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編號:C25·2140521·1088 | |
作者:[清] 曹雪芹 高鶚 著 | |
出版:中華書局 | |
版本:2009年06月第1版 | |
定價:76.00元亞馬遜49.80元 | |
ISBN:9787101067309 | |
頁數:1000頁 |
此為中華書局「四大名著·名家點評」系列,由脂硯齋、王希廉點評。脂硯齋,最著名的《紅樓夢》點評者。他的身份,是紅學史上的一個謎。我們只知道,他不只是《紅樓夢》的評點者,還是書的整理者,更是曹雪芹創作過程中的親密合作者、熟知作者身世和小說素材的曹雪芹親友,甚至是進入小說角色的模特之一。脂硯齋批點的本子,稱作「脂批本」。王希廉,是清代紅學評點三大家之一,他的《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在紅學史上影響深遠。曹雪芹去世前修訂的幾次定本《紅樓夢》全部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其最初流傳於世的抄本也都帶有脂硯齋的評語。但長期以來,更多地保留了曹雪芹的語言個性和思想鋒芒的脂評本只以抄本、影印等形式在較小的範圍內流傳,脂硯齋評語也多以單獨的評語輯本為主。此本從現存十一二種脂評本中,精選最能反映曹雪芹《紅樓夢》原始面貌的乾隆甲戌脂硯齋評本即甲戌本、乾隆己卯冬月脂硯齋評本即己卯本、乾隆庚辰秋月脂硯齋評本即庚辰本進行整理,後四十回系高鶚續作,其版本主要程甲本和程乙本。全書還配以清代人物仕女畫家改琦《紅樓夢人物畫譜》中的金陵十二釵圖畫。
《紅樓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彷彿是命運的契合,又放佛是現實的隱喻,這一日是讀完「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厚厚文本,這一日卻也是陳曉旭逝世8周年的忌日,放下亦是記起,卻也是像夢境一樣令人唏噓,而時間,卻在這開卷和閉合之間,在這生與死之間被填滿,而文本與現實,真實與演飾,卻也混雜在一起,彷彿這幽怨的林黛玉就似在穿越中完成了另一種命名,婚姻不幸、剃度出家,罹患疾病,以及最後孤寂而逝,對於陳曉旭來說,這人生就如一部哀怨凄涼的小說一樣,在現實中完成了一部「冷月葬詩魂」的補記,卻也如「太虛幻境」里那副對聯一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真時何為假,假處又何似真?真真假假,就是這人生的無常,這「假」是飾演的角色,這「假」是幻滅的命運,這「假」當然也是那一生挂念嫉恨卻又最後不相見的「寶玉」,黛玉在沒人看問的瀟湘館獨自傷人,卻也是最後留下那一句「寶玉,寶玉!你好……」的遺言,「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而這氣絕之時,正是寶玉娶了寶釵的好日子,一邊是熱鬧,是儀式,而另一邊則是孤憐,是冷寂,兩處風景是兩種人生,兩種愛戀,黛玉和寶釵,也在這同時演繹的不同故事裡看見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虛幻。而這虛幻對於賈寶玉來說,卻是對於有和無的一種感悟。當他在婚後才聽說林妹妹已經仙逝,便滴下淚來,說一句:「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只是父母作主,並不是我負心。」
寶玉和寶釵的婚姻大戲是王熙鳳、賈母刻意安排的調包之計,但是對於賈寶玉來說,並非是反抗,而是淚灑的無奈,是求得寬恕,說出這一句「只是父母作主,並不是我負心」是在黛玉逝世的第二年,寶玉進了凄涼的瀟湘館,觸景生情,又像聞見了哭聲,才以這樣的解釋釋放內心的積怨和無奈,而這一夜卻正是寶釵的生日,就像林黛玉病逝那日,正是寶玉和寶釵的新婚之夜一樣,在寶玉的人生故事裡,林黛玉和薛寶釵這兩個女人總是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糾葛在一起,一個人的喜是另一個人的悲,一個人的生是另一個人的死,正如一種假的背面是真情,有的背面是虛無,正如評點所說:「寶釵與黛玉,原是寶玉境中、意中人」。
林黛玉是賈寶玉的意中人,從他們初始一面便有了觸動的感覺。林黛玉到了賈府,見過眾人,最後相見的是賈寶玉,只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寶玉看罷,也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一個是心中暗想,一個是嘴上明說,兩樣筆墨卻都像是瘋話一般,其實是寶玉與黛玉同心而已。此後兩人也是「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曲「枉凝眉」似乎點題了兩人的奇緣和誤解,或者是太過相似,冥冥中則註定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兩人都在自我世界裡,兩人都偏不理俗理,少有掛礙的寶玉可以摔玉可以罵人可以嘲笑八股可以不取功名,「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厭惡仕宦道路,諷刺那些熱衷功名的人是「國賊祿鬼」,嘲笑「文死諫、武死戰」的所謂「大丈夫名節」是「沽名釣譽」。但他卻也是「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在他的世界裡似乎情是第一位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他的」痴情「,不僅表現在對黛玉的鐘情,還表現在他對一切少女美麗與聰慧的欣賞,對她們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不管是襲人,還是晴雯,不管是妙玉還是五兒,寶玉似乎都深陷在這情的世界裡。