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傍晚

2017-04-30 21:02 | 豆瓣:東來

從此日向前倒推二十三年零四天,大晴天,春水肥,宜釣魚。

齊光在河邊站著,手裡握一根竹釣竿,太陽熾烈,曬得他滿頭油汗,他不停抹,抹不幹凈。

河不是大河,本來流向南面,繞著小城一拐, 向東去了,很難釣上大魚,只有個頭中小的魚,然而也不多,肉質鮮嫩,適合燒湯。他已經站了兩個多小時,腿腳僵硬,一條魚也沒釣到,心裡正急,準備收竿回家,明日再戰。收好竿子,往波光粼粼里一看,光亮里飄著什麼,一沉一浮,像個巨大的塑料袋,又像個死羊死狗死豬,偏偏風往這邊吹,軟綿綿,那個東西一點點往這邊挪。齊光一直等在岸邊,想看看究竟是什麼,後來那東西飄近了,他才分辨出來,是具泡漲的屍體,那東西在浪的助力下,像還活著,一上一下地涌。一時之間,他也覺不到害怕,失神而專註地看了一會兒,頭皮被春風吹得發麻,腦子裡的風箏放得又高又遠。

直到屍體離他不到五米遠,能看見它的頭髮絲如荇草波動,他才怕了,用前幾天才倒的青春期破鑼嗓子大喊——死人啦!

岸邊人聽了聲音,立刻聚來,也不知道哪裡有那麼多閑人,將那一爿地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齊光反而被擠到人群外,跳起腳也看不見,他怒得從那些大人的腿腳縫裡鑽,拱到最前面,只鑽出一個禿腦袋,往光亮里看去,見個老者拿住一根毛竹篙,長長地伸出去,點在那個屍體身上,把它悠到了岸邊。是個長發女人,臉朝下趴著,黑色長髮裹著頭顱,的確良的白裙粘上泥和藻,黃濁一片,河裡漂了有幾天,漲得像個碩大的皮球。

那個老者又叫了一個人來,兩人合力把屍體翻了個面。

「嚯~」人群集體抽涼氣,往後仰了一厘米。那女人死狀太慘,浸在水裡的那一半沒塊好肉,從手臂到腿,被魚啃得坑坑窪窪,臉上遠看是粉色的,近看原是皮膚被吃去了,露出的紅肉泡久發白。她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失去了面貌,也就辨不出來是誰。

空氣中瀰漫著泥的腥氣、河的潮濕,人腐敗的臭。

齊光看了一會兒,覺得和在路邊上看見死貓死狗差不多,沒多大意思,便以倒車的方式從人群中後退,用大屁股把人推開,硬擠出去。退出比進來還要艱難些,附近的人聽說這裡有死人,來看的人多,幾分鐘小碼頭成集市了,毛估估也有上百人,都往前擠,像回巢的蜂,嗡嗡嗡。

齊光摸到了自己竹竿,走到壩子上去,從鼻腔里翻上來一陣惡臭,又想著那女人沒了皮的臉、被魚咬去的肉,早上吃的粥一下子衝到喉嚨口,一低頭,直接吐在柏油路上。他擦擦嘴,想起來點什麼,猛得把魚竿子往地上一丟,摔得哐當作響,吐了幾口唾沫。

「老子再也不吃魚了,媽的,噁心,晦氣。」

臨近中午,太陽蒙上一層灰,風裡有寒意,不像上午那麼暖融融,春末的天氣變幻快,最多傍晚就會下雨。到吃午飯的點,得回家了,他走下壩子,徑自穿過運煤的小鐵路,走進燈泡廠,去往蜷蜷於廠宿舍樓的小家,按照推算,此時媽媽應該不在家,但她會做好飯菜,在桌上擺好,用盤子扣住,等著齊光來吃,最近她總是做涼拌蒲公英,因為到處都是,隨地可采。燈泡廠的牆角、水泥地裂縫裡,這些東西見縫插針,粘上點土就發芽,春雨一澆就抽條,有些長得細弱,有些長得強壯,媽媽早起去做體操,回來時會順帶掐一把。蒲公英的味道微苦淡澀,醬油和鹽也蓋不住那股青味,她說,苦的東西清肝明目,要多吃。

