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不過的坎兒年輕人能過

馬雲辭任阿里巴巴CEO之前最後一次公開演說：

　　主題：　感恩時代造就自己　　地點：　美國加州斯坦福大學

　　時間：　2013年5月6日　 　 演講人：　馬雲

　　演講人小傳：

　　馬雲，中國著名企業家，阿里巴巴集團主要創始人之一。現任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他是《福布斯》雜誌創辦50多年來成為封面人物的首位大陸企業家，曾獲選為未來全球領袖。除此之外，馬雲還擔任中國雅虎董事局主席、杭州師範大學阿里巴巴商學院院長、華誼兄弟傳媒集團董事、藝術品中國商業顧問等職務。2013年5月28日，馬雲聯合阿里巴巴集團、銀泰集團、復星集團、富春集團、順豐集團、中通、圓通、申通、韻達等多家民營快遞企業，組建物流網路平台「菜鳥網路科技有限公司」，馬雲出任董事長。

　　主持人語：

　　5月6日，馬雲在美國加州斯坦福大學參加「對話矽谷精英」活動。這是馬雲在辭任阿里巴巴CEO之前的最後一次公開演說。5月10日，馬雲辭去了阿里巴巴CEO職位，留任董事局主席一職。馬雲此次演講回顧了自己創辦阿里巴巴的心路歷程。馬雲還鼓勵在海外學習工作的中國人才回國工作，認為不斷變化的中國社會能給他們帶來更多的發展機會。

　　開場白：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記得在1995年或是1996年，一天晚上我騎著自行車上班，看到幾個人在偷窨井蓋。我想，自己這麼瘦，也沒有什麼武功，要是衝上去估計打不過人家。（全場笑）我就騎著自行車到處去找人。大概五分鐘以後，沒找到聲援的人，但我想到，前幾天有個孩子因為掉進沒有蓋子的窨井裡淹死了，所以我回到窨井附近，人還跨在自行車上。我說：「你們把它給抬回去。」他們幾個人看了我一眼。我想，這時候他們若是衝過來，我就跑，但是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這個時候突然來了個人問：「你說什麼？」我看到有人幫忙了，就說他們在偷窨井蓋……後來我越說越激動，看見邊上有個攝像機，原來他們是電視台的，在搞一個測試。那天晚上據說我是杭州唯一通過了這個測試的人。（全場笑）

　　我想想這還是蠻有意思的事情。有的時候世界上發生變化，如果你不自己採取一點小小的行動，這個變化就跟你沒關係；如果你參加了行動，你就可能是這個變化的受益者。

　　從小到大，就沒有人誇過我能幹、聰明。也沒有人說過：「馬雲，你有一天會做成大事。」

　　阿里巴巴活下來的三個原因

　　我從1994年年底、1995年年初，就開始做互聯網了。中國做互聯網的商業應用，我應該是第一個，比瀛海威還早半年。當初在北京中關村樹起「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還有多遠」這個牌子的時候，其實我已經創業半年了。稀里糊塗地走了那麼多年，我是覺得應該感恩這個時代，感恩於這條路上很多很多朋友……其中特別感恩的是矽谷給我的各種啟發。

　　1995年我開始在中國做互聯網的時候感到非常孤獨。所有人認為我是騙子，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說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是因為我完全不懂計算機技術，但是每次演講，總感覺聽眾眼裡充滿了對未來的遐想。

　　記得2001年還是2002年，我第一次去美國哈佛大學演講：為什麼在中國，我們的互聯網企業活下來了。現在想想覺得好幼稚，無知者無畏。

　　當時我講了三個原因：第一、我們沒有錢；第二、我們不懂技術；第三、我們從來不規劃。當然那時候哈佛的教授聽了很生氣，學生聽了很高興。（全場笑）

　　有錢並不代表創業能成功

　　我是當老師出身，後來自己去創業，然後又到外經貿部工作，算是臨時工。做互聯網開始創業的時候，我們只有5萬塊錢，競爭對手個個比我強。我後來明白一個道理，很多創業者死掉，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因為有太多的錢。因為你覺得要用錢去解決問題的時候，你的問題就來了。我認為，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錢只是解決問題的一個重要的手段而已。所以很多人說「我有錢，我可以干這個」，這個人基本從這天開始就註定要遭遇失敗。

