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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雜文》文摘 第三部

七、《三閑集》部分

這「雜感」兩個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厭惡,避之惟恐不遠了。有些人們,每當意在奚落我的時候,就往往稱我為「雜感家」,以顯出在高等文人的眼中的鄙視,便是一個證據。

「雜感」之於我,有些人固然看作「死症」,我自己確也因此很吃過一點苦,但編集是還想編集的。

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於過去,青年必勝於老人,對於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然而後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

    ------序言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

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無聲的中國

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彷彿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莫非這就是一點「世界苦惱」么?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見僅只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尼采愛看血寫的書。但我想,血寫的文章,怕未必有罷。文章總是墨寫的,血寫的倒不過是血跡。它比文章自然更驚心動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變色,容易消磨。

一般的幻滅的悲哀,我以為不在假,而在以假為真。

------怎麼寫

有人說我應該拚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為然,但如叫我靜靜地坐下,調給我一杯罐頭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

給一處做文章時,我說青天白日旗插遠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時候,往往戒律蕩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還是佛教的敗壞?

在一個最大的社會改變的時代,文學家不能做旁觀者!

------在鐘樓上

現在的人間也還是「大王好見,小鬼難當」的處所。出路是有的。何以無呢?只因多鬼祟,他們將一切路都要糟蹋了。這些都不要,才是出路。

自己坦坦白白,聲明了因為沒法子,只好暫在炮屁股上掛一掛招牌,倒也是出路的萌芽。

    ------路

真與美是構成一件成功的藝術品的兩大要素。而構成這真與美至於最高等級,便是造成一件藝術品,使它含有最高級的藝術價值,那便非賴最高級的天才不可了。

如果這個論斷可以否認,那末我們為什麼稱頌荷馬,但丁,沙士比亞和歌德呢?我們為什麼不能創造和他們同等的文藝作品呢,我們也有觀察現象的眼,有運用文思的腦,有握管伸紙的手?

最先進的思想只有站在最高層的先進的少數人能夠了解,等到這種思想透入群眾里去的時候,已經不是先進的思想了。

------文藝與革命

言太誇則實難副,志極高而心不專。

對於只想以筆墨問世的青年,我現在卻敢據幾年的經驗,以誠懇的心,進一個苦口的忠告。那就是:不斷的努力一些,切勿想以一年半載,幾篇文字和幾本期刊,便立了空前絕後的大勛業。還有一點,是:不要只用力於抹殺別個,使他和自己一樣的空無,而必須跨過那站著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初初出陣的時候,幼稚和淺薄都不要緊,然而也須不斷的生長起來才好。並不明白文藝的理論而任意做些造謠生事的評論,寫幾句閑話便要撲滅異己的短評,譯幾篇童話就想抹殺一切的翻譯,歸根結蒂,於己於人,還都是「 可憐無益費精神」的事,這也就是所謂「聰明誤」了。

世界決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於將來的。

------魯迅譯著書目

自然,「主將」和「指導者」,並不是壞稱呼,被晨報館所壓迫,也不能算是恥辱,老人該受青年的教訓,更是進步的好現象,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但是,「不虞之譽」,也和「不虞之毀」一樣地無聊,如果生平未曾帶過一兵半卒,而有人拱手頌揚道,「你真像拿破崙呀!」則雖是志在做軍閥的未來的英雄,也不會怎樣舒服的。

陳源教授痛斥「語絲派」的時候,說我們不敢直罵軍閥,而偏和握筆的名人為難,便由於這一點。但是,叱吧兒狗險於叱狗主人,我們其實也知道的,所以隱約其詞者,不過要使走狗嗅得,跑去獻功時,必須詳加說明,比較地費些力氣,不能直捷痛快,就得好處而已。

譚正璧先生有一句用我的小說的名目,來批評我的作品的經過的極伶俐而省事的話道:「魯迅始於"吶喊 』而終於"彷徨』」(大意),我以為移來敘述我和《語絲》由始以至此時的歷史,倒是很確切的。

不願意在有權者的刀下,頌揚他的威權,並奚落其敵人來取媚,可以說,也是「語絲派」一種幾乎共同的態度。

------我和《語絲》的始終

志願愈大,希望愈高,可以致力之處就愈少,可以自解之處也愈多。

------葉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

衝鋒的戰士,天真的孤兒,年青的寡婦,熱情的女人,各有主義的新式公子們,死氣沉沉而交頭接耳的舊社會,倒也並非如蜘蛛張網,專一在待飛翔的遊人,但在尋求安靜的青年的眼中,卻化為不安的大苦痛。

這大苦痛,便是社會的可憐的椒鹽,和戰士孤兒等輩一同,給無聊的社會一些味道,使他們無聊地持續下去。

濁浪在拍岸,站在山岡上者和飛沫不相干,弄潮兒則于濤頭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濱的人,一濺水花,便覺得有所沾濕,狼狽起來。

------柔石作《二月》小引

看見作品上多講自己,便稱之為表現主義;多講別人,是寫實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作詩,是浪漫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不準作詩,是古典主義;天上掉下一顆頭,頭上站著一頭牛,愛呀,海中央的青霹靂呀……是未來主義……等等。

------扁

中國很有為革命而死掉的人,也很有雖然吃苦,仍在革命的人,但也有雖然革命,而在享福的人……。

革命而尚不死,當然不能算革命到底,殊無以對死者,但一切活著的人,該能原諒的罷,彼此都不過是靠僥倖,或靠狡滑,巧妙。他們只要用鏡子略略一照,大概就可以收起那一副英雄嘴臉來的。

