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慈悲

真實的慈悲

來自專欄慢科學廣播

前段時間看熊培雲的《慈悲與玫瑰》,作者在封面上手繪了一幅神話中西西弗斯的簡筆畫。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人物形象,他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國王,曾一度綁架死神,讓世間沒有了死亡。後來,西西弗斯觸犯了眾神,諸神罰他將巨石推到山頂。然而,每當他用盡全力,將巨石推近山頂時,巨石就會從他的手中滑落,滾到山底。於是他只能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

不過在熊培雲手裡,西西弗斯推動的巨石變成了馨香的玫瑰。雖然故事的本質並沒有改變,依然充滿了無意義和無希望的觀感,但終究讓這個有些殘酷的畫面多少有了一點溫柔。畫面中的西西弗撕除了隱忍、堅韌、執著之外,還帶上了慈悲的味道。這慈悲不光是對眾生,也是對自己。也許這就是熊培云為何要用「慈悲」和「玫瑰」用作書名的一點原因。

熊培雲1973年生人,幼年時,「上山下鄉」還沒完全結束。意識形態的東西仍然填滿了生活的每一處縫隙。而到了少年時期,中國又開啟了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可謂滄桑劇變,世事、人心、浪潮……這些對於心靈的聲聲叩問是無疑是直指深處的;到了現在,中國正在以大國的姿態重返世界舞台的中心,心態也好、物質也好、思想也好,都在期待真正的「成熟」。所以熊培雲的內心世界似乎也註定充滿了各種思考,或許有過燈塔,有過世俗的激情,也有過理想主義的憤懣。不過面對紛亂的時代,最終還是慢慢拾起了「慈悲之心」,不得不說這裡面有宿命的東西,是時代賦予思考者們精神內核。也許也正是因為如此,70後這一代思考者的頭腦中盤旋著很多「大詞」:自由、理想、民主、正義……這也是我在閱讀《慈悲與玫瑰》時經常體會到的東西。而反觀80、90後,從小成長的環境要正常很多,日漸成熟的商業社會邏輯給他們提供了較為明晰的「世俗成功」的定義,大家忙著在這個得到普遍認可的「階梯」上努力攀登,也就少了許多思考的契機。從這一點來講,就像讀歷史能讓我們視野更加寬廣一樣,讀一下70後思想者們的作品也有的類似的功效。

從熊培雲視角看過去,這個世界是混沌的,有時候又有很多不堪。他崇尚精英階層對於社會的責任擔當,懷疑普羅大眾的無效聚集最終很可能塑造「多數人的暴政」。他強調自由,拒絕權力的僭越;他相信自由意志,認為理性能夠拯救人類的無明。然而,人性是複雜的,劇烈變動中的社會也有非常多的不完滿。所以不難想像的是,熊培雲的心路歷程必然不會輕鬆,那裡面的糾結和痛苦,在我看來幾乎是註定的。

在2016年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影響甚廣的公眾事件。事件緣起一位叫羅爾的父親,因為女兒羅一笑罹患白血病而在公眾號上發表文章——《羅一笑,你給我站住》,講述自己家庭遇到的困境。同時與一家公司合作,聲明只要轉發文章,這家公司就為羅爾的女兒捐出一塊錢的救助金。文章發出後,事件快速發酵,羅爾在一天之內就收到了200萬元的「微信打賞」,遠遠超出了羅一笑當時的醫療費用缺口。於是這位父親在微信上緊急叫停了「打賞」,說費用已經不缺了,同時計劃自己留下50萬元作為醫療費用。剩下的則捐出來幫助其它的幾個白血病患兒。這樣的結局看上去很美好,但是事情很快就出現了巨大的反轉。很快,網路上有人聲稱羅爾的家庭根本算不上是困難,他們擁有三套房產,而羅一笑的醫療費由於大部分可以報銷,也不像文章說的那麼凄慘。一時間,羅爾的形象從一個痛苦的父親,變成了無恥的騙子,網路上一片罵聲。為此,羅爾通過騰訊將所有打賞款原路退回。但民眾依然沒有原諒羅爾,洶湧的輿論成為一頭無法阻擋的怪獸。後來羅爾在一次採訪中坦言:「知道自己已經身敗名裂」。

這個事件在熊培雲心裡激起了很大的波瀾,他發表了一篇文章《不要虐殺一個求救的人》,道出了對事件的反思。他認為在整個事件中,公眾不僅沒有任何損失,有些人甚至收穫了可以津津樂道的正義感。而羅爾已經退還了款項,由他的不幸引發的戲劇落幕了。那些追剿他的正義的戲劇也該落幕了。熊培雲懇請們,在羅爾退回他不堪承受的救命稻草時,也請苛責他的人收回皮鞭。無論如何,羅爾只是一個求救者。如果你認為他的求救方式不對,那就請原諒他的求救方式;如果你覺得他不該求救,那就請寬容一個自私而且帶著懦弱的人。他還奉勸道:「這個社會有足夠多的非正義,追求正義也有足夠多種方式。對於一個手無寸鐵、束手就擒、淚流滿面的孩子的父親,討伐者們請節制你們的正義。」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立意正誠。不過依然不出所料的是,熊培雲這次還是被罵得狗血淋頭。一位讀者留言說:「您這樣的學者竟然替羅爾這樣的人鳴不平,這個社會沒救了。」熊培雲當時回復道:「人(個體)有救了,這個社會就有救。空談社會與空談人民何異?」

我們跳出這個事件來看,社會心理的邏輯有時候其實很殘酷。一個人如果要發出求救的聲音,那首先必須連起碼的尊嚴也要交出來。各方聲音表面上飄著很多光明正當的辭彙,背地裡卻有很多非理性的情緒、隱秘的激情甚至是陰暗的心理。所以我想熊培雲的心緒是複雜的,而可以想見的是,這麼多年來,他眼見了許多類似的事情。一方面堅持著內心的理想和自由,另一方面又一次次地感受到社會理性的缺位。就像是一位慈悲地想要拯救蒼生的佈道者,卻每每被眾生的兇狠所震撼。時間長了,難免心生悲觀。

這次「羅爾事件」過後,熊培雲寫了一個無題的短篇小說。小說用隱喻的手法,將羅爾寫成了一個叫做「仁濟」的父親,同樣是女兒病重,同樣是吶喊求助,也同樣被城裡的人們送上了「道德法庭」。所不同的是,小說中的城市叫做「烏合城」。道德法庭最後判定將仁濟投入的是「烏合河」。我想,熊培雲在寫下這篇小說的時候,心裡是五味雜陳的。人世很瘋狂,他一定會想自己的慈悲應該如何安放。

當然,在我看來,人類在在本質上就是非理性的,理性只不過是偶爾照進心靈的轉瞬即逝的東西。從大尺度上講,人類並不具有自由意志。先賢蘇格拉底的「認識自己」,從某種程度上說只是一個美好的理想。這一點上,我與熊培雲的態度不盡相同,所以我不像他那樣會為此產生很多痛苦。但同時我也深知,正是有許許多多個熊培雲這樣的思考者,始終心懷天下,相信人類的自我救贖。我們的世界才始終充盈著世俗意義上的希望。心繫眾生的悲憫之心,相對於我來說,確是已經站在另一個境界上了。留給思考者們要想,要做的事情,依然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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