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徐立功聊天—李安和台灣電影的那些往事 | 正午

在台灣,還有誰能像徐立功這樣,能講出一大堆電影圈的軼事?2010年,他獲得金馬獎終身成就獎時,台上台下的李安、張艾嘉、劉若英,都是一口一個「老闆」。 他說,現在最敢講的人,就是我這樣的,至少我還可以倚老賣老。

與徐立功聊天

——李安和台灣電影的那些往事

採訪、文 | 謝丁

徐立功是個好人,好到爛。什麼意思呢,就像沒了脾氣,隨便什麼人都覺得他好。「我這人就是沒個性。」他攤在沙發上,慢吞吞地,表情很幸福。「你知道台灣麻吉么?夜市上那種小吃,軟綿綿的。」他說,「我就是麻吉,你要怎麼捏,就怎麼捏。」

台灣電影人,有個性的多了去。焦雄屏老師,有個性,和徐立功打交道幾十年,中間還鬧過不愉快(徐立功也會和人吵架?)。到頭來,兩人還是和好。徐立功說,後來我終於知道如何跟焦老師相處了。怎麼處?「你如果要找她合作做事,一切聽她的就好。」我們就笑他,你真是個爛好人。

不過,也多虧了徐立功的好,台灣許多電影導演才有了奔頭。

七十年代末,徐立功在行政院新聞局廣電司,沒事就去樓上的電影檢查室看電影,順便看人如何剪片子。哪些是台灣民眾不能看的,剪掉;哪些是黃色有毒思想的,剪掉。徐立功就此知道,政府的底線在哪裡。他也提意見,說這樣一剪,電影的意思就變了。

然後他就去做了電影圖書館的館長,一做九年,認識了台灣新電影的那一批導演、評論家、也包括還在紐約的李安,還在文化大學讀書的蔡明亮。他那時理想著,想著自己成為第二個亨利·朗格盧瓦,法國電影資料館的老館長。1981年,徐立功搜羅了50部不同國家的電影,在台灣展映,從此有了金馬獎國際電影觀摩展。

電影人都說,別讓政府剪片子了,要尊重創作者。但誰去和政府談?當然是老好人徐立功。捏一捏,就去了。他就花心思和政府鬥法,兩邊還都不能得罪。有電影人跟他說,我們就像一把刀,貼在你胸膛。做得好,幫你刺出去。做了違反藝術的事,就捅你一刀。

好人還是挺難做的。徐立功回頭就去了中央電影公司,但又是個爛攤子。台灣電影那時處於「全面崩盤」中,島內95%票房來自好萊塢。徐立功拿了大權,副總經理。他可以決定某部電影拍不拍,花多少錢拍。他冒了個險,啟用了一批新導演,一下就推出了李安、蔡明亮。也包括後來的陳玉勛、林正盛。好人徐立功就成了台灣電影的伯樂。

這些人中間,尤以李安名頭最響。他早年的電影,幾乎都是徐立功製作的。看起來,兩個人都是溫吞水似的好,反正外界已把他們連在一起,想分都難。所有人都想找李安拍電影,找不到李安,那就找徐立功吧。媒體也是,訪問徐立功,問的都是李安。

我們也不例外。徐立功就說,談就談吧。但說多了,報紙一登,全是李安。他就笑,這也太傷我自尊心了。

但如今在台灣,還有誰能像徐立功這樣,能講出一大堆電影圈的軼事?而且說來說去,大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知道他人好。況且,他手上似乎還保有一種無形的權力。即便他後來離開了中影,創立了自己的電影公司,他在圈內仍有極大的影響力。2010年,金馬獎頒給他終身成就獎時,台上台下的李安、張艾嘉、劉若英,都是一口一個「老闆」。

徐立功說,現在最敢講的人,就是我這樣的。至少我還可以倚老賣老。

攝影:Naga。

口述 | 徐立功

零缺點的李安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公映之後,我每次去內地,走在北京的路上,只要碰到老闆,所有人都問我,能不能找李安拍電影?沒有別的事,每個人就一個目的,希望我去說服李安。

當然,他們不會把現金捧過來,但你可以想像,他們都是很有錢的。問題是,如果李安是那麼好說服的話,也許他就不會有那麼多好作品。今天講實話,如果李安願意拍什麼東西,你還怕他缺錢嗎?一定有很多人捧著錢來,對不對?

