高伐林: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宣傳張海迪始末(10)

高伐林: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宣傳張海迪始末(10)發布時間:2011-08-10 13:25 作者:高伐林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 6157次

  附錄一 重讀張海迪兩封電子郵件

  2001年5月8日,我和妻子從北京回到美國家中。一個多月沒有機會上網,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電子郵箱簡直都被鋪天蓋地的郵件擠爆了。最上面的一封首先跳入眼帘——

  「張海迪發來了一封郵件!」

  我一聲叫,將正在忙著收揀東西、打掃衛生的妻子嚇了一跳。

  這真是驚喜!真巧,就是此刻剛剛收到,張海迪猜到我們今天進家門?我與她,已經17年沒有見面,也未通音問了。

  郵件並不長,她還拿不準能否寄到呢。但就一封投石問路的信來看,也夠長的了。她說:「前些天搬家收拾東西看到你那時送我的一本小書,很有感慨」,「昨天張煒來我家玩,要我上博庫看看他的《外省書》的一些評論,沒想到看見你的專欄了。世界真大,也真小。」

  信中說的「博庫」,是我曾經任職的中文電子圖書網站,網站一度非常紅火,買下了中國大陸、台灣和香港好幾百位作家的幾千部作品的電子版權,後來風險投資錢燒光了,網站奄奄一息,那年元旦,我也下了崗。幸虧我的書評專欄那時還保留在網站上,就被海迪看到了。

  郵件字裡行間充滿了人生的感慨:「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候我總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讓你們,讓所有的人把我忘掉,一晃就要二十年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你的女兒,跳起舞來像小燕子,現在她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大姑娘了。我已經老了,就要46歲了,我有時還會想起一些往事,其中包括你。我什麼都經過了,心越來越沉靜,只覺得活著就好,能讀書和寫作,對於我這就是快樂……」

  這封郵件,打開了我腦海中往事的閘門——她說的「那時候」,指的是團中央將她接到北京進行宣傳的那段歲月,我在團中央工作,就認識了她;這封郵件,也喚起我很多疑問:「那時候我總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讓你們,讓所有的人把我忘掉」——為什麼?「有時還會想起一些往事,其中包括你」——想到我什麼呢?

  我也正有不少話急著要告訴她呢。顧不得時差反應,別的來信先顧不上看了,立即給她回信。一天以後,又收到她的回信,這封可不短,其中許多話顯然是對我許多問題和看法的回應。

  奇怪,我居然沒有保留給她回信的底稿,此刻也記不得我給她都寫了些什麼了,只能根據她的回信推測。

  一定對她講到了我女兒——海迪信上說:「知道她就要畢業了,我祝賀她,親愛的孩子!今天的孩子比我們這一代幸運,他們不用再像我們那時承受太多的東西了。」

  看來我還提到了她當年送給我和我女兒的書我們都珍藏著,也問到她現在的創作——來信說:「《麗貝卡在新學校》等現在看來多麼幼稚,那都是我在一股股巨浪的衝擊下完成的,那時小船隨時都會被掀翻呢。」「我的散文集《生命的追問》已經第九次印刷了」,「現在我的又一本新長篇快寫完了」……

  我一定用了不少篇幅,對她直言相告:我不同意她那年三月在全國政協會上與別的委員聯名提出的提案:鑒於網吧的副作用太大,為凈化青少年成長環境,建議最終取消營業性網吧。在我看來,碰到自己所看不順眼的言論或行動,首先想到去禁止、去取消,這是非常要不得的思維方式。在中國還不可能讓青少年都在自己家裡上網的情況下,不論營業性網吧出現多少問題,都不應取消,而應通過加強管理和規範的方式來解決。

  (張海迪等委員的這一提案引起青少年網民狂暴反彈,有人竟建了一個叫作「萬炮齊轟張海迪」的論壇,辱罵張是「輪椅上的爬蟲」,我還看過一個帖子說:「全國人民每人給張海迪一塊錢,讓她閉嘴!」對此我也非常反感:對聽不順耳的言論,就讓之「閉嘴」,這遵循的豈不仍是同樣的邏輯!?她的提案正確與否,都可以討論,為什麼要人身攻擊和侮辱?)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茲事體大,顧不得與她是在17年音訊隔絕之後第一次聯繫上,竟然馬上就跟她談起這些來了。她的回信說:「你說起網路,這真是一個非常複雜問題,我有我的觀點,發給你一個網頁,你可看看。」