燈泡廠前年已破產倒閉,早沒了工人,四個車間,左手邊是第一第二車間,右手邊是第三第四車間,灰色外牆上爬滿爬山虎的藤,這會兒還沒有完全熱,葉子還有嫩色,生機勃勃。車間緊閉,大門都用大鐵鏈子拴著,再綴一把「宇宙」牌大鎖。鐵鏈和大鎖都染上層層銹跡,好些日子沒人動過。

齊光的爸以前在第一車間幹活,吹泡筒,這是燈泡生產過程中最有技術含量的活——拿一根1.5米的空心鐵管,蘸上熱玻璃,吹上一口氣,再把玻璃溶液放進模具上,一邊吹一邊轉,吹得薄厚均勻,又圓又滑,成了,等玻璃冷卻一點,再從鐵管上摘下來,齊整整碼進箱子里,整個過程不過三分鐘。齊光小時候最喜歡趴窗戶沿上看爸吹燈泡,只見他腮幫子一鼓,玻璃像氣球一樣漲開,再一擺弄,就變成了泡筒。他吹得又快又好,別人一天只能吹一百五十個,他一天能吹兩百五十個,所以他外號「二百五」。拉燈芯也特別好看,兩個人合作,一個人用大管子蘸上十幾斤的玻璃,另一個人用管子挑住,拉麥芽糖似的,均勻往後拖,拉出一條細弱、透明、光燦燦的玻璃線,風乾凝固後,再由一人拿著小鏟子一截截打斷,那聲音「叮叮叮」脆生生,在耳邊跳躍。因為熱玻璃,車間里無論寒暑都熱烘烘的,燥得人發慌,工人們光著膀子幹活,除了小孩愛看,婦女也愛看,她們走過車間時假裝看鳥,眼神追隨著鳥蹤,溜進窗戶里。

為了多吹一些燈泡,維持「生產標兵」的稱號,爸每天早上六點半在廠子中央的空地上吹一小時嗩吶,鍛煉肺活量,風雨無阻。本市嗩吶只在喪葬上用,因而它有種魔性,任是多喜慶的曲子,一經它響都讓人想起葬禮,有段時間廠里大喇叭壞了,周一升國旗,廠長讓爸用嗩吶吹國歌伴奏,吹了兩次緊急叫停。廠長說,太不吉利了,這哪裡是升國旗,明明是給共和國送葬。爸的嗩吶聲是燈泡廠的鬧鐘,他一吹,家屬樓里就熱鬧起來,做操的做操,吵架的吵架,換煤餅子的換煤餅子。八點鐘準時上班。

齊光透過玻璃朝車間里望過去,裡面空蕩蕩,沒有人的車間就是個憑空造來的大水泥盒子,呆楞楞杵著。走過車間,過一個小籃球場就是職工宿舍,齊光家在三樓,佔地四十八平米,走廊改造成了廚房,放了一個蜂窩煤爐,窗台上陳列油鹽醬醋。鑰匙捅開門,走進去空落落,媽果然不在。桌上擺了三盤菜,一盤涼拌蒲公英、一盤辣椒豬頭肉、一盤紅燒茄子。飯菜涼透了,齊光用熱水泡了飯,草草吃了一頓。

今天有人辦喪事,請爸去吹嗩吶,爸一早出門了,夜中才能回來。燈泡廠倒閉以後,他很長一段時間沒事情可干,待在廠里嫌苦悶又沒錢,一天吹二百五十個燈泡的力氣沒處使,整日跑到人民廣場上吹嗩吶,情緒飽滿,連吹幾個小時不帶歇。十幾萬人的小縣城,經不住傳播,沒幾天就都知道人民廣場有個人嗩吶吹得不錯,有個喪儀隊來找他,請他來鎮場子,每個月發工資還有提成,算下來比以前在燈泡廠還強。葬禮上他的嗩吶聲悠悠揚揚,配合著家屬哭喪,哀思且悲涼,每回走的時候,辦葬禮的人家還要專門包點小費給齊光他爸,因為吹得好,吹得人眼淚橫飛、魂飛魄散。

