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鎮偉 一個沒有長大的老人家

劉鎮偉 一個沒有長大的老人家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易立競 2010-07-12 16:45:12【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475142007年7月，阿嬌主演的《出水芙蓉》開機，2008年1月，發生了「艷照門」事件。電影上映日期被無限推後，時隔3年，2010年7月6日，這部歷經磨難的電影和它的女主角一起出現在大眾面前。宣傳《出水芙蓉》的這些時日，媒體的大部分焦點都集中在阿嬌身上，劉鎮偉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影片中預言這件事。女主角的經歷和阿嬌類似，都是從天堂掉入地獄，歷經磨難，重新奮鬥，重新盛開。若干年前，劉鎮偉的《大話西遊》也被稱為一個預言，周星馳、朱茵、莫文蔚的分分合合與影片中的情節如出一轍，甚至有人總結出「拍劉鎮偉的戲就會分手」的魔咒。劉鎮偉喜歡打破一切常態，不只是事物，還有帥哥美女的臉。想想梁朝偉憂鬱臉上掛著的「香腸嘴」、清純可人的阿SA長出一口讓人看了能吐出膽汁的黃齙牙，你就知道我沒騙你。更可憐的是胡軍，他的臉直接變成了屁股，這種「毀人不倦」的力量，足以讓上述明星的粉絲淚流滿面。因為《大話西遊》里那個到處問人「你媽貴姓」的唐僧，地球人都知道了「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這個真理。劉鎮偉拍了若干部被人奉為經典的影片，卻一直沒拿過最佳導演獎。有人說，在香港，想拿獎就去拍王家衛的電影，想拿獎金就去拍劉鎮偉的電影。大家經常把劉鎮偉和王家衛放在一起比較，這對相交近30年的老友，一起經歷了了很多事情，一起做編劇，一起開公司，一起窩在酒店以編劇本為名看球賽，在作品中不自覺地一起關注「時間」這個主題。不同的是，王家衛塑造的人物永遠背著「時間的遺憾」這個包袱，劉鎮偉則手拎時空穿梭機，上下五千年地溜達。劉鎮偉的導演生涯充滿戲劇性，他的一些太過超前的作品，都有過「先被打入谷底，幾年後，大家再找出來重新打量、估價」的命運，總結自己「失敗」的原因，劉鎮偉說，就是走得太快了，應該再走慢幾步。這又是一個預言人物周刊：有人說《出水芙蓉》是一部預言片，女主角的故事和阿嬌這幾年所走的路相似？劉鎮偉：我又拍了一部跟《大話西遊》一樣很超前的預言電影。3年前拍電影時我不知道，阿嬌有一天會從天堂掉入地獄，但是她這幾年的奮鬥，就像我這故事裡面的女主角一樣，從陰暗的世界走向光明。人物周刊：媒體的關注點都在阿嬌身上，她的心理狀態如何？劉鎮偉：她是一定要面對的。她知道無論怎麼痛苦，都要重新面對這個事。人物周刊：今年3月上映的《越光寶盒》雖然票房過億，但口碑似乎並不太好，大家還是會不自覺地拿它跟《大話西遊》比。劉鎮偉：兩個極端。喜歡的都是90後，不喜歡的是70後和80後。觀眾一直抓住《大話西遊》跟我後來的電影比較。《越光寶盒》的目的是在兩個小時里令觀眾快樂。因為我在39歲的時候已經退休了，我是生活得很簡單的人，所以我現在拍片就是希望自己在這個過程裡面很享受、很開心，投資方也不虧本。人物周刊：《越光寶盒》里有一段戲，鄭中基變成牛魔王口中的「張紫儀」，鐵扇公主說，「死人妖，搞我老公」，這樣的影射太過明顯了吧？劉鎮偉：當時我寫那個劇本的時候還沒有章子怡的事情發生，配音的時候都還沒有這個事情呢，電影上映和這個事情同時間進行，我永遠早了一步。後來被人家罵，說我是拿人家的痛處來說。當時我怎麼知道會這樣？人物周刊：又是一個預言？劉鎮偉：別人覺得很恐怖，我從小就習慣了，我真的是在時空里不停穿梭。很多劇本的ending是做夢時想出來的。人物周刊：《越光寶盒》里惡搞很多部電影，不怕得罪人嗎？劉鎮偉：我從來不傷害別人的，我惡搞別人的東西，不是貶人家，都是褒獎他們的。每個人都背著《大話西遊》去找《大話西遊》的東西，找不到就罵。當時在戲院跟觀眾對話，有人說：你應該拍個新的經典去打破《大話西遊》。