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左岸咖啡座

巴黎下過春天第一場雨。陣陣的寒意，微微日照，人們急不及待地換季。雖沒特別的事發生，但我們知道天會暖起來，亮起來。我喜歡陽光，更喜歡下雨。春天的雨，只是泫然欲泣似地，淚水馬上吞回去。不致於大滴大滴淌下，陰冷的國家，人們患上抑鬱症，情緒起伏一如天氣，還很容易哭起來。當牆壁也流淚時，就似自困淚城。見到市區白色的清潔掃街車，只覺它任重道遠。輪子處還裝了四把圓形的掃帚，在市面逡巡，負責把泥塵污物狗屎清理，噴水、吸塵，除味。——它的名字是「市貓」，總令人聯想到一頭白貓，伸出舌頭來，舐手舐腳洗面。有潔癖。痛恨一街都是的狗尿，更是世仇。到巴黎不是第一次，所以什麼盧浮宮、凡爾賽宮、奧西博物館、龐比度中心、巴黎聖母院、艾非爾鐵塔、「紅磨坊」……都沒有少時的魅惑。記得第一次來時是暑假，跟一個巴士旅遊團，睡營地帳幕。行囊得放四季衣裳和睡袋，十分奔波勞累。那時我們窮，但熬得起，也花得起時間。後來又再去了，已經變成「倘徉者」——那是漫步和奔跑的分別，優遊得多，但，也有一點惆悵。我已不會為了能在「花都」看艷舞時偷走團友一瓶紅酒而沾沾自喜，也不會在香榭麗舍大道凱旋門的華燈下暈浪。沒什麼大不了。今天很多人到巴黎入貨，大購名牌衣飾、皮鞋，像一條長麵包那樣尷尬的手袋、也有人去賀埠偷歡，或作浪漫之旅。年輕人仍嚮往花都的「浪漫」，認為值得押下一注青春歲月。即使下雨。有朋友愛吃法式煎鵝肝，外焦脆，里豐腴，入口即溶的極品。道：「好似吃人肉。」當然還有蝸牛、魚子醬、又臭又霉的芝士。極其暴烈地把鴨的血汁骨髓壓榨成漿，再做配料去烹煮鴨肉的「血鴨」（「自相殘殺」的典範！）。但我愛魚，白身魚（大比目魚、龍脷、鱸、鯛……）。還有法國的醬汁真是一流。一回吃海魴，配香檳汁和龍蝦汁。一回嘗到「卑婭尼汁」，由冬蔥、草蒿、白鬍椒、茴香、蛋黃、白葡萄酒、牛油、香料等調製。巴黎奢華艷麗，但聞名天下的，是它的露天咖啡座。經歷過擾攘之後，亦可平靜地坐在街頭，喝杯咖啡，閑坐兩個小時——是的，同樣需要花得起的時間。既然下雨，是個理直氣壯的借口。穿過市區的塞納河，將巴黎割裂成左右兩部分、河的左岸（河南），是大學文化區；右岸（河北），是繁盛商業區。數不盡的咖啡館、茶座。那邊，有個女孩打開一份禮物，是輛粉紅色的模型車。她小心地拈起，細看，好開心。忽地定睛端詳，按一兩下。男孩有點緊張，馬上討回，還收起來。女孩笑著伸手去搶，他不肯，還固執地說了一大堆話。她搖頭。他仍堅持。她很感動……我不懂法語（懂也聽不清楚）。但從表情和姿態，可以「設計對白」。是這樣的吧?——女孩雖然不太喜歡模型車，但因為是男孩花了兩個通宵給砌好的，所以還是喜歡了。但細看，有個小小的介面不夠牢。他發覺了，馬上要收回。她問：「為什麼?」「我回去把它做好，再送給你。」「不要緊啦。只是有一點點松吧。快還給我——送出去的禮物就是我的!」「不!」他堅持，「送禮物給人，一定要完美，否則我不快樂!」「你真頑固啊!」她便感動起來。給他一個長長的吻。——是的，曾幾何時，每個送禮物出去的人，都力求完美，容不得一點瑕疵、遺憾、過失。都希望是可以跑畢全程的車，共走人生路最愛的人。某些可以如願，某些中途發生變化，或變卦。還有，這最初的，如膠似漆的日子，只消聽到對方午夜來電也會勃起的身體，「不能一天沒有你」的思念，怎會維持得長久。即使還是愛，必然淡了些，或淡下去。或消失了。有個非常聰明的女子，回答別人的問題：「你們之間可有承諾?」「有的。」她說，「彼此珍惜。並且承諾：萬—變心，第一個要通知對方，還別令對方難受。」這承諾，是一種最後的「完美」吧……這個時候，想起台灣一個得獎電視廣告片（宣傳咖啡館）。女聲：「我喜歡雨天。雨天，沒有人。整個巴黎都是我的。這是五月的下雨天。我在左岸咖啡館。」在濕冷的季節，一份特長的芝士火腿硬麵包，一杯燙手的Cappaccino，已經是最大的滿足。——因為，當綿密的細雨終於停了，我們會有些迷惘，有些抉擇，有些取捨。有些剛剛睡醒，把支離破碎的魂魄拼貼復元的內驅力，把模型車一個小小介面黏牢了的補救……此外，有些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