但是我講破了嘴也沒用,就算我把李安罵得一文不值也沒人相信。他們說:「不會吧,他就是最好,對不對?」我說,大陸還有其他導演也很好啊。他們講,不行,張藝謀不行,陸川不行。尤其是《少年派》之後,媒體也說,李安是零缺點,什麼張藝謀是零優點。這不是我們台灣人講的,全部是內地自己講的。搞得現在我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人是好的。

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影劇界真的很殘酷。

不過,講一句實話,在目前來講,我覺得李安當然是絕對優秀的。他自己的天分、努力和認真,這些都是他的優點。另外那些導演被批駁,為什麼?我會覺得是修養的問題。他們可能覺得自己多麼了不起,出錢的老闆也要聽我的。錢來以後,他們只需要滿足自己的創作慾望,才不管你票房怎麼樣。所以最後,投資老闆們都怕了,那當然就會反彈。

而李安這方面,這個平衡掌握得特別好。

我記得當年,我們拍完《推手》時,他回到台灣。電影上映時,我一定會跑到戲院看觀眾的反映。李安是第一個導演,會跟著我,到每家戲院去看。我每次跟他講,你不必了吧,電影拍完了,你也累完了,就回美國休息吧。何必跟我這樣東跑西跑?台北西門町的中國戲院,對街有很多咖啡廳,我們每次坐在那裡。看有沒有觀眾去排隊買票。對我來講,我是關心票房。但李安他也跟著。等人家買票進場,他跟著我一起進戲院去。我說,我只是看觀眾的反應,你幹嘛?李安說:「你不知道,我在創作的時候,很寂寞,只有在這時候,我是享受。我在看觀眾,哪些地方高興、哪些地方難過,我就很滿足,也可以作為我拍片子的參考。」李安是很認真的。我真的覺得——我也不要指名道姓——大陸的導演很少有這種人。

另有一次,我和李安一起去參加柏林影展。那時他還沒那麼大名氣。《喜宴》和《香魂女》一起拿了金熊獎。然後,整個柏林好像都被大陸的人包圍著,簡直一片呼聲,都是《香魂女》。我們那時候是第一次參加影展,也沒什麼聲音。李安每次去一個地方,他真的都是工作,不是在玩。我們替他安排在一個花園裡,給了他一張沙發椅,他坐那兒接受訪問,所有人排隊排長龍,他從來都不厭煩。他唯一的要求是說:「老闆,我只要求一點,每天中午,你得陪我吃中飯。」所以,一到12點鐘,我一定到現場把李安帶出來。我們倆就到一個中餐館,吃碗面。到了一、兩點,再把他放回沙發,他從來沒有怨言。

對李安來講,他喜歡觀眾喜歡他的電影,所以他拍電影一定會顧及觀眾。這是很可貴的。

另外他有一個觀點很好。他有幾部比較不成功的電影,叫好,不一定叫座。但其實他拍那些電影,是有目的。比如拍《與魔鬼共騎》,這是因為接下來要拍《卧虎藏龍》。他先要去習慣那些和騎馬有關的東西,他都希望掌握到。他真的是這樣一個人。做每件事,一定有他的想法,他才去做。

即使是台灣導演,也很少有人像李安這麼投入的。早年很多的導演,無論是楊德昌,或侯孝賢,一開始他們都蠻想完成自己的創作理念,可是逐漸逐漸,他們也會覺得,好像不能完全發揮這個理念,所以後來也會開始做一個結合。至於那些名氣小的導演,更談不上這個了。只要有人肯給他出資拍片,他們就很感激了。

《推手》1991年

皇帝的寂寞

很多人不知道,其實我和李安見面也不是很多。他每次來台灣,時間都不長。《少年派》在台灣宣傳時,我正好在北京,接到李安電話。他說,台北的首映,有個走紅地毯,要我陪他一起走。我說,這電影跟我沒有關係啊,也不是我投資的,我也沒參與,最多就是你在台灣拍片時,我有去探過班而已嘛。這很奇怪的,李安為什麼要跟我站在一起?我說這不太好。

可是,人家這麼慎重要找你去,你不去,會變得不好意思。既然如此,我就去。後來我了解,其實他請了不止我一個,他把當年我們一起拍《飲食男女》的那些演員,都叫了去。

我是覺得,可能是因為李安一個人在台灣,太單了。你想,如果走紅地毯,就和他太太兩個人,走起來也沒什麼意思。

你也知道,做皇帝是越來越寂寞的。(笑)

因為想去接觸李安的人,很可能就是一般的小人,或者想沾親帶故的。像當時跟他拍電影的那些人,大都因為李安紅了,反而跟他保持某種距離。否則,好像我們一天到晚沾著導演似的,我們都盡量避開。所以李安也挺寂寞。

