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正義的科普專家開始「作惡」

來自專欄月風投資筆記

讓我們一起慢慢看清這個世界

財經評論 - No.14

當正義的科普專家開始「作惡」

《月風投資筆記》

（一）

2018年5月4日，小鳳雅走了，陪在她身邊的，還是處於風波漩渦中心的母親，楊美芹。

這件事情，起於4月8日，上海大樹公益服務支持中心官方微博「小希望之樹」與某大V公開發微博質疑小鳳雅的家長，認為其募捐後對小鳳雅消極治療並挪用善款來治療小鳳雅弟弟的唇裂，重男輕女，涉及詐捐。

但是這一事件被真正引爆，是在小鳳雅逝世之後。

在微信朋友圈層面，某自媒體公眾號5月24日早上6:27發表了那篇10W+文章《王鳳雅小朋友之死》，在這篇文章里，該自媒體動用了非常激烈的辭彙，對小鳳雅的父母進了激烈的抨擊：包括「罪惡的父母」、「惡魔家庭」、「故意殺人罪」、「希望她快點死去」等等。

而在微博層面，引爆這一事件的，是被認證為「果殼網主筆、科學松鼠會成員」的微博大V「游識猷」在5月24日12:03對該文章的轉發，同樣用了「今天最感憤怒的一條消息」 的評論。這條微博，目前為止已經得到了10萬次轉發、5萬條評論和6萬次點贊。

但是此時，公眾對於這個事件的理解，依然是陌生而且迷茫的。因為「視網膜母細胞瘤」這種惡性腫瘤，公眾了解的過於稀少，而且惡性腫瘤無法治癒而逝世的情況並不罕見。《王鳳雅小朋友之死》這篇文章對小鳳雅的病情細節描寫並不清晰，文筆也過於情緒化和偏激，大家情緒雖然激動，但仍希望有專業的人士對此進行解釋。

（二）

讓公眾徹底相信小鳳雅的父母是「罪惡」的「惡魔化身」的，是大V「游識猷」與另一名作者「希波克拉底門徒」於5月25日凌晨1:49分，在果殼網微博和官網同步發表的，版權歸於果殼網所有/代表果殼網官方意見的文章——《患上生存率最高的癌症之一，王鳳雅還是走了》，這篇文章在微博上獲得了130萬+次閱讀和1281次轉發。

《患上生存率最高的癌症之一，王鳳雅還是走了》文中提到：「我只想說一說「視網膜母細胞瘤」這種病，以及我認為王鳳雅本來可以不死的依據。」——該文通過簡單觀察小鳳雅去年11月的照片，就可以精確判斷其病情處於早期，美國94%的5年生存率可以套用至小鳳雅身上，即「可以不死的依據」。

該文還提到，2018年4月，從小鳳雅的病情惡化情況來看，已經到了相對晚期的階段。但此時「通過採用化療、放療並配合手術治療的綜合性治療，5年生存率仍然有39.2%（台灣），儘快治療仍有一線生機」。——一切同樣通過照片就可以簡單而又精準地判斷，果殼科普專家的遠程診斷能力不容小窺。

雖然《王鳳雅小朋友之死》這篇文章里的文字充滿了煽動、情緒、和臆斷，但是其實所有的論據用三句話就可以說清楚：1）該病的治癒率極高但小鳳雅卻消極治療；2）針對小鳳雅的募捐資金達15萬；3）楊美芹帶兒子去治療了兔唇。——由此才能引申出來，「重男輕女」、「殺人犯」這些判斷。

而這裡面，最核心也是最關鍵的論據就是——視網膜母細胞瘤的治癒率，一旦治癒率高這個邏輯並不成立，那麼所有的指責就失去了基石。

果殼網的這篇文章，恰到好處地把這一塊基石給壓穩了。至此，小鳳雅的親人，被打上了「惡魔家庭」的標籤，再也無法翻身。

（三）

既然有一向以「科學、嚴謹「著稱的果殼網給小鳳雅的父母踩上了最後一腳，那麼全網的狂歡就開始了。

我們可以看到，大V「游識猷」的那篇微博，有10萬次的轉發，裡面不乏各種大V、意見領袖、甚至醫療行業專家的轉發和評論，比如著名的移動醫療藍V「丁香醫生」，就在評論里直言「這就是在殺人啊」，這條轉發評論，馬上又得到了12580次轉發。

