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王的盛宴》的考據與隱喻

《王的盛宴》的考據與隱喻(2012-11-30 14:5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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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雜談 分類: 《新周刊》每期亮點

把它蔓延開,逐漸形成各種證據鏈、因果關係邏輯之後,我發現很多東西在電影里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 《新周刊》:你遇到過取捨嗎,比如說你自己的思考和電影表現之間的取捨? 陸川:我曾要助手列出跟這段歷史有關的72個成語,就是72件事。人物事件龐雜,寫著寫著,我找不到自由了,必須取捨。最早內部觀影后,業內朋友會問一些重要的片段怎麼拿掉了,比如「烏江自刎」。我也很感動,但我覺得那個東西會一下子讓觀眾進到另外一個電影里去,比如《霸王別姬》。也有人看完,大呼:陸川,我的烏騅馬呢? 拍「鴻門宴」這個題材,很多人都認為必死無疑,因為所有人都在消費歷史。但我覺得這裡面有你面對歷史時的態度。《新周刊》:這些取捨或態度會讓你覺得你離歷史更遠還是更近?陸川:挺微妙。一方面你尊重《史記》,一方面你又會質疑很多地方。《史記》是口述的歷史,司馬遷沒有形成真正的考據。但我確實覺得我要尊重,從尊重《史記》開始,去尊重歷史,慢慢在進入編劇和拍攝過程中,我發現我尊重的不只是歷史,而且是一種邏輯的形成。 《新周刊》:但邏輯是主觀的東西吧?最後你找到真正的可靠的線索是什麼呢?陸川:我相信肯定會有很多質疑和挑剔。這種取捨,一是從電影表達層面,首先你要以能實現它為前提。再就是,我確實是要提出我的觀點和我在讀史中對歷史的一些懷疑。雖然我在《王的盛宴》里給出了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只是歷史諸多可能中的一種可能而已。讀史,講史,尊重歷史是前提,我一直竭盡所能去還原這些歷史上的現場,我的夢想就是把攝像機架在古代,但電影還是一個藝術創作,允許有虛構的東西,對故事的解讀和講述還是要用自己的角度。我想無論電影人還是觀眾,都不會覺得,把《史記》一頁一頁規規矩矩地拍給你看,是件多麼有意義的事。 《新周刊》:藉助邏輯和考據也無法推出來的無底案多麼?陸川:我曾去舞蹈學院,想知道楚國的舞蹈是什麼,去漢唐舞系考察,感覺就像春晚。我問他們這個舞有依據嗎,他們說很少。因為中國沒有舞譜,楚甲是什麼樣子也無從得知,找不到任何記錄。永樂大典可能有,但被燒掉了。項羽那把刀到底有多長?也是要靠推論。音樂沒譜,舞蹈沒譜,盔甲製造沒譜,很多細節你只能自己去想辦法怎麼靠譜。 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比如,劉邦和韓信是在同一年同一個地點見到項羽的,對當時寫劇本來說特來勁。所以我就寫在電影里了。類似這種研究給我很多興奮的刺激。就是你離開司馬遷的邏輯去看歷史。 「牛逼的電影應該圖窮匕見,但這個電影,我也就做到了一個仗劍長街行。」 《新周刊》:聽到你要拍「鴻門宴」,很多人會和我一樣覺得:陸川野心越來越大。這種野心在電影完成的過程中被消化了? 陸川:一開始肯定有野心。不然也不會瞄準這個題材。我喜歡它,這段歷史籠罩了太多事。我特別想穿越它,很輕鬆自如地進入歷史,把它組織成類似《教父》那樣的東西,有很牛的敘事層面,很棒的技術層面和剪輯層面,社會學探討也特別豐厚,底層的詩意也特別牛逼。就像一個特別牛的大漢堡,每層都特別漂亮,你可以停留在每一個層面都流連忘返。 但是最後我告訴自己:沒戲!你扎進去時,你被它拽著,你對它的思考進入一個沒有窮盡的黑洞,特別恐怖。