而黛玉,則也是活在自我世界裡,也是看不慣那些世俗標準,當寶玉將北靜王所贈零苓香串珍轉贈給黛玉的時候,黛玉卻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所以在兩個人「同來同往,同坐同起,愈加親密」的純真世界裡,愛情萌芽,林黛玉葬花時,寶玉要把落花葬在水裡,林黛玉不贊成,說大觀園裡的水乾淨,但一流出去,外面人家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所以她在園內畸角上做了一個花冢,把落花掃了,裝在絹袋裡,拿土葬了,任其隨土自化,這樣才潔凈。而這似乎是對於兩人真情的隱喻,不忍玷污、糟蹋這落花,也是在這世事中呵護美麗,只是花冢卻也像是愛情的最後歸宿。
黛玉對寶玉說,「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才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中感悟到愛意,而這」冷香「終歸是哀怨和冷寂的,處處小心卻又處處受傷,天生敏感的黛玉總是被自己寄人籬下的現實所傷,旁人一句無意的話卻也解讀出對自己的無奈和喟嘆,而她似乎只有在和寶玉的」情切切、意綿綿「中感受自身的意義,感受在旁人心中的位置。林黛玉那時啐道:「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而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兩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所以黛玉的多心也是致病之因,在不會面的時候,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卻在怡紅院對月長嘆,而當兩人會面,卻也是多了些阻隔,葬花之時,林黛玉感花傷己,吟唱《葬花詞》,恰好寶玉尋來,聽見「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林黛玉要躲,寶玉連忙趕上去,解釋誤會,訴肺腑便也是真性情。聽說黛玉可能要回去,寶玉便要跟了去,而林黛玉進一步說「我死了」,寶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你死我做和尚,為什麼不是你死我也死,大約是寶玉比黛玉更為博愛,之後黛玉對襲人說:「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說,我先就哭死了。」不想寶玉又說:「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這時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
做和尚的遭數到最後成了現實,而黛玉也早已經香消玉焚,他們最後見面的時候,似乎都有些恍惚了,寶玉說,我為林姑娘病了,這時兩個人只是傻笑,一個是迷失本性,一個而是瘋癲有病,這傻笑是不理他人,這傻笑也是最後的愛情火光,而當黛玉死去之後,重回瀟湘館的寶玉忽然觸景生情,不和寶釵同床,卻在外間安睡,只為在夢中遇見黛玉,但是連續幾夜,夢中並未有林妹妹的半點影子,「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人夢,那夢似乎再也不入現實了,而在五兒身上發現晴雯影子的寶玉在最後的放棄中也回歸到寶釵身邊,而這樣的回歸卻是婚後第一次真正的纏綿。
所以,愛情在黛玉離世、婚姻調包、夢境無痕的喟嘆中熄滅,而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早就註定是一場「木石姻緣」,賈寶玉是那「無材補天、幻形人世」的頑石,而林黛玉則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只因「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修成女體」,所以絳珠仙子下凡,「是要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這前世姻緣像是註定了的命數,所以林黛玉總是在面對薛寶釵時,感嘆自己的「草木之人」:「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而寶玉在那一次夢中,就喊罵道:「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這一句被寶釵聽到,也只是被生生怔住。寶釵和寶玉,在門當戶對中似乎也難逃這「金玉姻緣」,寶玉的通靈寶玉上寫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而寶釵的玉上寫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莫失莫忘」對應於「不離不棄」,而「仙壽恆昌」也對應於「芳齡永繼」,完全是命中注定的一對,但是對於寶玉來說,卻並非是建立在真情之上的意中人,只是「境中人」而已,這境是境遇,是情境,也是家族拉攏而成的婚姻。那一次寶釵在寶玉面前褪串子,寶玉看見寶釵那一段酥臂,竟也動了情,但這只是羨慕之情而已,他內心想到的是:「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而忽然想起」金玉「一事,卻再看寶釵形容,是覺得有一種嫵媚風流,但是寶玉的呆並非是生情,而是一種色慾,或者是被」金玉「所劫持的情境,所以不管是羨慕之情,還是呆住在嫵媚風流之中,對於寶玉來說,這「金玉情緣」並非可以取代「木石姻緣」。