一開始爸不肯去,放不下臉。燈泡廠高級技工跑人葬禮上吹嗩吶,成何體統。媽一巴掌拍醒他:得了,你放不下「齊工」的架子,現在也沒有燈泡給你吹了,那一家人抱團餓死吧,生路不走走死路,活該,再說了,吹嗩吶吹成人民藝術家也不是沒有,說不准你就是一個。爸被說動了,作為喪儀隊編外人員吹了幾次,隊里的人喊他「齊老師」,這稱呼可比「齊工」還有面子,聽起來特有文化,再加上給的錢多,爸就這麼入伙了。那年煞得厲害,入春之後老人走得多,爸所在的喪儀隊忙得前腳黏後腳,天天都要出活。

媽原來是燈泡廠里燙標籤的,在第四車間幹活。銅戳蘸上黃漆,拈著燈泡頭,對準位置,輕輕一拓,拓出「為民」兩字,放進箱子里等候乾燥。這活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媽手腳快,總是上午就把事情做完了,下午的時間用來織毛衣,她什麼花樣都會織,還託人買了幾本日本的編織書,日文看不懂,就著圖片使勁琢磨,所以她手上時常有些時髦的新花樣,別人求她教,她不肯教,絕活哪能隨隨便便告訴人家,告訴人家了那還能叫絕活嗎。燈泡廠還沒倒之前,媽給人織毛衣掙外快,一件毛衣工費十塊錢,不含線,兩天織一件,一個月也能掙個百來塊,齊光上小學的零花錢一直比別人多,都打這兒來。燈泡廠沒了,媽和廠里另外幾個女工合夥搞了個針織店,專門給人織來樣定做的高檔羊絨衫,一件絨衫價值兩百,能抵得上媽以前在廠里一月工資,就這麼,還趕不及,每天也得忙到夜間。以前爸媽工資加起來五百,一家人摳著省著,可人家一件衣服就值這麼多。媽吐著舌頭說,日子這麼艱難,哪裡蹦出來這麼多有錢人,天上掉下來的呀。

爸媽都見不著面,齊光成了狗不理,開家長會沒人去,學業沒人管,老師也瞧不上,齊光樂得混日子,反正爸也沒時間揍他,以前那是盯著揍的,一點小事就揍起來,揍得齊光眼睛都紅了,恨不得拿刀剁了爸。他已經半個月沒去學校, 天天和野豆、梁瓜瓜一起瞎逛,去錄像廳看香港電影、打拳皇、溜旱冰。他新近迷上釣魚,自己在燈泡廠的綠化帶砍了一根竹,做了根魚竿,每天上午背著書包假裝去上學,其實是到城邊河邊釣兩三個小時魚,釣上來的魚也不敢帶回家去,怕爸媽知道他沒去學校,每次都把魚從鉤上摘下來,重新扔回到河裡,這些魚長得何其相似,同樣的大小同樣的鰭和鱗,他疑心每一次釣上來的都是同一條。浮漂隨水而動,眼睛盯著它一動不動,心不在焉,有點兒困意,又有點兒什麼在心底深處醒過來,還沒覺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時間就這樣粼粼地溜走。

飯吃得急,午後有樁大事要干。

昨日和野豆他們約好了,今天燈光球場會合,下午三點去第四中學後面的小土坡上打群架,教訓第四中學那兩個野雜種,欺負到太歲老爺頭上來,死路一條。野豆惡狠狠地說:這次來點狠的,搞幾把刀,讓他們掛點彩。他隨即哼起《縱橫四海》主題曲,梁瓜瓜也跟著哼哼,齊光沒哼,想的是上哪搞刀子,搞多大的刀子。野豆讓齊光別操這個心,他有辦法,齊光不吭聲。野豆說,你是不是不想去,不想去早說,我和梁瓜瓜兩個人去就能滅他們一個團。齊光被他問蔫了,立刻回答:幫兄弟打架,義不容辭!

