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感論儒家與政治(《瞭望東方周刊》文章)

作者:蘭溪/整理 轉自《瞭望東方周刊》

孔子秉承周公彙集教化的宗旨,只是「陶鑄堯舜」,教導人們如何塑造聖君和賢相的典型。

常有人問南懷瑾先生,「儒家是中國文化的中堅代表嗎」?他常不知所對。

他以莊子的「大椿之樹,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為喻,說:「中國五千年來的文化,因時代久遠,自然會形成龐雜而高深的特點,枝條茂密,干葉繽紛,又加上攀附干葉之外的藤蘿茂草,縱使是專家學者也難一一剖析精詳,又豈能隨便即加定論?」

但南懷瑾先生仍然以他畢生所累積的知識,對中國的儒家文化的流變做論述,微言大義,是非評價皆在行文之間。

(以下根據南懷瑾先生文稿整理)

儒學的誤會

要講中國文化,實在不能以一概萬,更不可以偏概全。勉強地說,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本質影響民間社會的是雜家、陰陽家和道家之學,並非純粹是儒家或孔孟之教。再看歷史政治學術思想的運用,實質上,也摻雜了法家、道家、兵、農、儒、墨等諸家之學,並非完全屬儒家學說。

講到文化,首先應該知道我們自己的歷史,更要精細讀我們先民的歷史。對於有堂皇尊號三皇五帝等,暫且不論,只要從眾所周知我們的共祖軒轅黃帝所建立的文明開始,大家就會了解,我們的文化是有上古原始自然科學的天文、星象、曆數,以及人群生活技術的農業、畜牧、兵器等的開發所形成的;然後根據自然規律的星象,而建立起管理事務的政體官制。但是這一切的上古傳統學術,後來卻被漢代的歷史學者們,統統將之歸納到道家、陰陽家、雜家的範圍里,因而形成漢代以後的中國文化,似乎只有讀書的儒生們所代表的儒學,才是中國文化的核心。這個現象完全是由誤解產生的結果。

如果說自周公制定禮樂,再經六百年後孔子刪詩書、訂禮樂,形成的孔孟、儒學,就是中國歷史政治上的主流,那也未必盡然。須知周公、孔子著書立說的目的,只是彙集先民對於人道文化的精華,傳之後世。希望以此文教,普及人人,上至帝王,下及百姓,都能做好一個「人之謂人」。萬一出而為政,為社會人群來做大事,必須博古通今,知道如何才能做好一個聖君賢相。換言之,孔子秉承周公彙集教化的宗旨,也正如莊子所說的只是「陶鑄堯舜」,教導人們如何塑造聖君和賢相的典型,使他為人群服務而不負平生所學。

但遺憾的是,自秦漢以後,所謂的儒生們,為了謀求榮耀的職業,而出仕為官,只是依附在既成權力的帝王陛下,臣伏稱尊,自己既非皋陶、契、稷的君相雄才,更不是號稱有「致君堯舜」之道的臣子,豈非春秋大夢。由此而使負有師儒之道的儒家學說,以及「五經」「四書」等儒學內涵,反而變成千古蒙塵的迂疏之學了。雖然如此,但在中國的歷史文化上,歷代的儒生們,總算還保留周、孔之教的精神,而使儒家之學發揮了經絡作用,成為周延貫穿諸子百家的重要文化了。等於人體血肉之軀的生命,如果沒有經絡的作用,就會斷絕生命而無生機了。

師儒之道

從周武王奮起革命,推翻殷商末期紂王的暴政,建立諸侯分封,中央集權的周朝封建制度,大致相似於歐洲歷史上的聯邦政體。但周朝封建制度,並非類如歐洲中古時代奴隸制度的封建。周代的政治,是以文化為中心的政體,由周公姬旦制定禮、樂、刑、政制度,並以師儒之道為最高導向,所謂:「師以德行教民」,是以注重全民的道德教育為基礎;「儒以六藝教民」,是以全民自治的文武合一和生產技術相結合為根本。但時勢的驅使,任何一種體制,始終難逃盛極必衰的自然規律,所以周初封建體制雖然是以師儒之道精神為基礎,但是經過幾百年,也便趨向衰落而變質了。

