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裔民族還是公民民族
(原文發表於《東北亞民族評論》(第3輯);主編:祁進玉,孫春日;學苑出版社;出版時間:2014-6-1 ISBN:978****5481)族裔民族還是公民民族?——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學界圍繞「民族」(нация)概念的論爭
何俊芳、王浩宇 **民族大學
俄語中有不少與漢語「民族」概念相關的術語,其中最直接相關的有нация(nation)、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nationality)、народ(people)、народность(narodnost)、этнос(ethnos)等。在上述概念中,除этнос[1]外,其它幾個詞曾長期作為同義詞使用,在含義上差別微小。上世紀20年代以後,隨著斯大林「民族」(нация)定義的廣泛應用,在這幾個詞之間逐漸形成了不甚相同的含義。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學界再次圍繞「нация」的內涵展開了長期的激烈論爭,在當今的俄羅斯已逐漸形成了把「нация」理解為 「公民民族」(гражданская нация)和「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2]兩種內涵並存的話語體系。本文擬主要對「нация」一詞的內涵演變及其相關論爭進行論述,以便國內學界同仁了解俄語中「民族」概念使用情況的發展動態。
一、與「нация」相關的幾個術語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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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俄國一般工具書對「民族」(нация)等詞語的解釋,上述幾個詞語都作為同義詞使用。如在聖彼得堡1 9 1 6 年出版的《新百科辭典》中解釋:「нация」 「表示以獨特的共同民族意識聯繫起來的人們群體,這種民族意識使這些人與其它民族相對照」,「作為民族學和社會學的術語,нация與народ,甚至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和народность在其本來的和主要的含義上幾乎作為同義詞使用,彼此間只有微妙得幾乎捕捉不到的色彩差異……」。[3]對於這一點,蘇聯著名民族學家勃羅姆列伊也曾指出: 「在俄語文獻中, 『наци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народность』這些詞本來是直接作為同義詞使用的,只要看一看19 世紀和20 世紀初的一些俄語詳解辭典,便很容易確信這一點。順便說一下, 這一點也反映在列寧的著作中(特別是革命前的著作)。」 [4]其他學者也證實列寧總是把наци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народ、народность這幾個詞作為同義詞來使用。最典型的是,列寧在《關於民族問題的提綱》( 19 1 3年) 中寫道: 「社會民主黨承認一切民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 都有自決權, 但決不是說社會民主黨人在每一個別情況下就不對某一民族(нация)的國家分離是否適宜給予單獨的估計。」[5]在191 9 年的俄共( 布) 第八次代表大會關於黨綱報告的結論中, 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些術語的同義用法:「在民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 自決權問題上,問題的本質在於,不同的民族(нация)走著同樣的歷史道路……」;在談到猶太人的地位時,列寧先後稱他們為наци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ъ、народ、народность。[6]蘇聯學者認為,以前之所以把這些詞作為同義詞使用是因為:「 研究民族問題的那部分社會科學在20 世紀初還不夠發達,因而許多重要的術語還沒有確定並加以區分;......例如,毫無疑問,在社會民主工黨的民族綱領的基本點即關於民族自決權的提綱中нация一詞包含的正是這種擴大的含義,它包括那些尚未形成為民族(нация)的民族(народ)。」[7]可見,列寧在表述黨的民族問題綱領時對нация等概念沒有進行區分。