「金玉情緣」看起來更像是一處被設計出來的鬧劇,薛寶釵雖然詩社中作詩也常有驚人之句,但是在她看來,男人需要有經世的本領,因為看見黛玉讀西廂、牡丹而生感慨:「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兩個女子有不同的人生觀和讀書觀,也走向了不同的愛情和婚姻,所以在寶玉面前,「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寶釵和「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便也成了意中人和境中人,一方是出世的知己,另一方則是入世的夫妻,而當那塊「通靈寶玉」丟棄之後,這寶玉的「命根子」就像一個擺脫命運的符號一樣,在賈府的生活里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從此元妃薨逝、寶玉瘋癲、寧府抄沒、賈母鳳姐相繼病亡,甚至還有引盜入室,串賣巧姐,種種凶事接踵而至,這也是賈府盛極而衰一大轉關處。而最後寶玉在神遊幻境之後,卻真正將歸還的玉捨棄:「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
有心何必有玉?玉是一種象徵,玉是一種姻緣,玉是一種命運,而玉也是一種災禍,一個鬧劇,一次醒悟,所以對於賈寶玉來說,這意中人和境中人是兩種人生,如果按照姓名的命理來說,「寶玉」或者就是這兩種命運的對應,「寶」或者是境中人的「寶釵」,「玉」則是意中人的「黛玉」,而將兩者合二為一,再配以「假」為姓,則似乎暗合著另一種命運,那便是以「甄寶玉」為隱喻的「鏡中人」。年齡相似,面貌相仿,名字相同,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賈寶玉與甄寶玉相見,也是充滿驚奇,「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當「老爺叫寶玉」的時候,兩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但是這和賈寶玉有著相同的外貌、一樣名字的甄寶玉,卻有著異樣的性情和人生,本來賈寶玉「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為得了知己」,但不想說了半天,甄寶玉口中的都是些「文章經濟」,都是「為忠為孝」,根本沒有什麼共同話題,一時讓賈寶玉大為惱火:「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那些文章經濟,那些「為忠為孝」的道理對於甄寶玉來說,卻是人生的「寶貴財富」,江南甄家也是遭遇抄家之惑,但是和賈寶玉的人生完全相異,十八歲因為父親蒙恩復職,使得甄府復興,之後甄寶玉參加鄉試中舉,在之後當賈寶玉心迷失走,甄寶玉嘆息勸慰,當最後賈寶玉雖然也是中舉但已是斬斷紅塵回歸青埂峰,而甄寶玉留在紅塵之中,與李綺完婚,以科舉出身重振家業,而甄寶玉或者也是薛寶釵所想的那種男人:「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
一衰一勝,一入一出,真假寶玉在各自的不同的軌跡中書寫人生,而「立身揚名」恰好是對於賈寶玉結局的反面詮釋,也正是賈寶玉的「鏡中人」,那時賈寶玉以為得了知己地叫「寶玉」的名字,襲人笑說是夢迷之後「鏡子里照的你影兒」,「自然先躺下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寶玉起身,正是看見了那嵌著的大鏡,以及鏡子中對面相照的自己,所以甄寶玉暗合著賈寶玉的鏡中幻影,所以最後甄寶玉從鏡子中走出來,也似完成了衰敗賈府的一種命運交接。但是甄寶玉只是一種現實的映照,在《紅樓夢》的神話體系中,銜玉而誕的是賈寶玉,木石前緣的是賈寶玉,而在甄寶玉的夢境里,並無一僧一道的點化,也無甄士隱、賈雨村的見證,那座廟也不是太虛幻境或真如福地。所以,甄寶玉無神話來歷。
鏡中幻影,或者是命運的可能方向,但只是幻影,和賈寶玉隔著兩個世界,而這真假寶玉以大鏡「對面相照」,也其實是虛幻和現實的隱喻,文章經濟和立身揚名是入世的,是具有社會性的,賈寶玉可能就是應該沿著這一條入世的道路走向家族的另一種復興,遂成為甄寶玉,但是這種理想主義的復興只不過是一種虛妄,那新制的《紅樓夢》十二支收尾是「飛鳥各投林」:「為宮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其實已經用宿命論的方式指出了最後的衰亡,從盛而衰,是一種規律,也是一種必然,那仙道二人就曾說過:「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到不如不去的好。」也就是說,如果賈寶玉重又回歸到文章經濟之路,看起來是從獲復興,但實際上是對這命運的違背,那道士的《好了歌》在甄士隱的解讀中,則完全是家族悲劇的預言: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久燈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裡面既有陋室空堂、衰草枯楊的寧榮兩府衰敗之象,也有脂濃粉香、兩鬢成霜的人物命運安排,而家道衰落,則離不開那情慾的勾當,離不開紅塵樂事帶來的「悲生」,焦大那一句:「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無非是將內中的陰暗大聲生了出來,卻招來滿口的惡臭之物的堵塞,嘴巴能堵住,可是這萬境歸空的命運卻無法改變。