這架打得不明不白,要說實話,野豆並不佔理,他和梁瓜瓜夜裡去四中偷自行車,被兩個值勤巡邏的學生抓了個正著,摁著一頓打,扔了出來。打得不狠,也沒斷手摺腿,可野豆記恨,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主要是丟人,以後野豆豆自封的「城西一霸」名號喊不出去啦,他託人問清楚了打他的是哪兩個,一一下了戰書,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齊光純來幫閑,此事和他一點干係也沒有,可他一聽要動刀子,確實有些坐不住,這玩太大了。

燈光球場在燈泡廠和帆布廠的中間,已經荒廢多年,鐵網圍著。七五年燈泡廠風光無限時,幾個工人用五百隻一百瓦的白熾燈泡、四根電線竿子,分置東南西北,拼出一個燈光籃球場,和隔壁帆布廠的工人共用,外圍一圈鐵網,外面閑雜人等還不讓進。五百個燈泡齊齊打開時,亮如白晝,遠照四鄰。十幾年間燈泡相繼炸掉,到了齊光這會兒,電線都爛沒了,燈泡廠和帆布廠的人都忘了這個球場似的,緊閉著大門,任它蒿草滿地,泡桐叢生。

齊光從鐵線網的破洞里鑽進去,時間還早,野豆和梁瓜瓜還沒到,球場上一片綠幽,蚊蚋還沒有滋生,齊光鋪開一片草,僵僵往地上一躺,眯了一覺,陽光透過眼皮,落下一層紅紅的熱意。差不多等到日頭偏西,才聽到野豆和梁瓜瓜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野豆手裡拎一個布包,扔在地上,哐當作響,露出三把寒光凜凜的西瓜刀。他指著刀說:「挑吧。」

「你從哪裡弄來的?」齊光問。

「跟人買的,特地開了刃,別說切西瓜,切石頭都成。怎麼樣,能砍死那倆畜生吧?」

梁瓜瓜挑出一把來,在空中霍了一下,粗聲粗氣地說:「能。」

齊光說:「瓜瓜你個子小,打架的時候站我和豆豆後面,別往前沖,知道不?」

梁瓜瓜說:「呸,我人小力氣大,真干起架來,齊光你不一定能打贏我。」

「瓜瓜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傻逼,不曉得誰對你好。」

梁瓜瓜屁股一擺,跑一邊玩刀去了,一會金雞獨立一會白鶴亮翅,口中念念有詞,念的是武俠電影里的昏招。

野豆也拿一把在手裡玩,就剩一把在地上,齊光拾起來,仔細端詳。全天下的西瓜刀一個模樣,長長細細扁扁,刀頭平切,輕飄飄的也不重,剛開出來的刃粗糙而鋒銳,一刀下去,能深深地切進肉里。

齊光忽然問:「豆豆,你怕死嗎?」

野豆愣了一下,立刻回答:「不怕。」

「瓜瓜呢?」

梁瓜瓜還在氣頭上,不吭聲,沒理會他。

「我今天早上在南門河裡看見死人了,一個女的,在水裡泡了好幾天,脹得有兩個梁瓜瓜那麼大,身上被魚咬爛了。」齊光一邊說,一邊打了個顫慄。

野豆說:「然後呢?」

「我第一次看見死人,覺得挺可怕的。」

野豆揮舞了一下手裡的刀,朝著虛空中的假想敵劈過去,回過頭來說:「我不怕死,反正我死了也沒人替我難過……保不齊我爸還會高興。」

齊光聽了心裡涼颼颼,笨拙又彆扭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野豆的肩膀,以示珍重。野豆沒回應,眉頭微微皺起,眼珠斜飛,眼神里有恨意。齊光知道豆豆又開始惱他爸爸了。