在蘇聯時期,隨著人們對斯大林有關氏族(род)、部落(племя)、部族(народность)、民族(нация)這幾種人們共同體歷史類型的了解,使俄語中的這幾個概念特別是在нация和народность的區別逐漸清晰化。
在當代的俄語文獻中,對與нация相關的幾個術語可做如下的概括性界定。
H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nationality,民族或民族成分):該術語源自「нация」一詞,主要使用於兩層含義:第一,說明個人屬於某個特定的族裔共同體,相當於漢語中的「民族成分」,如在人口普查、日常的身份登記時一般使用這一術語。在這種情況下,該術語實際上指的是一個民族所有成員的總和;當使用於國際話語時,也指屬於同一民族所有的人,且不管他們居住在哪裡,如所有居住在世界各地的烏克蘭族人。第二,該術語還用於對當代族體形式的總稱,如2012年12月出台的《2025年前俄羅斯聯邦國家民族政策戰略》中指出,在俄羅斯聯邦居住有193個民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8],指的就是族裔共同體所有形式的總和;而根據2010年全俄人口普查資料,在這193個民族中人口最少的科列克人(Кереки,科里亞克人的別稱)僅有4人[9]。
Hарод(people,人民,民族):在俄語中該詞是一個多義的術語,其中包括四個方面的含義:(1)從廣義上講,指大的主要與居住地相聯繫的人們群體,從指一般的人群到整個國家的居民;(2)從社會哲學和歷史意義上講,指歷史的主體,社會發展的主導力量,本社會各階級、民族、社會群體的總和,他們有著共同的歷史命運;(3)各種族類共同體,可指歷史形成的所有民族共同體的類型如部落、部族、民族(如非洲民族等)[10];4)在民族政治含義上,指不同國家社會、經濟、文化關係中相互接近的族體(如印度人民,俄羅斯多民族的人民、美國人民等)。
無論是蘇聯時期還是現在的俄聯邦,在其官方文件中實際上一直廣泛使用「народ」的複數形式「народы」用於說明各類族裔共同體,因為這一概念是「非區別性的」,即是不區分族體類別的(從這一用法看不出各族之間有社會發展程度之分)。我國學界將該術語翻譯為「各族」,實際指各族人民,也許譯為「族民」更恰當。
Hародность(narodnost,部族)[11]一詞有兩種含義:一是表示早期階級社會處於部落和現代民族之間過渡階段的族體類型;二是表示現代那些雖已喪失了部落特徵,但還沒有形成為現代民族的族體(特別是非洲和亞洲國家的一些族體)。這些現代族體之所以被稱作部族,主要是由於其人口數量少,沒有能力發展現代工業生產,也無法以自己的本族幹部為主導來全面發展本族文化。在與其他更發達民族有了緊密聯繫後,他們只能部分地保留自己的文化、語言,而有時則可能完全與大民族融合[12]。
二、斯大林及蘇聯時期民族(нация)概念的內涵
俄語中的"нация" 一詞源於拉丁語natio[13],與英語中的「nation」、、德語的
Nation、法語的na t ion 等有著共同的來源。拉丁詞「natio」最早何時被引入俄文以"нация"的面目出現,作者暫未見到相關考證。根據一些學者的論述,18世紀時"нация"一詞出現於俄語的政治辭彙中,但早在17世紀下半期時該詞已主要通用於外交領域。在彼得一世執政時(1682-1725)這一術語已牢固地紮根於官方文件、政論作品、報紙、文藝作品、學術論文及私人書信中。在當時,單詞「民族」的含義通常與術語「人民、人們」("народ, люди")的含義完全一致。如在那些應該通知歐洲宮廷的俄羅斯官方文件中,有目的地翻譯成不同的語言,比如說德語,單詞「民族」("нация")被譯為 "dieNation" 或者 "das Volk"。但是在一些史料中,被記錄使用的術語「нация」具有狹義階層(階級)的含義。[14]就是說,在20世紀之前這一術語在俄羅斯主要使用於「人民、人們」的含義,有時也使用於「階層」(階級)的含義,並沒有形成完全一致的用法。如前所述,列寧也把該詞視為「人民」的同義詞,沒有給它添加特殊的(階段性的或其它的)含義。
眾所周知,1913年斯大林在其《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書中對"нация"進行了界定。中文中對斯大林民族定義的原譯文是: 「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於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15]實際上,這一經典譯文並沒有完全忠實於原文,對照原文[16],斯大林的民族定義可直譯為:民族是歷史上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它產生於語言、地域、經濟生活以及表現於共同文化上的心理素質的共同性基礎之上。我國學者金天明也有與本人類似的看法[17]。
