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研究的工具理性及其邊界
如何正確把握模型化研究範式在經濟學理論體系中的定位問題,在學術界歷來存有爭議。不可否認,數學模型作為一種分析經濟問題的工具,同定性分析中常用的邏輯學一樣,能夠簡化思辨邏輯,釐清經濟利益關係變化的邊界,在特定的假設條件下是一種比較有效的工具。當然,與規範性研究範式不同的是,模型化實證研究在模型建構、參變數選取、數據收集、統計描述、實證檢驗等方面有許多特殊要求,預設的前提條件較多,最終的研究結論與實證檢驗結果往往會出現偏差,還不能「一招鮮」包治百病。
當下,人們通常憑藉某些主流意識或「真學術」,為日益增強的模型化研究範式進行辯護,總是相信經濟學家在最適宜運用其工具模型的個別領域可以取得令人信服的研究成果。這是由多方面原因導致的。國內外經濟專業期刊是崇尚模型化研究的重要推手,在客觀上形成了一種模型化的學術氣場。這是學術研究範式嬗變的產物,無法用好壞的標準來衡量。研究者運用精巧的數學工具發現問題,結合真實可靠的數據驗證提煉結論或建議,是無可厚非的。問題在於,受模型化研究方法所限,經濟理論和經濟政策的研究範圍縮小了,研究內容也不那麼「豐滿」了。例如,在制度結構方面,早期經濟學家試圖解釋並說明公司、金融機構、工會等方面的變化趨勢;而今天的市場形態層出不窮,我們一方面探索這些形態帶來的後果,但另一方面幾乎不去注意它們的歷史變遷及其相對重要性的變化,而是把這些交給了經濟史學家或者其他社會科學學者去研究,這是模型化研究範式產生的「擠出效應」。在這種潛移默化的過程中,模型化研究範式客觀上縮小了傳統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範圍和研究領域,過去人們研究經濟思想史和經濟發展規律都離不開對特定歷史條件下社會經濟組織形式、所有制結構、消費者偏好和法律框架等影響因素的研究,而在廣泛採用數據計量分析和實證檢驗的氛圍中,這些因素有的缺乏真實數據難以計量,有的根本就無法計量,進而就慢慢地被擠出了研究者的視野。可以肯定的是,有高質量的數據作支撐是任何經濟學研究的一件幸事,但對於大多數研究者而言,數據是觀測數據而非實驗數據,很難保證大而全、可信度高,因此模型擬合存在天生缺陷,這就導致了模型化研究的先天不足。
20世紀70年代以降,回到古典、回到亞當·斯密在學界曾經引發經濟學方法論的激烈交鋒,伴隨著市場意識的膨脹,如今人們似乎忘卻了任何有意義的社會科學理論不僅要經受邏輯和現實的檢驗,還必須經得起歷史的檢驗。背叛純粹政治經濟學的古典主義傳統,其直接後果就是導致了經濟學研究日益走向實用化和庸俗化的道路,並引發功利主義的勃興。事實證明,為了真正做到學以致用,經濟學家除了要在方法論選擇上更加務實,還必須與其他社會科學學科緊密合作。在這一點上,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把經濟學看作社會科學的一個分支,與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和政治學並列。用他自己的話說,「經濟科學(economic science)這一表述……暗示經濟學獲得了比其他社會科學更高的科學地位。我更喜歡政治經濟學(political economy)這一表述,它……傳遞了經濟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的唯一區別:其政治、規範和道德目的。」他認為,在人類經濟思想發展史上,道德品性與人類行為秩序的構建相輔相成,而道德的力量也是經濟學家必須考慮的內容。如今的學界功利主義傾向不斷強化,有的研究者對研究成果的「有用性」格外痴迷,在思想深度和數學難度之間陷入彷徨;有的研究者受模型化工具理性的操縱,把構建數學模型的順序顛倒過來,採取先確定數學表達式,然後再找出能夠支持模型成立的數據,從而驗證自己研究結論的正確性。無怪乎著名經濟思想史家布勞格也在哀嘆,這些做法實際上已經演變成了一種只求邏輯上的自洽、數理上的嚴密和數學模型的優美,但卻與現實經濟沒有多少關係的智力遊戲。此外,就經濟制度的比較分析而言,這一研究的重要方面不是這些制度現有的結構體系,而是制度變遷的可能方向和內在驅動力;從發展過程來看,每一種重要的經濟制度都經歷了若干階段或時期,新的科學發展和經濟制度正在不斷地削弱舊的制度安排,改變著一國發展的目標。這樣的比較研究僅僅依靠單一的模型化實證研究或邏輯推理的規範研究,是很難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需要多元化研究方法的協同攻關。
因此,反思模型化研究範式的工具理性問題,我們要秉承兼容並蓄的態度,避免唯我獨尊的極端做法。一方面,要肯定數學模型在經濟理論和經濟政策研究方面的特殊作用,學會合理使用模型化工具,但不能本末倒置,更沒有必要把是否利用數學模型分析同評價研究成果質量的高低聯繫起來。另一方面,當代經濟學的發展更加註重與其他學科的交叉融合,呈現許多非經濟化特徵,數學模型方法不是唯一的方法,當然要和其他方法相結合。這正好驗證了戴維·弗里德曼的那句話,即經濟理論的創造(特別是那些別人不認為是經濟學的理論)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過程,甚至可以看成某種形式的藝術創作。但只有當我們開始用現實世界來檢驗經濟學理論時,它才成為一門科學,而不僅僅是藝術,經濟學分析方法也會變得更有用,而不再只是好玩。
(作者單位:《江漢論壇》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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