  她發給我的實際上是兩個正在爭論網吧問題的網頁。此處且按下不提,或許今後有時間再寫。

  回信的這一段是關鍵——

  「你說的《天上一個太陽,水中一個月亮》我看了,信件依然鋪天蓋地,當時一些人覺得我就像一個騙子,我偷偷地哭過,可我沒讓任何人看見我的眼淚,因我相信自己,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隨風而逝,我並不是一個先知者,但是我會忍耐!你不必內疚,那些經歷讓我更頑強了,我堅持靠自己的努力學習工作,終於實現了很多夢想。」

  對了,這談的正是我最急切要與她交流的一件事,是我十多年的一個心結,不,心病。

  「天上一個太陽,水中一個月亮」,她打錯了兩個字,應該是「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是電視連續劇《雪城》主題歌的兩句歌詞,劉歡唱的,我拿過來做我的一篇報告文學的標題。這篇將近三萬字的報告文學,發表在中國大陸《報告文學》雜誌1989年6月號的頭題,發表時,還有一個副標題:「關於張海迪的『成名』始末」。

  叫什麼話呢,這個副標題?!「成名」還加上引號,這標題的整個口氣,好像我要揭黑幕,披露張海迪的真實面目似的!

  這絕非我的原意。我想通過這部作品表達的,是對中共宣傳機制的反思:如何將一個可親可敬的活生生的殘疾姑娘,宣傳成一個人見人煩的政治典型。作為當時參與這一先進人物宣傳的工作人員,我是在反省,矛頭是沖著整個宣傳體系和指導思想去的,並不是沖著參與宣傳的人,更絕不是沖著宣傳對象張海迪。

  當然,《報告文學》雜誌加上這麼個副標題,可能出於當時政治環境下自我保護和在期刊市場上突出賣點這雙重考慮,這也可以理解,只是這個副標題的措辭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太離譜。如果一定要加副標題,寫成「宣傳張海迪始末」,才說得過去嘛。

  放在當時來看,這篇東西算有點鋒芒,披露了一些團中央、甚至中南海宣傳策划過程中的內幕,也寫到張海迪這個真實豐富的人的言行,寫到她被官方高調推到電視屏幕和大小報紙頭版時的內心矛盾,尤其是寫到她或許並不想曝露在公眾面前,但畢竟掩飾不住的某些性格側面。

  這正是我多年的心病所在:我的本意是批判中共的宣傳機制,無意傷害這位殘疾姑娘,但我的文筆真的就像巡航導彈那麼精準么?讀者會不會被我的敘述所誤導?張海迪本人是否會被我誤傷?這麼多年來她已經受到那麼多非議甚至詈罵,她是否能理解我的苦心?

  這篇東西發表的時機,也十分不湊巧:正趕上「六四」——卡特麗娜颶風來臨之際,哪有人會多看一眼某個消防龍頭漏水呢?——舉國、舉世誰還有心思來關注「張海迪宣傳始末」!《報告文學》雜誌「六四」後也受到整肅,被迫停刊,這一期也就成了終刊號。

  多少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不少媒體還是注意到了這篇東西,我看到的有幾十家摘錄或者摘要介紹,包括《人民日報》(海外版)和光明日報社《文摘報》,上海解放日報社《報刊文摘》等等。不過,統統只是獵奇,迴避作品中批判當局宣傳機制的鋒芒,摘的並非「要」而是「次要」。這麼一摘,讓我更擔心對張海迪本人造成衝擊。如果那樣,我可真是太內疚了。

  這次與她聯繫上,我當然最著急的就是問她是否看過那篇長文,是否受到任何負面影響,並急著將我的初衷對她解釋。

  讀到她的來信,放心了。不,何止放心,更油然而生欽佩之情:她看過了我那篇東西,不僅讓我「不必內疚」,而且她剖白了她當年的心情,「你們宣傳我時,我才28歲……那一切永遠打破了我本來寧靜的生活。當然我天生的叛逆也讓很多人失望」——那是與我,與所有朋友、所有青年相通的感受,張海迪是一個具有獨立品格、「一直我走自己的路,心裡很踏實」的知識分子,而不是一個甘心情願被擺布、被塑造的政治偶像,更不是「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投機者!

  「一個人能多堅強的神經、多冷靜的頭腦,經得起這種大劑量、超大劑量的頌揚?」我想起我那篇長稿中的這句話。而她,經受住了!

