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砍人的劊子手不是好屠夫

不會砍人的劊子手不是好屠夫

來自專欄腦洞故事板

作者:長腿柯基

安康街從皇城門口向外延伸,街上商鋪林立,車馬粼粼,熱鬧非凡。據說此街處在龍脈的延伸線上,因此也沾染了皇城的貴氣。

在距離城門口半里處,有一條豬玀巷與安康街縱橫交匯,交匯處被開闢為一個十字廣場,是個官吏宣布新令,張貼告示,以及斬首示眾的所在。

與安康街不同,豬玀巷裝不下商鋪,跑不開馬車,與貴氣毫不沾邊。巷子里充斥著菜攤、小商販、吆喝聲、爛菜泥、膻腥味。

石丁的豬肉攤靠近巷子口,抬眼就是十字廣場。有時官吏派來砍頭的任務,他走幾步就到了刑場,砍完頭,脫下那身劊子手的行頭,接著回豬肉攤。期間也不必勞煩旁人替他看著攤子,因為那攤位根本不出他的視線。當然,石丁也沒有可以委託看攤的人,巷子里的人都覺得他這劊子手的身份晦氣,鮮有人與他交往,甚至石丁的攤位兩邊都空蕩著,沒人敢和他挨著做生意。

劊子手只是石丁的兼職,畢竟如今國泰民安,一年下來沒也有多少頭給他去砍。石丁從小拜師,苦練七年,方才出師,他對劊子手這份職業心懷崇敬。

「兄台,你這豬肉看著可真新鮮。」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石丁聞言抬頭,見來人是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從沒被「兄台」這樣文雅的詞稱呼過,石丁有些局促,「來點兒什麼?」

青年的目光卻在攤位兩旁搜尋,思忖片刻,「兄台旁邊的空地,有人占嗎?」

石丁搖頭。

「太好了,我能在這支個攤賣字畫嗎?」青年問。

還不待石丁回答,旁邊一個菜販湊過來,把青年拉到一旁,小聲道:「書生,這豬肉佬還是個劊子手,手上沾了不少人血,我們都不願和他挨著,就是怕晦氣。看你這模樣,是準備科考的吧,不怕煞了你的官運?」

石丁聽得見菜販的話,低頭不理會,他對這些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青年第一眼見到石丁時,見他清瘦頹然,還以為他和自己一樣,是個窮酸書生,靠著做些副業維持生計,所以開口便叫「兄台」。卻沒想到此人的主業是販肉,副業是劊子手。更沒想到,戲文里那兇狠的劊子手,現實中卻是這樣遭人嫌棄的窩囊模樣。

青年好替人抱不平,厭惡世俗偏見,於是對菜販的提醒並不領情,高聲道,「多謝小哥提醒了,能挨著一位執法者,很有安全感,也是在下的榮幸。」說著轉身回到豬肉攤,「在下姓雲,單名一個甲。」

石丁愣愣的看著雲甲,簡短而木訥的回了句,「石丁。」

外地人想在京城腳下安頓,實屬不易。雲甲開了口,石丁便盡心儘力的幫著他找住處,置辦物件,支起攤位。

雲甲與石丁相熟後,便稱兄道弟起來。

「石兄,安康街有哪些好去處?你何時有空,領我這個外地人見識見識唄。」雲甲擺弄著攤位上的字畫。

「我沒去過幾次安康街,並不熟悉。」石丁頭也不抬。

雲甲面露驚異,「這抬腳就到的地方,石兄這個土生土長的京城人竟然沒去過幾次?」

石丁看了一眼十字廣場,那是一個可以從豬玀巷踏進安康街的地界。「一般去安康街的,都是進出皇城,而我是屬於豬玀巷的。」

「什麼屬於安康街,屬於豬玀巷的,眾生平等,石兄再不要說這種輕賤自己的話了。」雲甲拍了拍石丁的肩膀。

那是雲甲第一次見石丁行刑。石丁回到豬肉攤上,在早已準備好的清水盆里,清洗乾淨雙手和臉,脫掉一身劊子手的行頭,換回便服。接著就開始收攤了,一旁呆愣許久的雲甲緩過神,問道:「石兄,這才正午便收攤了?」

