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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重複」的莫言是了不起的

「文化大家重估」系列 ·7·「自我重複」的莫言是了不起的——《收穫》雜誌編輯部主任、作家葉開專訪

  2013年4月19日,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參加第23屆書博會。 圖/

  □羊城晚報記者何晶

  現場訪談

  

  對語言的運用「出神入化」

  羊城晚報:您最早讀的莫言的小說是哪本?閱讀感受是什麼?

  葉開: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了,不妨假裝就是《紅高粱》吧。我剛上大學不久,學校大禮堂放了電影《紅高粱》,完全被震驚了,真是各種「觀」碎了一地。那天晚上,我們幾個男青年模仿著電影里「我爺爺」余占鰲的流氓腔,在學校里大吼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晃著膀子走來走去,恍惚中覺得自己很好漢。一路上,看見的全都是這種流里流氣的「好漢」,豪情萬丈未免被消解了八九分。晚上,在女生宿舍下拚命地唱,頗有一種鬼哭狼嚎的氣勢。

  後來,就去圖書館期刊閱覽室找到了發表這篇小說的雜誌。閱讀感受仍然是震驚。我們讀慣了中學語文里的甜膩溫潤,沒想到小說還可以像莫言這麼寫,還可以把本來我們以為全都是流氓、反動派的那些傢伙都寫成了英雄。余占鰲、戴鳳蓮、花脖子,都不是什麼高大全的全能楷模,但他們的敢生敢死、敢愛敢恨的慷慨激昂人生,愣是讓我們熱血沸騰。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個剛剛從極度壓抑中慢慢回復的時代背景下,這種情感和觀念的釋放,令人終生難忘。

  羊城晚報:您的博士論文做的是莫言,為什麼會選擇研究他?

  葉開:選擇莫言做我的博士論文,是因為我一直很欣賞莫言的作品。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莫言還有些落寞的時候,他那部傑出的長篇小說《酒國》出版後國內幾乎沒有任何反響。我和好友,現為同濟大學中文系教授的張閎、現為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的曹元勇在學校時總談論這部作品,後來到張閎任教的上海師範大學去一起做了個三人談,就談《酒國》,有三萬多字。後來張閎把電子版發給了莫言,莫言又拿來貼在他剛剛去工作不久的《檢察日報》網上。這是我們較為深入地探討莫言作品的一次,也是我後來持續關注莫言作品的動因之一。

  羊城晚報:從上個世紀80年代至今,莫言一直在寫故鄉高密。在您看來,他的寫作風格是否有發生某些變化?

  葉開:莫言的作品大概以1985年為特殊分界期,前後的寫作風格變化很大。在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之前,莫言的文字都中規中矩,思想都四平八穩;到寫出《紅高粱》之後,莫言的情感和語言都奔放起來,以至於到中篇小說《紅蝗》系列小說時,到了有些失控的程度。「高密東北鄉」是莫言作品中人物和故事展開的場景,並不是說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一定是在這裡真實發生的。作家筆下的文學故鄉,可以無限小,也可以無限大。或許,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莫言的語言在《紅高粱》之前,是克制的,溫婉的;之後是暴烈的,狂歡的;但這兩種特質一直在交錯融合,不斷地消長中。到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他對語言的運用已經到了很高的控制程度,基本上可以說是運用自如,到出神入化程度了。

  兩種敘事:浪漫傳奇和殘酷敘事

  羊城晚報:您把莫言的敘事稱為「殘酷敘事」,如何評價這種「殘酷敘事」?

  葉開:莫言的敘事包含兩個方面:浪漫傳奇和殘酷敘事。我在想出這兩種不同的命名時,主要是指莫言文學作品中的兩種不同的敘事趣向。

  一開始,這兩種不同的敘事趣向,都包含在莫言的成名作、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中。小說中那個沉默的小男孩「黑孩」的形象,是莫言此後幾乎所有小說中出現過的「男孩」形象的起源。但《透明的紅蘿蔔》的語言總體來說還是典雅的、含蓄的、間離式的,有很重的孫犁等前輩作家的影響。他用雅化法來修飾小說中出現的殘酷事件,例如小石匠與小鐵匠鬥毆失敗後拚命撒出石片,有一片恐怖地插入了菊子姑娘的眼睛裡,莫言說「像是眼睛上長出了一朵木耳」。而故事的結尾,黑孩被侮辱之後,潛入黃麻地消失,像一尾魚游進水裡。這樣的描寫,都是對莫言記憶中可怕的創痛的間接表達。莫言在十二歲時因為飢餓偷拔了生產隊的一棵紅蘿蔔而遭到了水利工地兩百多人的開大會批鬥,回家後又挨了父親的毒打,但這次慘痛記憶中的真正徹骨冰涼的部分在《透明的紅蘿蔔》里掩藏起來了。