你會發現,那段歷史像一個說書人一樣,給你呈現了大批目不暇接的素材,都隱約地左右著你的觀感。就像赤腳站在海洋邊,拿個特別小的勺子,你的任務是把海舀干。 《新周刊》:聽說你請教了不少歷史學家,看了無數版本的史料。這些渠道有效嗎?陸川:光去遺址考察就去了十幾次,還請了秦漢史專家授課。但這些都是短暫有效。對一個懂電影的人來說,在整個文本層面上要做到自足,點狀的幫助起不到絕對作用。當我拍到最後御史刺那場,我突然知道,如果我能像一個研究學院一樣,能有幾年時間把前面的焦慮研究完了,揣摩,把自己擱置,放下所有想法,重新開始寫這個電影,也許會是個好電影。但那時已經拍完了90%的戲。這可能是電影宿命,拍到最後,才知道這個電影怎麼拍。 《新周刊》:面對一個當年如此野心勃勃的命題,你今天毫不掩飾你的焦慮。陸川:因為野心和焦慮都是真實的。我常被問到駕馭這樣一個題材遇到的困局,我也會去描述面對歷史的各種困惑,但我認為這是有關學術的一種交流,而不是一種訴苦。我現在明白,拍什麼戲是你選擇的,都知道它難,你既然要做,就沒必要訴苦。過去我拿這當光榮說,現在我覺得老說苦是恥辱。你可以輕鬆拍戲,但是為什麼不?為什麼逼著吳彥祖、劉燁、張震、沙溢跟你受苦?受苦也是他們陸川結束青春期《王的盛宴》的考據與隱喻

「我一直想做的,是表述劉邦所代表的那種的統治者的恐懼。這恐懼不只是一個劉邦的,是後世所有統治者的,他們面對權力和慾望的恐懼。但電影終歸是電影,它不需要被過度解讀,也沒有必要。」

文/張丁歌、蔣方舟 圖/由被訪者提供

陸川40歲了,髮際線比4年前略有提高。拍完了他的第四部電影,他說,他作為電影導演的青春期結束了。「把攝像機架在古代,拍一部具有當代價值關懷的電影」。面對那場秦漢之交的生存者遊戲,陸川說,他重新明白了該怎麼拍電影。

「劉邦的恐懼,是後世所有統治者的恐懼。」

《新周刊》 :記得你當初是要拍「鴻門宴」?把它蔓延開,逐漸形成各種證據鏈、因果關係邏輯之後,我發現很多東西在電影里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 《新周刊》:你遇到過取捨嗎,比如說你自己的思考和電影表現之間的取捨? 陸川:我曾要助手列出跟這段歷史有關的72個成語,就是72件事。人物事件龐雜,寫著寫著,我找不到自由了,必須取捨。最早內部觀影后,業內朋友會問一些重要的片段怎麼拿掉了,比如「烏江自刎」。我也很感動,但我覺得那個東西會一下子讓觀眾進到另外一個電影里去,比如《霸王別姬》。也有人看完,大呼:陸川,我的烏騅馬呢? 拍「鴻門宴」這個題材,很多人都認為必死無疑,因為所有人都在消費歷史。但我覺得這裡面有你面對歷史時的態度。《新周刊》:這些取捨或態度會讓你覺得你離歷史更遠還是更近?陸川:挺微妙。一方面你尊重《史記》,一方面你又會質疑很多地方。《史記》是口述的歷史,司馬遷沒有形成真正的考據。但我確實覺得我要尊重,從尊重《史記》開始,去尊重歷史,慢慢在進入編劇和拍攝過程中,我發現我尊重的不只是歷史,而且是一種邏輯的形成。 《新周刊》:但邏輯是主觀的東西吧?最後你找到真正的可靠的線索是什麼呢?陸川:我相信肯定會有很多質疑和挑剔。這種取捨,一是從電影表達層面,首先你要以能實現它為前提。再就是,我確實是要提出我的觀點和我在讀史中對歷史的一些懷疑。雖然我在《王的盛宴》里給出了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只是歷史諸多可能中的一種可能而已。讀史,講史,尊重歷史是前提,我一直竭盡所能去還原這些歷史上的現場,我的夢想就是把攝像機架在古代,但電影還是一個藝術創作,允許有虛構的東西,對故事的解讀和講述還是要用自己的角度。我想無論電影人還是觀眾,都不會覺得,把《史記》一頁一頁規規矩矩地拍給你看,是件多麼有意義的事。 《新周刊》:藉助邏輯和考據也無法推出來的無底案多麼?陸川:我曾去舞蹈學院,想知道楚國的舞蹈是什麼,去漢唐舞系考察,感覺就像春晚。我問他們這個舞有依據嗎,他們說很少。