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李娟：朋友家的野貓

06-04

賀姐曾向我百般吹噓她家的綠色窗帘，說是像在屋裡掛了一面大森林。但親眼見到時卻非常失望，上上下下捏了又捏，也感覺不出森林何在。不過在窗帘後卻藏了一個森林深處般的小小空地，架著舊鞦韆，圍著矮籬笆，雜草叢生。一大早賀姐就喚我過去：「李娟，快來看我養的貓！」過去一看，一隻白白的貓悠然卧在寒氣中的鞦韆上，地上擺了四五隻盤碟，其中一隻盛水的還結了冰。便問她：「你家的貓為什麼養在外面？」她便補充道：「這是我家養的野貓。」

我想，莫非這片小區里的所有野貓都給住戶分管了？哪家管哪一隻，還劃分了責任狀？賀姐家所在的小區很有意思，夏天時，小區的人工河裡養了很多金魚，冬天水抽幹了，物業就把魚撈起來分發給願意養的住戶，仔細地教給他們養魚的辦法，還發給魚食。等到第二年春天河裡放水了，再挨家挨戶上門把魚收回來放回河裡。賀姐說，每年一到分魚的時候，大家奔走相告，一搶而空，積極性和熱情無比高漲。賀姐給自已家的野貓縫製了小褥子，但貓睡覺的鞦韆總被露水打濕，她便找來一塊可以防水的遮光布搭在鞦韆上，晚上像帳篷一樣細心地掛起，把鞦韆椅罩得嚴嚴實實，白天再收攏一邊，把褥子搭起來晾曬，不厭其煩。加之滿地的盆盆盞盞，使得院子里亂蓬蓬的，廢棄了一般。清晨鄰居拉開窗帘側目之，不知是習以為常了還是另有想法。後來我在小區里轉了一圈，其他人家的院子都好漂亮整齊的，雖然都很狹小，但精心種了花草竹木，有的還搭了木亭，鋪了小路，架著路燈。有一家還熱熱鬧鬧地種著應季菜蔬。但賀姐不是邋遢的人，我估計她是在刻意營造野貓信任的那種氛圍，哈哈～！又想像到十幾二十隻野貓聚在賀姐家院子里撒歡打滾的情景，不禁心裡毛茸茸的。路過一家人的院子時，我們注意到那一家人的主卧窗外平鋪了一塊很大的玻璃板。賀姐非常嚮往，停下看了一會兒，說要是自家也架一個那樣的平台的話，貓貓們曬太陽就方便多了。喂貓時賀姐一口一個「咪寶寶」，極其肉麻地地喚那白貓，把貓糧倒進一隻空盤子，但人家理都不理它，懶洋洋的。這時，突然另一隻胖乎乎的圓臉貓從天而降，麻灰色的毛皮油光發亮，擰著內八字腳端莊地站在面前。我嚇了一大跳，說：「這也是你家養的貓嗎？」「是我們家白貓的男朋友啊。」「誰家養的？」「嗯，不知道。」我便懷疑是白貓養的小白臉。因為看著它吃自己的貓糧也不生氣。照樣安靜地卧在那裡微微搖動鞦韆。麻貓很熟悉地去嗅那顆粒狀的貓糧，但同樣興趣不大，又抬起頭來另有期待地注視著賀姐，賀姐便訓斥道：「怎麼能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呢？你是野貓，你怎麼可以刁嘴呢？」我也附和道：「是啊，想想非洲的野貓吧！」但賀姐很快轉身回房用奶油拌了熱乎乎的稀飯出來盛在另一隻盤裡，很快麻貓就埋頭舔了起來。我就說：「賀姐你太慣肆它們了。」到下午在外面吃飯時，賀姐才告訴我養白貓的經過，原來最開始白貓剛產子，骨瘦嶙峋，快要死了，爬到賀姐院子里，那模樣誰看了都忍受不了。多虧賀姐精心照料，盡喂品牌的貓糧，還頓頓牛奶和豬肝，才撿回一條命來。四個寶寶也健康地活了下來。從此它天天都會來，但寶寶們四散而去，再也沒看到了。她說：「你要是看到當時那幅情景，你立刻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慣它。它受的苦太多了……」她又指責麻貓：「你啊，就知道尋歡樂，事後一點責任也不負！」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麻貓，圓乎乎的，虎頭虎腦，一幅養尊處優的模樣——這怎麼能是野貓呢？這麼胖，如何爬樹呢？要是遇到什麼意外逃起命來……嘖嘖，太腐朽了。我們蹲在那裡對麻貓的漂亮交口稱讚。真想不通這麼漂亮的貓為什麼會是野貓。不過如果不是野貓的話，可能也不會出落得這麼自在美好吧？貓被原先的主人拋棄，說不上是否悲劇。畢竟都已經成了野貓了，家貓的快樂無從得知，野貓的幸福我們也沒法了解。我向它伸出手去，它就來嗅我的手指，像小狗狗一樣。一般來說野貓對人很警惕的，但不知為什麼並不特別排斥我的殷勤。啊，莫非我真的有那麼可愛么？能被小動物信任和依賴，多麼溫暖啊。麻貓也不避賀姐，陽台門一打開，就湊到門縫前探頭探腦，但絕不進來。賀姐蹲在那裡耐心地撫摸它，守著它一點一點安靜下來，直到不再躲避為止。她邊撫摸邊同它細言細語地說話：「你害怕嗎？不要害怕，沒事的，我們多喜歡你啊，你看你多漂亮，你真是最最漂亮了……我知道你特別想被人喜歡，對吧？你好想有人喜歡你啊，但是真的有人喜歡你了，你又害怕，又老想逃跑，就跟李娟姐姐一樣，又渴望有人喜歡又怕被人喜歡……但是你比李娟姐姐強多了，你看你多媚態啊，多會撒嬌啊，而李娟姐姐硬邦邦的，一點兒也沒你媚……」然後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要向它學習！快來研究一下人家是怎麼媚的……」我在旁邊看著乾瞪眼。但又想流淚。第二天上午準備出發前，突然賀姐又在卧房裡叫我，進去一看，麻貓正把臉湊在窗玻璃上入神地窺視著房間里的什麼，再回頭看看被窩裡的姐夫，覺得他們兩個一定互相打量很久了。大笑。如果真的在卧室窗台上裝一大面平台，那麼，早上該有多少貓咪擠在那裡，夢醒時會被多少美麗的眼睛注視著啊。我走的前一天，不知為什麼白貓沒有再去了，只有麻貓熟門熟路地獨自嚼了半天貓糧，真是個負心漢，女朋友不見了也一點不著急。賀姐說白貓每天早晨都會在門口等待的，因為那是它的家啊，可為什麼今天沒來呢，頭一天它也沒吃什麼東西啊。到現在還惦記著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