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飛刀成絕響，人世不見楚留香——古龍小說改編的困境

從情節上，原著小說精彩絕倫，算得上古龍的巔峰作品之一，而電影台詞拙劣，對白尷尬；從人物上，原著中燕十三和謝曉峰兩位躍然紙上，而電影中的林更新分明就是個毛頭小伙，如何能演繹出謝曉峰歷盡世事後的滄桑；從寫意上，原著耐人尋味，字字珠璣，而電影場面虛假，快劍更是變成慢鏡頭了。如此改編，實在差強人意，又讓一大群古龍粉絲失望了。

不過話說回來，古龍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從來都是很不容易的。古龍的一生以無比豐富的創作力，留下了70多部精彩絕倫的武俠著作。在他的筆下，江湖總是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比起俠義之道來，或許酒和女人更為重要一些；高手對決，不在一招一式，反而在電光一閃之間。與其寫實，古龍更偏愛寫意。

但就是因為這寫意二字，給改編帶來了無限困難。文字可以給人留下足夠的想像空間，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他自己的「靈犀一指」和「小李飛刀」；但是改編成影視劇，以鏡頭和畫面來展示，就變成唯一的畫面了。這就是所謂的以偏概全，又如何能滿足所有人對古龍的想像呢？但是電影人對古龍的喜愛是不言而喻的，對古龍小說的改編更是從未斷過。有統計數據說古龍作品至少改編為八十部以上的電影（或稱三百部），七十部以上的電視劇。

早在邵氏時期，導演楚原，編劇古龍，主演狄龍也被稱為「鐵三角」，一時風光無兩。這一時期的古龍小說改編的影視劇在當時受到觀眾的熱烈追捧。比如根據《武林外史》改編的電影《孔雀王朝》於1979年獲亞洲最佳動作片導演獎；徐克崛起江湖的處女作電視劇《金刀情俠》亦改編自《九月鷹飛》；鄭少秋等主演的《楚留香》系列電視劇在各地熱播時萬人空巷。

但是就改編作品的質量而言，或者與原著相提並論來說，這些改編都是不盡如人意的。一方面在於改編的影視劇作品在故事情節上與原著出入甚大，甚至有些只是借著古龍小說中的主角名字和個別片段在講新的故事而已。比如《楚留香傳奇》、《蕭十一郎》、《小魚兒與花無缺》(改編自《絕代雙驕》)、《大人物》等電視劇。

其中最典型的莫過於焦恩俊、賈靜雯主要的電視劇《小李飛刀》，改編自古龍的小說小李飛刀系列中的《多情劍客無情劍》。在電視劇中，不僅增加了虛構角色驚鴻仙子，而且還把原著中的重要角色金錢幫幫主上官金虹設置為幫助雲王篡奪大明王位的鷹犬，而李尋歡更是由一代豪俠變成了福爾摩斯式的辦案偵探。

除了劇情的大幅度改編之外，古龍小說與影視劇本來就有些八字不合的地方。古龍小說中最精彩的部分都是大戰前氣氛的烘托，懸念的製造，而真正的戰鬥往往是草草了事，甚至乾脆不寫。比如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那場大戰，前期鋪墊如此到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可到最後也沒能展現出真正的決鬥場面。這對於影視劇觀眾希望看到大場面來說，又是一個大問題。

另一方面，所有改編自古龍小說的影視劇中最優秀的也只能得其形，而無法獲其意，編劇很難將小說原文的空靈意境或肅殺氛圍表現出來。古龍小說的行文風格非常獨特，長句之中夾雜短句，一個字，一個詞都能成為一句話，甚至一段話。乾脆利落，簡短有力，讓人看得血脈膨脹。比如《孔雀翎》中高立出場黃昏。高立站在夕陽下，後面"狀元茶樓"金字招牌的陰影，恰巧蓋住了他的臉。他的臉彷彿永遠都隱藏在陰影里。短短几句話，幾行字，把高立作為職業殺手那陰暗、見不得人的特質描繪得無比傳神，令人叫絕。再看電影劇照，兩相對比，高下立判。

再比如《邊城浪子》：窄門上的燈籠已熄滅。一個人站在燈籠下，仰面而笑，笑聲震得燈籠上的積沙，雪一般紛飛落下，落在他臉上。他不在乎。無論對什麼事，葉開都不在乎。長短結合，看似漫不經心，卻十分講究，給人的感受和衝擊是難以描繪的。尤其是最後一句，「葉開都不在乎」，讀的時候忍不住要下重音去念。

