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興教授在思南讀書會講演摘錄:今天我們怎樣讀尼采?

1月16日,思南讀書會102期:今天我們怎樣讀尼采。主講:孫周興教授;對話嘉賓:趙千帆(同濟大學副教授)、餘明峰(同濟大學助理教授)。由於篇幅所限,現摘發孫周興教授講演的部分內容。


孫周興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哲學系教授、博導

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今天我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可見尼采還是受我們歡迎的。

尼采離世115年了,在中文世界裡,尼采是被翻譯閱讀得多的外國哲學家。在我看來,對近代中國的思想和文化產生了最深刻影響的三位西方哲學家都是德國人,分別是馬克思(政治),尼采(文化)和海德格爾(思想)。其中最有意思的,我認為是尼采。

我所翻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已經是第15個譯本了,現在可能已經有17-18個版本了。尼採的作品,是被讀得最多、被研究得最少的(漢語世界像樣的研究著作估計不超過十本),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因為尼採的哲學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論證-推論的哲學,不太適合於學術研究。一般而言的哲學,特別是傳統哲學是要論證的,要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行為做出論證,找到理由和根據,而尼采哲學卻不是,他用文學的、詩意的寫法寫哲學,很有趣。

我首先要來簡單介紹一下尼采。尼采生於1844年,死於1900年。當馬克思開始發表著作時,尼采剛剛出生。尼採的哲學活動大致分為三個時期:

1、1869-1876年:這是尼採的早期哲學,主要著作有《悲劇的誕生》、《不合時宜的考察》等。特別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構造了一個文化理想,他認為前蘇格拉底時期的悲劇藝術就是人類美好文化狀態的典範。

2、1876-1882年:這是尼採的中期哲學,主要著作有《人性的,太人性的》、《快樂的科學》等。此間尼采著手開展歐洲基督教文化的批判。

3、1883-1888年:這是尼採的後期哲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權力意志》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但《權力意志》是一個著作計劃,最終並沒有完成,只是留下了大量遺稿。這個時期的尼采創作量巨大,尤其在1888年一年裡,他竟寫了六本書。

1889年1月初發瘋了,之後在精神病院里待了十一年。最近陳丹青在烏鎮搞了個尼采展覽,其中演了一個戲,大概叫《尼采與莎樂美》。蠻好,可惜這個劇本頗有可修正處,比如說:「尼采1889年就不會說話了」,這話就不合事實。其實在1900年去世前,尼采還安慰妹妹說:「伊麗莎白,別哭,難道我們不幸福嗎?」

其實尼采不算幸福,他沒有結婚,沒有女人,而且多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都不算成功人士。生前也沒人讀他的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出版時才印了幾十本,還沒有人買。尼采說自己的讀者要在一百多年後才出現。可是時至今日,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已經讀懂尼采了嗎?今天我們怎樣讀尼采?

1908年,在維也納召開了第一次尼采研究會,發起人是心理分析大師弗洛伊德,紀念尼採的最後一本書《瞧,這個人》出版。弗洛伊德說:尼采是偉大的哲學家,這本《瞧,這個人》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同時尼采又是一個腦梅毒患者……說尼采是梅毒病人,這已成一樁公案,尚未有定論。據說梅毒是哥倫布從美洲帶回歐洲的,在1945年青黴素髮明之前,這種病在歐洲極為普遍。而典型的梅毒癥狀就是最後有一段時間達到天才般的瘋狂。1888年尼采寫了六本書,還有一百萬字的手稿,讓人難以想像。非天才怎麼可能?

1908年以後,人們開始討論、研究尼采。尤其經歷二次世紀大戰後,人們終於發現,認為尼採的判斷是天才的判斷,比如他的著名斷言:「上帝死了」。說「上帝死了」、宣告虛無主義時代到來的尼采死於1900年,也正是在這一年裡,胡塞爾出版《邏輯研究》,弗洛伊德出版《夢的解析》,可以認為是歐洲文化的一次再出發,甚至引發一次哲學大反彈。但好景不長,歐洲文化危機頻現。現在我們可以認為,人類從二十世紀以來物質生活的基本狀況差不多19世紀的馬克思就有了預言,而在文化方面,尼采是先知。

西方人的尼采解讀,大致可分為三個路數:

其一、傳記—心理式的解讀。我們希望從哲學家的家庭、生平、經歷中來了解他的思想,看看尼采是怎麼生活的,跟母親、妹妹關係如何,跟瓦格納是什麼關係,與莎樂美是怎麼回事,等等,我們由此來解讀尼採的哲學。這是一種普遍的讀法。

其二、文學和美學的解讀。尼採的文字比較好念,是詩意的、文學的。我們三個人搞德國哲學研究的,都知道典型的德國哲學著作都是長句,要用尺子來量、用鉛筆來斷句。比如康德的一句話經常是半頁紙,其中有很多的條件句、關係從句等。而我們中國人喜歡用短句表達,也喜歡讀短句文章。尼採在哲學表達上做了大變革,他自己說,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可以和莎士比亞、歌德比一比的。確實尼采文字可以當作文學來讀。

其三、哲學—形而上學的解讀。馬丁·海德格爾在20世紀30、40年代講了近十年尼采,後來出版了《尼采》兩卷本,影響極大。海德格爾把尼采看做「最後一個形而上學家」,反正是一個哲學家。在海德格爾看來,尼採的「權力意志」是要解答世界之普遍本質是什麼的問題,而「永恆輪迴」則是要回答個體如何實存、如何運動和實現的問題,尼采由此構造了自己的形而上學體系。但是,法國的後現代主義、新尼采主義並不接受海德格爾的讀法,比如德里達,就認為尼采是多風格的、不成體系的,主張差異性和不確定性的。

上面我簡單介紹了西方的尼采讀法,是我的一孔之見,不一定全面。下面我來說說中國的尼采讀法。

第一個把尼采介紹到中國來的,應該是王國維,時間大致是1904年。五四時期,在1915-1919年間,在《新青年》上就發表了十幾篇討論尼採的文章,要知道當時的尼采著作還沒有中文譯本,所以大家都沒讀過尼采,無法理解他們當時是如何討論尼採的。我是紹興人,我的同鄉魯迅翻譯尼採的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但可能因為德文不夠好,只譯了一個序言,後來只好叫學生徐梵澄翻譯。徐志摩曾戲言「中國的尼采」又在罵人了,就是指魯迅。而魯迅的《野草》也是受了尼採的深度影響。當時一批知識精英大談尼采,卻沒有深讀過尼采著作,顯然,尼採在那時是中國第一次啟蒙運動的工具。其實對他們來說,尼采講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尼采形象:尼采破傳統,強調生命、個性、自由和創造。這對五四人文們來說上至關重要的,因為當時正值反傳統、鬧革命的時期,尼采就這樣進入了中國第一次啟蒙運動。

中國的第二次尼采熱,是1980年我上大學時。當時剛從文革中走出來,從極左的政治體系中解脫出來。這時候,大家研究美學,討論詩化哲學,研究尼采等。在當時的美學討論中,尼采是核心人物。1986年周國平出版了兩本書《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和《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印數都以幾十萬冊計,大學生可以說人手一冊。當時大學生並不多,像我在浙江大學每年只招千把人,但那個時候,不讀尼採好像很不好意思。當時人們為什麼要讀尼采,談美學呢?因為尼采崇尚個性、自由、解放,是一種詩化哲學。當時民風保守,鄧麗君的歌不能聽,年輕人留長發會被認為是流氓……人們需要個性,需要自由,需要美學的尼采。這時候的尼采依舊是個工具,用來表達自由和個性,反對政治壓抑。

第三次尼采熱是從2000年前後開始的。國內知識界內部漸漸產生了分化,分裂為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知識界,之前大家都主張民主和自由,主張政治改革,但1990年代以後卻分道揚鑣了,知識界內部形成了強烈的對抗。90年代後期到2000年前後,尼采又受到了關注。現在國內同時有三個尼采著作系列在出版,包括劉小楓主編的一套,楊恆達翻譯的一套,我們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尼采著作全集》。這當中,大概我們做得最慢,五六年過去了,迄今只出版了五卷,預計還需要五年時間才能完成。這個時候的尼采討論偏於政治哲學範疇,劉小楓等人引進的美國哲學家列奧·斯特勞斯的政治哲學提供了一種尼采解讀方法,尼采被視為反民主、反自由平等的貴族主義者,甚至是所謂哲學「隱微術」意義上的謊言哲人。而來自自由主義的異議之聲也仍然具有政治哲學的訴求。所以這個時期的尼採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政治的尼采。