  我就收到她這兩封信。我給她又回信,寫了些什麼?記不清了——沒有再收到來信以提醒我的記憶。不過,肯定主要篇幅放在對她這番話的回應上:「這部長篇將是我最後的作品,之後,我想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想在病重時給大家添麻煩,我也不願讓人們看見一個不漂亮的海迪……」

  老天,這是什麼意思?!這番話包含的意味太讓我懸心了。她的身體怎麼樣了?她要幹什麼?

  她的這番話,讓我再次深切感受到她作為一個殘疾人生存的艱難,她每日每時要面對的煎熬——那是正常人很難想像的挑戰。她的所有作品,所有文字,都是在多麼艱辛痛苦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就是給我打這麼一封信,她都得付出比常人多多少倍的努力——我親眼看到過;我也從多種信息渠道得到過印證。人們都知道她從五歲時患脊髓血管瘤就高位截癱,但不是每人都知道1991年她鼻部患有黑色素癌,動了這一生第六次大手術——一次極其痛苦的手術……

  她收到我的再次回信了嗎?或者,她又回了信,而我沒有收到?

  今年我在中央電視台《藝術人生》訪談節目里看到了她:一個比80年代的張海迪還要清秀,還要飄逸,還要有書卷氣和風度,甚至還要年輕的張海迪。歲月之水在她身上是倒流的么?

  當今網路大行於世,要聯繫到她,可以說是舉手之勞。這裡就是她的博客,圖文並茂,還有音樂:http://blog.sina.com.cn/m/haidi

  她還愛畫畫,這裡是中華美術網上她的油畫作品:

  http://www.ieshu.com/zhuanti.asp?id=64

  不過,我不想去打擾她,寧願只是靜靜地去瀏覽,默默地去聆聽,遠遠地去凝視。

  我知道,她的名字已經、並且正在招致無數譏諷、謾罵、嘲弄、醜化。

  我不由得反問自己:

  1983年將她推到全國青年和人民面前,對她到底是福還是禍?

  對中國的青年、民眾呢,是好還是壞?

  或許,我應該在我的博客上重新刊載當年我的紀實文學《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吧,能幫助讀者從新的角度去理解當年的「宣傳戰役」、去端詳她。

  她在給我的第二封信的結尾說:「山高路遠,多多保重你自己,有朋友想念你呢。」

  我也正想這麼跟她說:海迪,多多保重你自己,有朋友想念你呢。

  【附:張海迪的成果和榮譽】

  在很多人看來:張海迪什麼都有了,被共產黨、共青團捧出來,現在有名氣,有地位,有成果……但海迪對很多人(例如對鳳凰衛視的陳魯豫)說過:她願意放棄所有這一切,只希望能有一個健康的、正常的身體。

  我們這些健康人、正常人,能真正理解她這個希望,並不是「矯情」「漂亮話」嗎?

  張海迪1991年做過癌症手術後,發奮攻讀哲學研究生課程,寫出了論文《文化哲學視野里的殘疾人問題》。1993年她在吉林大學哲學系通過答辯,被授予了哲學碩士學位。

  她是山東省作家協會創作室一級作家,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副主席、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出版有:

  長篇小說《輪椅上的夢》、《絕頂》。《輪椅上的夢》翻譯成日文、韓文在日本、韓國出版。

  散文集《鴻雁快快飛》、《向天空敞開的窗口》、《生命的追問》。

  翻譯作品《海邊診所》,《麗貝卡在新學校》、《小米勒旅行記》,《莫多克――一頭大象的真實故事》等。

  張海迪的頭銜、獎勵、榮譽,可以洋洋洒洒列出一大長串,不過,這裡我就不列了,我們這裡的網友多數都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回事,我也不認為那些東西能給她增加什麼,我更相信那些東西多是不由分說就非要她接受不可的。我只列一兩條:

  1992年度中國作協莊重文文學獎

  1999年全國第四屆外國文學作品優秀圖書獎

  我覺得,更重要的倒是這些記錄:張海迪多年來經常去福利院,特教學校,殘疾人家庭,看望孤寡老人和殘疾兒童。近年來她為年輕時生活過的村裡建了一所小學,還為災區孩子捐獻了自己的稿酬六萬餘元。張海迪曾三次應邀出訪過日本,韓國,舉辦演講音樂會,1995年她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成員參加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1997年她被日本NHK電視台評為「世界五大傑出殘疾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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