說真的,他每次來台灣,就是跟我這種人見一見。對他來講,也許是善良感恩,對我而言,我會覺得是因為好朋友。但是每個人心理上難免會有一些個人不同的思路。這是講一句實話。我曾給他舉個例子:「以前多麼方便,你來,我們倆就到麵攤上坐著就可以聊半天,現在有這個可能嗎?沒有。」不要講去麵攤吃面,即使你今天跟他在哪裡見個面,說幾句話,立刻就會變成新聞焦點。媒體就會以為我們之間又有什麼事要做。其實什麼都沒有。

我跟他說:你每次跟我一說話,明天我要跟你上報紙,上了一大堆。主題我也很清楚,不是為我,是為他。可是我老是站那邊上,我就覺得太傷我自尊心了。(笑)

所以我們後來做事就變得保密了。比如他住在哪個旅館,半夜或者什麼時候,兩個人才吃個飯、聊個天。都是躲躲閃閃的。我跟他講,這種相見最好不要見,好像我是個情婦似的,不能見人。(又笑)

當然我這是開玩笑。但是他每次回來,我們都有見面。只有兩次沒碰到,一次是《卧虎藏龍》在戛納首映,我剛好出國,到澳洲我女兒家去了。後來李安一到戛納,就打電話到台灣,叫我趕過去。我說我不在家。他說,你躲得真是快得很。

李安的寂寞,是他特有的。所以我一點都不羨慕成功的人。為什麼?你想想看,他的母親住在台南(父親已過世),弟弟李崗夫妻住在台北。另外他還有兩個姐姐,一些後輩。但他每次回來,每天就是媒體記者圍著,他媽媽要看兒子,都要從台南趕過來。

他弟弟李崗,跟我一樣,也受到李安的盛名之累。什麼事情都找我們,但其實都沒用。因為李安是很堅持自己理念的人。李崗每次都說,你們不要找我,去找徐立功。其實我也無能為力。

在台灣,李安當然也有很多朋友,好多都是媒體人。至於那些演員朋友,其實也受李安名氣的影響。有一年,我們一起去印尼參加亞太影展。歸亞蕾先去。有次到海邊散步,李安突然來了,也在海邊散步,媒體記者就在那兒狂拍。歸亞蕾就笑說:「我來了好幾天,現在才被你們左拍右拍的。那是因為李安,對不對?」

再比如劉若英,李安蠻喜歡她的。每次有什麼片子,就找劉若英去談。劉若英後來說,我全身的細胞毛孔有多少,李安都知道了,還要跟我談什麼,用就用,不用就不用啊。

我記得有一次更好玩。拍《飲食男女》時,確定演員,李安要去找張艾嘉。我們就約在台北一個喝茶的地方。我帶著李安和張艾嘉進去,一進門,服務的小姐就說要簽名。李安以為人家找他簽名,正要拿筆。小姐說,不是找你,是找她。張艾嘉就笑李安:「你不要以為人家都找你,也有找我的。」人家那時還不知道,這個人以後成了國際大導演。

《飲食男女》1994年

大陸不是多的是錢嗎?

很多內地的投資者都來找過我。其中有兩部,我印象比較深。

一部聽起來很大,叫《江山》,講抗日戰爭的。 投資很大,上億人民幣。我就跟那個有錢人說,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題材。因為那個是國共合作,共同打一仗。這仗又是關係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役,而且又剛好包含中美之間的友情。江山還是毛澤東的祖籍地。總之,我說這是個很好的題材。談了好久。

結果他問,李安有沒有可能導這部電影?我差一點沒撞死。

我說,李安選擇題材,有他自己的見解。後來我給他們介紹了一個美國導演,人家真的考慮這事。但是他們腦子裡就李安,沒有別人。這就是個問題了。

最近還有一部電影,來找我,我也覺得還不錯。他們想拍司馬遷。題材是不錯的。這麼一個小人物,或許李安會喜歡。這個投資方比較通情理。他後來還跟我說:「當然,徐先生,如果你覺得李安他願意做,那麼你就來做製片。」我對這個投資人印象蠻好的,他們很有誠意,親自把劇本送過來。然後就說,你做不做得到,沒有關係,但是他們自己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

事實上,我個人對電影的看法是這樣:有所為,有所不為。

雖然我也很喜歡商業,但是我不太願意破壞……怎麼講呢,我們的電影夢也好,電影文化也好……比如說,白蛇傳。我多麼喜歡以前的白蛇傳,白蛇在西湖遇到許仙,兩個人共拿一把傘,我覺得多麼唯美。最後發現,哦,這個女人是個蛇,一個鏡頭就完了。但是你現在大陸科技發達,拍個3D等等。我們對神話的美感全部給破壞了。