上面講的中國尼采讀法,差不多可以總結為:啟蒙讀法、美學讀法和政治哲學讀法。我自己傾向於從哲學和文化批判角度去解讀尼采,曾把他的思想總結為三句話:1、人生是虛無的;2、文化是虛假的;3、生命是剛強的。這是我認為的尼采三句話邏輯。

首先,所謂人生是虛無的,這是尼採在《悲劇的誕生》就已經形成的基本思想。尼採在這本書中引用了一個希臘神話故事:相傳酒神有一個老師昔勒尼,知道人世間有最美好的東西。有個國王把他抓來,問他最好美好的東西是什麼?昔勒尼說,我知道,但你已經得不到了,就是不要出生;次好的東西你可以做到但你不願意,就是快快死掉;人世間最不好的事情就是活著。這個故事對尼采影響很大。這就是叔本華所謂的無聊與痛苦之間的鐘擺,慾望(性慾、食慾等)滿足不了會痛苦,滿足之後無聊和失意接踵而至。人生如此有限而痛苦,根子里是虛無的,那麼人為什麼還要活著?憑什麼活下去?這是尼采哲思的出發點。

其次,所謂文化是虛假的,是尼采對傳統文化的整體批判。人類創造了宗教、藝術、哲學和科學,都是為了解決前一個虛無主義問題,論證我們活下來是有意義的。為什麼希臘人創造的諸神與人一樣,尼采說,是因為希臘人是要以此來證明,我們過著與諸神一樣的日子——尼采會說:這根本上就是自欺嘛。《悲劇的誕生》進一步批評科學文化造成的虛妄自欺。哲學是理論論證,在哲學科學時代人人都成了「理論人」,沒有論證就會感到不安。比如,你想拋棄你的女友,卻又良心上不安,便拚命找一個牢靠的理由。人都變成了理論動物,試圖為每個行為論證。我們不能片面地用理論、哲學的方式來論證生活。比如我為什麼還要到這兒來演講?你們又為什麼到這兒來聽講?這個理由不太好講,可能是單一的理由,可能是多種複雜的理由。比如,有人和男友吵架了,所以跑到這兒來聽報告,有人剛好路過來,無聊了進來瞧一瞧等等。

人生里有很多幽暗、無法說明的東西。我們想在理論上希望把它們搞清楚,但我們不只是理論動物,我們還有別的豐富的東西。如果生活都搞得很清楚明白,那差不多就完了,所以瓦格納說我們今天也還需要神話。在技術時代里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無趣了,什麼都要證明,都要求作出單一的因果說明。尼采會認為,這就是科學文化或者理論文化(它的核心是哲學-形而上學)帶來的問題。尼采還沒看到現代技術帶給人類的災難:比如人作為自然物種,其自然能力正在急劇下降,比如人類不久將製造出智商高於人類平均水平的高智能機器人,最後不是我們使用機器人,恐怕是高智商的機器人商量著要把人類給滅了。我們在座的各位,也許是最後一、兩代自然人了——其實我們也已經不是完全自然的了。

最後一句生命是剛強的,這是尼采作為「積極的虛無主義者」的哲學姿態。即使人生虛無,文化虛假,生命本體仍然剛強有力。尼采晚期以「權力意志」和「永恆輪迴」兩個核心命題,構造了一種形而上學,論證了生命意志可以通過當下時機性的創造性行為克服虛無。他這種想法雖然仍不免乏力,但其哲學指向是值得肯定的。

謝謝大家!

全場對話嘉賓的精彩內容,參見《文匯報》的微信公眾號【文匯講堂】2016年1月19日推發的內容《講堂直擊|孫周興:尼采,他思考當下人的生活》,由文匯報記者丁怡采寫,點擊原文鏈接,即可閱讀。


推薦閱讀:

分享《丈量世界》之高斯篇——他們只希望得到別人的善待,思考則免談
新增亮點——主題閱讀的解法
一個人的人品好不好,借錢最能看清
專欄 序

TAG:教授 | 讀書會 | 讀書 | 摘錄 | 我們 | 思南 | 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