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異聞錄:蛇影迷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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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捕蛇者說》· 柳宗元
『 壹 』
我的老家在湖南永州,是個偏僻的小山村,村子裡流傳著一個傳說:在村後的群山中,有一條百年大蛇。那大蛇平時藏身於深山洞穴,不見天日,偶爾也會出來活動捕食。行至處,狂風大作,樹木盡倒,場面煞是可怖!
據說有人上山砍柴,曾經親眼目睹過大蛇吃野豬:那大蛇牙如長匕,眼似銅鈴,烏黑的身子足有水缸般粗、十多米長,動將起來勢如閃電,三四百斤的大野豬不消片刻就被咬倒纏死,拖走消失在山林之中。
大蛇雖然兇悍,卻從未下山傷過人,村民們自然是不敢上山招惹,雙方各據村野,井水不犯河水,一直以來倒也相安無事。
我從小在村里長大,每當調皮哭鬧時,奶奶就嚇唬我:「再哭的話,小心被大蛇聽到,下山來找你!」,嚇得我立即縮首噤聲,不敢再哭。我還多次聽奶奶說起,村裡的蔣瘸子在年輕時,曾經遭遇過大蛇,被狠狠地教訓過一次……
『 貳 』
今年春節假期,我驅車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老家,隨著車身在鄉道上顛簸搖晃,群山在車窗外向後退去,記憶里熟悉的屋舍村落也越來越近。
正月佳節,親友們歡聚一堂,圍坐敘舊打牌自不必說,我嫌他們聒噪,見外邊陽光正好,便抓了兩個橘子,出門散步去了。
漫步在村子裡,看著熟悉的院牆、祠堂、曬穀場…我的眼前不斷浮現起小時候,在這些地方戲耍玩鬧時的光景,不由得生出些物是人非的雜感。
正當我沉浸在回憶里,忽然聽見有人喚我,「羅伢子!好久回來的?」
我順聲望去,只見一個人戴著帽子,穿著灰色的夾襖,正佝僂在台階上洗東西。喲,這不是蔣瘸子嘛!原來我不知不覺已走到了他家門口。
還記得小時候,我和村裡的小夥伴們總喜歡跟在他身後,學他一拐一拐走路,氣得他跳腳大罵,便笑鬧著一鬨而散……多年沒見,我差點認不出他來了。破舊的毛線帽下,他頭髮灰白雜亂,一笑起來,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
見他跟我打招呼,我上前回道:「前天在縣城過的年,我今天才剛回來的。」
「蔣叔,你這是在洗啥?」,我摸出兜里的橘子遞給他。
蔣瘸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了橘子便剝:「我屋崽帶著他老婆孩子,到鄉里拜年去了,我一個人在屋裡,洗點菜中午炒了吃。」
「你一個人莫煮飯了,到我屋去吃嘛!」,見他一個人在家,腿也不靈光,我便開口邀他去我家一起吃飯。
「我隨便吃點算了,下午我崽他們就回來了」,他嚼著橘子推辭道,汁水順著嘴角稀疏的胡茬流下,落在他洗得泛白的夾襖上。
「多個人多雙筷子撒,走嘛!」出於對兒時頑劣的愧疚,我執意相邀。蔣瘸子推辭了一番,見拗不過我,便扶牆起身,收了東西帶了門,和我一起向奶奶家慢慢踱去……
『 叄 』
回到家裡,正好趕上開飯,大家早已撤了牌桌,張羅好了酒菜碗筷,圍坐著準備大快朵頤。
奶奶端著剛出鍋的紅燒肉從廚房走出來,見我和蔣瘸子進屋,笑著說:「現在才回來,正準備找你呢,快叫你蔣叔坐下喝酒。」桌上眾人也附和著招呼,我拉著蔣瘸子坐下,擰開桌上的瀘州老窖,給大家倒上了酒。
吃了幾口菜,我端起杯子,對一旁的蔣瘸子說:「蔣叔,小時候不曉事,老是惹你生氣,實在對不住,在這裡敬你一杯,跟你賠罪了哈!」
「快莫這麼說,你那時候年紀小嘛!」蔣瘸子擺著手和我碰杯,「那時我就看出全村就你最聰明,讀書又在行,現在畢了業在大城市賺大錢,有出息了,我感到很光榮的!」