——既然有果殼網和各路專家、大V的證言和評論，那麼公眾就把所有的疑惑和顧慮都打消了。

所有的人都在說：楊美芹夫婦，你們該死，是的，你們是詐騙犯，祝福兒子兔唇的基因永流傳。——大家的情緒激憤，認為事實無法辯駁，而這一切，並不是相信那個賬戶所有人是「個人」、沒有記者證的雜牌自媒體，而是基於大家對果殼網的信任，基於對「游識猷」這個大V的信任。

公眾的憤怒和自媒體的狂歡依然在繼續，甚至開始逐步的扭曲。

「詐騙」、「惡魔」、「遺棄」、「殺人」、「重男輕女」、「農村」，單單其中一條信息就能引發諸多爭議，疊加在一起的效果更是指數化增長。討論、謾罵、甚至地域歧視、男女偏見等各種話題都從沼澤地的爛泥里冒著泡浮了上來。

在這中間，有一篇自媒體漫畫把大家的情緒推到了極致：這篇漫畫「無中生有」的通過臆想，編寫了一個名叫「丫丫」、得眼目細胞瘤的3歲女童，受重男輕女的父母虐待，故意剃掉她的頭髮，甚至拿她的病「來錢」的故事情節，漫畫的最後，更是加上了一句「根據真實事件改編」。——明眼人都看得明白這漫畫在暗示什麼，這也進一步導致了輿論上的一面倒。

楊美芬後來接受採訪時曾提到：「（4月初）從北京回來，我的手機、電話、微信、微博不停有人來詛咒我。我要照顧孩子，沒看手機。我的每一條朋友圈都被網友截圖了，後來我就清空了。」相信這種情況，在剛剛過去的兩天，會更為嚴重。

——一場一邊倒的、由果殼網大V引發的民意大浪。有意思的是，果殼網自己曾刊登過多篇關於民意操縱的科普性文章。

（四）

所以，當事件可能要反轉的信息到來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措手不及。

大家發現，原來小鳳雅通過水滴籌兩次也就一共募得3.8萬元的善款，近一年的治療花剩下的1000餘元，也打算「交給政府」，而之前的自媒體文章則信誓旦旦的稱其到帳款項為15萬元；

而小兒子兔唇的治療資金來自於嫣然基金，2017年4月17號做的手術，公眾號提及的2017年12月那次僅為常規複查，並由嫣然基金負擔各項費用（即未挪用小鳳雅的治療資金）；

最重要的是，小鳳雅的雙眼都患有腫瘤，醫生對其親人的表態是治癒率很低，網上關於治癒率高的說法主要針對的是單眼患病的情況。

在這裡，我要感謝所有採訪當事人的媒體人，你們沒有用著地攤文學式的煽動性字眼去杜撰文學作品，也沒有用圖片遠程診斷病情得出「肯定能活」的結論，你們給了一個貧窮的家庭發聲的機會。

而小鳳雅親人的這些說法，也都得到了各方的立刻驗證：

北京嫣然天使兒童醫院向記者證實，網傳「父母挪用網友捐款為兒子治唇齶裂」說法，真實情況為，2017年4月，該院免費為該男童進行唇齶裂手術。

水滴籌同樣發布聲明，王某雅家屬在水滴籌平台兩次個人求助，共有2249人次伸出援助之手，實際籌得款項35689元。

那麼，事已至此，小鳳雅是否雙眼均生腫瘤，如為真那麼雙眼得視網膜母細胞瘤的治癒率是否很低，包括之前幾次的治療情況是否有故意放棄治療的可能性，這些問題的核心關鍵，都是可以通過新聞調查得出清晰結論的，接下來只要等這些數據和信息的逐步披露即可。

於是，我們看到，每一個新的信息出來後，引爆這場事件的大V「游識猷」數次改口：包括承認那篇公眾號的瑕疵非常明顯，包括承認自己沒有做充分的信源調查，「我微博所寫的來自那篇公號文章。24日晚上，我問了作者那篇文章的信源是哪裡,得到的回答是，主要信息來源來自小希望義工。」