　　阿里巴巴可能是中國互聯網，也是全世界互聯網中現金儲備算比較多的公司。直到今天為止，我們依舊保持這樣的風格，我們希望自己永遠懂得，我很多年前講過，一家公司的錢就像一個國家的軍隊，不能輕易動，但是一旦要動，必須得贏，錢不能亂花。

　　不懂技術才會敬畏內行

　　第二我不懂技術。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明白coding（解碼）是怎麼回事。但是我覺得不懂技術並不等於不尊重技術。我認為對於阿里的工程師來講，最可悲的事是CEO完全不懂技術，最幸運的事也是CEO完全不懂技術。如果CEO很懂技術，天天坐在你邊上，你活兒也干不好。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干，所以我很景仰地看著他們。（全場笑）

　　到今天為止，我對我們公司的工程師非常景仰，因為沒有一條代碼是我寫的或是我檢查的，但是它今天影響了成千上萬的人。我覺得是他們把所有的空想變成了現實。我真的非常尊重在座的所有工程師，是你們改變了這個世界，幻想不變成現實，一分錢、一毛錢都不值。

　　一直以來所有人認為阿里巴巴是沒技術的，原因是我不懂技術。這讓我們公司的工程師受了很多委屈。但是也有人問過我這句話：「馬雲你不懂技術嗎？」我反問：「王石會造房子嗎？」（全場笑）這是兩個概念，外行可以領導內行，關鍵要尊重內行。

　　因為不懂技術，我變成公司裡面技術產品當年唯一一個檢測者，我能檢測這個東西管用不管用，因為80%的人跟我是一樣的，我們敬畏技術，只要管用就行。如果馬雲說不會用，這事兒再好都瞎掰。如果這個東西很複雜要看說明書，那麼這個產品根本就沒法活下來。所以我那時候是產品的測試員。我為什麼退休，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現在連測試也不會測試了，真是發展太快了。我發現更多的年輕人即使測試也比我幹得好，那你幹嗎還當這個CEO？我知道自己對於互聯網和新科技來說太老了。不懂技術，尊重技術，欣賞技術，敬畏技術……但是技術背後的那些人顯得更為重要。因為如果對於沒有信仰的人，技術只是工具；如果對於有信仰的人，這些技術就變成了生產力，就變成了創新，能夠影響社會。所以我們不懂技術我感到自豪，因為我有另外的心態，我相信中國不缺技術，缺的是對技術的欣賞，對技術的敬畏。

　　變化是最好的計劃

　　第三個，我們沒有計劃。我真沒有寫過商業計劃，就一次準備融資的時候寫了一個商業計劃在矽谷籌資，被一個風險投資說「NO」，從那開始就沒有寫過。在1995年至1997年，你想寫互聯網的商業計劃，要麼你在欺騙投資者，要麼你在欺騙自己，因為根本沒有人能預知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後來我覺得計劃就不要寫了，我們人生就是個計劃，慢慢地執行。擁抱變化，變化是最好的計劃。但是不要丟掉你自己的方向感。

　　我從沒想過馬雲會有今天，從沒想過阿里巴巴、淘寶會有今天……我絕對沒想到中國互聯網會有今天，這是真心話。

　　變化意味著機會

　　儘管以前我跟阿里巴巴團隊講我們會有前途，但是我沒想到前途會如此光明，這遠遠超過我的想像。所以我在想，我們為什麼會有今天？其實我們處在一個很好的時代、一個變革的時代，而且今天這個時代還很有意思。對於中國經濟的發展，我猜想鄧小平也無法預知中國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未來30年中國同樣處在不斷變化的過程中。任何一種時代的變化，任何社會的矛盾，都會給年輕人帶來機會。

　　我這個人性格之中喜歡挑戰變化。我爸從小希望我專註一樣東西，但是我永遠沒做到過。我認為不專註就是最大的專註。（全場笑）他讓我練習書法，我自創了一套甲骨文式書法。因為我的字寫得實在難看，就像畫畫一樣。我想如果按照正規寫法，我寫不過別人，那麼還不如獨創一種更有新意的寫法，變化了也許就會有機會超過別人。