秦可卿這在賈母看來是「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卻是在與賈珍的曖昧中早逝,而尤二姐、秋桐、鮑二媳婦、鴛鴦等人,也無非是一種情慾的犧牲品,無非是門第規矩的受害者,「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語。比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秦可卿曾這樣對鳳姐說到,而這也預示著在這朽敗的世界裡,沒有永遠的繁華。所有這一些的歡樂也無非是鏡中的幻影,所以在王熙鳳設置的相思局裡,病中的賈瑞得到了道士的一面鏡子,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而這鏡子也是兩面皆可照,只是正面是鳳姐招手勾引無休止的雲雨,而背面卻是一個立著的骷髏,一正一反,是一時的淫樂,卻也是一生的悲惡。
這一面」風月寶鑒「的鏡子其實照見的就是這紅樓現實,「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傑俊、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所以以鏡為喻,就是將這一現實赤裸裸展現出來,而賈寶玉以甄寶玉為鏡,也照見了最後的命運歸宿,所以在警幻仙子那裡,賈寶玉作為那一塊頑石,其實擔負著某種警示的意義,或者從正面而入反面,或者從反面而窺見正面,賈寶玉這一「蠢物」正是在「幻形人世」中引來「飛鳥各投林」的喟嘆。
女媧氏鍊石補天,在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中,單單剩了一塊未用,棄在此山青埂峰下的頑石已經通了靈性,而空空道人所說:「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人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也是為賈寶玉的夢幻人生開了一個頭,那石頭記上的文字無非就是一種夢幻寫照:「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斷不可少。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這傳奇可歸結為這樣一句話:「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賈寶玉是頑石,卻投胎為「寶玉」,賈雨村當初就說:「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賈寶玉「生於公侯富貴之家」,當然「為情痴情種」,所以在紅樓夢境中,賈寶玉難逃這宿命,第一次雲雨就開啟了這「為情痴情種」的道路,在秦可卿的卧房中,賈寶玉看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展開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身旁是襲人、媚人、晴雯、麝月,而在睡夢中,也是被秦可卿引導進入太虛幻境,對聯上寫著:「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警幻仙姑引導而來,正是為了讓賈寶玉背負風月債,「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然後使「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這或者是一種改邪歸正的寄予,而在賈寶玉身上,不管是情,還是色,不管是空,還是悟,也都是一種「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秘授以雲雨之事」是打開了賈寶玉的情感之路,也走向了一種救贖之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是賈寶玉幻形人世的最好概括,由夢而始,當然是一種空,夢中雲雨,自然是見色,而在賈府里,生活在不同女性之間,自然免不了看見眾多的色,而對於意中人的黛玉和境中人的寶釵,是情和色的混雜,既有由色生情,也有傳情入色,而最後黛玉仙逝寶玉錯失、寶釵生日寶玉又尋夢,最後也是慢慢回復到空的世界裡,及致甄寶玉這「鏡中人」相遇而感慨,也是一種漸悟,先是失了玉,再是失了心,最後失了身,而即使通靈寶玉回歸,即使與寶釵同床共榻,即使最後考試中舉,也不過是一種空,「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歸彼大荒。」見到父親賈政,也是以跪拜的方式還了俗世的父子之情,而只留下賈政仰天而談:「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我才明白。」
意中人、境中人和鏡中人,也都是這夢幻之中的映照出來的情、色、空、悟,「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而在神話和寫實,夢境與現實的世界裡,種種的悲歡,種種的離合,種種的生死,也都只是在那「太虛幻境」里演繹和感悟:「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Tags: 紅樓夢 曹雪芹 高鶚 脂硯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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