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藝術個性——紅學家周汝昌在文學館的演講;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紅學家周汝昌在文學館的演講; 10月3日,國慶7天長假中文學館安排的又一精彩演講,是紅學家周汝昌先生的「《紅樓夢》藝術的個性」。熱心聽眾很早就來到演講大廳。上午9點20分,年已85歲高齡的周老先生,在主持人傅光明研究員陪扶下登上主講台就坐。傅先生說:金秋十月也是文學館舉辦講座的黃金季節,今天我們請紅學家周汝昌先生來講《紅樓夢》。這已是文學館第三次請周先生了。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周汝昌先生開始了他的演講: 感謝文學館的盛情,感謝廣大聽眾的厚愛。在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場合,來了這麼多的熱心聽眾使我非常高興,對我是最大的鼓勵。但我不見得能滿足大家的要求,原因有二:一、水平不高;二、年齡大了,有些力不從心。我準備了演講的內容不見得能表達好,由於視力不好,準備的提綱也看不清,只好在這個大題目下仍然是信馬由韁,採取面對面的閑談方式談談個人的見解。 講演題目是「《紅樓夢》藝術的個性」,首先說說藝術這個詞,古今中外如何理解藝術這兩個字呢,外國稱它為Arts,Arts也是文學,這裡再加上一個個性。中外對文化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中國繁體的「兿」是百行工藝的意思,上面的草字頭與種蔬菜與果品的工藝有關,還包括音、古、星、象。後來我們接受了西方藝術的影響,對藝術的理念有所改變。怎麼理解個性呢?我國的藝術在一個時期光講共性,而不談個性,寫作品、搞藝術講個性是要受批判的。而以共性如何理解《紅樓夢》?有那麼多人物,每個人物又有不同的個性。一部作品各個形象需要塑造,每個形象的個性要突出,如果這都做不到還創作什麼小說及文學作品。 個性與特色、特點是不同的,我看到報紙上有這樣一篇文章《杜絕正確的廢話》,說的是我們平時說了不少似乎是很正確的話,但文不對題沒有用處。我所講的東西還不見得正確,但力求有點用,給大家提供一點新鮮的東西。我認為只有鮮活的東西才談得到個性。如世上每個人所處環境不同,脾氣、稟性千差萬別,這樣形成了人的個性。而物件如一個茶杯有它的獨特造型,花紋、顏色、材質,這能說個性嗎?!那是工藝品,可能有的藝術家不同意這個看法。小說要把人的個性反映到作品中,從而傳達給廣大讀者。藝術的個性可以包括特色、特點,而把特色、特點說成個性是不妥當的。 《紅樓夢》藝術的個性又何在呢?中華傳統文化對藝術作品的評價很重要,它關係到一個偉大作家採取什麼辦法、手段、形式、語言等創作文學作品的個性。偉大的藝術家曹雪芹寫賈寶玉對人生的看法,在後半部寫晴雯的死,先寫怡紅院中的一棵海棠樹枯萎了。賈寶玉說:植物是有生命、有靈性的,它也有情、有理、有感應、有交流,晴雯死前海棠樹先枯萎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各種人物的複雜關係的處理,對人、對物的細微刻畫都是高超的。他寫人、寫物、寫事、寫境都包含著個性,我們只能以這種認識讀這部作品,才能理解《紅樓夢》。中國傳統文化的最大特點是把文學藝術作品看成一個活物,有生命、有靈性、有血、有肉、有脈,凡生命有的,他(它)都有,而且還包括性情。 我們欣賞《紅樓夢》,體會它的魅力,就要把它看成是鮮活的東西,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其生命的精華。西方文藝理論要求一件作品(小說)形象要鮮明,性格要突出,刻畫要細緻……。寫一個貴婦人,穿什麼衣服、梳什麼發形,戴什麼首飾等等。大家看《紅樓夢》中有多少這樣的描寫?林黛玉穿什麼衣服,老太太長什麼模樣,穿戴如何等等。《紅樓夢》為什麼不寫這個,筆墨用在什麼地方。林黛玉、薛寶釵一上場就是二句話,很簡單。他的筆墨用在刻畫人物的個性上,不寫外貌、衣著,專抓人的「精氣神」。我曾給外國朋友講過《紅樓夢》,他們提出了許多問題,一些人認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沒有寫出來。我解釋這是涉及到中華文化傳統的問題,在這裡一、二句說不清。 中國二十世紀初文化界如蔡元培、胡適、俞平伯等很早就研究《紅樓夢》,那個眼光、那個悟性,都是研究《紅樓夢》的大家。魯迅雖然不是紅學專家,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和《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等著作中說到:「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的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並指出清末的小說寫人的感情,是最重要的命題。 《紅樓夢》最大的藝術特點就是全書貫穿著一種「伏線」,我們讀這本書要特別重視這一點。如我們看高鶚後續的四十回,是否合乎曹雪芹的創作意圖,那我們就看看前面所設的伏線。曹雪芹從書的一開頭處處設有伏線,書的表面是一層意思,再細想其內涵還有一層意思。宣統三年《紅樓夢》最早的原本,由戚蓼生作序,戚說:古代有一個人左手寫一個草字,右手寫一個楷字,二字完全不同,思想神經是怎樣形成的?在《紅樓夢》里就涉及到表現手法,藝術深度,寫作層次。如書的第一回中的「好了歌」及甄士隱的歌注每一句都是全書的伏筆。甄士隱的歌註:陋室空堂,當年芴滿床;哀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這段歌注的精神一直貫到全書,形成了《紅樓夢》的個性。