正如古龍自己所說的：長句讀來如浩蕩大河一瀉而來，突然以短句相接，猶如一把劍把水截斷，可以收到波瀾大起大落的特殊效果。這種讀小說時才有的波瀾壯闊和大起大落是任何一部影視劇所無法展示的。從根本上來說，這是文字與影像的本質區別，文字給人以想像和感受，影像給人以畫面和事實。所以，讀古龍，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楚留香，而影視劇上的只能是鄭少秋。除此之外，在古龍的小說中，「小李飛刀，例不虛發」，見過小李飛刀的都是死人。沒有人能看到他是如何出刀，也沒有人能看到刀是從哪裡來的，這對於影視劇畫面的呈現是極其困難的。這把極其霸道，不講道理，甚至有些神話化的刀，如果把它拍成一把實實在在的小刀，從李尋歡的腰間抽了出來，這對讀者來說是破滅的，如何能讓古龍的讀者接受？

這樣的人物或者說奇怪的事物，在古龍的小說中，比比皆是。陸小鳳的「靈犀一指」，就是能夠接住世界上一切的劍，沒有理由可言；在他的江湖中，總會出現一些誰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人物。這些人物有時候甚至是造作、不合理的，但是這卻能在文字閱讀中能帶來意外的快樂，變成影像卻需要費一番周折。對比中國武俠的另兩位大師金庸、梁羽生改編作品的現狀，則更能看出改編古龍小說的難度之大。金庸的作品被改編得最為徹底，「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每一本書都有多個不同版本的改編，而且一直都在推陳出新；梁羽生影響最大的作品如《龍虎鬥京華》、《七劍下天山》、《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俠骨丹心》等亦都有不下幾個版本的改編。

簡單來說，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說都有可查的歷史人物和背景，主角又往往是切合實際，一步步成長的。這就相當於，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說都給改編者畫好了一個圈子，任何一個普通的改編者都能在這個圈子內拍出靠譜的作品；而古龍的小說給你的是一花一世界，能在這其中看到多大的世界，又展示出多大的世界，靠的是天分。所以一直說，古龍的小說是需要天才來改編的。而這個世界，天才終究是少的，這也就是金庸小說改編的影視劇往往比古龍的更好一些的原因。

在我看來，適合併且有能力拍好古龍小說的導演大概就只有三位，一位是已經去世的胡金銓導演，另兩位則是王家衛和杜琪峰。胡金銓導演在武俠電影上的成就自不必多說，他對於武俠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也是其他人所不可及的。雖然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更偏向金庸式，影片皆有歷史背景，服裝道具，細枝末節務求巨細，風格則追求古樸凝重，透出禪學意味，但是我相信以他在氣氛渲染上的造詣，是可以完美展示出古龍式的江湖的。

而王家衛拍出的《東邪西毒》便是明證。雖然電影中的人物是金庸小說中的，但是其意境、對白、感情、氣氛甚至打鬥畫面無一不是古龍式的。性格乖張的人物、看似不經意卻暗含深意的對話正是古龍小說中的經典設置。

最後一位杜琪峰雖然以拍攝黑幫片出身，但是再其影視作品中，其意境的渲染、氛圍的刻畫、人物的塑造、以及對「俠」「義」的解讀，是最貼近古龍的。在他槍戰場面中，往往以靜寫動，用慢鏡、升格極力塑造一種冷峻、肅殺的氣氛，這和古龍描寫的大戰前氛圍如出一轍；而槍響之後，更是貼合古龍刀光一閃，人頭落地的感覺。

比如在其兩部經典之作《放·逐》和《槍火》之中，如果把槍換成刀劍，便是一出活脫脫的古龍江湖；而且這兩部電影中所展示出來男人之間的浪漫也同樣是古龍式的。當然以上只是作為一個武俠小說和電影愛好者的淺薄推斷而已。事實上，古龍本人對於自己作品的改編要求還是很高的。據說，早年間他就不同意由成龍來主演，因為成龍長得太丑，不夠英俊瀟洒。可是早已西去的古龍，如果看見今日現狀，又不知要做如何的感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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