　　男生小時候總是會冒出這樣那樣的想法，比如：我怎麼沒生在戰爭年代？戰爭年代我可能成為一名將軍。其實想想看，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戰爭，而我們今天可以不通過戰爭，通過經濟的發展、中國自己的創新，就可以影響一個時代、影響無數的人。所以我要感謝這個了不起的時代。在今天，一個小小的軟體、小小的功能、小小的點子，只要你真心認同它並去做的時候，你就可以影響成千上萬的人，甚至這個世界將會隨之發生變化，這是很有意思的事。

　　那時候我有一個想法，假如馬雲能夠成功，那麼80%的年輕人就有機會成功，我是真想證明這一點。

　　競爭對手是上一代和未來

　　我小學讀了七年，高考考了三次。能夠走到今天，除了生活在一個好的時代外，我覺得要靠自己努力，加上一些好朋友，再加上一些好的機會。另外，運氣非常重要，沒有運氣我做不到這一天。當然運氣是等不來的，走著走著，運氣自然會來。運氣很有意思，就像種子種在外面。有人說可能人的一輩子是註定的，你的好運氣只有五個，當第七個運氣到來時，你就該開始倒霉了。所以如果你覺得運氣多的時候，把它分享給別人，種在別人那裡，這個運氣就像今天種下去的豆子，有一天會長出來，你還有可能好運多一點。

　　從創業阿里巴巴的第一天起，我們就有這個想法：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我們想幫助創業者，因為我自己創業太累了！真的累，每一天都在擔心能賺到錢嗎，有一個客戶來買我們的產品真比親爹還親。小企業太辛苦，全世界的小企業都很辛苦。所以我們覺得，今天或許可以用互聯網技術幫助這些小企業獲得成功。互聯網是有機會、有能力把小點子變成現實的。

　　到今天有人講「說什麼阿里巴巴可以幫助小企業，你們今天不是變成了做『淘寶』，變成了做『消費者』嗎？」我在離開杭州到美國來之前，跟公司管理層再度強調，阿里巴巴不是一家消費者公司，我們最初的使命是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我們做消費者是知道小企業需要消費者。如果要成為一家消費者公司，我個人覺得阿里巴巴的DNA並不是很好。這世界變化多快，你很難了解消費者真正的需求，我們的小企業更了解他們的客戶需求，所以我們做的一切努力，我們所有的策略是讓他們用技術去幫助無數的小企業更強大、更適應未來消費者市場的變化。我們希望那些小企業能夠用技術去跟大公司抗衡。原先大公司是有錢、有影響力、有關係，我們希望每個年輕人只要你有想法，只要願意努力，你都有機會成功。

　　「馬雲能夠成功，大家都能成功。」這句話說得容易，但是我們真的要給人家成功的工具，給人家機會。

　　把自己的夢想變成社會的夢想、國家的夢想。每個人的夢想成功了，這個社會的夢想才會成功。我們經常講阿里巴巴跟誰在競爭，以前說跟ebay競爭、跟雅虎競爭、跟谷歌競爭，到處在競爭，後來發現我們在跟上一代人競爭、和未來在競爭。我們這些人怎麼看待未來；我們希望社會怎麼樣；我們希望我們關心、幫助的人變成什麼樣；如果你這麼去做，這個世界可能會走得更好。所以我覺得假設阿里巴巴能夠在社會進步過程中做點我們能做的事情，變得更為現實，不管有多大理想，自己能幹才是關鍵所在。

　　我在一家酒店門口坐車，過來一個小夥子給我打開門說：「謝謝馬雲，我在這兒打工，媳婦開了個淘寶店，掙的錢比我多。」

　　信用可以幫你賺取財富

　　如果從商業來講，今天這個市場太大了，中國有無數的小企業，美國有無數的小企業，非洲有無數的小企業，只要有小企業的地方，我們就有機會。工業時代是靠規模取勝，信息時代、數據時代是靠創新取勝，靠個性化取勝。大數據會促進把大企業搞小、搞慘、搞破，把小企業搞靈活。這是個性化的時代，所以我覺得我很高興我們活在這個時代。

