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現實生活的敏銳反應

1.在我的閱讀經驗里,21世紀以來,冠以長篇報告文學,或曰紀實文學,抑或非虛構文學的作品大有增長之勢。有多部非虛構文學曆數年而仍被人們津津樂道。而中短篇報告文學顯然沒有這麼幸運,這有點兒近似中短篇小說。名家的長篇小說幾乎都擁有數量可觀的擁躉;同樣是名家的中短篇小說,閱讀者的數量就相差甚遠。這其中的奧妙是否與幾十年來一直強勢的電視連續劇的影響有關?回望20世紀80年代,即所謂「新時期」文學之初,中短篇小說可是文學的主體,風光無限。在某種意義上說,電視連續劇改變了人們的閱讀習慣,人們已經習慣閱讀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或者人物的命運,以及跌宕起伏的情節。中短篇小說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中短篇報告文學當然也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黃傳會是報告文學大家,寫了很多長篇報告文學,影響廣泛,他當然深諳此理。但他為何還寫了不少中短篇報告文學,並且出版了這本名為《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中譯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的精選集呢?我以為,這無疑彰顯了黃傳會的社會責任感和作家的使命感,以及他對中短篇報告文學獨特價值與意義的別樣理解。在這一點上,他與許多報告文學作家的不同之處尤為顯明。

2.中短篇報告文學,尤其是短篇報告文學,一定是瞬間靈感的產物;或者是一個事件、一個細節、一句話、一個構思、一個標題甚至一個畫面,便足以打動作家,並激發起他的創作衝動。當然還有另外的可能,就是突發事件,讓作家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採訪;或者從新聞的時效考慮,作品需要早日面世。這兩方面是中短篇報告文學獨特價值與意義的核心所在。

雖然未曾經歷20世紀五六十年代,但我知道那個年代曾經倡導過文藝的「輕騎兵」,號召廣大作家及時用筆、用情去反映火熱的現實生活。當時不少作家真是有如一支文學的「輕騎兵」,並運用「輕騎兵」的文學樣式,如通訊、特寫、散文、中短篇小說等,迅速地創作了一大批作品,其中不乏有著強大生命力的傳世之作。1951年4月11日魏巍發表於《人民日報》頭版、反映志願軍動人風采和感人事迹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它的影響力哪裡是一部長篇小說可以比擬的?可以想像,這時的作家不會為寫作的純文學價值與意義所糾結,他們只可能有一種信念,就是儘快地將各條戰線上英雄們的事迹和形象描述出來,告訴給廣大讀者,為他們提供思想和精神的動力。我以為,當下的文學特別缺少上述那樣一種時代精神,一種真正地近距離介入生活的慾望與能力。我們似乎多了一些功利性,或者過多地焦慮於文學內部的價值,或者乾脆覬覦某種文學獎項。

在這樣一種背景里,《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彰顯出它的特立與獨行。集子中15篇作品只是黃傳會中短篇報告文學作品的一小部分。但從這些作品,尤其是其中描寫軍旅生活的作品裡,我讀出他承繼了當年的文學「輕騎兵」的寫作倫理,他被當下中國社會急速變革的生活所感染和震撼。尤其是近年來,國防和軍隊改革大刀闊斧、蹄疾步穩,實現了歷史性突破。當下的軍旅文學顯然沒有跟上現實步伐,許多作家還滯留在那些瑣碎的軍營生活中,又或者沉浸於歷史話語的重新闡釋與故事的傳奇講述,以尋找新的敘事空間。文學未必完全與生活同步,但如此嚴重錯位不僅違背了文學的本質,也與讀者的期待相去甚遠,這種境況顯然需要加以改變。黃傳會在寫作長篇報告文學的同時,不忘經營形式上更為短小精悍的中短篇報告文學,顯示了他對急速變革的現實生活的敏銳回應,頗值讚譽。

3.《海天魂》是個短篇,它的產生過程最為典型地詮釋了文學「輕騎兵」的精髓。黃傳會採用第一人稱,以及元小說的方法,展開了對遼寧艦艦載機飛行員張超在陸基模擬訓練時,因戰機突發機械故障壯烈犧牲事件的敘述。這篇報告文學只有短短的15頁,但作家抓住了人物活動的幾個關鍵的時間節點進行結構,仍然「完整」而細緻地將英雄張超的面貌與內心的狀態描寫出來。而對險情的描寫則採用了攝影中特寫鏡頭的方法,清晰地將驚險的細節推至讀者的眼前,具有相當強烈的感染力和震撼力。黃傳會的語言既不華麗,也不誇張,相反,很樸實;但由於他注重捕捉最能表現人物內心狀態的細節,仍然產生了撼人心魄的文學性效果。比如,「如果把艦載機著艦比作『刀尖上的舞蹈』,艦載機飛行員無疑是『刀尖上的舞者』。航母雖然是個龐然大物,但駕機從空中看,卻像海面上漂浮著的一片樹葉。著艦區域就更小了,加上航母不斷地縱橫搖擺、上下垂盪,海上氣流也不穩定,駕駛戰機精確地陷落在阻攔索之間,好比是百步穿楊。」語言簡潔有力是黃傳會中短篇報告文學的另一特徵。

《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的寫法與風格與《海天魂》同出一轍,也是第一人稱。從結構的角度講,黃傳會充分利用了第一人稱敘述上及轉換場景的方便,將現時態描寫與歷史的回敘融合得渾然一體,了無痕迹,這一點也顯示了作家的文學性功力。這個不到6頁的超短篇,其實主要是對歷史的回敘,仍然是選擇幾個歷史節點上具有典型性的細節,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只是一個敘述的支點,用這個支點來撬動歷史。黃傳會報告文學的畫面感很強,如果拍電影,我覺得可能都不需要導演做「分鏡頭」;有如中國水墨大師在宣紙上的揮墨點染,看似隨意為之,卻是筆筆有來歷,既有內蘊,又見性情。比如開篇第一句「我站在這片甲板上」,多麼好,既有實在的物像存在,又給讀者留白了無限的想像空間。隔了兩行的又一句也特別好,「我終於站在這片用特殊鋼材鍛造成的甲板上」,既有遞進的關係,又有豐富的隱喻。從結構上,它又前後照應,結尾還是這一句「我站在這片用特殊鋼材鍛造成的甲板上」「墨綠,淺藍,深藍……」有著對未來的無限想像與憧憬。難怪有論者將此篇稱之為散文性的報告文學。從文學性,或者韻味上,這篇作品更接近散文是不爭的事實。

4.我覺得沒有必要將集子中的諸篇都做這樣一個略微詳盡的分析,因為這兩篇足以代表,或表徵《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這個集子,以及黃傳會的中短篇報告文學的文學性特徵與寫作風格。集子中可圈可點的篇章還有很多,包括社會題材,黃傳會都是從獨特的角度切入,進行細緻描寫與深刻剖析,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很是不易。

我很欣賞黃傳會在「前言」中轉引的觀點:對一個時代而言,總是存在一些讓人們最為焦慮和痛苦的問題,可以稱之為時代的迫切性題材。與這些題材相關的人物與事件,不僅嚴重而普遍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且還深刻地改變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改變了人們的道德意識和行為方式,甚至改變了歷史的前行方向。報告文學作家有責任和義務,用文學性手法真實地捕捉、記錄這些時代弄潮兒的身影與靈魂,既為當下計,也為歷史謀。

黃傳會正在這樣地努力與奮鬥著。

(作者:傅逸塵,單位:解放軍報社文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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