我就問其中一個男觀眾：打個比方，如果你家裡有個漂亮的老婆，為什麼你總要想著在外面找個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呢？總希望找到一個更好的東西去打破你心目中最愛的東西，為什麼這樣？」我曾經在2005年說過一句話，如果劉鎮偉不把這個包袱放下，他就不應該再拍電影了。我當年根本沒有想過做經典的事，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天才。你們逼一個平凡的人做天才，為什麼？人物周刊：你的作品為什麼總是超前？劉鎮偉：是因為我的性格，因為我從來沒有長大過，我一直拒絕長大，我是逃避現實的人，所以我永遠天馬行空。我一直想在現實的世界裡面找到另外一個世界，可以在不同的世界裡面生活。在家裡我很頑皮。我不是超前也不是什麼，我就是一個沒有長大的老人家。當初罵我的人更尷尬人物周刊：當時香港觀眾不接受《大話西遊》的主要原因是什麼？劉鎮偉：其實就是中國人的傳統觀念，《西遊記》這個故事發展到現在幾百年了，孫悟空一定沒有愛情的，為什麼加一個愛情給他？當時觀眾是沒有心理準備的。另一個打破的就是表演的方法。當時周星馳一直想不到怎麼演孫悟空，幾百年來孫悟空大都是京劇的演法。拍攝的前期，我看見周星馳在我房間外面走來走去一個多星期，我也不吱聲。有一天晚上他問我怎麼做，我叫他去看金凱瑞的《面具》，他是個很聰明的演員，看完之後，我的孫悟空就誕生了。人物周刊：《大話西遊》第一場上映的時候，觀眾是什麼反應？劉鎮偉：以前周星馳的戲散場時，大家都在哇哇地講話。這次所有人站在那裡面面相覷，看的過程裡面是有笑聲的，還有一些人竟然哭了。「我看周星馳是來笑的，幹嘛我會哭啊？」這是人的慣性。你知道有一杯可口可樂在你面前，喝了以後說不錯，聊天的過程中，別人給你換了杯水，你不知道，還帶著要喝可口可樂的心情去喝這杯水……《大話西遊》就是出了這個問題。人物周刊：什麼時候出現了轉機？劉鎮偉：98、99年，王家衛打電話來告訴我，《大話西遊》在內地受到北大、清華學生的追捧，當時我有點懷疑他是不是亂講，我說不可能吧，我想不到電影史里有這樣的例子，一般垮掉就垮掉了。過了幾個月周星馳打來電話，這時我相信了，這個電影一定是發生了巨變。周星馳不會平白無故打電話給我的，他每一次打來都是有事情求我的。這時他已經去過北大做講座了。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天，賣VCD的賺錢賺得不得了。人物周刊：面對內地這種情況，香港的反應如何？劉鎮偉：很尷尬，那幫罵我的人更尷尬。北大學子，全中國最厲害的嘛，他們都說好，香港的影評又該怎麼寫呢？很多人就開始出來解釋了。當時罵我很狠的人，最後都贊我贊得很暴。很荒謬。我給他們弄得死去活來，先打得我遍體鱗傷，然後再來給我擦跌打酒，說不錯的，不錯的。每一次都是這樣。人物周刊：《大話西遊》什麼時候在香港火起來的？劉鎮偉：很多年之後。內地火了之後他們還不能面對現實，覺得內地這些人不懂看戲。當時跟我們合作的西安電影製片廠，很看不起我跟周星馳，他們製作的都是《紅高粱》、《邊走邊唱》，陳凱歌、張藝謀的電影。那個製片主任丁小鵬在現場跟西安電影製片廠的人說，沒辦法跟我們港方合作。他們一臉的不屑。過了幾年，他們贊我們，《大話西遊》的海報現在都掛在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大堂里了。多現實啊。劉鎮偉可以託付終生人物周刊：當初遊說周星馳拍《大話西遊》時，你向他描述了他燦爛的前景，可上映後在香港的反應並不好，據說周星馳後來還給你臉色看？劉鎮偉：對。當時午夜場過後，我們倆在香格里拉酒店吃早餐。他以前非常非常尊重我，非常非常信任我，當然，到現在他還是非常尊重我。但是我很難受的是什麼？他看著我的時候，眼神里沒有信心。那是比死還難受的感覺，一個人不再相信你的時候。人物周刊：你們現在的關係如何？劉鎮偉：非常好。他一直在找我。人物周刊：拍《賭聖》時，周星馳曾給你寫過感謝信，感謝你對他的提攜之恩——因為拍《賭聖》讓他火了。劉鎮偉：對啊。