看著蔣瘸子笑得千溝萬壑的臉,我將滿腔愧疚融在酒里,仰頭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蔣瘸子的話也多了起來。原來他這些年過得並不好,自己腿腳不方便,幹不了重活,只好種點菜糊口。兒子幾年前在外打工受了傷,回來在鄰村娶了媳婦,給他添了個小孫子,一家四口相依為命,過著清貧的生活。
聽了蔣瘸子一番述說,眾人沉默不語,我心裡的內疚也重了幾分。我有意岔開話題,想到了奶奶說的那個故事,便趁著給蔣瘸子倒酒的功夫,開口問道:「蔣叔,聽說您當年在山上遇見過大蛇,是真的嗎?」
蔣瘸子一怔,嘆了口氣,搖頭道:「說起這事,我這條腿就是那時壞的,這幾十年,我可被那大蛇害慘了……」
他抿了口酒,說起了那年的遭遇……
『 肆 』
二十六年前,蔣瘸子還沒瘸,還是個剛娶了老婆的年輕後生,平日里種田砍柴,辛勤勞作,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那年的三月,正是春筍出土的時節。心想乘著光景去山裡挖點筍,晒乾留著慢慢吃,蔣瘸子一大早就拎了籮筐,扛著鋤頭出了門。
來到山腰的竹林里,已是日上三竿,暮春的陽光從竹葉縫裡撒進來,斑駁地鋪在地上。
看到竹林里遍地都是剛冒出的筍尖,蔣瘸子心裡樂開了花,趕緊放下籮筐,挽起袖子揮鋤便挖。
轉眼間,籮筐里就多了好幾顆春筍,蔣瘸子也挖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正當他拄著鋤頭低頭擦汗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悉索聲。
扭頭一看,他頓時驚呆了,只見不知從哪鑽出來一條半米長的竹葉青,昂著三角腦袋,目露凶光,吐著紅信子朝他越爬越近。
蔣瘸子認得這竹葉青是劇毒蛇,平時棲息在竹林枝頭,以鳥和老鼠為食,一般很少下地活動,難道是自己挖筍驚動了它,要報復自己?
回過神來,他匆忙抄起鋤頭,向蛇奮力挖去,不料情急之下用力過猛,挖了個空不說,鋤頭也死死地咬在了土裡拔不出來,蔣瘸子急得手腳發軟,眼看竹葉青就要爬到跟前,只好放開鋤頭,轉身撒腿就逃。
說來也怪,這一鋤頭過去,竹葉青非但不怕,反而更加被激怒,它三角形的腦袋往前一竄,扭起翠綠的身子,加速追了上去。
前面的蔣瘸子一邊轉折奔逃,一邊不時扭頭回瞥,只見那竹葉青緊隨其後,如發瘋般窮追不捨。他又怕又氣,心想今天是撞什麼邪了,被一條蛇追得上躥下跳,不就是條竹葉青嗎,老子和它拼了!
正準備孤注一擲,蔣瘸子突然腳下一空,瞬間天旋地轉……
『 伍 』
原來前面是個大陡坡,蔣瘸子慌不擇路,一個趔趄就摔了下去。天旋地轉一陣翻滾,他摔得是鼻青臉腫,眼冒金星,後背被石頭硌得生疼,手也擦破了一塊皮,正滲著血。
蔣瘸子顧不得查看傷勢,趕緊掙扎著爬起,四下環顧竹葉青有沒有追上來。
原來這大陡坡少說也有二三十米,坡上長滿了半人高的茅草和灌木,坡下不遠處還有個大山洞。那竹葉青估計是被雜草擋了視線,也不知鑽哪去了。
蔣瘸子這才鬆了口氣,感覺全身的骨頭彷彿摔散了架,動哪哪都痛。他一邊慶幸著沒傷到要害,一邊罵著娘,在不遠的山洞旁找了塊平地,扶著腰坐了下來。
原本盤算著挖點筍回家,現在不光筍沒挖到,鋤頭和籮筐也丟在了竹林里,還被一條竹葉青追得狼狽不堪,遍體鱗傷。想著今天的遭遇,蔣瘸子氣得火冒三丈,卻又無處發泄,一咬牙跺腳,抓起腳邊的石頭就往一旁的山洞裡砸去。
只聽得石頭「砰砰」在洞里彈了幾下,傳出了陣陣回聲。蔣瘸子一愣,這洞還挺深,受好奇心驅使,他起身向山洞走去。
走近一看,這洞口形似橢圓,比蔣瘸子還高一個腦袋,石質的洞壁斜著往下延伸,消失在黑暗裡,看樣子這洞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人工開鑿出來的。