因為中國沒有舞譜,楚甲是什麼樣子也無從得知,找不到任何記錄。永樂大典可能有,但被燒掉了。項羽那把刀到底有多長?也是要靠推論。音樂沒譜,舞蹈沒譜,盔甲製造沒譜,很多細節你只能自己去想辦法怎麼靠譜。 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比如,劉邦和韓信是在同一年同一個地點見到項羽的,對當時寫劇本來說特來勁。所以我就寫在電影里了。類似這種研究給我很多興奮的刺激。就是你離開司馬遷的邏輯去看歷史。 「牛逼的電影應該圖窮匕見,但這個電影,我也就做到了一個仗劍長街行。」 《新周刊》:聽到你要拍「鴻門宴」,很多人會和我一樣覺得:陸川野心越來越大。這種野心在電影完成的過程中被消化了? 陸川:一開始肯定有野心。不然也不會瞄準這個題材。我喜歡它,這段歷史籠罩了太多事。我特別想穿越它,很輕鬆自如地進入歷史,把它組織成類似《教父》那樣的東西,有很牛的敘事層面,很棒的技術層面和剪輯層面,社會學探討也特別豐厚,底層的詩意也特別牛逼。就像一個特別牛的大漢堡,每層都特別漂亮,你可以停留在每一個層面都流連忘返。 但是最後我告訴自己:沒戲!你扎進去時,你被它拽著,你對它的思考進入一個沒有窮盡的黑洞,特別恐怖。你會發現,那段歷史像一個說書人一樣,給你呈現了大批目不暇接的素材,都隱約地左右著你的觀感。就像赤腳站在海洋邊,拿個特別小的勺子,你的任務是把海舀干。 《新周刊》:聽說你請教了不少歷史學家,看了無數版本的史料。這些渠道有效嗎?陸川:光去遺址考察就去了十幾次,還請了秦漢史專家授課。但這些都是短暫有效。對一個懂電影的人來說,在整個文本層面上要做到自足,點狀的幫助起不到絕對作用。當我拍到最後御史刺那場,我突然知道,如果我能像一個研究學院一樣,能有幾年時間把前面的焦慮研究完了,揣摩,把自己擱置,放下所有想法,重新開始寫這個電影,也許會是個好電影。但那時已經拍完了90%的戲。這可能是電影宿命,拍到最後,才知道這個電影怎麼拍。 《新周刊》:面對一個當年如此野心勃勃的命題,你今天毫不掩飾你的焦慮。陸川:因為野心和焦慮都是真實的。我常被問到駕馭這樣一個題材遇到的困局,我也會去描述面對歷史的各種困惑,但我認為這是有關學術的一種交流,而不是一種訴苦。我現在明白,拍什麼戲是你選擇的,都知道它難,你既然要做,就沒必要訴苦。過去我拿這當光榮說,現在我覺得老說苦是恥辱。你可以輕鬆拍戲,但是為什麼不?為什麼逼著吳彥祖、劉燁、張震、沙溢跟你受苦?受苦也是他們陸川:對,最初的契機是源於別人給我的一個名為《鴻門宴》的劇本,但當我進入到那段歷史,我覺得只拍它太單薄了。我想講述2000多年以前,一群英雄人物從秦末起義到漢初平叛——整個「大歷史」過程中發生的故事。「鴻門宴」確實拍了,但電影並不是在講這頓飯的事兒,講的是一群英雄組成圍繞權力與慾望展開的生存者遊戲。《新周刊》:是劉邦喚起你這麼大的激情么?陸川:劉邦身上的複雜性是我一直想探究的。這麼一個草根皇帝,從泗水亭長成為大漢朝的開國之君,48歲時還只在街邊起兵,61歲開始回顧王的一生。是慾望,慾望驅逐著他,慾望讓他站在了權力之巔,也是慾望讓他恐懼失措。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權欲驅逐史。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統治者,他一生經歷權謀鬥爭和內心蛻變必然不會簡單,我對這種人性的複雜充滿好奇。陸川結束青春期《王的盛宴》的考據與隱喻 「我一直想做的,是表述劉邦所代表的那種的統治者的恐懼。這恐懼不只是一個劉邦的,是後世所有統治者的,他們面對權力和慾望的恐懼。但電影終歸是電影,它不需要被過度解讀,也沒有必要。」 文張丁歌、蔣方舟圖由被訪者提供 陸川40歲了,髮際線比4年前略有提高。拍完了他的第四部電影,他說,他作為電影導演的青春期結束了。 「把攝像機架在古代,拍一部具有當代價值關懷的電影」。面對那場秦漢之交的生存者遊戲,陸川說,他重新明白了該怎麼拍電影。 