從斯大林對其民族定義的限定(四個特徵缺一不可)及舉例看,1913年時他所定義的民族明顯帶有政治實體(即國族)的含義。如斯大林指出:「北美利堅人」是一個民族,又稱「現今的義大利民族是由羅馬人、日耳曼人、伊特剌斯坎人、希臘人、阿拉伯人等等組成的。法蘭西民族是由高盧人、羅馬人、不列顛人、日耳曼人等組成的。英吉利民族、德意志民族等也是如此,都是由不同的種族和部落的人們組成的。」[18]可見,他在這段話中所列舉的「民族」都是以國家形式出現的政治民族(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нация)或公民民族。斯大林也曾強調指出: 「民族不是普通的歷史範疇,而是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升時代的歷史範疇。封建制度消滅和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同時就是人們形成為民族的過程」[19]。也就是說,斯大林民族定義中的「民族」是西歐資本主義上升時代構建民族國家而產生的結果,指的是「現代民族」,而非前資本主義時代的人們共同體。也正因為如此,他把一些尚未發展到資本主義階段的族體稱作「部族」(народность)。這類「現代民族」是在王朝國家時代,國家通過對國內居民進行強有力的政治整合,以及在王朝國家基礎上促成的經濟整合和文化整合,逐漸塑造出的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最終,民族與國家的二元關係又通過民族與國家融合的方式得到協調,形成了一種以民族對國家的認同為基礎國家形態,並取代了王朝國家。這種全新的國家形態,就是民族國家。[20]因此,「現代民族是『大眾民族』。也就是說,它們適合所有人,當它們把『人』提升到民族意義上時,理論上講,它們包括主權民族特定人口的所有階層……在現代『大眾民族』里,每一個成員都是公民……。現代民族的外在方面體現在自治與主權概念中。現代民族在與其他民族相連而實施自我管理和自治時,是一個『政治共同體』,無論是在多民族聯邦內部還是在作為其他類型主權國家中的一個民族國家都是如此。」[21]
可見,斯大林對現代民族的界定有其科學性,他認識到了現代民族在語言、地域和文化等方面的共同性是在前資本主義時期逐漸形成的,而且認識到這些當時還處於萌芽狀態的共同性要素需要在資本主義發展起來以後形成民族市場、經濟和文化中心的條件下才能形成民族,但是,無論出於何種考慮,斯大林在其定義中對政治性、公民性等現代民族最本質特徵的忽視,使其民族定義成為了一個難以捉摸的概念。其「難以捉摸」性體現在:一方面,正如郝思遠教授所充分論證的,我們完全可以把斯大林民族定義中的「民族」(нация)理解為民族國家時代的「民族」(nation),即國家民族[22];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用此定義解釋像俄羅斯族、烏克蘭族這樣一些具體的族裔民族。正因為如此,由於受到對斯大林民族定義理解局限性的影響,在蘇聯的學術界實際上把「民族」(нация)看作是在社會經濟方面比較發達的「族裔民族」,或勃羅姆列伊所講的「民族社會機體」;在我國的民族識別過程及在民族研究中,除郝時遠、馬戎等極少數學者外[23],實際上絕大多數學者也一直把斯大林民族定義中的「民族」解讀為「族裔民族」。
具體地講,在蘇聯的民族研究中,曾根據「族類共同體」以「部落(племя)- 部族(народность)- 民族(нация)」為基本公式的演進順序,把「民族」解釋為發展程度上最高級別的族體類別。「民族」是處於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發展階段的族類共同體,是族體的最高類型[24]。而在蘇聯的學術話語中,學者們把國內的各族區分為「民族」、「部族」和「族群」(этническая(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группа)[25]等類別。「民族」一般指的那些在人口數量上超過10萬、並具有自己的加盟共和國或自治共和國的族體。可見,在社會實踐中,蘇聯認定的「民族」與西歐民族-國家(nation-state)中的民族(nation)並不相同,並非整個國家(全蘇聯)層面的全體國民構成的民族,也不是各加盟共和國或自治共和國的全體國民,而是每一個基於自然、歷史形成的具有一定人口規模和建立了政治實體的民族,從本質上講,這些民族仍屬於由一定的血親紐帶聯繫著的並具有共同文化特徵的歷史文化共同體,即「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
正因為如此,提議在俄羅斯聯邦把「民族」理解為「同一國籍的人」(согражданство,即「公民民族」或「政治民族」或「國族」)內涵的首倡者季什科夫教授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認為,蘇聯曾犯下了嚴重錯誤,即把可作為用於形成和鞏固共同國家認同的隱喻之術語「民族」,界定為族裔共同體而非全民共同體,且把「蘇聯民族」不恰當地表述為「新的歷史共同體」。[26]季什科夫還指出,在俄羅斯,由於蘇聯時期進行的社會主義式的民族構建將「民族「概念嚴格界定在「族裔民族」的框架內,導致了整個社會民眾,包括學者群體對民族概念認識的僵化[27]。
