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為本的人間佛教

  佛教本來是人間佛教,具有鮮明的人間性,是以人為本、以人間為本而非以天帝鬼神為本的。正如星雲大師所指出:  我們知道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佛,就是人間的佛陀。他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度化眾生在人間,一切都以人間為主。佛陀為什麼不在其他五道成佛呢?為什麼不在十法界中其他法界中成道,而降世在人間成道呢?再深入來看,佛陀為什麼不在過去時間、未來時間成道,而在我們現世的娑婆世界成道?[注21]   佛陀在我們這個地球人間成佛教化這件事,便是一次意味深長的現身說法,表明了佛教對人間的重視和對人身殊勝的肯定,說明佛法以人為本,以人間為本,佛道須由人而成。此中的道理,經論中解說甚明。既然佛道以人為本,則佛教的教化應從人類出發,關注人生,發達人間。然而,中國佛教長期以來存在著厭離人間的嚴重傾向,有悖於佛教以人為本的基本立場,如太虛大師所指摘:「鬼本神本」、「教在大乘,行在小乘」,如星雲大師所批判:   過去關閉的佛教、山林的佛教、自了漢的佛教、個人的佛教,失去了人間性,讓許多有心進入佛門的人,徘徊在門外,望而卻步。[注22]   過去傳教者鼓勵信徒捨棄人間,拋妻棄子,入山修道,埋沒佛教的人間性,致使佛教衰微,了無生氣,是功?是罪?明眼人當可察知。[注23]  關閉的、個人自了的山林佛教,片面凸顯了出世間的一面,雖不無超塵脫俗之高風,卻因失去人間性,與世人普遍的人生價值觀相左,無補於國計民生,曾不斷遭受極重入世的儒家人士的排拒抨擊,斥為「入家破家,入國破國」,使佛教難以成為中國的第一文化。時至近今,中國佛教的非人間性,更顯出與時代潮流的難以合拍,只能使佛教自囚於越來越小的厭世階層的圈子裡,日趨衰萎。印順法師認為,中國佛教的崇尚山林,是受了印度佛教中一部分苦行瑜伽僧的影響,又與中國老莊的隱遁思想相融和。星雲大師指出,隱退山林,與明太祖對佛教的嚴格限制有直接關係。  中國傳統佛教(應說明清佛教)失去人間性的另一表現,是重死不重生,度鬼不度人。學佛,在許多佛教徒那裡實際上即是學死——學如何死得好,學死後如何到好地方去。人生的全部努力,似乎就是為一場誰也免不掉的死做準備,為了死後的勝進與永生。不修行者則依靠死後請人做法事超拔,送死度鬼,於是成為明清以來僧人們的一大職事,乃至賴以生存的手段。死亡與死後,從佛教教義看來,固然是做人應予考慮的大事,但將生與死、生死與涅槃對立,重死輕生,甚而為死誤生,為死後的勝進犧牲現世的利益,則未必符合佛法生死涅槃不二、了死在於了生之旨,也極易招致世人的譏謗責難。太虛大師早就對「學死的宗教」作過尖銳批判,指出只要生得好,自然死得好。星雲大師指責說:  假如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出家,從出家的第一天開始,師父就急急忙忙地要他了生脫死,好像人一出生,就應該忙死。生的問題尚未解決,怎能忙死?就是《阿彌陀經》鼓勵人念佛往生,也是「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哪裡說有不先福利人間,就能了生脫死?  佛陀所以成佛,也是要在人間「三祗修福慧,百劫修相好」。人間事業未能建成,人間佛教未能莊嚴,不服務社會,不福利人間,只想自己一個人了生脫死,這豈不太過自私?這豈不給人譏為自利?  更有甚者,除自己忙死以外,還為別人忙死超度……人死的佛教,或寄希望死後的世界好一些的佛教,完全與人間脫節,佛教哪有生氣?僧侶哪有活力?[注24]   佛教給社會最大的誤解,就是誤解佛教是度死的宗教。平時不知佛教何用,到了大死時,才知需要誦經超度;致使人天師範的僧寶,淪為以經懺為職業。[注25]   星雲大師批判的這種對佛教的片面理解、誤解,雖早經太虛、常惺等大德的猛烈抨擊,但直至今日,在佛教徒和社會人士中,這種重死度鬼的偏向和誤解仍然普遍存在。非人間化,數百年來積非成是,須用重葯清瀉,方見療效。  星雲大師還進一步批判了中國佛教傳統觀念對世人生活所需、所求的金錢、愛情、名位等的絕對否定與斷然厭離:「如說發財是貪心,黃金是毒蛇,夫妻是怨家,相愛是罪惡,兒女是討債鬼,親人是魔眷,歡樂是放蕩,享受是罪業。所以,世間上的黃金寶物、眷屬親人、福樂享受、功名富貴,都該放棄。」[注26]這種觀念,將佛法與人生對立,使許多學佛者感到「學佛後更為苦惱」,助長了避世逃世之風,使許多有心學佛的人退避三舍,躑躅不前。這種觀念在佛典中雖不無其據,但執著者不識乃破除深重貪戀之說,「主要是提醒大家不要耽溺沉淪其中,有些人卻矯枉過正,什麼都排拒不要,穿著崇尚破爛,捐款不留姓名,飲食刻意粗劣,乃至主張不吃不睡,以此為開悟要門。」