「劉邦的恐懼,是後世所有統治者的恐懼。」 《新周刊》 :記得你當初是要拍「鴻門宴」?陸川:對,最初的契機是源於別人給我的一個名為《鴻門宴》的劇本,但當我進入到那段歷史,我覺得只拍它太單薄了。我想講述2000多年以前,一群英雄人物從秦末起義到漢初平叛——整個「大歷史」過程中發生的故事。「鴻門宴」確實拍了,但電影並不是在講這頓飯的事兒,講的是一群英雄組成圍繞權力與慾望展開的生存者遊戲。 《新周刊》:是劉邦喚起你這麼大的激情么?陸川:劉邦身上的複雜性是我一直想探究的。這麼一個草根皇帝,從泗水亭長成為大漢朝的開國之君,48歲時還只在街邊起兵,61歲開始回顧王的一生。是慾望,慾望驅逐著他,慾望讓他站在了權力之巔,也是慾望讓他恐懼失措。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權欲驅逐史。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統治者,他一生經歷權謀鬥爭和內心蛻變必然不會簡單,我對這種人性的複雜充滿好奇。 《新周刊》:電影名為「盛宴」,卻以劉邦的噩夢為開篇和結尾。陸川:我一直想在劉邦身上挖掘那種恐懼,恐懼背後的東西。電影我剪了很多遍。最初的本子是三段體,第一段叫項羽的禮物,第二段叫秦王的宮殿,第三段叫韓信的命。但它看上去文學結構太強了,更像一本書。今年9月,我要帶片子去多倫多電影節,我要把它剪成一個故事片。直到最後48小時,突然一個詞進入我的意識:噩夢。就像它突然進了劉邦那裡、成為糾纏老年劉邦的那種東西,那種驚恐、神經質、困獸感。我想進入劉邦內心,去講他成王之後的恐懼。「噩夢」打通了我一個表述途徑。 《新周刊》:最後找到的答案是「慾望」嗎?陸川:我一直想做的,是表述劉邦所代表的那種的統治者的恐懼。這恐懼不只是一個劉邦的,是後世所有統治者的,他們面對權力和慾望的恐懼。當沒有搞清楚權力關係是什麼,權力生態是什麼,這種恐懼無形放大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對於一個統治者來說,韓信到底為什麼來到他這呢?這不是一個電影能解決的,也不是這個電影該解決的。對於劉邦來說,任何一個跑到他這來建功立業的人,他都會恐懼。 「小到一個公司,你會找到劉邦項羽韓信,會找到一個特別自覺自愿的蕭何,一個現代家庭里會找到呂后和戚夫人……一切都沒有變。」 《新周刊》:聽說你在做《南京!南京!》的時候,經常看《毛澤東傳》?陸川:我那個時候長期備一本《毛澤東傳》,外面是紅皮的。沒別的,就是想了解一個統治者的成功。我特想知道一個男人,怎麼帶著自己的團隊走出困境。就是一種成功學。 《新周刊》:從《南京!南京!》 到現在也就五六年的時間,你對待歷史的態度有了什麼變化?陸川:《王的盛宴》是去年做的,今年發行上映,這兩年是中國社會各個階層的人,意識發生重大變化的一個時間段。所有的人都在這一場洗禮中感受到變化,我們需要重新再去審視一些東西。但電影終歸是電影,它不需要被過度解讀,也沒有必要。 《新周刊》:你怎麼看待「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陸川:老祖宗存了一個歷史給我們,但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花過這筆錢,連利息都從來沒有提取過。我們卻一直在拆銀行。在這段歷史中,劉邦所用的制度,是秦朝建立的,他繼承了這個制度,底下一幫知識分子追隨著,漢承秦制,還發揚光大,他們建立的這一整套的東西,實際上真正成為一個源頭,而且做了這個實踐,並且如此行之有效。他就成了後世效仿的對象,而不是成為一個批判的對象。你會在任何時代發現這種關係,劉邦死了,但是後來他所做,趙匡胤也做過,朱元璋也做過,幾乎每一個開國皇帝都做過。往小里說,小到一個公司,你會找到劉邦項羽韓信,會找到一個特別自覺自愿的蕭何,一個現代家庭里會找到呂后和戚夫人……一切都沒有變。這是我悟到的一些東西,也是探討起來有意思的。 