可見,在蘇聯,一方面「民族」被看作是一個新時期所特有的族體類型(即族體發展的高級形式),在把它與之前的族體類型「部族」區分的特徵中,其社會經濟的發展程度被予以了特別的重視,並賦予以這些民族為主建立某政治種實體的權利,但同時並沒有把民族與同一國家的人完全等同起來。
1986年,蘇聯學者克留科夫率先發表了批評蘇聯把現代族類共同體按社會發展程度區分為部族和民族的論文,並指出了這種區分的相對性[28]。隨後學者們圍繞此問題特別是「民族」概念展開了持久的討論,有關民族概念的論爭延續至今。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理論探討看,一些學者認為,把某個人民認定為「民族」,為提高其地位至民族的國家水平(即成為加盟共和國)或者民族區域的水平(在一些加盟共和國成為自治共和國)提供了可能性。因為正是把民族理解為族類共同體的高級形式,特別是在蘇共的綱領性文件中民族被賦予「民族自決權」之後,這一術語還具有了政治的負荷。在蘇聯及俄羅斯聯邦各共和國的民族運動中,各民族正是以這一權利為依據,掀起了脫離蘇聯和俄羅斯聯邦的浪潮,增加了國家解體的危險性。在當時的情況下,「公民民族」思想的提出,實際上有著維護國家統一和嘗試削弱民族或者它們的精英希冀擁有自己儘可能最大的或完全獨立的國家的意圖。
正是在這次討論過程中,季什科夫和他的很多同事建議對民族概念進行重新界定,賦予民族「公民的」而不是「族裔的」內涵,即把原來的民族概念當作「同一國籍的人」(即「公民民族」、「政治民族」)來看待。這一路徑的依據是,整個國際實踐和很多現代國家都在政治共同體和公民共同體的含義上使用術語「民族」;另外,在俄語中「нация」這一詞語有時也使用於國家政治層面,如俄文中的聯合國(Организация Объединенных Наций)、國家安全(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國民收入(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доход)等片語中的國家、國家的就是「民族」、「民族的」一詞,在這種情況下「民族」與「國家」是同義詞。實際上,在一些俄語詞典中「國家」也是「нация」一詞的第二個詞義[29]。因此,季什科夫等關於重新看待民族概念作為公民的、而不是族裔內涵的建議,是對原有術語體系的巨大挑戰,被認為是一種戰略性的轉變。
三、蘇聯解體後圍繞"нация"的論爭:「族裔民族」還是「公民民族」?
在季什科夫提出要「忘記」原有"нация"的內涵,而是把它理解為 「同一國籍的人」 即「公民民族」的內涵之後,遠不是所有的人支持這一認識。在**、各共和國都有這一路徑的支持者和反對者。無論是來自哲學家、法學家還是來自族體理論傳統研究領域民族學家的批判至今在進行。
很多國家法專家和哲學家堅持把民族作為族類共同體高級形式的原有認識,認為民族是在經濟聯繫、地域和語言的統一、文化和心理特殊性基礎之上形成於資本主義時期。這一觀點的贊同者認為,保存民族的國家性是解決民族問題的民主方式。[30]
1994年4月在給葉利欽總統寫信彙報有關制定民族政策綱領的相關情況時,時任俄聯邦委員會副**的阿布杜拉基波夫(Р.Г.Абдулатипов)寫到:來自莫斯科的一些學者建議用什麼「同一國籍的人」代替民族…..。俄羅斯很久已經不是『民族志學原生體』(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ая протоплазма)……。一些『顧問』推動並繼續推動您把聯邦建設成這樣一種模式,在其中找不到針對民族、有關他們特殊利益的位置。在族際關係中,我們的不幸全然不是因為俄羅斯聯邦包括共和國和其他自治實體,就像一些人對此所全面闡述過的。……族民(народы)猜測著作者們這類討論的邏輯:俄羅斯需要車臣、圖瓦、卡爾梅克,但不需要車臣人、楚瓦什人、圖瓦人、卡爾梅克人。[31]
不僅是命名民族共和國的精英,而且還有不少早就在**研究民族問題的專家表達了類似的想法。如巴戈拉莫夫(Э.А.Баграмов)、陀孝卡(Ж.Т.Тощенко)等表示捍衛術語「民族」傳統的含義[32]。
在有關術語「民族」使用的討論中,哲學、國家法、社會學領域的專家更常使用政治實踐的論據,民族學學者則更多地關注蘇聯的學術傳統。民族學家科茲洛夫(В.И.Козлов)寫道:至少在20世紀時期內單詞"нация" 和由它派生的「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的使用,在俄語中通常用於族裔的含義,與是否具有國家無關。這反映在大量的著作中,並進入了數千萬人們的心靈。[33]