石丁說:「今天行過刑,不會有人來買肉了。街坊們忌諱。」

「那既然今日得空,不如我也早早收攤,和石兄一同逛逛安康街?」雲甲試探著問。

看著盆里鮮紅色的水,石丁終於對雲甲問出了心中許久的疑惑,「你不忌諱我?」

「石兄這是什麼話!」雲甲面有微慍,「我以為石兄早把我當做好兄弟了!」

「那,去逛逛也好。」

安康街的熱鬧繁華,令雲甲興奮不已,這是與豬玀巷有著雲泥之別的所在,每一處都籠罩著興盛與貴氣。

雲甲嘴裡咀嚼著驢肉火燒,含糊不清的嚷嚷著,「石兄,你看那城門多氣派,今後我在朝為官,出入這城門,定要走得大搖大擺,威風凜凜!」

「你做了大官,出行都有馬車,就不用你腳沾地了。」石丁淡淡道。

「還是石兄這樣的京城人有見識。」雲甲笑著,舔了一下淌到手腕上的肉汁,這安康街賣的驢肉火燒夠他一天的伙食費了。

石丁被雲甲的開朗所感染,話比平常多了些,「雲兄將來做了大官,見識定會比我這豬肉佬要廣闊。」

雲甲發現石丁總是習慣性的自貶身價,他把胳膊往石丁肩上一搭,豪爽道:「兄弟我將來飛黃騰達了,絕不會忘了石兄的知遇之恩。我做文官,我一定封石兄一個將……」

石丁連忙拿起他手裡的驢肉火燒去堵他的嘴,壓低聲音道:「天子腳下,小心說話。只有皇帝才能封將。」

雲甲自然知道封將是皇帝才能做的事,只不科考在即,滿眼的繁榮昌盛,心中無限感慨,令他一時得意忘了形。

雲甲並非盲目自大,揭榜後,他中了榜眼。殿試過後,雲甲授封翰林院編修,真正踏入了皇城。

在翰林院里,雲甲十分賣力,絲毫不遮掩他那頂破了頭往上鑽的架勢。雖然幾年裡結交了不少官場朋友,可一有空,還是會回到豬玀巷找石丁。

有時,他喝得酩酊大醉,攬著石丁大聲控訴著心裡的苦楚,嚷嚷著朝堂里的險惡,同僚間的齟齬。石丁則是默默的坐著陪他,不說話。

石丁一直記得雲甲的好,從初遇時的仗義執言,到後來的肝膽相照。即使是在朝為官,雲甲從不忌諱與石丁的交往,拉著石丁去安康街最貴的酒館吃喝,去最當紅的戲院聽戲,逛最香艷的青樓。

雲甲志在雲霄,可他出身草芥,所以他想往上爬得快,就只有攀高枝這條路。而大將軍林盛便是他的高枝,林盛有個年近而立的女兒,沒人敢娶,雲甲願意娶。

大婚那天,石丁在雲甲府上喝了喜酒,搖搖晃晃的回到家,鄰居大嬸見他這副樣子,就罵了幾句。誰知石丁忽然大笑起來,「大嬸,你可知那將軍之女為何嫁不出去,我今天瞧見了。她那臉盤子大的能下象棋,背上寬闊的能搓麻將!」他一臉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囁嚅道:「她不配我石兄。」

雲甲娶了將軍之女,仕途更加順暢了,卻比以前忙碌許多,偶爾溜出來與石丁聚聚,卻呆不長久,說家裡的母老虎管的嚴。

很長一段時間,雲甲沒有來找過石丁了。

這天中午,又是個行刑的日子。監斬官等時辰一到,便懶洋洋的扔下令牌,「行刑。」石丁揚起刀,全身蓄力,在刀口即將砸向那賊人的後頸時,一個官吏騎著快馬闖進了十字廣場,大聲喊著,「刀下留人,刀下留人!皇上有旨,留活口!」

石丁渾身一顫,將一身送出的力氣生生往回收,那砍刀掠過賊人的脖子,沖向地面,石丁順勢在空中翻了個跟頭,然後重重砸在地面上,而那賊人絲毫沒有受傷。

人群里響起一陣驚嘆,都為石丁這漂亮的身手叫好。石丁從地上站起來,揉了揉因拉傷而脹痛的肩膀。

石丁立了功,保住一個掌握重要證詞的犯人。這天,一個官吏站在他的豬肉攤前,問「上面要提拔你去午門做大劊子手。你可願意?」石丁知道,他不可能說不願意。

石丁收拾了包裹,踏入安康街,進了城門,從此,他不再是豬玀巷裡那個損陰德的砍頭倌、一身腥膻的豬肉佬。進城為吏,有了官職,新發到手的那一身劊子手行頭都無比華麗。

雖然身為劊子手,但並不知道所斬之人是何官職,所犯何罪。只是令石丁納悶的是,午門最近的死刑犯,似乎源源不斷。石丁曾向押送犯人的官吏打探過,他只是隱晦的說,「前朝餘孽最近很是猖獗。」