《新周刊》:這種體會帶給你自己的變化呢?陸川:我一說就特庸俗和具體了,我自己認為這個過程跟《南京!南京!》很不一樣。《南京!南京!》其實存在一些技術性的迷茫,但沒那麼糾結和痛苦。《王的盛宴》的整個拍攝,一直有種靈魂的糾結和痛苦,還有特別真實的迷茫。《史記》對很多人來說是答案,不能質疑。拍到後來,我看到自己知識和能力的疆界。我曾想用一種考古學或一種推理的方式,去復原歷史場景,當《新周刊》:電影名為「盛宴」,卻以劉邦的噩夢為開篇和結尾。陸川:我一直想在劉邦身上挖掘那種恐懼,恐懼背後的東西。電影我剪了很多遍。最初的本子是三段體,第一段叫項羽的禮物,第二段叫秦王的宮殿,第三段叫韓信的命。但它看上去文學結構太強了,更像一本書。今年9月,我要帶片子去多倫多電影節,我要把它剪成一個故事片。直到最後48小時,突然一個詞進入我的意識:噩夢。就像它突然進了劉邦那裡、成為糾纏老年劉邦的那種東西,那種驚恐、神經質、困獸感。我想進入劉邦內心,去講他成王之後的恐懼。「噩夢」打通了我一個表述途徑。《新周刊》:最後找到的答案是「慾望」嗎?把它蔓延開,逐漸形成各種證據鏈、因果關係邏輯之後,我發現很多東西在電影里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 《新周刊》:你遇到過取捨嗎,比如說你自己的思考和電影表現之間的取捨? 陸川:我曾要助手列出跟這段歷史有關的72個成語,就是72件事。人物事件龐雜,寫著寫著,我找不到自由了,必須取捨。最早內部觀影后,業內朋友會問一些重要的片段怎麼拿掉了,比如「烏江自刎」。我也很感動,但我覺得那個東西會一下子讓觀眾進到另外一個電影里去,比如《霸王別姬》。也有人看完,大呼:陸川,我的烏騅馬呢? 拍「鴻門宴」這個題材,很多人都認為必死無疑,因為所有人都在消費歷史。但我覺得這裡面有你面對歷史時的態度。《新周刊》:這些取捨或態度會讓你覺得你離歷史更遠還是更近?陸川:挺微妙。一方面你尊重《史記》,一方面你又會質疑很多地方。《史記》是口述的歷史,司馬遷沒有形成真正的考據。但我確實覺得我要尊重,從尊重《史記》開始,去尊重歷史,慢慢在進入編劇和拍攝過程中,我發現我尊重的不只是歷史,而且是一種邏輯的形成。 《新周刊》:但邏輯是主觀的東西吧?最後你找到真正的可靠的線索是什麼呢?陸川:我相信肯定會有很多質疑和挑剔。這種取捨,一是從電影表達層面,首先你要以能實現它為前提。再就是,我確實是要提出我的觀點和我在讀史中對歷史的一些懷疑。雖然我在《王的盛宴》里給出了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只是歷史諸多可能中的一種可能而已。讀史,講史,尊重歷史是前提,我一直竭盡所能去還原這些歷史上的現場,我的夢想就是把攝像機架在古代,但電影還是一個藝術創作,允許有虛構的東西,對故事的解讀和講述還是要用自己的角度。我想無論電影人還是觀眾,都不會覺得,把《史記》一頁一頁規規矩矩地拍給你看,是件多麼有意義的事。 《新周刊》:藉助邏輯和考據也無法推出來的無底案多麼?陸川:我曾去舞蹈學院,想知道楚國的舞蹈是什麼,去漢唐舞系考察,感覺就像春晚。我問他們這個舞有依據嗎,他們說很少。因為中國沒有舞譜,楚甲是什麼樣子也無從得知,找不到任何記錄。永樂大典可能有,但被燒掉了。項羽那把刀到底有多長?也是要靠推論。音樂沒譜,舞蹈沒譜,盔甲製造沒譜,很多細節你只能自己去想辦法怎麼靠譜。 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比如,劉邦和韓信是在同一年同一個地點見到項羽的,對當時寫劇本來說特來勁。所以我就寫在電影里了。類似這種研究給我很多興奮的刺激。就是你離開司馬遷的邏輯去看歷史。 「牛逼的電影應該圖窮匕見,但這個電影,我也就做到了一個仗劍長街行。」 《新周刊》:聽到你要拍「鴻門宴」,很多人會和我一樣覺得:陸川野心越來越大。這種野心在電影完成的過程中被消化了? 陸川:一開始肯定有野心。