如何理解「民族」的討論,還走出科學院機構和**的學術中心之外,在韃靼斯坦最積極和建設性地討論了這一理論問題。如時任韃靼斯坦總統的國家顧問哈基穆(Р.С.Хаким)不同於本共和國的很多其他人,曾準備接受把術語民族作為「同一國籍的人」來理解[34]。
目前,無論是在**還是地方上,已有不少學者和政界人士轉向在「同一國籍的人」的意義上使用概念民族,但是從原蘇聯範圍內發表的大多數論著看,更多的人仍然在傳統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在「同一國籍的人」含義上使用「民族」概念的首倡者季什科夫明白,在原有含義上使用該術語有著深厚情感上的和政治上的合法性,因此不能用任何禁止的法令取消它。季什科夫寫道:「沒有人禁止共和國的領袖們或者文化團體的積極分子、甚至專家們在族裔的含義上使用術語民族,但聯邦政府為了公民民族建設的進程有義務留出一些理論空間,否則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存在。」[35]
四、新時期俄羅斯官方話語中「民族」(нация)概念內涵的重構
自季什科夫等提出把「民族」理解為「同一國籍的人」即「公民民族」的內涵後,雖然一些人對此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有不少反對的聲音,但這一思想得到了高層領導的重視和支持,如普京、梅德韋傑夫曾在很多場合發表演講時,以「公民民族」的含義使用「民族」一詞。如普京在2000年的就職演說中曾提到:我們擁有共同的祖國,我們是一個民族。2004年2月普京在切博克薩雷市談到族際關係、宗教間關係時強調指出:「早在蘇聯時期我們就講統一的共同體——蘇聯人民的問題,並為此建立了一定的基礎。我認為,今天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講俄羅斯人民(российский народ)是統一的民族(единая нация)。我個人認為,正是這種統一的精神將我們聯繫在一起。我們的前輩付出艱苦的努力正是為了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這種統一。這就是我們的歷史以及我們今天的現實。」[36] 2008年6月28日,梅德韋傑夫總統在漢特-曼西斯克出席第5屆芬蘭-烏戈爾族民國際會議時指出:「俄羅斯民族的歷史發展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建立於精神財富及族裔文化和多信仰環境的保持之上,建立於居住在同一國家內的160多個族民多個世紀和平共處的經驗之上。因此,俄羅斯民族的統一經受住了眾多的考驗。」[37]另外,值得關注的是,在2012年頒布的重要官方文件《2025年前俄羅斯聯邦國家民族政策戰略》中,十分明確地將「民族」(нация)使用於「公民民族」的內涵,並把俄聯邦「多民族的人民」( много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народ)[38]明確界定為「俄羅斯民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而在指稱國內的各族時使用「族民」(народы)一詞,並界定為族裔共同體(этнические общности),同時把「強化俄聯邦多民族人民(俄羅斯民族)共同的公民意識和精神同一性」作為該時期內戰略的首要目標[39]。
目前,俄羅斯已明確將公民民族建設視為政府和社會的一項長期工程,為此政府還專門設立了「俄羅斯民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網站,發行《俄羅斯民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雜誌,為社會各界人士探討建設俄羅斯公民民族的思想搭建平台。學術界也不時舉辦各類學術會議,進行專題研究,為這一思想的推行提供理論指導。公民民族的觀念已逐漸被大多數的政治界精英所接受,也已逐漸滲透到俄羅斯大眾的意識之中。
實際上,在國際上很久就存在對民族的上述兩種理解:一種源自把民族作為公民民族(政治民族)的西歐式的理解[40],另一種是奧地利馬克思主義者觀點中的文化民族(культурнаянация,即族裔民族)[41]。這兩種理解一直都並存於現代國家的範圍內,它們的使用並不具有相互排斥的特點。前者產生於法國並傳播到英語中,目前在國際上「民族」主要地被看作是國家的構成物,即同一國籍的人;但同時,還存在另一種傳統,把民族作為文化共同體,這一傳統產生於東歐並傳播到蘇聯,現在在亞洲及非洲的一些國家也在這一含義上理解民族,甚至在歐洲也有它的擁護者。就是說,使用詞語「民族」兩種不同的傳統——民族作為族群和民族作為一個國家的公民一直是並存的。正因為如此,才引起了很多的混淆。目前,在民族概念的界定難以達成共識並面臨困境的情況下,在國際學術界出現了對民族從全景式界定向類型化界定的轉向,如出現了諸如人種民族與公民民族、國家民族與文化民族、政治民族與文化民族、現代民族與傳統民族等等,而俄羅斯學界有關「公民民族」(гражданскаянация)與「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的區分,實際上是對「民族」(нация)概念內涵爭持不下的一種妥協,這種類型化處理,不僅使「нация「這一原有詞語在這兩個術語中得以保留,而且還使其內涵明晰化,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民族概念內涵爭持不下的困局。