站在洞口,陰森涼氣撲面而來,蔣瘸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看著深不見底的漆黑山洞,蔣瘸子心裡一陣發毛,心想今天已經夠倒霉的了,還是別呆在這鬼地方,趕緊回家算了。
正作勢要走,他發現雙腿竟然動彈不得!蔣瘸子驚恐萬狀,渾身篩糠般打起了擺子,想大喊呼救,嗓子眼卻被痰堵住,發不出聲來。
山洞深處隆隆作響,黑乎乎的好像有什麼東西鑽了出來,蔣瘸子睚眥欲裂,嚇得魂飛魄散,只感覺一陣腥風襲來,便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 陸 』
此時的山腳下,還是一片寧靜祥和,三五農人正趕著牛在田裡耕作,看著山林里忽地騰起的鳥群,他們還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大春是個二十齣頭的後生,剛耕完自家的三畝田,他準備坐下歇會,於是他解開犁套,讓牛自去吃草,走到田埂邊,抓起水壺大口就喝。
正當仰頭喝水時,大春突然瞧見對面的山路上,有個東西正一扭一扭地爬了下來,頃刻間就爬到了對面的田埂上。
大春連忙放下水壺,朝不遠處的兩個漢子喊道:「建剛!黑子!你們快看那邊田埂上是什麼東西?」
那兩人聞聲,停下手上的活,踮腳望去。只見那東西在田埂上蠕動著,看上去是個人形,卻像蛇一樣扭著身子,頭還不時昂起四下張望。眾人叫他也不理,只是一個勁地向前爬。
眾人拾起農具,圍近一看,頓時瞠目結舌。這不是蔣瘸子嗎!怎麼趴在地上學蛇爬,還吐著舌頭,行動和蛇別無二致。
「怕是在山上撞邪了,黑子,你快去找他老婆來!」大春說道,「建剛,我來按住他,你去找根繩把他綁住,別讓他爬走了!」
幾個人找來繩子,按住蔣瘸子捆了個結實,他雖被困住,仍在奮力掙扎,還不時朝大家發出嘶嘶聲。眾人皆為嘩然,七手八腳抬起他往村裡走去。
在回村的路上,迎面碰到了蔣瘸子的老婆玉梅,她剛還在餵豬,聞訊匆忙趕來,抓著蔣瘸子便哭:「老蔣,你莫嚇我,你說句話呀!」
蔣瘸子哪裡還認得老婆,仍是一言不發,不住掙扎。「先抬到屋去再說,等下大家一起想辦法!」,大春勸住玉梅,帶著大家把蔣瘸子抬回了家。
看著舉止怪異的蔣瘸子,眾人七嘴八舌,說肯定是在山裡遇到髒東西了。
大春忽然想起,蔣瘸子有個弟弟叫蔣老二,他成日在外遊盪,以捉蛇、賣蛇為營生,叫他來看看說不定有辦法。
把想法與大家一說,眾人紛紛點頭贊同。「我昨天碰到過蔣老二,他在鄰村賣蛇,你們看好了,我馬上去找他!」大春披上衣服就出了門。
『 柒 』
過了半晌,大春領著蔣老二趕了回來。蔣老二進了屋,看到床上哥哥已是這般模樣,咬牙道:「賊殺的,真的是被蛇精上身了!」
眾人驚愕失色,面面相覷。「有一個辦法,不知道可不可行」,蔣老二拍著大腿說,「不管了,我且先試他一試!」
他找來個鐵盆,解下背上的包,取出一把乾草,點燃扔進盆里,濃煙立即在整間屋子裡瀰漫開來。「這是艾草,可以驅蛇的」,他頭也不抬地說道。
接著,蔣老二擰開一瓶二鍋頭,倒了半瓶在碗里,又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紙包,「這是雄黃粉,蛇最怕這東西!」,他把雄黃粉盡數抖進酒里,用筷子攪了攪,端著碗來到蔣瘸子床邊。
聞到艾草的煙味,蔣瘸子已經在床上翻騰起來,見蔣老二端著雄黃酒靠近,更是哀嚎著極力掙扎,腦殼在床板上撞得「咚咚」直響。
「快按住他!」蔣老二一聲令下,一旁的眾人連忙上前制住蔣瘸子,還在他嘴裡塞了塊毛巾,防著他咬舌自盡。
蔣老二吸了滿口的酒,鼓起腮幫子,頭一甩,「噗」地一聲,酒霧全噴在了動彈不得的蔣瘸子身上。
一沾上雄黃酒,蔣瘸子就發起了癲,四五個人竟有點按他不住,只見他白眼一翻,瞳仁突然變得又細又長,張嘴把毛巾一吐,說起了話。
眾人一聽,毛骨悚然,紛紛起身退開。原來這說話聲嘶啞詭異,根本不是蔣瘸子的聲音,分明是蛇精在說話!
