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讀紅樓之二：權力將制度關進籠子

【導讀】魯迅先生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我們做不了這家那家，看看能看見些什麼。

《紅樓夢》中，王熙鳳執掌榮國府，可謂隻手遮天、權傾一時。跋扈到了什麼程度呢？榮國府每月的工資錢，她都敢拿出去放貸吃利差。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敢言的卻沒有。

王熙鳳治家確有手腕。可細細想來，王熙鳳執政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

王熙鳳是誰？賈璉的妻子。公公是賈赦，婆婆是邢夫人。

王熙鳳還是誰？王夫人的內侄女，姑夫是賈政。

賈政與賈赦是名合實分的分家狀態，賈政是老二，竟高居榮國府彰顯御賜公爵地位的「榮禧堂」內；賈赦是老大，且襲了爵位，卻另立門戶住在榮國府內的別院里。

更有意思的是，賈母之後，榮國府第二代掌家不是賈赦之妻、大太太邢夫人，而是賈政嫡妻、二太太王夫人。傳到第三代，又沒有傳給賈政的長媳李紈，而是傳給了侄媳王熙鳳。

這究竟是為什麼？

先說個引子。還得從「護官符」說起。「護官符」這樣寫：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恐怕只看前四句的居多，以為這就是金陵四大土豪的財富榜排名。

事實沒那麼簡單，真正的乾貨全在注文中。這個「護官符」根本不是財富榜單，而是一張赤裸裸的門弟制度說明和房地產投資指南。注文中白花花地寫著這些信息：

賈家是公爵，史家是侯爵，王家是伯爵，薛家沒有爵位。古時爵位，王族之下，公、侯、伯、子、男。賈家一門二公，史家一門雙侯，自然排在前兩位，王家居三無疑，薛家只能墊底。

賈、史兩家人丁興旺，且京內的明顯比王、薛兩家多。因兩家雖有高爵，但無京外高官，只好舉家抱團，在京置業啃老。

王家主力多在外為官，為封疆大吏，宗親多要借力，自然王家主力在哪兒就在哪兒買房。且舊時朝廷制度嚴格，京官與外官勾和屬大罪，賈府最終被抄，最重的罪就是這一條。如此，避嫌還來不及，何敢招搖，放兩家在京設個辦事處，方便而已。

最有意思的是薛家。薛家是幹什麼的？「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又是什麼意思？意思是，薛家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而且還是皇商，是從財政部領錢給政府採購的指定供應商。這種行當，當然四海為家，所以共八房分。

歸納起來，賈、史兩家位高，王家權重，薛家有錢。在中國，最講身份，奉旨討飯的，肯定比自己花錢饕餮的有面子。所以排名順序自然是賈、史、王、薛了。

一個新的問題又來了，排名固是如此，那實際核心是賈家嗎？

略懂中國的人都知道，面子是一會事，里子是另一回事。賈、史、王、薛四家沾親帶故，實為一體。但真正的核心、後台只有一個，那就是王家。

可能你會說，如此胡說，置皇妃賈元春於何地？

書中王熙鳳的經典名句，「外面看著轟轟烈烈，孰不知大有大的難處」，一語道破天機。元妃的存在給了賈府無上榮光。但如同煙花，放出來是絢爛奪目了，但心兒也就空了。賈家為運作元妃一人，幾近耗盡家財，借力卻實在有限。賈家僅榮國府賈政有個實職，其餘儘是虛名。但凡大事，多由王家核心、王夫人的哥哥王子騰支撐，王子騰一死，王家、賈家就都垮了。

由此便知，王家雙華——王夫人、王熙鳳嫁入賈府，實是自帶光環的。

對此，王熙鳳在第七十二回中羞辱賈璉的話中說的直白：

「我們王家可那裡來的錢，都是你們賈家賺的。別叫我噁心了。你們看著你家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

所以，賈家內庭成為王家的天下，實與邢夫人非原配、李紈性子弱之類的理由無關。

現實就是這樣，你的身份能決定你排在第幾，但我的實力決定我有插隊的權力。

至此，王熙鳳手中的權杖是拿穩了。但是，在那樣一個三綱五常的社會中，有權任性也是極難的。對付賈府上層人物，光靠耍狠怎麼行，有失王家體統。

怎麼辦？王熙鳳又祭出了另一件殺器——國法。僅舉賈璉偷娶尤二姐一例吧。

王熙鳳是有名的醋缸，不準賈璉有妾。賈璉娶她之前，原有兩個，都被她收拾走了。為堵人口舌，讓陪嫁的平兒作了妾，又不准她和賈璉親近。

這又是為什麼呢？根本原因是，王熙鳳無子。

無子又如何？就不能恩恩愛愛，一起去看夕陽了嗎？我們是法盲，王熙鳳可不是。看看舊制規定就知道王熙鳳是個多牛的法律專家了。

舊時婚姻法規定：七棄，三不去。

棄，就是休妻、離婚；不去，就是不準離婚。

七棄的條件是：沒有兒子；不守貞節；不侍奉公婆；多嘴生事；盜竊；嫉妒；惡疾。

三不去是：替公婆守過三年孝的不能休；窮困時候娶的，富貴之後不能休；來時有家，去時無家的不能休。

七棄中王熙鳳其餘不怕，獨怕無子。古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賈璉納妾，若生了子，王熙鳳的地位將受到嚴重威脅。偏偏三不去里她又一條也沾不上。兩邊相加，他是有可能被休的。縱使不被休，也實在沒臉。如此，就出現了第六十八回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的這樣一段話：

「我又是個沒腳蟹，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來了你家，干錯了什麼不是，你這等害我？」

王熙鳳既對制度如此清楚，怎麼可能放任這種情況發生。在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並了解到尤二姐為退親再嫁時，王熙鳳又怎麼處置呢？

她將尤二姐騙進賈府，又逼尤二姐的前夫張華狀告賈璉，然後大鬧寧國府。但她可不是無理取鬧，而是得理往死里整。這個理是什麼？這個理就是賈璉觸犯三條大罪：國孝家孝，背父母私娶，停妻再娶。

先看看舊制是怎麼規定的。

國喪家喪其間守孝，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婚嫁為第一大罪，犯者，處有期徒刑三年。

背父母私娶，以賊論處，杖刑，離異。

停妻再娶，就是有妻並未離異，又與人結婚。重婚罪在古時是極大的罪，最有名的停妻再娶案就是陳世美和秦香蓮。秦香蓮是陳世美的患難妻子，屬三不休之一。陳世美休不了妻就再娶，即使娶的是公主，依然被包青天一鍘兩段。

難道有王熙鳳在，制度上就不允許賈璉再有女人了嗎？

當然不是。古時男人三妻四妾實在正常，但這個「三妻四妾」如同「三五成群」一樣，只是個形容詞罷了。真正的制度是：一妻多妾。妻要明媒正娶，妾則花錢就行，所謂娶妻納妾。賈璉對尤二姐行的是媒聘正娶之禮，所以犯了停妻再娶罪。

王熙鳳本就不願賈璉納妾，又見他如此羞辱自己，還不拿起法律武器，鬧個天翻地覆。

鬧的結局是什麼？

尤二姐含悲自盡，腹中男嬰流產；賈璉徹底成為軟腳蝦；寧國府賠錢認錯；王熙鳳大獲全勝。

問題是，賈璉既然三條重罪在身，王熙鳳怎敢如此託大，不怕玩現嗎？看看書中王熙鳳的原話：

「你細細的說給他，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息的。」

再看看官府來抓人時的情景：

察院坐堂看狀，見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兒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只說：「你老去罷，別鬧了。」

何等赤裸裸地藐視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