中國的相聲大師侯寶林與郭全寶合說的膾炙人口的相聲《改行》,說的是幾位藝術大師在皇帝駕崩祭奠期間,為謀生而改行所鬧出來的笑話。由於大量的精彩表演和巧妙地設下伏筆,引得聽眾伏仰大笑,成為了相聲的經典。 《紅樓夢》中是從一僧一道二位大仙人說起的,他們把一塊大石頭用幻術點化成美玉,然後攜此到那昌明隆盛之邦(即為乾隆),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歸到大觀園怡紅院,這是本書的核心。《紅樓夢》千頭萬緒,只榮國府就有幾百人,從哪個頭緒寫呢?這裡有兩個小角色卻起了重要作用。一個是賈雲,開玩笑地認了賈寶玉為父親,他進了怡紅院,由於當時的道理觀念、身份、輩份,他不能也不敢隨便看。第二個是劉姥姥進怡紅院時吃醉了,不認路從後門進去的,然後睡在賈寶玉床上,這是開玩笑嗎?同時這兩個人都找過王熙鳳,這是《紅樓夢》下的伏筆。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大觀園,第一二次看到的是豪門大宅、富麗堂皇,第三次就完全不一樣了。在後面賈雲碰到賈寶玉,這時賈寶玉作了乞丐,作了更夫,沒有住處,睡在以草和雞毛取暖的雞毛屋,這是《紅樓夢》的一個大對比,也是該書的大布局、大章法。寫過第五十四回,榮國府那個大排場都全變了。這是全書的分水嶺。前面看到榮華富貴以享受快樂為主,這是為了反襯後面,第五十四回以後,家道逐漸敗落。但這前、後兩部分合起來又是一個不可分的整體,大章法、大對稱在全書取得平衡,這都是從伏筆展開的。 我們看《紅樓夢》不僅要列站門前,而且要登堂入室,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感慨萬千。《紅樓夢》的藝術個性還體現在創新上,以往的小說大多千人一面,曹雪芹的書與別人不一樣。創新這個詞在文藝作品上用得很多,是否都做到了,那就另當別論了。這個新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它像新生兒一樣是從母體中生出來的。中國有句古語「溫故而知新」,真正懂得新,先得懂得故,沒有比較,就沒有所謂的新。《紅樓夢》為後來的文學作品和文化發展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和有益的借鑒,我們運用這些「典範」時不能生搬硬套,而要理解它的奧妙,從中吸收其豐富的營養。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是如何寫人、寫事、寫物、寫境的呢?先說說寫人,榮國府那麼多人,他們的相貌、衣著如何;賈寶玉、林黛玉個性如何,千頭萬緒,從何寫起。有學者把英國的莎士比亞與曹雪芹相提並論,這自然讓我們感到光榮,因為在世界、在歐洲莎士比亞的名望實在太大了。但這兩個文化巨人是完全不一樣的。莎士比亞一生寫了36個劇本,據說後來又發現一個,總共37個。重要角色每部均算10人,莎翁總共創造了370個左右的形象各異的角色,是很偉大的。而《紅樓夢》一書中,據有人統計各種角色最少有400~500個;最多600~700個。我認為曹雪芹創造的角色不會低於500~600人,莎翁的370個角色分布在37個劇作中,而曹雪芹的500~600人是融入一本書中,其創作難度要大得多。 後來,賈寶玉遭難,家亡人散,各奔東西,秦可卿託夢贈言: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預示著賈府「盛筵必散」的結局。小人物賈雲救人,劉姥姥不忘當年到榮國府與賈母兩人見面說話。寫這兩個小人物的談話、舉動是那麼得體簡要。寫林黛玉入府怎麼下船,先進西大院看神像,然後進東大院看長輩等等,簡直是神來之筆。 曹雪芹寫《紅樓夢》借鑒了東晉大畫家顧愷之「以形傳神」和「遷想妙得」的藝術主張,寫形為了傳神,只用幾句話就把13歲的賈寶玉給烘托出來了。寫怡紅院用粉牆低護、垂柳滴翠八個字,達到了最好的境界。寫大觀園、牡丹、古樹、柳蔭,寶玉聯想杜牧的詩,把時間、空間和人的生老病死的變化都包含進去了,把境與人有機地聯繫了起來。 《紅樓夢》最感人的描寫是寶玉挨打。於1980年在美國召開的「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一位外國女士發表了一篇論文,專門論述了寶玉挨打,說在這個場面中各種人物的反應、表現,都寫出了最高水平。一般人都評論說賈寶玉是封建家庭的叛逆者,賈政是封建勢力的維護者,寶玉挨打表現了兩者之間的殊死鬥爭。但是這位女士的論文不這麼看,賈政打寶玉是八旗的家法嚴格,賈政打前看了看寶玉、丫環,氣也減了幾分,他還是愛他的孩子的。這裡面還涉及到二個王爺的鬥爭,後來賈母、王夫人、李紈也來了,賈母抱著被打得半死的孩子哭了起來,李紈這時又想起了亡夫也哭了起來,賈政如泥塑木雕的,也淚如雨下,每個人在同一場合,由於處境不同表現各異,真是無以言傳。這位女士的發言使我佩服得不得了。 總之,曹雪芹的《紅樓夢》其藝術成就達到了時代的高峰,他有著哲學家的思想、科學家的精確、歷史家的洞察、詩人般的境界。 聽眾對周汝昌先生的精彩演講報以熱烈的掌聲。隨後周先生還回答了聽眾提出的有關《紅樓夢》的問題。 主持人傅光明先生最後說:曹雪芹《紅樓夢》寫得好,周先生《紅樓夢》講得妙。曹雪芹寫出了書中人、事、物、境的精氣神,成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經典。我們今天的作家無疑要多從中華精神文化遺產的母體中汲取營養,繁榮我們的創作。最後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表示對周先生的感謝。(記錄整理:薛連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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