石丁一愣,脫口問出,「那林將軍呢?我記得他是被招安的前朝將軍。不會是跟他有關吧?」

那官吏冷笑,用腳踏踏那血液浸漬多年的地面,「過兩天你就能在這兒見到他了。」

幾天後,石丁果然見到了林將軍,並親手將他的頭顱砍下。

斬了林將軍後,石丁心裡一直惴惴不安,林將軍是雲甲得以棲息的的大樹,如今樹倒了,雲甲會被如何處置?算來,他已經有數月都沒見過雲甲了。

這天晚上,石丁剛剛入睡,恍惚見聽見耳邊有人喊著,「石兄。」

石丁猛然睜眼,見床頭立著雲甲和另一個青年,兩人都一身的狼狽。石丁一個激靈坐了起來,「雲兄,你怎麼還敢回來?你可知滿京城都貼著你的通緝令。」

雲甲目光灼灼,「我怎麼不知,可我必須回來。」

「你當真做了反賊?」石丁急切的問。

雲甲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我也從沒想過會走到這一步,投靠我那老岳丈之前,我哪裡知道他的謀逆之心。跟著他折騰到這地步了,他卻死了。如今他手下那些親兵看我不順眼,不聽我指揮便罷,還想要弄死我,呵,沒那麼容易。」他看向身旁的青年,得意道,「他們不是要尋前朝皇嗣嘛,這位便是。我搶先一步尋到了,日後新天子登基,我必然是個開國元勛!石兄,跟我一起干吧。」

石丁打量著那個一臉恐慌的青年,對雲甲皺眉道,「前朝戰火燒了多年,如今天下百姓好不容易得來十幾年安穩,你們為什麼要禍亂天下,就為了加官進爵?雲兄,你好自私!」

雲甲狡辯道:「當今的皇帝倒行逆施,從前朝皇帝手裡搶奪了天下。我不過是替天行道,把天下還給前朝皇嗣。」他越說越激動,他把身旁的青年往前一推,「一個皇子,忍氣吞聲的在南方的鄉下種了二十年的地,你問他甘心嗎?」

「他怎麼……」

石丁的話沒說完,屋裡忽然烏泱泱闖進許多黑衣人來,他們手握大刀,一臉凶煞。為首的大漢接過石丁的話,「他怎麼不甘心?他有什麼不甘心?什麼狗屁前朝皇嗣,根本就是個冒牌貨。當年將軍把小皇子秘密送到南方鄉下後,沒幾年就被人偷走了。那家人怕生事端,又偷偷領養了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就是你手裡的這個贗品!」

此人名叫杜乾,是林將軍的得意門生,如今林將軍的親兵,都歸於他的麾下。

「杜乾!你大逆不道,你們為了踢開我,連皇嗣都不認了!」雲甲氣的渾身發抖。他拽過那個「皇嗣」,掀開他的後襟,裸露出脊背上一條紅色的燙痕。「這是將軍當年從火場里救出皇子時,留下的燙傷,將軍在我們大家面前親口說過的,你敢不認?」

杜乾哈哈大笑,「雲甲你真是讀書讀傻了,那家人敢偷梁換柱,偽造個燙痕又有何難?」他讓身給旁邊一個老者,「這位是當年近身服侍皇上的郭公公,讓他老人家瞧瞧,你手裡那個是不是贗品!」

老者顫巍巍的走到「皇嗣」面前,手把著他的臉頰,左右看過,回身對眾人道:「我最後一次見小皇子,他已年滿七歲。人的皮相會變,骨相卻不會有很大的出入。這,不是小皇子!」

杜乾嘴角劃一個冷笑,以極快的身手,一刀刺入那假皇子的胸膛。接著目光對上雲甲,「雲甲,你妄圖擁立假皇子,也該死。」

刀砍過來的一瞬,石丁一拳迎面砸在杜乾的腦門上,他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黑衣人紛紛拔刀。

石丁卻從容說道:「郭公公,不如你來看看我的骨相,和我背上的燙痕。」

所有人疑惑的看著石丁。郭公公瞪著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定定的看著石丁,伸出顫抖的手,去摸石丁的臉。他嘴唇翕動,呼吸變得急促,「你……你是……」

杜乾覺察到了形勢不妙,連忙說道:「郭公公,您可瞧仔細,別被賊人蒙蔽了!」

就在郭公公的表情變得猶疑不定時,石丁大聲道:「郭公公還記得嗎?我小時候爬假山摔了下來,你當場要治罪於那個看護我的小太監。我知道你的手段,怕那小太監被你打死,所以就忍著肩膀上的痛,說我一點兒傷都沒受,小太監才躲過了重罰。其實後來我這肩上留了一片疤,請郭公公,連同背上的燙痕一起給驗驗吧。」