  接著,以短篇小說《枯河》為先鋒,莫言用近乎殘忍的語言,把在特定的、非人性的社會壓力造成的家庭崩潰慘劇,令人窒息地表達出來。以此為先鋒,莫言開始了觀察和反思現實社會的「殘酷敘事」的旅程。這些殘酷敘事的文學作品,基本都在「現實」中展開,表現莫言所觀察到的那些被損害與被侮辱的底層鄉親的苦難生活。這個系列裡的著名作品有短篇小說《糧食》、《地道》,中篇小說《歡樂》、《爆炸》、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酒國》等。長篇小說《檀香刑》的故事發生背景在民國前期,簡化起見,也可以歸入殘酷敘事行列。

  而「浪漫傳奇」系列,以短篇小說《秋水》為開端,《紅高粱》則大張旗幟,經《紅蝗》、《白駒橫過沼澤》、《玫瑰玫瑰香氣撲鼻》等,到長篇小說《豐乳肥臀》而達到巔峰。我曾說過,莫言的兩種不同敘事作品,到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這裡,融合到一起。

  羊城晚報:您認為莫言在當代文學中佔據怎樣的地位?

  葉開:記得在2007年左右,有人搞作家排行榜,請了國內十位著名文學批評家選出國內十大作家排行榜,莫言那時得到九票高居榜首。雖然這個排行榜有娛樂的性質,但這個專業圈裡的評判,具有一定的象徵性——在當時,莫言幾乎就在專業讀者圈裡獨佔鰲頭了。

  莫言的作品跟「鄉土」沒有太大關係,他只是在「高密東北鄉」展開自己的想像和敘事而已。不能把莫言稱為「鄉土作家」,就如同不能把福克納稱為鄉土作家一樣,我記憶中專業評論圈裡,也沒有人把莫言稱為「鄉土作家」。

  莫言的作品具有深刻的現實批判精神,又有磅礴的浪漫主義想像,更在人道主義等普適價值上,展示了世界性視野,因此他大大地超越了本土的同行。

  與福克納的自由世界成雙璧

  羊城晚報:莫言的東北高密鄉,在多大程度上能媲美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

  葉開:莫言自己曾經對「高密東北鄉」和「約克納帕塔法縣」做過比較,他的「高密東北鄉」不僅寫了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那些發生過的奇事怪事妙事,還把天南地北的花草樹木移植到高密東北鄉,把發生在其他地方的故事搬到了高密東北鄉,從而大大地拓展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文學王國的版圖。他的文學王國之充沛和豐富,與福克納的自由世界可謂雙璧。

  羊城晚報:有批評者認為,莫言的寫作似乎存在著模式化的問題,都是由特定的文學元素構成,比如情慾、歷史、暴力、民俗等等,也有人認為,他的寫作在自我重複,人物、情節、情境等等均是,您的看法是?

  葉開: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由「特定的文學元素」構成的,不然就成神仙了。一個能夠在寫作上「自我重複」的作家,才是了不起的。魯迅永遠在「魯鎮」打轉、沈從文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湘西」,莫言同齡中人,遲子建一直在忙於構築「北極村童話世界」,阿來在川西藏區建立起自己的土司王國,余華則把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江南,寫成了婉約而決絕的江南邊鎮。只有消費文學作品,才會趨時善變,看什麼熱鬧就寫什麼。

  羊城晚報:莫言的作品中是否有你不喜歡的?或者說你認為相對粗糙的?

  葉開:莫言的作品中很有些我不太喜歡,如他早期的粗糙作品,如他情感宣洩過頭的中篇小說《紅蝗》,還有批評界交口稱讚的長篇小說《檀香刑》。《檀香刑》奪人眼球效果是達到了,但缺乏某些寬厚和善意。在其後的《生死疲勞》和《蛙》里,莫言彌補了這種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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