「蔣瘸子」身子一挺,坐了起來,一雙蛇眸在眾人身上掃來掃去,最後盯上了蔣老二。
只見他舔著舌頭,嘶嘶說道:「我本是山上眾蛇之王,座下蛇子蛇孫無數。在山裡修鍊百年,我從未下山傷人,可是姓蔣的你卻不識好歹,將我兒孫捉去,賣掉剝皮吃肉,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兒孫命喪你手!」
眾人大駭失色,蔣老二雙腿一軟,跪下倒頭便拜,求告著蛇仙高抬貴手,放自己兄弟一馬,今後再也不敢幹抓蛇的勾當了。
「今日在山上撞見你兄弟,原本想取他賤命,讓你也感受下痛失至親的滋味。看你有悔過之意,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今時開始,你只剩十年陽壽,就當是你殺我無數子孫的代價,至於你兄弟,哼,廢他條腿吧!」
蛇精說罷,仰天嘶嘯,屋內陰風乍起,震得玻璃盡碎,瓶倒盆翻,眾人只覺氣血翻湧,耳膜生疼,連忙抱頭鑽到桌底。
一陣狂風過後,屋裡一片狼藉,眾人東倒西歪地爬起來,見蔣瘸子恢復了神智,正在床上呻吟著,蔣老二卻是昏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玉梅連忙幫蔣瘸子解了繩子,眾人背起蔣瘸子和蔣老二,送到了鎮上的診所治療,蔣老二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蔣瘸子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右腿卻永遠失去了知覺,怎麼也治不好。
蔣瘸子的老婆玉梅在給他生了個兒子後,實在受不了和一個瘸子過苦日子,離家出了走,至今音訊全無……
蔣老二也不再捕蛇,幹了好幾年農活,攢了點錢買了輛拖拉機,往返於村鎮,運貨掙錢。2002年5月,蔣老二開著他那輛舊拖拉機,在去鄉里的路上栽進了山溝里,車毀人亡……
『 捌 』
故事講完,蔣瘸子已喝得酩酊大醉,拉著我的手哭得涕泗橫流,不停地喊著他兄弟和老婆的名字。見他喝高了,我和親戚們好言相勸,攙扶著把他送回了家。
我仍沉浸在蔣瘸子的故事裡,不能自拔,站在他家門口,看著牆上「福門吉祥千財旺,人順家和萬事興」的春聯,我悵然若失,久久沒回過神來……
短暫的春節假期很快結束,我的車裡也塞滿了親戚們拿給我的雞蛋、臘魚、臘肉、腐乳等等各種土特產。
臨行之前,我又去了趟蔣瘸子家,只見房門虛掩,屋裡沒人,他不知又去哪了。
我四下打量著他家,屋裡桌椅破舊,雜物四散,斑駁的牆上掛著一個老式相框,我走近一看,泛黃的相片里,二十多歲的蔣瘸子摟著一個清秀的姑娘,笑出了一口白牙。
抬手看了看錶,該出發了。我從錢包里抽出五百塊錢,壓在了飯桌上,掩上門離開了……
汽車發動,奶奶站在一旁,揮著手跟我道別。叮囑著他們注意身體,我鼻子一酸,趕緊踩下了油門。
看著熟悉的村落和群山在後視鏡里漸行漸遠,我竟不知下次回來又是何時……
< 全文完 >
註:本故事根據真實事件整理而成,為保護隱私,故事人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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