不然也不會瞄準這個題材。我喜歡它,這段歷史籠罩了太多事。我特別想穿越它,很輕鬆自如地進入歷史,把它組織成類似《教父》那樣的東西,有很牛的敘事層面,很棒的技術層面和剪輯層面,社會學探討也特別豐厚,底層的詩意也特別牛逼。就像一個特別牛的大漢堡,每層都特別漂亮,你可以停留在每一個層面都流連忘返。 但是最後我告訴自己:沒戲!你扎進去時,你被它拽著,你對它的思考進入一個沒有窮盡的黑洞,特別恐怖。你會發現,那段歷史像一個說書人一樣,給你呈現了大批目不暇接的素材,都隱約地左右著你的觀感。就像赤腳站在海洋邊,拿個特別小的勺子,你的任務是把海舀干。 《新周刊》:聽說你請教了不少歷史學家,看了無數版本的史料。這些渠道有效嗎?陸川:光去遺址考察就去了十幾次,還請了秦漢史專家授課。但這些都是短暫有效。對一個懂電影的人來說,在整個文本層面上要做到自足,點狀的幫助起不到絕對作用。當我拍到最後御史刺那場,我突然知道,如果我能像一個研究學院一樣,能有幾年時間把前面的焦慮研究完了,揣摩,把自己擱置,放下所有想法,重新開始寫這個電影,也許會是個好電影。但那時已經拍完了90%的戲。這可能是電影宿命,拍到最後,才知道這個電影怎麼拍。 《新周刊》:面對一個當年如此野心勃勃的命題,你今天毫不掩飾你的焦慮。陸川:因為野心和焦慮都是真實的。我常被問到駕馭這樣一個題材遇到的困局,我也會去描述面對歷史的各種困惑,但我認為這是有關學術的一種交流,而不是一種訴苦。我現在明白,拍什麼戲是你選擇的,都知道它難,你既然要做,就沒必要訴苦。過去我拿這當光榮說,現在我覺得老說苦是恥辱。你可以輕鬆拍戲,但是為什麼不?為什麼逼著吳彥祖、劉燁、張震、沙溢跟你受苦?受苦也是他們陸川:我一直想做的,是表述劉邦所代表的那種的統治者的恐懼。這恐懼不只是一個劉邦的,是後世所有統治者的,他們面對權力和慾望的恐懼。當沒有搞清楚權力關係是什麼,權力生態是什麼,這種恐懼無形放大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對於一個統治者來說,韓信到底為什麼來到他這呢?這不是一個電影能解決的,也不是這個電影該解決的。對於劉邦來說,任何一個跑到他這來建功立業的人,他都會恐懼。

「小到一個公司,你會找到劉邦項羽韓信,會找到一個特別自覺自愿的蕭何,一個現代家庭里會找到呂后和戚夫人……一切都沒有變。」

《新周刊》:聽說你在做《南京!南京!》的時候,經常看《毛澤東傳》?陸川:我那個時候長期備一本《毛澤東傳》,外面是紅皮的。沒別的,就是想了解一個統治者的成功。我特想知道一個男人,怎麼帶著自己的團隊走出困境。就是一種成功學。《新周刊》:從《南京!南京!》 到現在也就五六年的時間,你對待歷史的態度有了什麼變化?陸川:《王的盛宴》是去年做的,今年發行上映,這兩年是中國社會各個階層的人,意識發生重大變化的一個時間段。所有的人都在這一場洗禮中感受到變化,我們需要重新再去審視一些東西。但電影終歸是電影,它不需要被過度解讀,也沒有必要。《新周刊》:你怎麼看待「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陸川:老祖宗存了一個歷史給我們,但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花過這筆錢,連利息都從來沒有提取過。我們卻一直在拆銀行。在這段歷史中,劉邦所用的制度,是秦朝建立的,他繼承了這個制度,底下一幫知識分子追隨著,漢承秦制,還發揚光大,他們建立的這一整套的東西,實際上真正成為一個源頭,而且做了這個實踐,並且如此行之有效。他就成了後世效仿的對象,而不是成為一個批判的對象。你會在任何時代發現這種關係,劉邦死了,但是後來他所做,趙匡胤也做過,朱元璋也做過,幾乎每一個開國皇帝都做過。往小里說,小到一個公司,你會找到劉邦項羽韓信,會找到一個特別自覺自愿的蕭何,一個現代家庭里會找到呂后和戚夫人……一切都沒有變。這是我悟到的一些東西,也是探討起來有意思的。《新周刊》:這種體會帶給你自己的變化呢?