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張愛玲

那幾年，張愛玲把上海灘上所有時尚玩得透熟，尤其對旗袍更是情有獨鍾。她像一朵香艷的玫瑰，上流舞會、咖啡館、電台、大學校園，到處都有她的足印，乃至有人刊文嘲諷"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其實，張愛玲的時尚著裝一如她的文采，敢於穿出她的個性，敢於在叛逆中張揚優雅姿態，將自己的活色生香與傳統的東方文化完美結合起來，不流俗，不噱頭，既有感性的叛逆，又有希望被觀瞻的女性特質，用一種"挑剔"的優雅，雕塑出一個個性十足、引領潮流的現代新女性形象，以此展現著她的落寞與歡容。

事實上，張愛玲在服裝方面的造詣絕不比她的文學成就遜色。這從她對筆下人物的描寫即可略見一斑。她常常通過對人物衣著打扮的描寫來展示人物的身份，渲染氣氛，刻畫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以及通過服飾暗示人物的靈魂與命運。如《更衣記》，把滿清至民國以來中國女子服飾的變遷娓娓道來，儼然一部中國近代服裝史。

有一次，張愛玲的作品《傾城之戀》搬上舞台時，她去面見老闆周劍雲，穿的是自己設計的一襲古典的齊膝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袖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綉一朵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看上去真是奇怪極了。難怪作為當時電影公司三巨頭之一的周老闆也大為驚詫，稱其為"海上第一服飾"。張愛玲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然而現在還是清水如鏡的秋天，現在是快樂的，我應當是快樂的。看來，張愛玲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在她服飾上真的很難找到"傳統""習慣""從眾"之類的字眼———特立獨行的性格張愛玲，大約從她的穿著上可見一斑。

淪陷時的上海依然是一個"繁榮的孤島"，馬照跑，舞照跳，租界里依然燈紅酒綠醉生夢死。一次，朋友邀張愛玲參加"作家沙龍"，左等右等不見人影，"沙龍"到一半，才見她香汗涔涔姍姍來遲，竟是穿了一件玫瑰紅的旗袍，外罩一件翠綠的夾襖，顏色之扎眼令所有人瞠目結舌，而張愛玲卻自鳴得意地說為找這件夾襖，她在衣櫥里找了好久。她的與眾不同，讓她顧不得別人的眼光了。

她長得並不漂亮，鞋子是半隻黑半隻黃，喜歡穿古典服飾。讀張愛玲的小說，若注意她對人物服飾的細膩描繪，你一定會大開眼界，就好像在看服飾秀："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著黑呢斗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色戒》）。雙行排扣的黑呢斗篷也只出現在張愛玲的小說里，它在一片奼紫嫣紅的旗袍裙襖之間，確實給我們的視覺一種另類的衝擊力。她的"另類"，使許多人皺眉，尤其不喜歡她那種故作驚艷的女明星作派，然後張牙舞爪地說什麼"成名要早啊，否則快樂也就不快樂了"。翻譯家傅雷就很看不慣張愛玲那樣的穿法，諷刺張愛玲"古怪得不可理喻"，把張愛玲給惹惱了，反唇相諷傅雷是"老夫子說話比山西老陳醋還酸。"她毫不掩飾地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張愛玲是世俗的，世俗得精緻、雅緻，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既是善於將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的享樂主義者，又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悲劇感的人；既自稱"貴族小姐"，又感嘆不如做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更幸福；既悲天憐人，時時洞見芸芸眾生"可笑"背後的"可憐"，但實際生活中卻顯得冷漠寡情———似乎只有她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

在台灣與張愛玲做鄰居的戴女士回憶張愛玲："她真瘦，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藍裙子，女學生般把襯衫扎進裙腰裡，腰上打了無數碎細褶，像只收口的軟手袋。因為太瘦，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光綾綾的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後的陽光在雪洞般牆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襯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覺得她皮膚很白，頭髮剪短了燙出大捲髮花，發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絲不苟地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她側身臉朝內彎著腰整理幾隻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放了七八隻，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她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前傾著上半身，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二字，我當下慚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贅太多。她的腿修長，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叫人想起新燙了發的女學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開，怕驚動她。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有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里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歲月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甚至想起綠野仙蹤。"

時尚女人不僅僅是有幾個"香奈兒"或"愛瑪士"包，也不僅僅是有幾套價值不菲的服飾，而是骨子裡透出的時尚元素，是個人修養的、文化的、反傳統的。色彩、音響、造型、感覺，這些都是構成時尚的元素。這些元素直到現在還為"張迷"們所推崇的小資情調：悠閑的生活節奏，變幻無窮的服飾造型，坐在咖啡廳里品味哥倫比亞研磨咖啡的滋味，手裡不時捧一本《時尚》雜誌，還有一隻"香奈兒"肩包和一隻鑲嵌幾克拉鑽的手機。

然而，這就是時尚嗎？即便是時尚，也如一朵花一樣不可自主地凋零了。時尚過儘是寂寞……

　　時尚張愛玲是躺在房裡唯一的一張靠牆的行軍床上去世的，身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著房門，臉向外，眼和嘴都閉著，頭髮很短，手和腿都自然地平放著。她的遺容安詳，只是出奇的瘦，燈光映在臉上一片慘白。她死前似乎知道大限將至，清醒地整理了各種重要證件和信件，裝進手提包，放在靠門的摺疊桌上，留下了簡短的遺囑："死後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遺體。不舉行任何葬禮儀式。骨灰撒向空曠無人處。"飄落的時尚畢竟曾經時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