野豆可憐,命不好。這話不是齊光說的,而是燈泡廠的大人們說給他聽的。

有段時間不知道怎麼搞的,廠里的工人給孩子取名字都用疊字,「瓜瓜」「豆豆」「楚楚」「璐璐」「柴柴」,到了吃飯的點,大人們一齊叫嚷起來,「瓜瓜」「豆豆」「柴柴」,喊小貓小狗似的,滿院的孩子小貓小狗似的躥。齊光原名「齊光光」,有段時間爸打牌總是輸錢,怪罪在兒子的名字上,給帶到派出所改了,去掉一個「光」字,不疊字了。幾個孩子年歲相近,一起上的幼兒園和小學,又一起升了初中,青梅竹馬,整日黏在一起,後來楚楚、璐璐和柴柴等人搬走了,剩了瓜瓜、豆豆和齊光。

豆豆姓劉,野豆是他的自稱。豆豆爸和齊光他爸一樣,都是吹泡筒的,以前分在一個工作小組,住在同一棟職工樓。豆豆七歲那年,豆爸和豆媽鬧得凶,豆媽一氣之下喝了農藥,送到醫院時,全身黑紫,洗胃也沒搶救回來,豆豆哭得差點斷氣,從此恨上他爸,他扒著運煤的貨車離家出走,好幾個月也沒消息,廠里人都說這孩子找不回來了,後來不知怎麼的,他又黑頭黢臉地從旮旯里蹦出來。聽他說,最遠到了浙江紹興,還可能在上海遛了一圈。一個七歲的孩子這幾個月到底怎麼活下來的,豆豆自己也說不太清。大人們說,豆豆這人命硬啊。這事之後,齊光很服氣豆豆,畢竟他是燈泡廠里唯一出過省的孩子。

燈泡廠倒閉之前,效益已經不行,豆豆爸從廠里出去單幹,跟人合夥包小煤窯,一夜之間賺不少錢,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學老師,生了個新小子,在北門造了四層樓的房子,從廠里搬出去,生活這就翻篇了,一切重新開始。豆豆不肯跟他爸走,一個人仍住在廠職工樓里,既沒人照拂,也沒人管教,他爸隔段時間託人給他送點生活費,其餘的也不理會。豆豆主意大,到處跟人說自己沒媽沒爸,是個野孩子,野豆,野豆,就這麼叫起來了。

梁瓜瓜的腦殼有問題,小時候得過腦膜炎,留下了後遺症,別的也沒什麼,就是比一般孩子笨,小時候並不覺得那麼嚴重,越大越顯出來,眼神筆直地放出去不拐彎,痴痴愣愣的,體格發育遲緩,個頭小,手腳不協調。瓜瓜住在帆布廠,他爸以前在帆布廠里專司運送貨物,人高馬大,開大卡車,威風神氣,梁瓜瓜雖然是個笨蛋,但也會驕傲,跟他爸走在一起時,腿踢得高高的,眼睛能翻過頭頂。帆布廠沒了,瓜瓜爸自己買了輛大卡車跑運輸,一個月在家待不了幾天,梁瓜瓜失去了光環,自此萎靡,整天和野豆混在一起。

野豆和梁瓜瓜要好,齊光是湊數的。野豆看多了香港電影,豪氣干雲天,整天把「兄弟情誼」掛在嘴邊,要和梁瓜瓜拜把子,但拜把子兩個人不行,劉關張桃園結義那也是三個人,正好齊光也浪蕩無著落,湊熱鬧摻和進來,可心底話掏出來講,齊光不太願意和他們走太近,野豆豆是公認的壞小子,梁瓜瓜是公認的傻小子,跟他們混在一起也不算什麼好鳥。

三個人在燈光球場指天歃地,找了個破碗,用小刀在手指頭上劃開一道口子,硬生生擠出幾滴血,學電影里念了「我野豆豆」「我齊光」「我梁瓜瓜」「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完事後,野豆請梁瓜瓜和齊光吃了桂花涼粉,一起去錄像廳看了李連杰的《太極張三丰》。

齊光納悶,原來拜把子就是這麼一回事,怎麼這麼平淡,一點情緒起伏也沒有,後來看了《英雄本色》才想起差距在哪裡——他媽的,沒配樂!