總之,在圍繞術語「民族」討論的過程中,在俄羅斯的學術及政治話語中逐漸形成了把民族作為公民共同體和把民族作為族裔共同體並用的局面,與此同時,兩個新術語「公民民族」(гражданскаянация)和「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在俄語中也廣泛傳播開來。但從原蘇聯範圍內發表的論著看,在傳統意義上使用民族概念的人至今仍占多數,因此要完全把「民族」的內涵從族裔民族轉向公民民族的理解,還需要經歷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1]этнос(ethnos)一詞的使用與著名的俄國民族學家、人類學家史祿國(С.М.Широкогоров)有關,為了避開現代英語中的nation 一詞同時具有國家的含義,他在1920年開始率先將該詞應用於民族研究領域並進行了相關研究。1923年, 他的《族體:族體現象和民族志現象變化的基本原則研究》(《Этнос: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 основных принципов изменения этнических и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хявлений》)一書在上海出版,在這部著作中, 他對этнос(族體)進行了界定,認為「族體是那些講一種語言、承認自己的統一起源、具有一整套**俗與生活方式、以傳統來保持和被人尊崇並以傳統而同其他同類者區別開來的人們的群體」。之後,隨著斯大林民族理論的廣泛應用,該術語基本停用。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隨著族體理論在蘇聯逐漸形成,該詞可表示不同歷史時期的各類族裔群體,如既可以表示現代的各類大小民族,也可表示前資本主義時期的各類族裔群體如氏族、部落、部族等。該詞語在我國被譯為廣義的民族。詳見何俊芳: 俄語中的族類概念(上),中國民族報2011年5月6日;「俄國學者史祿國對『族體』諸問題的研究述評」,載(其他下同)《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大學出版社2012年。
[2]「公民民族」的理念源自盧梭以古希臘城邦民主製為參照構建其理想的「政治社會」即民族國家,後被應用於法國大革命進而影響到整個世界,並成為民族主義的核心內容;「族裔民族」觀念的產生與18-19世紀德國的種族主義及民族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們有關「民族精神」的觀點相關。1944年,漢斯.科恩(Hans Kohn) 明確把民族主義區分為公民民族主義和族裔民主主義,與此相應, 民族可被區分為以地緣權利( soil right) 為根據的公民民族和以血緣權利( blood right)為根據的族裔民族。在公民民族中, 人們因為共同的法律和權利而團結在一起, 而不論其族裔血統,民族成員被視為個人, 他們自由地、全權地、獨立地在關於自己命運的問題上作決定;相反, 族裔民族可被視為族裔群體的延伸。參見成小明:《公民身份與民族國家的構建——簡析盧梭的公民民族理念》,載《合肥工業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張淑娟、黃鳳志:「文化民族主義」思想根源探析—以德國文化民族主義為例》,載《世界民族》2006年第6期;黎英亮:《論近代法國民族主義的理論蛻變—從公民民族主義到族裔民族主義》,載《世界民族》2004年第4期等。
[3] [俄]新百科辭典. 聖彼得堡1916年,第28卷119頁。轉引自:賀國安. 勃羅姆列伊的探索—關於「民族體」與「民族社會機體」, 《民族研究》1991年第1期。
[4][蘇]IO.B.勃羅姆列伊: 《論民族問題概念術語方面的研究》,載《蘇聯民族學》1989年第6期。轉引自賀國安. 《勃羅姆列伊的探索—關於「 民族體」 與「 民族社會機體」》, 《民族研究》1991年第1期。
[5]〔蘇〕M·B克留科夫:《重讀列寧—一位民族學者關於當代民族問題的思考》, 賀國安、蔡曼華譯自作者手稿,載《世界民族》1988年第5期。
[6]同上.