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他在我的房間外，把信從門縫下面塞進來。拍《賭聖》時，是他第二次演我的戲，第一部片是拍他和吳鎮宇演的文藝片，但是拍了5天之後，我覺得他不是文藝片的材料，是喜劇片的材料。所以我趕快又籌備了《賭聖》。跟我合作的時候，他能感受到我是一個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導演。他跟吳鎮宇說，「某某導演你不能相信，劉鎮偉你可以託付終生。」人物周刊：你稱呼他孩子。劉鎮偉：我不理其他人叫他什麼星爺、周導演，他在我眼中現在還是一個孩子。拍《功夫》的時候，整個片場裡面所有人都聽到我叫他星仔。有一天晚上洪金寶跟我們一起吃飯，洪金寶說星爺怎麼怎麼，他拍洪金寶的肩膀說，「大哥，你不需要叫我星爺，叫我星仔好了。」我不知道他這話是講給我聽還是什麼。（笑）人物周刊：你答應出任《功夫》監製時，和他約定過，你在場，他就不能發火罵人？劉鎮偉：我希望他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跟他說，「拍《功夫》時，如果我見到你在現場罵人我就跑，你不要叫我回來。」結果有一次差一點罵人，我們一起在看監視器，齙牙珍做的真得不好，他忽然站起來，然後看看我，走過去，用很溫柔的聲音咬著牙對齙牙珍說：如果殺人在法律上不需要承擔責任，我想殺掉你。（笑）《功夫》最後一天，在香港我請所有工作人員吃飯，周星馳突然間出現，他一定要請這頓飯，所有工作人員很感動。這之前，他們都很崇拜周星馳，很喜歡周星馳，但和他拍戲的過程里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是第一次他們享受了這個過程。我在他耳邊說，「星仔記住，發財，立品。」你現在越來越有錢了，但是你的修養也要越來越好。《長江七號》他再找我幫他時，我推掉了，那年暑假我答應女兒帶她回北京學民族舞。有人說，你為了女兒推了周星馳的電影？我說，我的女兒比他更重要。《長江七號》拍完後，有一天他的製片主任打電話給我，很開心，「周先生這次又沒有罵人了。」我說很好，原來我可以把他變成一個很乖的孩子。人物周刊：有一些關於周星馳的新聞，比如一些工作人員、合作夥伴和他鬧僵、散夥，說他很難相處、獨裁、霸道，這些你都知道吧？劉鎮偉：我不好說，因為我不在場，不能說誰對誰錯。但他沒有這樣對過我，我覺得吵架一定是兩個人的事。可能在當中有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那些導演說「周星馳作為一個演員，要求所有人都聽他的」。我覺得不一定，我拍戲的時候，他也提很多意見，我給他更好的意見，他就不出聲了，繼續拍。這幫人說他太霸道的時候，是不是自尊心被挑戰了？如果他有一個好的方法給你，你又不接受，他一定生氣呀。他是8年難遇的一個聰明人，在喜劇方面他做得非常非常好。拍片產量王晶第一，我第二人物周刊：《東成西就》和《東邪西毒》這兩個片子是同時拍的？劉鎮偉：開始的時候其實是要拍上下兩集的《東邪西毒》，第一集是王家衛拍的，要趕農曆年的賀歲檔，本來我是拍第二集，結果開工了大概一個多月，他還在拍一場戲，後來他說，不如你先拍一個喜劇。這部喜劇就是《東成西就》，27天拍成，兩個月上映。《東邪西毒》拍了差不多兩年。人物周刊：這兩部戲各投資多少？劉鎮偉：《東成西就》應該是不到3000萬吧。《東邪西毒》一個月拍了一場戲，我記得好像是一千二三百萬，結果還全都燒掉了。所以我一定要拍部戲很快賺錢回來，他才能拍下去。他結果用了多少錢我不說了，反正是很多很多錢。這兩部片子是我們自己公司的創業作。人物周刊：同一撥演員在同一個時間拍兩部戲，會發生什麼？劉鎮偉：白天拍他的，晚上拍我的。有時大家會趕到同一天拍，拍完他的戲，他們說就像奔喪一樣，來到我這邊就很開心。下了我的戲又去奔喪，張國榮在他那兒想著怎麼吸毒、怎麼殺人；過我這來就是唱歌、跳舞，有點精神分裂。（笑）人物周刊：在片場你罵人嗎？劉鎮偉：我年輕的時候也會罵人的。但是發脾氣那種，不傷害人的。