既然拜了把子,野豆要打架,齊光就不得不幫忙。兵器已經挑好,時間也差不多,三個人悠悠地踱過去,梁瓜瓜一路上霍霍他的刀,興奮不已,引得路旁的人都拿著怪眼神瞧他們。齊光只好站遠點,把西瓜刀往袖子里藏,不想讓人看出他們是一夥的。

第四中學後面的小山坡很快會被剷平,即將改成一個足球場,推土機和土方車停在一旁,也許明天就會開工。每年秋冬都會有人來此放火,土坡上光禿禿的,沒有大樹,只有幾棵幼松和矮矮的蘆草,遠遠看見坡上蹲著幾個人。四中的校服是藍白相間的運動服,很顯眼,可是隔得太遠,還是辨不清到底幾個人。野豆眯起眼看,說有四個孫子,齊光說有五個,梁瓜瓜說六個孫子。野豆在梁瓜瓜頭上捶了一拳,罵他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過可以確定,對方人數一定比自己這邊多。

齊光越走近小土坡,心跳越急,一直跳上嗓子眼,熱血衝上頭頂,臉頰發燙。

齊光說:「野豆,你給幾個人下了戰書?」

「就兩個。沒想到這倆孫子還帶人,媽的。」

「你不也帶了人來。你在戰書怎麼寫的?」

「我說要讓他們死得很難看,打得他媽都不認識他們。」

「他們人數比我們多,我看這次是我們死得難看。」齊光低著頭。

「我們有刀,亂砍也能剁他們好幾個。」

「哎!你幹嘛去偷自行車呢?」

野豆白他一眼,說:「我請你們看錄像、吃飯、打撞球,沒讓你掏過錢吧。你管得真寬。以後我不光偷自行車,我還要偷汽車,還要搶銀行、殺人,你信不?」

齊光相信憑著野豆的膽量和脾氣,這些事情他都做得出來,他不再吭聲,野豆嫌他慫,拉著梁瓜瓜走前面。離土坡已近,能清楚地看出對方有五個人,他們朝這邊走過來,很快就會狹路相逢。

那五個人在距離齊光他們五米遠的地方停住,手裡各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棍子,遠看像一排瘦瘦高高的竹竿子,臉上掛著不屑的笑意。齊光心裡立刻罵了野豆的娘——他一直沒說這些人是高年級生。這些人高他們一個頭,人數還比他們多,這不是兩軍對壘,而是核碾壓。

天空被一片黑濃的烏雲遮住,陰沉沉的,風捲起沙子,蘆草像浪一樣滾動,也將少年額前的頭髮吹得亂舞。空氣潮濕。在雲層的彼端、深處,兩聲悶悶的春雷響動——快下大雨了。在那一刻,齊光想丟下手裡的西瓜刀,一路狂奔,躲進家裡的柜子。

一個滿面青春痘的男生站出來,問:「哪一個是野豆?」

野豆顫巍巍地往前邁了一步,嘴裡還橫:「就是你爺爺我。」

那個男生又說:「有膽子,等的時候還怕你不敢來,我們準備撒泡尿回去了。沒想到你們竟然來了,還是這麼小的孩子,傳出去我們打小孩不光彩,你跪地上磕兩個頭我就放了你們。」

野豆說揚了揚手裡的刀:「等會讓你跪地上喊我們爺爺。」

梁瓜瓜緊緊把刀舉在面前,大聲叫:「喊我們爺爺!」

「……」

被梁瓜瓜這麼一叫,兩伙人突然靜默下來,都尖著耳朵聽風聲,這雨即刻就要下來。齊光走了個神,想起釣魚時的情形,浮漂一沉一浮,魚兒上鉤了,他抬起竿子,魚彈動得厲害,鐵鉤穿過了它們的嘴唇,他抓著它們濕滑滑的脊背,將它們從魚鉤上卸下來,感受它們奮力在手裡掙扎,然後哧溜一下,一個拋物線重新滑回河裡,不見了影蹤。他又想起早晨的女屍,隨著浪上下跳躍,朝著他緩緩漂來,那股複雜難名的味道從腦海中飄出來,進入鼻腔,使人作嘔。他丟開了手裡的西瓜刀,覺得那玩意兒燙手。