但是事實上，在公眾第一次質疑之後，揚子晚報的紫牛調查和紅星新聞，分別曾於4月12日和4月26日，撰寫了《接受捐贈未及時救治，導致重症女童死亡？媽媽：孩子沒死，我很冤》和《夫婦被曝用女兒詐捐致其死 回應：後悔籌款，不想再折騰孩子》這樣的澄清文章，這都是公開可查的。

這就有意思了，一名科普作者，在撰寫文章的時候，對相關背景竟然沒有做數據驗證和信源調查，沒有去查過往新聞，甚至都不查患者所在的本土治療數據，這些可都是基礎中的基礎。

而在果殼網的官網上，在那篇《患上生存率最高的癌症之一，王鳳雅還是走了》一文的評論區，一名自稱生理學博士的用戶「梧桐清聲」，拿出了國內雙眼得該病後僅有33%治癒率的最新文獻，並憤怒地說到：到底誰特么的在吃人血饅頭？？拿美國的治癒率跟國內比？三萬塊錢現在能幹個P？

而之前許多轉發的大V，發現這些重大疑點後，紛紛誠懇地再次轉發並道歉，畢竟這裡面的疑點和瑕疵，也太過於明顯。

事實究竟如何，還未到水落石出，但是這峰迴路轉，惹人一聲嘆息。

（五）

瘋狂咒罵小鳳雅父母「罪惡」、「惡魔家庭」、「故意殺人罪」、「希望她快點死去」的那個自媒體公眾號，把有著明顯造謠內容的文章一刪，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繼續發下一篇文章。

同樣有明顯影射和杜撰情節嫌疑的那個漫畫自媒體，則澄清自己那篇丫丫的漫畫是虛構的，「漫畫故事僅以社會典型現象為藍本創作，不代表現實事件」，還要繼續熱愛漫畫，堅持創作。

這一場風波的主角，果殼網，大家信任其判斷這病99%能治好的基礎盤，則開始熱情討論C位是什麼意思，畢竟粉絲經濟才是夠熱點而又不惹事的好話題。

而風暴的絕對核心，果殼網的大V，遺傳學專業畢業，和眼部腫瘤、三文魚都扯不上關係的科普作者，在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對不起後，則順利地蹭上了虹鱒魚事件，再度獲得5000轉發、7000點贊。

如果是一個嚴謹的科普媒體，這些新信息和新數據出現後，出來澄清下：到底雙眼得癌的治癒概率是不是仍有99%？國內的醫療條件以及3萬元的款項，是否夠支撐這99%的治癒率？應該是起碼的職業道德。

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

（六）

當然，還有人繼續質疑為什麼從水滴籌等渠道募得的3.8萬款項，大部分都用於了日常開銷比如奶粉的花費，而不是拿去給孩子治療。

但是他們選擇性地忽視了，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河南農村家庭，有至少2個孩子身患疾病。在去水滴籌募款之前，已經「做化療每個月一次，一次交兩萬塊。我們的生活、治病的路費就是東拼西湊的，拿不出更多，就回家了。」——也就是家裡已經被掏空了。

當你一共只募得小几萬塊錢（目前看3.8萬元），普通農村家庭，一次化療就要花掉2萬元，家裡因為之前的治療已被掏空，而且根據國內文獻看，雙眼同時患病的情況如果為真，治癒率只有33%，再加上家裡還有4個孩子嗷嗷待哺。——你能怎麼辦？

化療當然更好，但是如果沒有錢，而且沒募到足夠的錢，病人家屬拿什麼做化療，憑什麼說保守治療就是「謀殺」，用愛發電變出錢來么？一個母親，在無奈選擇保守療法後，拿點錢給已經離死亡越來越近的孩子買點奶粉、玩具、衣服，在有些人眼裡都是十惡不赦，貪污善款。一家人這大半年來回折騰，往返北京鄭州，到底斂了多少財，有沒有2萬？質疑這一點，有人性么？

一個農村的妻子和母親，剛剛經歷了喪女之痛，依然要被這些大V和自媒體吃人血饅頭，原因竟然在於這樣才足夠吸引眼球，吸引流量。——我憤怒，那位「梧桐清聲」網友說得好：到底誰特么的在吃人血饅頭！

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人間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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