[7]B · H ·科茲洛夫: 《論列寧著作中民族問題的某些方面》, 載《蘇聯民族學》19 6 9 年第6 期, 第18 頁. 轉引自[蘇]M·B克留科夫:《重讀列寧—一位民族學者關於當代民族問題的思考》, 賀國安、蔡曼華譯自作者手稿,載《世界民族》1988年第5期。
[8]參見俄羅斯聯邦信息分析雜誌《CEHATOP》,http://www.minnation.senat.org/Strategiya-2025.html
[9] 2010年全俄人口普查結果,見官方網站http://www.gks.ru/free_doc/new_site/perepis2010/croc/perepis_itogi1612.html
[10]如勃羅姆列伊在《族體和族體過程》一文中指出,「在穩定的共同體當中, 稱之為народ(族、人民)的人們共同體佔有特殊地位。在現代科學中,當這個詞是指部落、部族和民族一類歷史共同體時,人們往往使用『族體』(этнос)這一概念。湯正方譯自蘇聯《社會主義國家的科學》一書, 莫斯科1980年,載《民族譯叢》1983年第2期。
[11]該術語在英語中無直接對譯詞,俄羅斯學者季什科夫在其英文著作中將該詞音譯為narodnost,參見姜德順譯《蘇聯及其解體後的族性、民族主義及衝突——熾熱的頭腦》,**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8頁。
[12]在斯大林的《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問世後,在蘇聯出現了把國內各族劃分成民族(нация)和部族(народность)的論點,並運用到蘇聯的社會實踐中。如從1950年代開始該術語主要用於北方、西伯利亞、遠東、高加索的人口較少民族,即那些過著傳統生活的族體。蘇聯的一些學者認為:且不說這種劃分在理論上沒有根據,在實踐上也是有害的, 它導致產生本身並無現實基礎的民族矛盾。因為蘇聯的一些人口較少民族的成員有時是十分尖銳地看待這一問題:他們到底算是民族還是「 部族」——某種尚未達到民族水平的群體? 從人們分屬於民族和「 部族」 這個臆造的觀點出發,把蘇聯一些民族與另一些民族對立起來, 這是與社會主義革命的最重要成果是相抵捂的, 因為社會主義革命保障蘇聯各民族(不論其數量、種族成分以及過去的民族歷史等如何) 享有事實上的平等。因此在1 9 8 6 年進行的討論中, 蘇聯學界提出了必須放棄「蘇聯各民族和部族」 的提法,而要恢復使用以前「 蘇聯各民族(народы)」的用法。蘇聯解體後,在俄聯邦對國內各族已基本停用「部族」概念,而是普遍使用術語「народы」。
[13]Natio在俄語文獻的解釋中屬於一個多義詞,就其民族語義而言, 一般表示泛指的「民族」,如在馬林寧編纂的《拉丁文俄語詞典》(1961)中,把該詞解釋為:「племя;народность;народ;нация」。參見蔡富有《斯大林的нация定義評析》,《中國社會科學》1986年第1期。
[14]參見В.A.Тишков. Российскаянацияироссийские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и//ЭТНИЧЕСКИЕКАТЕГОРИИИСТАТИСТИКА. http://www.valerytishkov.ru/engine/documents/document1257.pdf
[15]斯大林:《斯大林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294頁。
[16]斯大林民族定義的原文為:「Нация — это исторически сложившаяся устойчивая общность людей, возникшая на базе общности языка, территории,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жизни и психического склада, проявляющегося в общности культуры.」 // Сталин И.В. Марксизм и 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вопрос. Сборник избранных речей и статей. М., 1935.С.6. 轉引自 В.Р.Филиппов:советская теория этноса. М.: Институт Африки РАН. 2010. С.32.