　　我們公司很奇怪，從多年開始到現在為止，所有我參加的活動、我們公司內部的活動都有影像記錄，以備失敗了被人家當案例查，成功了也讓人家了解當時這個決定是怎麼做的。

　　我曾經說過，阿里巴巴可能會失敗，但是走阿里巴巴這條路的人一定會成功。失敗也許是我們不夠聰明，我們沒有變化或者我們變化錯誤，但是有人走這條路，一定會有人成功，會幫助無數的小企業。

　　人家說你幫助小企業，怎麼又去搞金融了呢？我告訴大家，我們做阿里支付寶、阿里小微金融，還真不是為了掙更多錢。中國不缺銀行，而且銀行個個都很大。但是我記得我20世紀90年代成立的一家翻譯社，為了五萬塊錢的貸款，我把店裡所有的東西拿去抵押，還託了很多關係，根本就拿不到錢。今天如果說我們能用技術，讓無數的小企業不用擔保、不用抵押，憑信用就可以貸款，讓信用等於財富，這是阿里經營的使命。當這個社會人們點點滴滴的行為都變成信用的時候，這些信用又能夠變成財富的時候，社會才會越來越好。

　　剛才講一塊錢，一塊錢是什麼？我信任你。我們公司很多同事說乞丐也可以貸款，為什麼乞丐不能貸款？只要他從今天開始說「我願意注重信用」，為什麼不貸給他？但是你真做這個，背後就需要大量的技術、大量的思考、大量的信任在裡面去支持它。所以今天很有意思，以前改變世界需要用槍火、炮火，今天改變世界是用想法加技術。技術是可以改變很多人的生活的。

　　我最得意的事情是我出去吃飯，有人突然說，「馬雲有人幫你買單」；（全場笑）我吃飽飯，有人送過來一支雪茄說，「謝謝你，在淘寶、在阿里賺了不少錢」。這是我們覺得對這個世界的貢獻。儘管我覺得很內疚，其實我啥也沒幹，我只是說大家往前沖。（全場笑）這是個很有意思的時代，無數的公司前赴後繼，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人的生活。中國和世界一樣，未來30年，我相信世界是動蕩變革最大的30年，大家有真正的想法去做的時候，我相信在這個動蕩變化的過程中，是年輕人的時代。

　　◆現場問答◆

　　提問：現在阿里巴巴也成為現金儲量非常大的公司，這些錢怎麼用好？能不能也能夠像巴菲特那樣成為能夠用好現金的公司。剛才說的阿里小貸，這可能是用好現金的重要方向，就這個問題想聽聽您的看法，也希望這個問題您回答好了，成為中國的巴菲特。

　　馬云：中國有沒有巴菲特？巴菲特是時代的奇蹟，要想誕生奇蹟是很累的。我本來沒想過當巴菲特，也當不了巴菲特。但是這是一個好問題，首先我們的錢是哪裡來，我仔細想過。許多年前，我太太剛創業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窮得一塌糊塗，我問太太，你希望你老公成為中國首富，還是希望成為真正做企業的人？我老婆說：「當然要受尊重。」那句話對我影響很大，到今天為止，我都沒有想過當杭州的首富。

　　我們肯定要多做一些投資，多幫一些人。就像趙本山的小品里說的，最倒霉的莫過於人死了錢還在。所以我覺得我們要在活著的時候，腦子還不錯的時候，不做CEO，該去花花錢，去替社會花，去替信任你的人花。巴菲特是靠錢，我們是靠人、靠組織、靠互聯網，完全不同的領域，不同的玩法。跟喬丹打球，一點意思都沒有，要跟他下圍棋。（全場笑）

　　提問：5月11日之後，如果您看到阿里巴巴集團路的前方有一個大坑沒有井蓋，您又覺得可能跨不過去，但是您的下一任CEO覺得可以跨過去，您會提醒他沒井蓋甚至把他拉回來嗎？

　　馬云：5月11日以後，如果前面有個坑，你要跳，就跳吧。兵權已經在人家手上，你要信任。何為信、何為任？信和任是兩個概念：以前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現在要講究用人要疑，疑人要用。信任是結合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和用人要疑，疑人要用這四個方面。我是信任的，因為我們這個年齡跨不過去，說不定他能跨過去。所以有人跟我講：「無線沒希望，因為字太小。」我說：「你看著小，年輕人看著很大。」年輕人比我們厲害。

本版整理/崔瑩

----原載2013年6月16日《北京青年報》1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