當我一年拍5部戲、7部戲，沒有精力的時候，就容易煩。從1987年到1996年，我拍了很多，香港當時拍片產量王晶第一，我第二。人物周刊：王晶是有名的「數量之王」，同時也是「爛片之王」。劉鎮偉：但是他商業上非常成功啊。香港電影史不能抹掉王晶這兩個字。在80、90年代，因為他拍了很多電影，整個工業非常蓬勃，很多今天的大導演都曾是他的副導演。王晶拍戲是非常懶惰的，他不拍，給副導演拍，所以他們有很多實戰經驗。人物周刊：你拍電影找人幫忙被拒絕過嗎？劉鎮偉：有，就是我票房最好的那一年。《賭聖》、《賭霸》、《九一神鵰俠侶》大賣，然後我想了一個故事叫《黑玫瑰對黑玫瑰》，劇本出來之後我給劉德華看，他很有禮貌地拒絕我。然後我拿去給蔡永昌先生看，他看完後說，你不是發神經病吧？30多年香港都不拍唱歌的戲，你竟然拍唱歌的戲。然後冷笑。我就很不服氣，找了一個很小的獨立公司投資，我把自己的人工減掉，整個製作費才675萬。後來大賣，創造了香港電影史上映周期最長的紀錄：168天，至今沒人打破。人物周刊：你總結過自己的導演歷程嗎？劉鎮偉：我前期的片子是叫座不叫好，《大話西遊》之後是叫好不叫座。不過我拍的電影，虧本的很少很少。女兒7歲之前的第一次我都參與了人物周刊：你39歲退休，網上有人說是因為當時《大話西遊》的票房口碑都不好，你受挫後去加拿大療傷。劉鎮偉：你不要聽網上說，聽真人說吧！當時我的痛苦是我以為自己很天才，寫了一個很好的故事，寫了一個很好的劇本，結果給所有人罵。但那也不是我真正離開電影圈的原因，我不是第一次被人家罵，我的電影一直在超前，從我導演第一部片時他們就罵，永遠是兩年後他們才說很好，我都習慣了。當時我真的感受很深。我和我太太很年輕就認識了，當時她才18歲，到現在31年了。我從20多歲到39歲一直工作，我家在香港，但我在酒店裡住了8年，只有周末見她，其他時間一直在瘋狂地賺錢。拍過《大話西遊》，看到至尊寶跟紫霞關係的時候，我就想會不會有一天像他一樣後悔：她年輕的時候我在幹什麼？所以我決定離開電影圈。那時手裡還簽了3部電影的合同，拿了人家的定金，我就把定金退掉。隨後那7年里我每天做司機，送我岳母去打麻將，送我太太去買菜。從我太太懷孕到孩子出生，我一直看著女兒長大，不是每個父親都能夠有這個機會，我覺得天對我太好了。女兒7歲之前的第一次我都參與了，直到王家衛要我回來幫他拍《天下無雙》。人物周刊：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劉鎮偉：（笑）我不敢說，我覺得我太太付出太多了，我只做了我應該做的。2002年，拍完《天下無雙》我就不拍了。那些記者問為什麼，我說回去陪家人。他們說，有很多觀眾喜歡你的喜劇；我跟記者說，如果我的電影能令千千萬萬的觀眾開心，而不能令我背後的女人開心，那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那個報道我太太看到了，她跟我談了很久。是我太太勸我回來拍戲的。人物周刊：你人生最低谷是哪個階段？劉鎮偉：是我當導演之前，在電影公司當老闆時。公司從80年運作到84年倒閉，一億多投資沒了，當時很失望，就回到內地做其他生意。做了大概一年不到，都虧掉了。當時我有想過到廣告界重新發展。但是我這個人太好勝，因為不是在我跌倒的地方重新爬起來的，成功的話，我還是不滿足。所以我決定留在電影圈裡面 ，當時我又不是老闆，又沒有本錢，怎麼在電影圈裡重新起來？就開始去別人的公司里學做編劇。這時你得把自尊全都拋掉，要不然做不來。我公司垮掉的時候，我太太看著這個過程，從來不抱怨。我跟她說，我現在已經跌到最低點了，那麼我只有一個方向——一直往上，每天都往上。我挺樂觀。人物周刊：你對自己有什麼要求？劉鎮偉：我常常對我女兒說，我希望我每天都可以做個更好的人，不要多，只要一點就好。【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47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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