[注27]忘記了佛經中還有盡責任、敦人倫、獲現法安樂的教誡,偏執一面,正是「蛇飲水成毒」。  針對明清佛教的非人間化傾向,星雲大師極力主張佛教需要人間化,在思想上要明確佛陀的人間佛教深義,發為人間的利益著想、為人間的莊嚴用心之願,重視現實生活的改善,將對人間的厭離轉為對人間的關注、改良、凈化、建設、莊嚴。對於人們的需求,應予隨順,令其獲得佛經所說的「現法安現法樂」:  世人皆愛金錢、愛情、名位、權力、物質等等,但我們不能一概否定,一概要世人發出離心,放棄人間。我們應適當地引導大眾的正思,來過合理的經濟生活、正義的政治生活、服務的社會生活、慈悲的道德生活、尊重的倫理生活、凈化的感情生活。[注28]   秉持佛陀重視現生、示教利喜的本懷,星雲大師倡導現世生活的改善,諄諄勸誡人們如法獲得身心的健康、家庭生活的美滿、生存財富的豐足、人際關係的和諧、環境的保護,鼓勵夫妻相敬相愛,善於教育子女,「不能把夫妻視為冤家、兒女說成討債鬼、金錢喻為毒蛇、名利講成糞土;反而菩提眷屬正可以在佛道上互相扶植,凈財越多越能做更多的佛教事業,正當的名利可以激發見賢思齊的上進心,甚至對現世安樂的追求要更重於死後往生的期待。」[注29]  對死後或臨終往生西方凈土、永出生死的期望,是中國佛教界尤其凈土宗信徒的基本信仰。星雲大師本人禪凈雙修,常教人念阿彌陀佛,並不反對求生凈土,但從以人間為本的立場出發,更重視人間凈土的建設,他說:  既然人間是如此的重要,為什麼我們要將希望寄託於未來的凈土,而不把目前的世間轉化為安和樂利的人間凈土呢?我們為什麼要追求不可知的未來,而不去落實現實國土的身心凈化呢?[注30]   只要我們這個世界,沒有惡人的侵擾,沒有政治的迫害,沒有經濟的缺陷,沒有情愛的糾紛,沒有交通的事故,沒有環保的污染,有的是諸上善人聚會一處;有的是善良同胞相互敬愛,這就是人間凈土的實現,何必一定另求凈土?[注31]   這種意義上的人間凈土,在凈土宗信徒看來也許難以滿足信仰需求。但建設這樣的人間凈土,無疑是無論何乘何宗的佛教徒皆應承擔的義務,是佛教對人間應盡的責任。星雲大師把他理想中的人間凈土稱為「佛光凈土」,開創佛光凈土,被奉為佛光人的理想。星雲大師率導徒眾為實現這一目標而努力,為讓佛光凈土首先建成於佛光山,他創辦佛光精舍養老,設立大慈育幼院撫孤育幼,創設佛光診所、雲水醫院、萬壽園(公墓)、功德主會等,讓信眾一生生老病死等問題都可以在佛光山解決,不必等到往生他方才能獲益。星雲大師本人雖然常念阿彌陀佛,曾有念到愉悅忘我的心得,但「向來不以往生西方作為自己的修行訴求」,[注32]而是學習阿彌陀佛的榜樣,願將「凈土極樂人間化」。為此,他發願來生、甚至生生世世都來人間做和尚,為建設人間凈土奮鬥不已。這種敢入生死大海的菩薩願力,著實令人欽佩。  星雲大師還強調建設當下的「唯心凈土」,並以之為建設人間凈土的法要。所謂唯心凈土,乃據佛法「心凈則國土凈」之義,保持自心的純凈和快樂自在,開採自性的靈山,發現自心的佛陀。「只要內心凈化,當下就是佛國凈土。」[注33]在唯心凈土裡,「雖然身處地獄,如同在天堂里一樣快樂;在唯心凈土裡,燠熱中可以安坐,苦難中也能自在。」[注34]建設唯心凈土,要在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心自在,隨喜而作。唯心凈土、佛光凈土的思想,可以在道信、惠能等大師的言教中找到其淵源,乃是禪宗凈土觀的傳統見地。  對似乎有違於人間佛教以人為本的立場,而在明清以來盛行的放生、度亡兩大法事,星雲大師作了頗為妥當的引導。他並不完全反對放生,也曾舉辦放生法會,但指出要「以真正愛生、護生、尊重生命的態度來代替放生的表相行為」,[注35]避免放生不當而導致動物死亡及放殺人魚等錯誤。「在放生之後,更要緊的是『放人』。多少人在水深火熱中,等待著我們援助;多少人在饑寒交迫下,等待我們救護;多少單親家庭需要春風吹拂;多少孤獨老人等待暖流到來;多少四肢不全的殘缺人士,需要陽光;多少家遭急難的不幸者,盼望援手。[注36]」總之,救度人,比救度魚蝦鳥獸更為重要,更應重視。  至於經懺佛事,曾被太虛大師斥為「行同俳優,心存利養」,星雲大師對之也是「深惡痛絕」,拒絕做商品化的功德佛事,但他又發現經懺佛事雖行久弊生,但有其存在的基礎,可以作為接引一類人的方便,故不一味禁止,而制定辦法予以凈化改善,「並且一再告誡弟子們,要讓經懺佛事做得莊嚴如法,而不以熱鬧應酬為能事;要讓經懺佛事作為和信徒結緣的方式之一,而不流於世俗經營;要讓經懺佛事能真正地超度亡者,安慰生者,成為一種了生脫死的修持,而不是虛假的應赴;要讓經懺佛事促進大家了解佛教對日常生活的美化作用與實用價值,而不只是死後的追思。」[注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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