石丁褪去上衣,露出後背。

郭公公瞪大眼睛,撲通一聲跪下了,磕著頭激動的喊道:「小皇子宅心仁厚,洪福齊天啊!」

所有黑衣人,包括杜乾,在震驚中齊刷刷跪了下來。唯獨雲甲,呆愣的看著石丁,像是失了魂魄。

「走吧,雲兄。」石丁淡定的拉過雲甲的胳膊,「此地不安全了。」

京城裡一時傳言四起,人心惶惶,百姓都道,有一夥前朝餘孽盤踞在京郊的鳳鳴山上,隨時伺機直搗黃龍,取皇上首級。昔日熱鬧的安康街和豬玀巷,如今變得人煙稀少。

鳳鳴山上,所有人都在勸石丁儘快部署,殺進皇城。但自從石丁下令將他們分散在全國的勢力都集中於京郊後,便未公布下一步打算。

這天雲甲來到石丁的山洞中,剛要跪下,便被石丁扶起,「雲兄,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這裡沒別人,你我二人是兄弟。」

雲甲面露尷尬,很多天了,他還是不知該以何種心情對待石丁。

「皇……石兄究竟作何打算。我們的人已經在京郊蟄伏多日,再按兵不動,恐怕夜長夢多啊。」雲甲擔憂的說道。

石丁的臉上盡顯疲態,「你很希望我做皇帝嗎?哪怕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雲甲心中一涼,跪下道:「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皇上千萬不能打退堂鼓啊!」

石丁猛然抓住雲甲的肩膀,把跪著的他提了起來,布滿血絲的雙眼裡儘是失望,「你走的每一步都沒人逼你,是你的野心在逼你。雲兄,你是什麼時候變了的呢?那個不嫌我晦氣,告訴我眾生平等的雲兄去哪了?為什麼如今要讓我踩著無數的屍骨,去坐那血淋淋的皇位?」

「憑什麼?」此刻雲甲已然猜得石丁的打算,崩潰的喊道,「我拼了命求而不得的,你自娘胎里就帶著,放在你的眼前你卻不要?」

石丁鬆開他的肩膀,不再看他,「我師父是前朝的御前侍衛,當年他得知林盛將我偷偷放在南方鄉下,就知道他存的什麼心。所以他把我救走,不讓我成為林盛日後奪權的傀儡。師父隱姓埋名,在豬玀巷當劊子手,我就跟著他,也成了一個劊子手。當年父皇昏庸無能,全國戰事不斷,賦稅繁重,百姓叫苦不迭。你可知道,改朝換代,成就的是君王,苦的是天下眾生。我記得我四五歲未起戰事之時,皇爺爺站在城樓上,指著遠處的安康街告訴我,他給這條街的命名,就是希望他的百姓,世代安康。」石丁盯著雲甲,「所以,我情願一輩子都在豬玀巷賣豬肉、做劊子手,因為我想看到安康街永遠安康下去。我這輩子沒有君王命,可我遵守了爺爺的遺志。因為做劊子手,取宵小性命,也是在為百姓謀求安康。」

雲甲已經癱軟在地,萬念俱灰。「所以,你從來沒想過要奪回皇帝之位。你存心把所有兵力集中在京郊,是為了讓敵人方便把我們一舉剿滅。犧牲自己,還天下百姓一片安寧。」他苦澀的笑著,「以前,我總說我要是飛上雲霄,一定拉石兄一把,共享榮華。可哪裡知道,石兄一直都是站在雲端里的人,而我,又何曾飛上過雲霄呢?我一直都是爛在泥土裡的人啊。雲泥之別,說的,可不就是錦雲一般的石兄,和爛泥一般的我嗎。」

外面一陣騷亂,官兵已經攻上山了。

百姓得知鳳鳴山上的前朝餘孽被清繳了,人人都歡欣鼓舞。皇城腳下恢復了往日的祥和,安康街上繁華如舊,豬玀巷也有了昔日的熱鬧。偶爾,豬玀巷的街坊們會提起石丁。

「雖說石丁一臉陰沉,跟個閻羅似的。可啥時候也沒見他動過粗,就他那砍腦袋的力氣,真跟人動手,誰能討著便宜。」

「可不是,石丁這人不錯呢。而且他的豬肉新鮮,斤稱也給的足,日後吃不到了喲。」

「人家到午門去做大劊子手了,吃官餉。還用得著賣豬肉?」

「對了,他結交的那個雲甲不是反賊嘛,也不知道他受牽連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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