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來自專欄華亭

待大兵回程的步子響起又遠去後,他披衣下床,悄聲打開門,往荒野走去。他素來最反感這地方,平日根本不願意往那邊看。但這次他不知為何,心臟跳得厲害。他聽到那聲音,一瞬間就沉了下去。

他緊張而膽怯地踏過無數屍體腐爛後的土地,在腥臭枯骨間尋找剛扔下的新屍。在一盞微弱燭火下,隨處可見的斷臂殘肢,或是仰頭作驚呼狀的乾癟頭顱,毛髮幾近腐爛。他踩下去,軟的不知是皮肉還是沙土,硬的也不知是碎石還是骨骼。

走了很久,他發現一件近乎詭異的事。所有的屍體,但凡能分辨出形體,卻都是赤裸的,像一具具供奉給暗夜的祭品,完成一場殘忍的生殉。不知黎明來臨時,這些一絲不掛的靈魂又該如何經歷在太陽下,在死亡後仍不休止的凌辱和絕望;還是他們終於掙脫了,真正在形上做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最後融入陽光中去。

但是這無疑是他的空想。前面亮起一盞同樣的微弱燈火。他先是嚇了一跳,後來反應過來,大抵是家屬來尋遺體的,不然也不會有這種膽量敢在半夜裡來這地方。

他走近了些,卻發現又出乎意料。是一個人,不辨男女,不辨老幼,連強壯瘦弱都很難看清,在燈暈下只有一團糊影。那人察覺出景行的到來,忽然高喊了一聲:「走開!這一片是我的。你往別的地方去。」

喑啞的女聲,大約三四十歲。景行面無表情,在黑暗裡依舊持燈前行。他已發現她乾的行徑,是從死人身上剝衣服去賣錢。並不是所有的犯人行刑前都是穿囚服,運氣好的還會有上等綢緞。他對此並沒有產生出什麼類似噁心或是鄙夷的情愫,只是想履行他來的目的。

女人待他靠近後,提高了煤油燈,發現是個小夥子,也有些懼怕,不由得說:「你別壞規矩!」

他冷冷回復:「我是來找人的。」

她這才鬆口氣,一邊扯下手下女子的襖裙,發現除了有個槍眼外幾近完好,欣喜地塞進包袱。景行有些猶豫,不太敢抬起那具屍身辨認,手不住地顫抖。婦人也發現了他的膽怯,不由地嘲諷,但還是指了明路:「小夥子,膽這麼小還敢晚上來,別找了。這裡沒你家裡人。」

反正夜色幽暗,她雖做慣了這事,在獨有蟲鳴,時而鬼火幽怨的荒野,還是膽戰心驚,難得有個活人來陪她,既能壯膽,婦人也樂得和他聊兩句。

「這一家子是犯了抄家的死罪,溝通賣國孽黨的罪名。全家都在這裡了,你要是他們家的,那你也會在了。所以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今天就來了這一波。你估計找錯地方了。」

見她話語中好像頗為了解,景行又問:「你知道是哪家?」

「當然了,干這行必須要隨時知道動向,才能第一時間過來。稍微慢些就被別人搶先了。」她很是得意,又絮絮不止,看來她是真的怕了,不斷說話來驅散恐懼。「這是城北的蔡家。」

他心裡轟然一聲,甩下婦女就往外衝去。野外的乾草總是細長鋒利,若是跑得快些,便容易在手背臉頰划出一道血絲。他的雙腿彷彿灌了鉛,軟得幾近跌倒。他努力地往前沖,不停地告訴自己,那只是巧合而已。他已數不清摔倒多少次,因虛弱氣急不得已停下來氣喘多少次。披著晨星而起的小攤販如同在看一個瘋子氣衰力竭,發了顛一樣飛奔。

他記不得跑了幾條馬路,只是越來越虛弱,總覺得頭昏腦漲,下一刻就會倒地抽搐。唯一讓他保持清醒的就是懷中散發出的清甜果香。他終於看見了兩隻石獅,原先的沉重蕩然無存。大門以一種不合時宜的方式在清晨時分洞開,也沒有看門的小廝在。除了本該有的屬於豪門大族該有的莊嚴寂靜猶在,但因為周遭的詭異氛圍,這種寂靜也顯得陰森可怖。

他踏進去,一片狼藉,無人應答。飛檐廳堂,雕欄畫棟如舊,但是東倒西歪的桌椅,碎裂的瓷器,以及被扯爛的布簾足以讓他的心一點點冰冷下來。他飛奔到後院,也一樣死寂。明明玉湖,櫻花樹,鞦韆都在。

後院的正屋也如前庭一般。稍有不同的是多了兩具屍體,在他邁入時,很快就辨認出第一具是林固貞。而第二具伏在地上尚未能分辨。景行看她的服飾已猜到是何人。紫香玉蘭,點翠綠松。他不願意承認,因為太過駭人。她被砍斷了雙手。血沾污了大片地毯,凝固成可怖的黑紫色,森森白骨也沾了猩紅

他幾近俯身作嘔。而她居然蠕動了一下,慢慢地抬頭。確實是她,尊貴如玉,氣度若蘭的大太太孟氏。她看見來人,居然顫抖落淚,卻又露出激動的笑意,開始瘋狂的掙扎。「景行——景行。求求你,去救——昕兒,去救救——我女兒。」