[17]金天明:《關於斯大林的民族定義和譯文問題》,《民族研究》1986年第6期。
[18]斯大林:《斯大林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291頁。
[19]斯大林:《斯大林全集》, 第1 卷,人民出版社, 19 55 年版, 第29頁。
[20]周平:《對民族國家的再認識》,《政治學研究》2009年第4期。
[21] [英]安東尼.D.斯密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與民族主義》,龔維斌、良警宇譯,**編譯出版社,2002,第62-64頁。
[22]郝時遠認為,斯大林所講的四個特徵**同的語言就是全國通用語言(或官方語言、國語),共同的地域就是民族國家的領土,共同的經濟生活、經濟上的聯繫就是全國統一的經濟體制及其所形成的地區、行業分工和相互間依存的密切聯繫(統一市場),共同心理素質就是認同國家(state)、民族(nation)的自覺意識(愛國主義/民族主義),而且用這樣一種對應關係來分析當代世界的民族國家,認識代表這些民族國家的任何一個民族(nation),如「法蘭西民族」、「中華民族」等,它們無疑都具備了上述要素,而且確實是「缺一不可」。郝時遠:重讀斯大林民族(нация)定義——讀書筆記之一:斯大林民族定義及其理論來源,《世界民族》2003年第1期。
[23]馬戎:《民族社會學——社會學的族群關係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7頁。
[24]在這種看法流行的同時,蘇聯有些工具書仍堅持了對нация的傳統解釋,如1930年版的《小百科全書》、1935年版《俄語詳解辭典》以及1958年版《現代俄語標準辭典》中的有關詞條。賀國安. 勃羅姆列伊的探索—關於「民族體」與「民族社會機體」, 《民族研究》1991年第1期。
[25]在俄語中,「族群」(即族裔群體或民族群體)一般指的是各類族體的部分,由於遷移、移民、驅逐、邊界變遷等原因從其族體的核心分離了出來,生活在外族環境中,如俄羅斯的保加利亞人、希臘人、波蘭人、捷克人、匈牙利人、芬蘭人等被看作是族群。
[26]Александр Механик. Остроительстве 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ции. Эксперт,17 января 2005 года.http://www.demoscope.ru/weekly/2005/0187/gazeta025.php
[27]В.А.Тишков Россия как национальн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1994. 26 янв. № 15.С. 1, 3.
[28]當時劃分民族和部族時參考的指標除經濟發展程度外,還有本族的工人階級、知識分子的比重以及城市化水平等。但這些指標的參考價值是相對的,如哈卡斯族人有自己的自治州,但還是被認為是部族,而哈卡斯族人當時在工業、交通和通訊等行業中所佔的比例(如城市化的綜合水平和工業中工人階級的比例),曾不少於有自己國家的白俄羅斯族人。在這些方面日耳曼人與韃靼人也沒有什麼不同。在民族運動高漲的浪潮中,哈卡斯、阿爾泰、阿提蓋、卡拉恰耶夫-切爾克斯等自治州宣布自己為共和國並得到了俄羅斯聯邦政府高層機構的承認。這些決定再次說明了區分民族與部族的相對性。參見克留科夫: 《再論民族共同體的歷史類型》, 載《蘇聯民族學》19 8 6 年第3期, 第63 頁。
[29]С.И.Ожегов.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М.:русский язык. 1982. С.350.
[30]Ю.В.Арутюнян. Этносоциология М., Аспект пресс 1999. C.29.
[31]Р.Г.Абдулатипов. Россия на пороге ⅩⅪ века. Состояние иперспективы федеративного устройства. М.,1996.С.232-233.
[32] Э.А.Баграмов . Нация как согражданство?//Независимаягазета. 1994. 15 марта. Ж.Т.Тощенко. Концепцияопятъ не состоялась//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1996. 4 июня.
[33]В.И.Козло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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