兩伙人打了起來,怎麼開始的齊光記不清楚,像是梁瓜瓜猛得突然舉著刀哇呀呀沖了出去,野豆隨即跟上,兩伙人扭在了一起,齊光一直杵著,沒挪步;怎麼結束的他也沒有看分明,只聽見野豆豆啞著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兩聲「瓜瓜!瓜瓜!」,本來擠成一團的人突然鬆開,圍成一圈,只剩了梁瓜瓜倒在地上扭來扭去,他的腿被刀划了一道,肉翻卷出來,深紅的血汨汨往外涌,打濕了褲子,滴落到草地。野豆紅了眼,往地上一匍,撿起刀來,見人就砍,那幾個大孩子一棍子掄過去把他掀翻,摁住了手腳,使勁扇了幾巴掌,拿著他的頭往地上砸了兩下,砸得砰砰作響,他的臉立刻漲紅了,兩行鼻血滾出來。齊光的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哭的——是從野豆被按住開始,還是從梁瓜瓜受傷開始,還是從他們扭打在一起就開始了——他記不清。

「媽的,野豆這小子瘋了。」四中的人說。

他們撿起西瓜刀,準備離開土坡,其中一人指著齊光說,這還有一個。另一人說,這是個廢物,不用管他。

那群人一走,烏雲兜不住雨水,澆潑下來。齊光想去看看野豆和梁瓜瓜怎麼樣了,兩隻腿卻重得抬不動,他只好一直那麼站著,任由雨水從裡到外將他打得透濕。野豆臉撲在地,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梁瓜瓜的身邊,把梁瓜瓜拉起來,背到背上,一言不發地離開。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向齊光。

他們走出很遠,齊光還能聽見梁瓜瓜哼哼唧唧地喊疼。燈光球場三結義的兄弟情誼只持續了一個月,猝不及防地結束。

齊光回到家時,天色已晚,雨下了好一陣子,春末的雨依然寒涼透骨,凍得他牙齒打戰。快到燈泡廠時,他發現廠子門口的那排路燈壞了,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不亮了,昏暗中樟樹的落葉鋪出一條紅黃相間的路,廠職工樓里只亮了幾盞燈,這一二年間不知不覺搬出去許多戶,沒從前的熱鬧。他在樓道口擦乾淨腳上的黃泥,慢慢走上樓,媽正在走廊燒飯,看見他濕漉漉地走來,趕緊讓他去換衣服擦頭髮。

因為下雨,今日的葬禮早早結束,爸提前回來,正坐在屋裡看電視,他拿個帕子擦著嗩吶,把嗩吶的銅碗子擦得鋥亮,一看到齊光,頭立刻別開,從鼻子里發出一聲長長的鄙夷的「哧」,燈光昏黃,顯得屋子擁擠極了,手腳都難以抻開。齊光悶頭走進房間,換好乾衣服,坐在飯桌旁等飯, 還是沒防住打了兩個噴嚏,

媽在走廊炒菜,談起早上南門河的女屍,說是上游那個城市的一個女大學生,因為和人談戀愛崩了,一口氣沒咽下跳了河,家屬來看過,已經將屍體領走了。

爸說,這一代人和我們想的不一樣,動不動尋死覓活。

媽又說,南門那邊有個房子不錯,一個朋友介紹的,兩層樓有院子,才八萬,離齊光的學校也近,你明天要是有時間我們去看看,這破房子又小又舊我早就住膩了。

爸說,好,也攢了點錢,該搬了,廠里死氣沉沉,住在這裡像看墳。

媽把最後一個菜端上桌,紫蘇雜魚湯。爸一筷子進去,戳破了面上那層黃色的薄而脆的油脂,深入到碗底,將魚湯攪動。齊光一直盯著湯里的魚,燈光依稀,死魚眼珠囫圇轉了一圈,從眼眶剝落出來,掉進了白湯里。他一邊哭,一邊不可遏止地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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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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