有時,我真覺得,許多人太迷信於好萊塢的科技。人家都已經逐漸在變了,我們還一天到晚收人家的尾巴。你看馬丁·斯科塞斯的《雨果》,說真的他並沒有太多的科技。他反而有點像什麼都要親身去體驗,比如在屋頂上逃的那段,倒很像是成龍的風格。

以前我非常喜歡張藝謀,遠超過李安的。我們都是看他那些電影長大的,是我們的偶像。那等到李安的電影出來後,講實話,我開始想,張藝謀的東西,現在怎麼這麼難看呢?直到《山楂樹之戀》,我才覺得有道理。這個電影是應該讓張藝謀導的,最合他味道。因為我覺得他經歷過文革,所以那種感情,我會感動。

現在,很多人都在嚮往,是不是可以走到好萊塢。每個人都做這個夢。其實我覺得真的不一樣,你就說好萊塢吧,還不是想到中國大陸來投資。所以我總跟他們說,你們不要迷戀李安,好萊塢也是把資金拿到中國大陸來的。就不信。

我總覺得,兩岸三地的電影,焦點應該擺在哪裡呢?應該利用台灣人的創意,大陸的特色、地理環境和市場,再加上香港的技術,也許就能做出很好的華人電影。

至於錢——大陸不是多的是錢嘛?(笑)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你不要想用你的觀點去說服投資者,你可能要玩一點兒小手段,讓他們願意把錢拿出來。

2000年,徐立功、李安及張震。

貼在胸膛的一把刀

我是輔仁大學念哲學的,其實和電影沒什麼關係。但我那時就給電視台寫劇本什麼的。後來就去了行政院新聞局的廣電處。七十年代末吧,我們天天就在立法規,台灣的《廣播電視法》就是我們那時候幫忙擬定的。可是除了工作以外,像我們這種人蠻笨,不會跳舞,也不會打撞球,什麼也不會,我唯一最大的娛樂就是看電影。電影處的檢查司在我們樓上,所以我每天就跑到那裡看電影。

不是看電影,叫檢查電影。我心想,電影檢查一定是把人家不該看到的剪掉。後來跟他們很熟了,每次他們剪完,我就看一下,說,這個為什麼要剪呢?你這樣一剪,電影整個意思就變掉了。所以他們慢慢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好像很喜歡看電影,又好像很懂。反正他們也不討厭我,覺得還可愛。

有一次,新上任的新聞局副局長宋楚瑜,也跑來看電影。他問放電影的師傅,今天有什麼電影好看的。師傅就說,你問徐先生,他懂。我那時根本不認識他,沒大沒小的,我就說:「看你對好電影的定義是什麼?要看好藝術的也有,你如果想看很暴露的,也有。」他就笑一笑走了。沒隔多久,有一天我在辦公室,突然講副局長來視察。他一進來,人家就介紹這是徐立功徐科長。他笑笑說,原來你在這裡做呀。我瞎猜,他好像還蠻喜歡我的。

然後,電影基金會成立了,又要說成立一個電影圖書館。宋楚瑜那時升成局長了。有一天,副局長來問我,去不去電影圖書館。我其實根本不知道怎麼樣,但答應了,說可以去。真正要離開時,局長又變成了丁懋時。他又跟我講,你不要去了,可以把你派到美國去。我那時還年輕,覺得如果因為外調就不去圖書館,面子上很難看。我還大言不慚地說了一句,我要效仿法國電影圖書館,做一輩子的館長。

人家覺得你還真的是有理想。電影圖書館對我影響很大,我是在那裡認識了焦雄屏、蔡明亮這些人。焦老師是從外面念書回來,到圖書館查資料。蔡明亮是在念文化大學,做了些小的舞台劇,我們辦影展時,他就過來做工讀生,幫你賣票,有空就進去看電影。所以,在那個時間段,受到他們很多熏染,很多關鍵的人,也是那時認識的。

電影圖書館和評論界、以及那些導演,關係都是很密切的。因為搞了很多影展、放映活動,也常請些導演過來演講。我們也出刊物,是電影雙周刊。請專家去介紹各個時代的各國的電影特色和他們的歷史。

我在圖書館待了將近9年,到後來已經做疲了。為什麼?每年都辦影展活動,人山人海,每天也是很有壓力的。因為影展的片子,政府也要剪。評論界就講,要尊重創作者的心血,片子絕對不能讓他們剪。那怎麼辦?只好你站出來跟政府對抗,保持創作者的原本創意。你要花很多心思跟他們鬥法,趁他不注意,你趕緊放映。你要有這樣的膽識。這段時間焦老師辦事最漂亮。她就跟我講,你一定要抗爭到底。甚至有人跟我說,我們就像一把刀貼在你胸膛裡頭,我們支持你。但是如果你做了違反藝術的事,我們就捅你一刀。在兩者之間,你要就權衡。