陸川:我一說就特庸俗和具體了,我自己認為這個過程跟《南京!南京!》很不一樣。《南京!南京!》其實存在一些技術性的迷茫,但沒那麼糾結和痛苦。《王的盛宴》的整個拍攝,一直有種靈魂的糾結和痛苦,還有特別真實的迷茫。《史記》對很多人來說是答案,不能質疑。拍到後來,我看到自己知識和能力的疆界。我曾想用一種考古學或一種推理的方式,去復原歷史場景,當把它蔓延開,逐漸形成各種證據鏈、因果關係邏輯之後,我發現很多東西在電影里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

《新周刊》:你遇到過取捨嗎,比如說你自己的思考和電影表現之間的取捨?陸川:我曾要助手列出跟這段歷史有關的72個成語,就是72件事。人物事件龐雜,寫著寫著,我找不到自由了,必須取捨。最早內部觀影后,業內朋友會問一些重要的片段怎麼拿掉了,比如「烏江自刎」。我也很感動,但我覺得那個東西會一下子讓觀眾進到另外一個電影里去,比如《霸王別姬》。也有人看完,大呼:陸川,我的烏騅馬呢?拍「鴻門宴」這個題材,很多人都認為必死無疑,因為所有人都在消費歷史。但我覺得這裡面有你面對歷史時的態度。《新周刊》:這些取捨或態度會讓你覺得你離歷史更遠還是更近?陸川:挺微妙。一方面你尊重《史記》,一方面你又會質疑很多地方。《史記》是口述的歷史,司馬遷沒有形成真正的考據。但我確實覺得我要尊重,從尊重《史記》開始,去尊重歷史,慢慢在進入編劇和拍攝過程中,我發現我尊重的不只是歷史,而且是一種邏輯的形成。《新周刊》:但邏輯是主觀的東西吧?最後你找到真正的可靠的線索是什麼呢?陸川:我相信肯定會有很多質疑和挑剔。這種取捨,一是從電影表達層面,首先你要以能實現它為前提。再就是,我確實是要提出我的觀點和我在讀史中對歷史的一些懷疑。雖然我在《王的盛宴》里給出了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只是歷史諸多可能中的一種可能而已。讀史,講史,尊重歷史是前提,我一直竭盡所能去還原這些歷史上的現場,我的夢想就是把攝像機架在古代,但電影還是一個藝術創作,允許有虛構的東西,對故事的解讀和講述還是要用自己的角度。我想無論電影人還是觀眾,都不會覺得,把《史記》一頁一頁規規矩矩地拍給你看,是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新周刊》:藉助邏輯和考據也無法推出來的無底案多麼?陸川:我曾去舞蹈學院,想知道楚國的舞蹈是什麼,去漢唐舞系考察,感覺就像春晚。我問他們這個舞有依據嗎,他們說很少。因為中國沒有舞譜,楚甲是什麼樣子也無從得知,找不到任何記錄。永樂大典可能有,但被燒掉了。項羽那把刀到底有多長?也是要靠推論。音樂沒譜,舞蹈沒譜,盔甲製造沒譜,很多細節你只能自己去想辦法怎麼靠譜。讀完《史記》後,我做了一個編年的表,縱軸是年份,橫軸是項羽韓信劉邦他們做過的所有事件。一對照,產生了很多特別牛逼的事情。比如,劉邦和韓信是在同一年同一個地點見到項羽的,對當時寫劇本來說特來勁。所以我就寫在電影里了。類似這種研究給我很多興奮的刺激。就是你離開司馬遷的邏輯去看歷史。

「牛逼的電影應該圖窮匕見,但這個電影,我也就做到了一個仗劍長街行。」

《新周刊》:聽到你要拍「鴻門宴」,很多人會和我一樣覺得:陸川野心越來越大。這種野心在電影完成的過程中被消化了?陸川:一開始肯定有野心。不然也不會瞄準這個題材。我喜歡它,這段歷史籠罩了太多事。我特別想穿越它,很輕鬆自如地進入歷史,把它組織成類似《教父》那樣的東西,有很牛的敘事層面,很棒的技術層面和剪輯層面,社會學探討也特別豐厚,底層的詩意也特別牛逼。就像一個特別牛的大漢堡,每層都特別漂亮,你可以停留在每一個層面都流連忘返。但是最後我告訴自己:沒戲!你扎進去時,你被它拽著,你對它的思考進入一個沒有窮盡的黑洞,特別恐怖。你會發現,那段歷史像一個說書人一樣,給你呈現了大批目不暇接的素材,都隱約地左右著你的觀感。