她慘白的面孔沾滿了眼淚,努力地擺動似是在給景行叩首。她央求道:「求求你……去救她。只有你了。」

他壓住驚詫和不適,俯身急忙問:「她,她在哪裡。」

「我不知道。」她忽然反應過來,哭得愈發凄慘。她從未有過這樣無助的神情。

景行忍下了不斷上涌的絕望,咬牙道:「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您,您放心。」

她聽了這話,起初悵惘,但一瞬間就化作悲慟感激,又開始擺動頭顱,在做磕頭的動作,只是沒了雙手,這行為滑稽又可悲。她抖抖滿是污穢血液的手腕,甩下兩個紫玉手鐲在血泊中,失聲慟哭地懇求道:「去救她,多謝你。這個——必要時——可以幫上你。快去,別管這裡了,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他猶豫了一瞬,頷首應答。剛起身時,又聽見她虛弱的聲音,「景行,對——對不起。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是喜歡——」

他擺首苦笑道:「太太,不必說了。正如您上次看戲時說的,為人父母,沒有人會願意讓子女去受苦。」

他換了同樣感恩的清澈眼眸,對孟氏笑道:「所以我也很感激您。是您在我失去母親許久後,露出那種笑容撫摸我的頭。」

她有些意外,閉上眼睛又流出兩行清淚,慘烈地笑:「那你能不能為了這,再替我做件事。」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刀,央求道:「我知道……這很為難你,但是我真的好疼。」

其實那不是一件難事。他素來對血肉模糊的事有一種抗拒,但此時他拼了命地不敢猶豫,對準了地方後咬牙捅了進去。他聽見了孟氏,最後一聲微弱而誠懇的道謝。

他飛快地跑出正廳,但不知下一步該往哪裡去。一個下人都沒有了,一點捕捉蛛絲馬跡的機會也沒有。他第一次高聲呼喊她的名字,毫無保留,毫不顧忌。但庭院深深,迴音蕩漾而至,始終沒有一人回應。他喊了數十聲,嗓子撕裂了一樣干疼,最終只能放棄。景行發了瘋似的又往大門跑去,他抱最後一絲希望,或許街坊會看見,聽見,從而知曉一二,不然他只能走投無路。

「哎喲,哪個瞎了眼的,敢撞老子。」顏千伶揉揉額頭,看見從門內急衝出的景行也一樣摔倒在地,很驚喜地上前把他扶起,笑道:「兄弟,你怎麼回來了?」

景行跑了幾個時辰,又送完孟氏最後一程,早就身心俱疲,累得頭暈眼花,被這樣一撞,只覺得一片眼黑。

待他清醒過來,已經躺在陌生的錦繡羅床上。光滑的絲綢壓在身上,滑膩地像人血一般。他做了個噩夢,倒在血泊里,除了無邊無際的猩紅,別無他物。醒來後一把揭開被子跳下床。他氣喘不止,已分不清是幻是真。

不過顏千伶聽到動靜,很快就走了進來。他齜牙笑道:「真夠巧的,我本想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後事要處理,就遇見了你。」

他放下托盤,裡面居然是一盞燕窩和金絲乳糕。景行詫異地抬頭,這才反應過來顏千伶穿了一身簇新的馬褂,指上也套了兩枚玉扳指,與昔日大為不同。顏千伶對他倒是很客氣,笑道:「你是不是也聽到了風聲了,可惜來晚了一步。昨天晚上就被抄了。外頭來的兵倒也罷了,連自家的一幫子人都連搶帶偷地跑了。」

他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夜的情景,似是在轉述一出精彩的戲劇。而景行很不幸地錯過了直視。「你該早點來的,不然你肯定清楚那幾個娘們的首飾都放哪,也可以比別人動作快些。」

景行還是對他說話感到厭惡,沒有接他好意帶來的吃食,只是問:「人都去了哪裡?」

「哦,你說那群主子是吧。」他揚起嫌惡又痛快的笑意,彷彿報了十年仇,撇嘴道:「謝欲那慫貨,一出事抱著兒子就跑了,大老婆小老婆女兒都不管了。不過還沒跑到後院呢,就被抄家的人逮住。他還想跑,被打斷了腿,連兒子一併踹進湖裡去了。」

他似是想到些什麼,又道:「他那老婆可比他有種多了,我是真的服。連軍爺的臉也敢打。不過是看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想給她條活路。她倒是不識抬舉,一巴掌就上去了,然後你猜怎麼著。她一雙手都被砍了,這樣也不肯求饒呢。」

景行壓下胸口悶脹的不快,又問:「那你怎麼沒事?」

他得意一笑,說:「林副都督說了,我們是被奴役的無辜群眾,一樣被他們迫害。只是我們思想態度正確,肯聽從他們的指揮,我們還是好人民。我是帶頭醒悟,跟隨領導的人。」他舉手投足間已很有一副當家做主的氣派,眼睛裡閃耀著某種做作的光澤,瘦削的腦袋套在錦繡長服間總是不搭調。「你看林固貞那死老婆子,就是奴性太重。還要護她的主人,妨礙公務,真是封建思想害人不淺。」

他又提及一件事,笑道:「對了,你是真的來遲了。沒看到一場好戲。林福泉那個賤種,是怎麼求我的。他吃了一海碗的爛泥,居然都不皺眉。我呢,也不是個狹隘人,看他那麼誠心認錯,就放他一馬了。還有幾個年輕女人,對了,有你伺候的那個三小姐。本來你早些來,我還可以把她送給你的,讓她們也過過被奴役的日子。可惜我不知道你要來,就賣給牙子了。這不一大清早的就被牛車帶走賣到北平去。我剛做完買賣回頭就遇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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