這樣很累的。所以後來,宋楚瑜先生就問我,你要不要來我們文工會,就是最高的文化主導機構。我一開始興趣不大,結果一個朋友說,去做總幹事,這個名頭很大啊,為什麼不去?我被人家這樣一說,就去了(笑)。去了以後就在第三室,管的就是電視和電影。

沒多久,就碰見了《悲情城市》。我堅持不要剪,一定要讓這部電影公映,結果《悲情城市》真的沒剪就上映了。最後也沒事啊。其實,壓力也就是做官的人自己的心理。

那時,每到什麼重要節日,電視台都會主動找我約稿。我一開始很高興,覺得好像有點名氣了。有一次我就問一個電視台的朋友,說為什麼每次都找我寫?他說,你不要生氣,找你寫稿,是因為最安全。第一,你的字很方正,打字不會打錯。第二,你是管電視電影的,很清楚界線,絕對不會出問題的。我就有點不舒服,搞半天,這不是利用職務在做事嗎。那時就想離開了。

有一天,文工會主任找我,坐在他車上聊半天。跟我講政治、現實什麼的,都無趣啊,說我是一個很知心的人。然後問,你現在要不要去中影(中央電影公司)?我說好啊。那次聊天沒多久,他就去英國了。

我第一次去中影,坐電梯。兩個人在我旁邊咬耳朵,說,你看看這就是新來的副總,聽說他連拉丁文都考八九十分,他會拍電影嗎?我心都涼了。後來想,也對,我是真的不會拍電影,我來這兒幹嘛?去了才知道,我要負責決定一部電影要不要拍?好幾百萬到上千萬,這當然就很恐怖了,從來沒做過這事。後來我就想了半天,也許可以利用這裡,培植新導演。

《悲情城市》1989年

台灣電影,幾乎就是一部中影的電影史

我啟用的新導演拍的第一批電影,反響都不錯。老導演萬仁的《胭脂》,柯一正的《娃娃》,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李安的《推手》。居然都成功了。中影的人開始接受我,說這個副總也蠻能幹的。李安的第二部片子就得了柏林金熊獎。所以基本確定下來,每年都可以啟用四個新導演,一代一代,像陳玉勛、林正盛都是那個時候出來的。很多機會也來了。他們也都很爭氣,運氣好,潛質也都非常不錯。

認識李安,是因為他在紐約念書時,寫了兩個劇本,參加台灣比賽,《推手》拿了第一名,最佳劇本,《喜宴》也得了優秀劇本。新聞局就給了他一張機票,到台灣領獎。他那時在尋找拍片的機會,接觸了很多人,到最後都沒談成。後來他就到中影來找我。

一見面,就好像熟的不得了。他就穿一條破牛仔褲,藍色T恤,都磨損了,站門口。我說你幹嘛站在那,進來啊。我們倆就這樣子一談就談兩個鐘頭。完了之後我說,李安,你想做導演,我願意支持你拍一部電影。他就問我拍哪一部?我說,當然是《推手》,誰要拍第二名的劇本。其實我那時候沒概念,才跟他這麼講。他說你給我一天回去考慮。我說,就一千兩百萬台幣,多一毛都沒有。

他回去後,就到處跑,去問人家哪裡能租器材,多少錢等等。之後差點合作不成功,因為那時候台灣有個片商,也是跟李安談。但是他當時就跟李安說,要把推手拍成一個喜劇,重點就放在爺爺跟孫子之間的趣味上。李安當然很不滿意。第二天早上9點,李安就來了。

其實對我來說,我只是給他很多方便。之所以會做《推手》的製片,是因為當時一次給李安一千兩百萬,他要跑到紐約去拍,錢一定不夠。所以要控制得特別緊,每一毛錢,都不能遲到,一遲就慘了。那這個誰能保證?就只有我,我是副總,隨時盯著,錢是否寄到美國了。這就可以給李安很大的安全感。

這部電影,李安吃過很多苦。錢這麼少。他在美國的製片,每天都在拍攝場地。比如每天要看那個飛機,什麼時候飛過,他要算到幾點幾分。李安當時拍那個場景只有20分鐘,必須拍完。拍這個電影時,他都被製片罵哭了。哭完之後製片說,好,哭夠了喝杯咖啡,上工。

