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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晉如 :當代詩壇:究竟誰該向誰學

當代詩壇:究竟誰該向誰學

我國素有「詩的國度」之美譽,詩的歷史源遠流長。由斷竹續竹之歌,周南召南之詠,中經歷代詩家陶寫性情,到今日新舊諸體異彩紛呈,誠可謂鬱郁乎文哉。唐宋諸賢更為我國詩歌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迨新文化運動以降,新詩取傳統詩詞正統地位以代之,或可稱詩界千年未有之大事,非當日國粹保存派所可想見者。第自近年以來,各地舊體詩社林立,據統計,全國從事舊體詩詞創作者已有140萬人。在《詩刊》訂數不斷下降之時,舊體詩詞核心刊物《中華詩詞》訂數卻扶搖直上。舊體詩詞似更為民眾所喜聞樂見。近來有不止一位的新詩創作大家認為,新詩應當向舊體詩詞汲取營養。他們中有一些人意思是今人寫新詩應向古人創作的詩歌(古典詩詞)學習,如鄭敏教授。但也有一些人是指當代新詩創作者應當向舊體詩詞創作者學習,理由是新詩越來越讓人看不懂。此二說予並謂不然。

荒蕪說過,新詩形式是散文的,而內容則是詩的,舊詩形式是詩的,而內容則是散文的。換言之,即認為大多數古典詩詞有「非詩」的成分在。浦江清則認為,任何一個民族的詩歌發展,都要經由民歌、樂府、詩這三個階段。他也認為古典詩詞中符合「詩的」標準的不多,只是比荒蕪說得更具體,也更精確。

由民歌到樂府再到詩的過程實即由集體抒情向個體抒情演進的過程。民歌無疑是集體抒情的結晶;樂府中雖有由個人創作的,抒寫的卻是全民族的心理。像「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樣的情感是人人都可能有、人人均可能產生共鳴的,缺乏思想與情感的超越性。而像杜甫的《秋興》、李商隱的無題、陳寶琛的前後《落花》,才是具有獨特的個人體驗的「詩」。丘逢甲為黃遵憲天問樓題對聯:「陸沉欲借舟權住,天問翻無壁受呵」,具有此等超越性情感的句子才意味著詩歌的真正成熟、真正現代化。不過這樣的詩篇在我國詩歌發展歷程中畢竟佔少數。在「天人合一」的哲學背景下是很難產生具有超越性的人,也就很難產生出具有超越性的「詩」。就整體而言,流傳至今的古典詩詞名篇大多是樂府。

樂府與詩最根本的對立不是在風格上。它們之間的對立,實即為詩人人格類型的對立。凡是樂府的作者,都是作為社會的個體,他們的思想是以社會集體心理為背景的。而詩的作者則是作為個人的個體,他們的思想均有超越性之成分在。樂府是前現代的文化的產物。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新詩發展是建立在個性解放的基礎上的,在抒寫具有超越性的個體情感體驗方面,新詩做得很好。

像「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顧城)、「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海子)這樣的情感體驗,才是真正成熟的、現代化的詩歌。許多人指責新詩完全拋棄傳統,「另起爐灶」,以西方詩歌為法,實則由於廣泛流傳的古典詩詞多是樂府,其風格無法滿足個體覺醒的心靈抒寫的需要,新詩這樣做誠為勢所不得不然。古典詩詞(是廣泛流傳的那一類古典詩詞)除了在用典方面的經驗可供新詩借鑒,實在不能向新詩更提供其他什麼。新詩的道路,是緊緊跟隨現代化進程的道路,尤其是自朦朧詩以來。

共時地看,當代舊體詩詞的創作也未能擺脫樂府傳統的羈縻。中華詩詞學會提倡的是通俗易懂的詩風,反對用典,主張聲韻改革,這種指導思想完全順應了當代大多數舊體詩詞創作者的文化水平。這隻能導致當代舊體詩詞創作離詩的本質越來越遠,相對於龔自珍以來的近代詩詞更是一種令人遺憾的倒退。

當然並非沒有例外。優秀的舊體詩詞創作者並不看重他所選擇的體裁,新詩與舊體詩詞也不存在體裁上的優劣之判。不過總體而言,當代舊體詩詞擁有如此龐大的群眾基礎,這一現象需要解構。只要回顧一下歷史,我們就會發現,五四運動不是阻礙了舊體詩詞的發展而恰恰是為舊體詩詞創作的現代化提供了難得的契機。陳獨秀、魯迅、郁達夫等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均是一手做新文學,一手做舊文學,他們在詩歌風格上都是近代以來的古典詩詞風格延續,採取的是「非樂府」的姿態。

但是由於新文化運動僅在知識階層起作用而未能惠及廣大民眾,已經現代化了的知識分子與尚在前現代化階段的人民大眾之間出現了話語斷層。這種斷層是共時的而非歷時的,當代舊體詩詞創作之所以數量至巨而質量不高,根本上就是由於這個斷層的存在。今天許多看不懂新詩的人其實也沒有誰能夠真正欣賞古典詩詞中的「詩」。既然現代化在本質上表現為人的解放程度,則詩歌情感的個人化與否應當被視為詩歌是否現代化的標誌。

從整體上說,當代舊體詩詞創作仍處在前現代化的階段,新詩能夠從這些作品中得到什麼呢?今日之要務,乃在於使詩歌抒發個人化的情感,並徹底擺脫集體抒情的羈縻。舊體詩詞用典與新詩要求「復義」、「陌生化」的語言效果隱合,新詩也應當用典。但是語言畢竟是第二義的存在,情感才是詩歌的唯一內容。當代人寫舊詩,要在內容上是「現代的」,抒發情感就必須是個人化的。要作到這一點,除了學習前人,也需要向新詩創作者學習,而不是相反。這裡所說的新詩,是將那些纏過足又放腳的白話詩排除在外的。

自然,倡言詩歌情感個人化並非是反對文藝大眾化路線。須知人民大眾的知識水平是不斷提高,日新又日新的。我們有理由相信,作為「詩的」而不是「樂府的」詩歌將會為人民群眾所接受。同時,倡言詩歌情感個人化也不是只要詩人「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卻不去關愛集體。無論是創作新詩還是創作舊詩,詩人人格的現代化是第一要著。詩人應當將關愛集體、關愛社會作為個體道德的內在需要,同時具有首出眾庶般的超越性,這樣才能保證優秀詩篇的不斷產生。倡言詩歌情感個人化也不是說誰也看不懂就是好詩,今天能夠欣賞丘逢甲、黃遵憲、陳寶琛、陳三立、穆旦、鄭敏的人並非很多,但是隨著具有現代性的人群逐漸增多,能夠欣賞「詩」的閱讀者也會日漸多起來。

(原刊1999年7月21日《中華讀書報》,署名綴石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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