到了春秋時期,所謂師儒之道的禮、樂遺風,只有周公後嗣的魯國,大體上還保有周禮文化儒術的規模,所以便有出生在魯國的孔子,起而祖述王道遺志的精神,「刪詩書,訂禮樂」,傳述德行之道和「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相結合,保留兼備師儒為一的教化,作為後世的準則。孔門弟子如顏淵、曾參,傳承了孔門以道兼藝的精神;至於子游、子夏等人,稍有不同,是以文藝兼道為主。因此,春秋末期,在魯定公、哀公、(公元前509 ~ 468)時期的魯國,還保留儒術最為純樸的風氣,這也就是後世至今所說,魯國這個時期,為儒家學術思想突出成家的主要時期。

秦漢儒術

戰國開始,除孟子以外,由儒家衍出的荀子(荀卿)儒術,便大有不同於曾子、子思傳承的道貫。而且由孔子訂定的六經(詩、書、禮、易、樂、春秋)的傳說,也各自主守師承,顯現了分歧。秦始皇統一天下,由荀子的弟子李斯為相,建立以法治為主的政權,完全捨棄周魯儒家的典範。因此,在秦漢交替的七十年間,所謂儒家經世之學,幾乎命如懸絲,雖不絕,但如縷。

劉漢興起的初期,舊史所稱譽的文(漢文帝)景(漢景帝)之治,它的文化政治精神,大體上是以黃(黃帝)老(老子)的道家思想和刑名(法治)相摻雜為主體。再傳到漢武帝時代,才有所謂「罷黜百家、一尊於儒」的時勢出現。如果站在現代思維法則,評論漢武帝時代的文化歷史衍變,對於「罷黜百家」之學的得失成敗,實在難下定論。但自漢武帝到漢宣帝以後,漢朝政權政府中的人才,如公、卿、大夫、士、吏等各階層,大致來講,確實是彬彬多文學之士,蔚成一代風規。

東漢以後,號稱儒生數萬人,對五經章句訓詁的學問,反而越來越疏懶,一般所謂的高名善士,不但不能以周、孔之學致君於堯舜,更不能感化皇帝背後的一群太監。在朝廷中的有學之士,厭惡太監們的擅權與專橫,一般自命為君子的儒生,不能如君子的周而不比,反而形成入小人們比而不周的黨派,因此與太監們競鬥權力,在歷史上首先出現東漢特殊的黨禍,終使劉漢政權,陷於衰落敗亡了事。但我們在前後《漢書》中,如能注意儒林的傳記,便可知道兩漢經師家法和授受的秩序,對於周禮師儒之道的精義,雖然並未達到最高領域,但在當時的名儒大臣們的章疏文辭中,祖述周、空法言,對於輔助當時的政治和教化,仍屬相當有力。所以歷史學家們認為漢儒:「朝秉綱常,士敦名節,拯衰銷逆,多歷年所,則周魯儒生之效也」。這些評語雖是秉筆寫歷史的儒家們的主觀之言,在儒言儒,大致也是事實,不能完全厚非。

佛儒摻雜

到了魏晉時期,因受漢末儒學空疏迂闊的刺激,學術思想一變,偏向《老子》《莊子》《周易》,三玄之學崛然盛行,儒家經學幾乎有衰歇停頓之趨勢。尤其自東晉以後,政局演變成南北分治的割據局面,師儒之道的傳承,也就漸漸發生異同的見解,北魏和南朝的蕭梁時期,對於儒家經學的義理註疏,文辭更臻縝密。南方的學者,喜新而厭舊;但北方的學者,守舊而疑新,甚之,譏誚南朝的學者標新而多偽。在此時期,印度進入中國的大小乘佛教,布譯新知,與三玄之學互相合拍,成為魏晉南北朝文化吸收並融匯新知的特色,姑不具論。

隋、唐之際,承接魏晉南北朝兩百餘年儒、佛、道三家之學的互相摻雜之後,思想開放,從儒學的六藝變成以文藝為勝場。文章詩賦,別開生面,除了孔穎達的《五經正義》匯成巨著之外,師儒之道的精義,專家傳經的風氣,幾乎絕響。李唐三百餘年間的文運,雄渾瀟洒,風流倜儻的別緻,其實,都是禪道與文藝相仍的天下。中唐以後,名臣學士,為了政見的異同而興意氣之爭,師儒之道的經義,在學術上並無特別的創見,如李德裕和牛僧孺的黨派之爭,無非是文人學士在意氣上的用事,以致禍延朝野。直至唐末五代八十年間,高明之士,厭倦時勢,大多不逃於禪,即歸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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