在台灣,中影一直是龍頭老大。如果你要講台灣電影,幾乎就是一部中影的電影史。但中影的問題是,它要拍電影,得經過黨部的批准。所以中影早期的片子,多少是帶有一些愛國意識什麼的。我進去後,會扭轉一點,說電影是個藝術。當然我們不否認電影里教化的東西,但是不能矯枉過正。

在中影,我們也沒有賺錢的壓力。碰到我這種人,也不懂什麼是壓力。也沒人管我,所以我也很佩服當時的總經理。當時讓他來,就是因為他們認為我的個性,不善於應付電影界的牛鬼蛇神。他就跟我講,很簡單,喝酒吃飯是他的事,拍電影是我的事。他說到做到,這個人非常好。

但《推手》是賺錢的。即使是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總體上也是持平的。

我和蔡明亮在圖書館時期就認識了。他那時就是個很有潛力的人。但我常和他開玩笑:「你拍這樣的電影,你認為你的觀眾有多少?」他說,我只想找知音,要慢慢的,我今天找到一百個知音,下部電影就有兩百個,再下一部有三百,總有一天我會累積很多。我就說,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電影是一百個,下一部變五十個,也有可能啊,因為你把別人都嚇走了。

其實對蔡明亮來講,他第一部電視劇《不了情》收視很好,他那時很有決心。他拍《青少年哪吒》時,也是可以很有商業性的。但他把結局改掉了。因為那結局是我幫他寫的,看起來好像很有張力。可是到了蔡明亮手裡,他不要那份張力。我也沒講一句話。他的電影就是這樣。

後來我就覺得,也許是太多的現實壓力,到最後,他稍微有點走火入魔。那部《天邊一朵雲》。我說,你怎麼拍這樣的電影,叫我怎麼出來替你站台。我如果跟人家講,這是個藝術電影,觀眾都不來了,觀眾已經對你的藝術害怕了。可如果我說,這是個色情電影,是不是打人一耳光。

所以那部電影我沒有太細看過,到今天都沒看。為什麼?因為不好說,人家一定會問你,一問你明天就上報紙。所以我就沒去首映。後來給了我一盤錄像帶。我想,這拿回家看也不好啊,放辦公室看,員工也會覺得老闆在幹嘛。後來就擱在那兒。奇怪,還真有人看,因為它不翼而飛了。

我也跟蔡明亮說,你拍這個電影,人家連挑逗的興趣都沒有。「對了,我就是要做這個,是讓人看了之後一點性慾都沒有的。」他說。他的目的就是這樣。

《天邊一朵雲》2005年

李安說,從此我和中影沒關係

《愛情萬歲》在威尼斯得金獅獎之後,我回到台灣,忙得要命。剛好是香港回歸前夕,我還帶著一批人去香港,宣慰台胞,說明年回歸了就很難去了。在那邊每天跑啊,也不覺得累。結果回到台灣,在中影開會,突然有點不對勁,趕緊跑回辦公室,抓起葯就吃,還是痛,隔了一會就暈倒了。

醫生說,腦幹出血,手術就兩種可能。一種就是死了,死了就解救了,或者終身癱瘓。另一種可能是救好。家人還是決定試,結果運氣好,沒死掉。

那我住院期間,中影很多人就在想,國不能一日無君,中影不能一日無總經理,很多人就想做,可是上面都壓住。說,開玩笑,總經理還沒死你們就在爭。等我出了院,就感覺一切都很奇怪了。到最後,我就決定離開中影。他們其實還設立了一個副董事長的位子給我,薪水比總經理還多一百塊,有秘書、司機,可就是每天坐在那裡很無聊。

李安那時回台灣看我。中影就要為李安開一個記者會,我不願意,每次都是玩這樣的,回來看看我也要開發布會。我說,你們要開我沒意見,我不出席。結果,記者到了,問有什麼事宣布。中影沒事可講啊,只好說,中影正式決定,不拍李安的《卧虎藏龍》了。

李安都傻了。有一部電影,公司不拍,也要開一個記者會?李安就從會場衝過來,跟我講,「從此我跟中影沒有關係」。

我一直勸他,說我還在這裡啊。李安說,我只認你,不認中影。剛好外面也有人一直勸我離開,我們就搞了一個小公司。當時就想,也許拍一部電影,玩半年,就回家算了。結果苟延殘喘到現在。

