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輩是羊

吾輩是羊

鋼琴的第28個鍵,是C。我最近彈得最多的音也是C。

那個叫波蘭的地方,一點都不像波蘭。你看,他們在肖邦心臟的旁邊拍賣我的憂鬱。

去年的憂鬱跟大阪有關,他們去了大阪。發現這個憂鬱已經過期了三天,有點開心了,時間是2017年。現在過了一年,簡直笑傻。傻笑的憂鬱比微笑的憂鬱過期更久,只能用來換最廉價的中世紀的靈魂。

後來,我離開了拍賣現場,繞著山手線轉圈,覺得五度相生律停在澀谷更有靈感。電車的聲響是自然的節拍器。我笑了,說,好大的節拍器,昨晚釀造的憂鬱因此瞬間壞掉了。

我的笑聲引來鄰座的一個水手服女生。

她說,中國からきましたか。どこかあった感じがします。(從中國來的,好像在哪見過你。)

我說,かも知れません、でもいつまでも出會ったことは偶然というものですよね(可能吧,但無論何時都是偶然)。

但我心想,好熱心的孩子,新海誠?

她來自神奈川,名叫コムアイ。

コムアイ看到我的紋身,那顏色、圖案,是暗黑藝術。湊過來和我坐在一起。

十分鐘以前,車站有人自殺,警察忙得夠嗆,清潔人員更不用說,我們正與車輪上逝者的血一同前行。

コムアイ說,知ってる?(知道嗎?)

敬語沒了。

我說,なに?(什麼?)

コムアイ說,その自殺者は都內の有名なギタープレーやだって。(那個自殺的人是都內有名的吉他手。)

我說,そっか。殘念だ。(哦,可惜。)

コムアイ說,なにが。(什麼可惜。)

我說,當たり前ギターだろう、可哀想じゃん?(當然是吉他啊,好可憐。)

コムアイ說,やっぱり。(果然。)

我說,なんだよ。(什麼啊?)

コムアイ說,曾さんは面白いと聞いてた。(聽說曾小姐是個很有趣的人。)

我說,誰から。(誰說的?)

コムアイ說,あの自殺者。(那個自殺的人。)

於是,我在下一站下了車。

一年後,我將一年的憂鬱賣給了撒旦,換來作曲的才能。

撒旦說,你的憂鬱是最美味的,沒有摻進任何的虛假。

由於撒旦最近才學中文,說話有口音,虛假說成「暑假」。

我說,暑假?暑假我有事,不能跟你見面。

撒旦說,為什麼?

我說,我和コムアイ相約一起去北海道撒骨灰。

撒旦說,コムアイ?就是慶應大學的那孩子?

我說,差不多。

撒旦說,誰的骨灰?

我說,一個普通的吉他手。

撒旦說,20年前,hide死了。本來我想收下他的靈魂,但眾天使與我開戰,我失敗了。

我說,我不認識hide。

撒旦說,哈哈。

我說,你笑的時候真像乾癟的衛生棉,你嘴裡的牙籤是巴爾扎克的嗎?

撒旦說,你開始想了解我了?

我說,並沒有。

撒旦說,我以為見到喜馬拉雅的羊。現在的人沒有靈魂,靈魂交易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憂鬱產業時代。抑鬱症患者都是富翁,我可以給他們任何思想。

我說,我沒靈魂?

撒旦說,你的靈魂跟貝多芬的靈魂一樣,很難賣。

我說,為什麼?

撒旦說,太貴了。

我說,值多少?

撒旦說,值132億年。

陽光照在榻榻米上,我醒來,コムアイ正跪在我枕頭前與我臉對臉,一公尺一秒鐘的對視。

在這一公尺一秒鐘里,時間倒回2016年。我在御茶之水見到現場唱搖滾的J。J的電吉他是全金屬的,次要作用是武器。上一次使用的時候,差點電死自己了。在那之前,他的美貌電倒了無數女人。其中一個就是コムアイ。

主唱吃錯了葯,中途離場。J嗓子狀態也不好,コムアイ就上台了,唱起《桃太郎》。J就勢伴奏起來,貝斯手是靠譜的,沒有譜,彈不了,所以也不靠譜地離場了,去跟新宿的牛郎廝混。

コムアイ的演出意外地獲得了全場的掌聲,除了一個,那就是我。

我不曾正眼看コムアイ。我覺得J是你一個人的,J只能為一個女人伴奏,那就是我。

J沒有用撥片彈吉他,他用的是我的戒指。這個戒指是一個大叔給我的。不是婚戒。戒指彈出的聲音像高中生戀愛的清純。《桃太郎》彈得比較快,彈出火花,台下喊道,花火大會!

我苦笑,這又是關西幽默嗎?J,你彈吉他取火,是想燒掉過去嗎?

《桃太郎》結束了,J臉紅得像桃子。溫度太高了。J來到角落我的桌前坐下,コムアイ也跟了過來。

J說,燙死我了,幸好她只唱了一半。

コムアイ笑著對我說,はじめまして、コムアイです。よろしくね。(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叫コムアイ。)

可是我,出於人生的故事只需要友情這單線,並不想節外生枝,只是禮貌地表示害羞,並不抬頭看她。

我和J的友情超越了愛情,可是コムアイ並不知情。

J的前女友來找他了,看見他和コムアイ在一起。又是老套的誤會,就像J的作曲一樣老套。

一年後,J想謀殺撒旦,為隊友換取才華,先謀殺了自己。コムアイ認為,他這個想法出於對我的嫉妒。明明是最相似的兩個人,作曲的境界卻如此不一樣。コムアイ一直認為是這樣,一直一直。

J的戒指給了コムアイ。コムアイ從東京塔上扔下,從此下落不明。

コムアイ在日暮里也遇到過一群來自波蘭的鋼琴家。他們收購沒落的地下世界樂隊的憂鬱。最後一次目睹拍賣會,是在一家居酒屋,一分鐘的事情。樂隊失去憂鬱的那一剎那,コムアイ的眼裡充滿歉疚。

正如此時此刻與我對視的這一公尺一秒鐘以內的眼。

我背上吉他,和コムアイ踏上新幹線。目的地:北海道。

為了不給周圍的人造成迷惑,J的骨灰裝在J生前喝咖啡的杯子里。這個杯子印著巴黎鐵塔,黃昏的色調。

コムアイ捧著杯子,眺望窗外。我在她的左邊,抽起水煙,哼著舒伯特的夜曲。

夜幕降臨。コムアイ忽然想到一個主意。雖然J的故鄉在北海道,但大可不必去那麼遠。

我說,OK。

於是,コムアイ拿出一罐黑啤,倒進杯子,和著骨灰一飲而盡。

儘管如此,晚上コムアイ入睡後還是磨牙了半天。我一直醒到天亮,簡直快給コムアイ磨牙的節奏配上旋律了。

第一縷陽光讓コムアイ頭髮的影子垂在我肩膀上,這就是我、J與コムアイ所有回憶的最後一幅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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