就像赤腳站在海洋邊,拿個特別小的勺子,你的任務是把海舀干。《新周刊》:聽說你請教了不少歷史學家,看了無數版本的史料。這些渠道有效嗎?陸川:光去遺址考察就去了十幾次,還請了秦漢史專家授課。但這些都是短暫有效。對一個懂電影的人來說,在整個文本層面上要做到自足,點狀的幫助起不到絕對作用。當我拍到最後御史刺那場,我突然知道,如果我能像一個研究學院一樣,能有幾年時間把前面的焦慮研究完了,揣摩,把自己擱置,放下所有想法,重新開始寫這個電影,也許會是個好電影。但那時已經拍完了90%的戲。這可能是電影宿命,拍到最後,才知道這個電影怎麼拍。《新周刊》:面對一個當年如此野心勃勃的命題,你今天毫不掩飾你的焦慮。陸川:因為野心和焦慮都是真實的。我常被問到駕馭這樣一個題材遇到的困局,我也會去描述面對歷史的各種困惑,但我認為這是有關學術的一種交流,而不是一種訴苦。我現在明白,拍什麼戲是你選擇的,都知道它難,你既然要做,就沒必要訴苦。過去我拿這當光榮說,現在我覺得老說苦是恥辱。你可以輕鬆拍戲,但是為什麼不?為什麼逼著吳彥祖、劉燁、張震、沙溢跟你受苦?受苦也是他們的選擇。《新周刊》:拍完《王的盛宴》,你作為一個電影導演的青春期過去了,為什麼這個時候你能如此清晰地這樣說?陸川:我很清晰地有這種感覺。雖然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打一個比方,拍《可可西里》時,我真的覺得自己的狀態像狼一樣,往前跑,盯著電影,什麼也看不到。後來也看到別人對我各種非議,當時覺得沒什麼。《南京!南京!》時也是,只盯著電影。回頭看,那兩部片子都太順了,雖然很艱難,但是太順了,竟然就成了。在我沒有長成的時候憑著一股蠻勁做成了。但拍《王的盛宴》的時候,我抬頭看,整個時代都變了,跟這個社會的對話,整個工業,全都變了,連膠片都沒了。這種狀態是不一樣的,心態也突然變了。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新周刊》:這樣一部充滿野心的片子,最後只被你自評為青春期?陸川:拍《王的盛宴》時,還不是現在我坐在你面前這個狀態。也許開拍時,我還在青春期。我還是個生丁,一種青春期里的野心。現在拍完了,我從青春期里走了一遍,我更知道怎麼回事了。這麼說吧,牛逼的電影應該圖窮匕見,但這個電影,我也就做到了一個仗劍長街行。我就是一少年,拿著長劍從頭走到尾。我一直希望詩意地記錄歷史,因為我懂電影史,看了太多電影,我心裡有個尺子。我想讓觀眾愉悅,觀眾能很舒服地看完電影,這個是電影的品質。我可能沒做到,但我儘力了。我現在倒回頭再去做這個事,我都能搞定,我成長了。但是對不起,我成長的過程都留在那裡了。你可以說我還不夠牛逼。但我會在下一個十二年,成熟期的十二年,完善圖窮匕見。我挺珍惜我在青春期的十二年率性地做了這四部電影。我也會始終留著那把尺子。《新周刊》:拍完這四部電影,我想你最後肯定也給了自己一個答案或交代。它是什麼呢?陸川:這個答案,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結論,是一個男人的結論。電影拍完了,我讓所有跟我拍戲的人拿著錢走了。有些事我不該說,這個戲到最後,我是抵押了房子去拍完的。雖然現在債是我背著,幾乎一無所有,但我覺得這是我的收穫。我作為一個男人,我幹了我該乾的事兒,以前做《可可西里》和《南京!南京!》的時候,我覺得我是藝術家,超支算什麼?!藝術可以綁架所有人。但是我拍《王的盛宴》的時候,我可能讓自己一無所有了,但讓跟著我拍戲的兄弟們拿到錢了,我覺得這是唯一的收穫。說什麼都是虛的,是知識分子的,但這次是一勞動人民的收穫,我心安。作為電影人,我負責了,我不是藝術家,但是做了男人該做的事兒。我一生都會覺得驕傲。

(實習生吳航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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