《卧虎藏龍》其實不是我們公司拍的。我們只是支持了一部分。因為李安回到美國,美國人花六百萬美金買了北美版權,另外六百萬就讓我和李安兩個人去找。李安就把他的酬勞也放進去,我們幾個湊了一些。然後簽了周潤發和楊紫瓊。大家一看,歐洲又出了三百萬。加上李安酬勞兩百萬,還差一點點。我們就說貸款吧。那個時候嚇死了,貸款還不起的話,可怎麼辦。

監製說你放心,我們的設計就是要買保險。保險公司又說,你們這個陣容不行,要換掉舒淇。說她片約太多,也許會影響電影的進度,保險公司要負責,堅決不用。

起初,換了一個香港影星。我們那時在北京,一看見她,我們倆掉頭就出去,心想這怎麼行啊!高頭大馬的,再穿一個高跟鞋,那有多高啊?我和李安都很頭大。他問她,你會騎馬嗎?她說,我不會騎,可是我願意學。只要你用我,我一天可以練五個小時騎馬。李安就喜歡這種演員,很認真。

我跟王惠玲站在門口,心想不行啊。結果,那個演員自己決定不演了,練功練了兩個月,身體受不了。

這時候,剛好碰到張藝謀。他就推薦了章子怡。我們一看到章子怡,差點放鞭炮。

章子怡那時沒什麼經驗。可是張藝謀說,你不要小看這個女孩,她是舞蹈系出來的。他跟李安講,她絕對可以拍這部電影,她的飄逸,舞蹈技術。結果真的是,她在這個電影里真得演的好。我認為比她拍的那部好萊塢的《藝妓回憶錄》好很多。我是很佩服章子怡的。後來有次在澳門,參加一個活動碰到她。發現她現在真的很成功。她私下跟我講,不會因為李安現在不用我,你也不用吧。我說,用用用。她人蠻好的。(笑)

《卧虎藏龍》光在台灣的票房就過億。但說真的,我們從來沒有慶祝過。

《卧虎藏龍》2000年

我認識的那些導演們

這一兩年,台灣票房最好的,都是比較本土的電影。《海角七號》還沒那麼明顯,但像《艋舺》、《雞排英雄》,票房都很好。我講實話,像周杰倫的第一部電影《不能說的秘密》,我覺得也算是不錯的。

大陸的電影,我現在不像以前看得那麼多了。但有時候很奇怪,比如陳凱歌,我們之前覺得他很好的,結果李安一出來,好像很多知名導演自己的特色就慢慢沒有了。《黃土地》很好啊,但他後來居然找了黃磊去演呂布。黃磊怎麼會是那種類型呢,根本就是一文質彬彬的書生。所以,我一直覺得,陳凱歌是不是被陳紅給「謀殺」了(笑)。《無極》根本就是個大型的MTV,不知道在幹嘛。你說他是不是很奇怪。

還有姜文,他有幾部電影都是很好的。但《太陽照常升起》——天啦,有次我遇到那個投資老闆,我跟他講,你真是了不起。他說,那沒辦法,花多少錢都要下去。後來再投《讓子彈飛》,我就跟他說,你要小心啊。結果那個電影賺回來了。

扯遠了。基本上,我是覺得,早年在台灣,媒體也會常常介紹一些好電影,允許很多像焦雄屏、黃建業這些不錯的評論家,發表他們的看法。後來因為不景氣,都給關掉了啊。報紙也變成一個商業的,看廣告行事。結果一個非常優秀的作家,也會轉去拍電影。我那時候就跟她說,焦老師,你變得太快了,怎麼會去拍電影呢?但《藍色大門》應該就屬於她,賣得非常好。所以她就像抽了鴉片。我覺得她蠻了不起的,真是很執著地努力去推廣電影。

但《藍色大門》,或者《不能說的秘密》,其實都還沒有成為一個氣候。大家會覺得他們有清新的味道,但是並不像早年的台灣新電影,有一種風潮。現在真的還沒有到那個地步。

《賽德克巴萊》票房很好,但虧錢也虧得多,因為投資太大了。他號稱用了六億台幣,所以光在台灣,他就應該賣到12億才夠。但基本上,台灣賣下來大概只有一半。我覺得那個電影本身是不錯的。但他最大的錯是,策劃性的錯誤。應該先想到,台灣的市場到底有多大?另外我覺得,你幹嘛非一定要用母語?我們還可以看字幕,但對有些老人來講,根本連字都不認識。聽不懂,只能看畫面,這一定會減少觀眾量。

但魏德勝是個好導演。他非常認真的,而且很努力,但是當你要用商業成就去講,我就不敢說了。因為《海角七號》的成功,我認為是個奇蹟。是不可複製的。很多事都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

像鈕承澤,我覺得是他聰明。他演員出身,腦子轉得很快,你看他馬上就跑到華誼,跟哥們一樣,關係很好。他算是不錯的,但我覺得,根底如果不夠雄厚,有限。

台灣目前這新一代導演,我其實沒那麼熟。不過魏德勝,是很熱心的,對同輩的導演也會呼應和幫忙。有些導演像是跑單幫的,跑著跑著就不見了。

早期那批導演——也許是時事造人吧——像我們這票人,包括焦雄屏老師,我們都是常常跟著侯孝賢、楊德昌,四處跑影展。每次去,大家都是融合到一起,會變得都很開心。有時在國際影展上,還會碰見一些大陸導演,那時兩岸關係不太好,比較敏感。但越敏感就越覺得珍貴,只要在一個地方碰見了,就聊個沒完,聊上癮了,就跑到你住的房間里,一直跟你講講講。大家都在宣洩自己的情緒,反而會覺得更相同。

但是現在好像比較沒有那個氣氛了。我後來發現,參加這些影展有時候會覺得沒什麼意思。為什麼?好像大家只是換了個地方,又去相互競爭,沒有那種團結凝聚力了。

當然我很久沒帶人去參展了。後來有人就開玩笑就說我,噢,你是拿獎就出去,不拿獎就不出去。我說真的是沒有。你說我現在拍一部電影,如果只是為了拿獎,那我講實話,蔡明亮最合適。花費不會那麼大,而且非常能夠得到歐洲人的喜歡。因為他的電影,話不多,外國人看,沒有那麼多的隔閡,就看他的影像。但是,你即使在歐洲拿一個不大不小的獎,對票房有什麼幫助?沒有。

所以你看侯孝賢,好多年不動了。他現在拍《聶隱娘》,心情應該也很沉重的。我覺得他自己壓力也挺大。找合作者也不容易,因為如果找個財大氣粗的老闆,侯孝賢也不願吃那個憋。但因為他也不算是個票房導演,只有《悲情城市》算是賺了錢。

所以回頭來講,李安和這些導演不太一樣。其實我歸結這些年的東西,台灣的電影是跟李行有關係的。在李行那個時代,他本身是一直非常講求人文性,把電影拍得比較精緻。當然後來慢慢拍起了瓊瑤電影,這些東西也就慢慢自然的沒有了。但是他一直對電影很熱心。

在那個時機,李安大概就是受到李行很多人文的影響。後來去美國念書,念的戲劇方面的課程。他是講求電影的戲劇表現的,也能夠把戲劇的理念跟影像的文化可以做很好的契合。所以他的電影里,有非常濃的60年代的文化特色,然後也有電影戲劇的表演。

在那一代導演中,所有人對李行都是極為尊敬的。他們相互之間也是關係很好。侯孝賢就不說了,他們有一批擁護者,自己去搞電影團體。我就說李安和蔡明亮,他們兩個還真是很會照應的。比如,他們兩個都很喜歡金素梅,也都和她合作過。金素梅是一個非常Nice的演員,她對合作者,對攝影師都很照顧。有次去香港,買T恤買了100件,回到拍攝現場,每個工作者送一件。她是那種禮數很周到的人。我記得《喜宴》之後,好多歐美人一直拉金素梅去拍外國片。到今天我也不理解,為什麼她從來不去。

然後,蔡明亮要拍《愛情萬歲》,李安拍《飲食男女》,同時看上了金素梅。李安說,既然這樣,那就讓蔡明亮先用吧。結果呢,那我們的蔡明亮也很有意思,他就講,那是李安嘛,先讓她去演李安的比較好。

兩個人推來推去。金素梅更瀟洒:我最近不想演電影。結果跑去開婚紗店,婚紗店又失了大火。命就是這樣。所以後來你看,楊貴媚就這樣冒出來了,同時演了《愛情萬歲》和《飲食男女》。要是沒有這一段過去,楊貴媚到底什麼時候出來,你也不知道。

有人總是說,誰和誰不和,其實我說真的,最會有意見的還都是評論界的人。導演跟導演之間都不會去講這個話,心裡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歲月會沖淡很多人之間的心裡隔閡。或者,某種程度上講,也許是現實,你也不能不低頭。就像今天你誰再對李安不滿,也不好去講了嘛,對不對?像現在最能夠講的人,就是我這種人。但是我也不太敢講,我怕人家說我是酸。(笑)但是不管怎麼樣,至少還可以倚老賣老。

《夜奔》,導演徐立功,2000年。

本文採訪於2013年初,發表在《時尚先生》2013年夏天。

題圖攝影:Naga。其他圖片來源於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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