我總以為下等人勝於上等人,青年勝於老頭子,所以從前並未將我的筆尖的血,灑到他們身上去。

我疑心吃苦的人們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戟,於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所以實在很苦痛。但這也因為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的緣故,倘是革命巨子,看這一點犧牲,是不算一回事的。第一是自己活著,能永遠做指導,因為沒有指導,革命便不成功了。

你看革命文學家,就都在上海租界左近,一有風吹草動,就有洋鬼子造成的鐵絲網,將反革命文學的華界隔離,於是從那裡面擲出無煙火藥——約十萬兩— —來,轟然一聲,一切有閑階級便都「奧伏赫變」了。

蓋天下的事,往往決計問罪在先,而搜集罪狀(普通是十條)在後也。

------通信

我合印一年的雜感為《華蓋集》,另印先前所鈔的小說史料為《小說舊聞鈔》,是並不相干的。這位成仿吾先生卻加以編排道:「我們的魯迅先生坐在華蓋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說舊聞』。」這使李初梨很高興,今年又抄在《文化批判》里,還樂得不可開交道,「他(成仿吾)這段文章,比"趣味文學』還更有趣些。」但是還不夠,他們因為我生在紹興,紹興出酒,便說「醉眼陶然」;因為我年紀比他們大了,便說「 老生」,還要加註道:「若許我用文學的表現。」

而這一個「老」的錯處,還給《戰線》上的弱水先生作為「的確不行」的根源。

------我的態度氣量和年紀

我臨末還要揭出一點黑暗,是我們中國現在(現在!不是超時代的)的民眾,其實還不很管什麼黨,只要看「頭」和「女屍」。只要有,無論誰的都有人看,拳匪之亂,清末黨獄,民二,去年和今年,在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經目睹或耳聞了好幾次了。

------鏟共大觀

遙想洋樓高聳,前臨闊街,門口是晶光閃灼的玻璃招牌,樓上是「我們今日文藝界上的名人」,或則高談,或則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熱氣蒸騰的無產階級咖啡,遠處是許許多多「齷齪的農工大眾」,他們喝著,想著,談著,指導著,獲得著,那是,倒也實在是「理想的樂園」。

但我又有幾句聲明——就是:這樣的咖啡店裡,我沒有上去過,那一位作者所「遇見」的,又是別一人。因為:一,我是不喝咖啡的,我總覺得這是洋大人所喝的東西(但這也許是我的「時代錯誤」),不喜歡,還是綠茶好。二,我要抄「小說舊聞」之類,無暇享受這樣樂園的清福。三,這樣的樂園,我是不敢上去的,革命文學家,要年青貌美,齒白唇紅,如潘漢年葉靈鳳輩,這才是天生的文豪,樂園的材料;如我者,在《戰線》上就宣布過一條「滿口黃牙」的罪狀,到那裡去高談,豈不褻瀆了「無產階級文學」么?還有四,則即使我要上去,也怕走不到,至多,只能在店後門遠處彷徨彷徨,嗅嗅咖啡渣的氣息罷了。你看這裡面不很有些在前線的文豪么,我卻是「落伍者」,決不會坐在一屋子裡的。

------革命咖啡店

司馬遷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強盜起了,但也是俠之流,他們的旗幟是「替天行道」。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將相。李逵劫法場時,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於是奴才。

然而為盜要被官兵所打,捕盜也要被強盜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俠客,是覺得都不妥當的,於是有流氓。和尚喝酒他來打,男女通姦他來捉,私娼私販他來凌辱,為的是維持風化;鄉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來欺侮,為的是看不起無知;剪髮女人他來嘲罵,社會改革者他來憎惡,為的是寶愛秩序。但後面是傳統的靠山,對手又都非浩蕩的強敵,他就在其間橫行過去。

------流氓的變遷

然而各種刊物,無論措辭怎樣不同,都有一個共通之點,就是:有些朦朧。這朦朧的發祥地,由我看來, ——雖然是馮乃超的所謂「醉眼陶然」——也還在那有人愛,也有人憎的官僚和軍閥。和他們已有瓜葛,或想有瓜葛的,筆下便往往笑迷迷,向大家表示和氣,然而有遠見,夢中又害怕鐵鎚和鐮刀,因此也不敢分明恭維現在的主子,於是在這裡留著一點朦朧。

和他們瓜葛已斷,或則並無瓜葛,走向大眾去的,本可以毫無顧忌地說話了,但筆下即使雄糾糾,對大家顯英雄,會忘卻了他們的指揮刀的傻子是究竟不多的,這裡也就留著一點朦朧。

------「醉眼」中的朦朧

譬如,殺人,是不行的。但殺掉「殺人犯」的人,雖然同是殺人,又誰能說他錯?打人,也不行的。但大老爺要打鬥毆犯人的屁股時,皂隸來一五一十的打,難道也算犯罪么?新月社批評家雖然也有嘲罵,也有不滿,而獨能超然於嘲罵和不滿的罪惡之外者,我以為就是這一個道理。

------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

八、《熱風》部分

我以為凡對於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寫,的確都是冷的呢?則它的生命原來就沒有,更談不到中國的病證究竟如何。

然而,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對於周圍的感受和反應,又大概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

------題記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

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

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

大了以後,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製造孩子的傢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只要「人」之父!

------隨感錄二十五

其實中國自所謂維新以來,何嘗真有科學。

現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歷史上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麼叫道德,怎樣是科學,只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

以上所引的話,不過隨手拈出的幾點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還不知有多少奇談。

但即此幾條,已足可推測我們周圍的空氣,以及將來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隨感錄33

什麼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以算他的「粹 」。然而據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

倘說:中國的國粹,特別而且好;又何以現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搖頭,舊派也嘆氣。

倘說:這便是不能保存國粹的緣故,開了海禁的緣故,所以必須保存。但海禁未開以前,全國都是「國粹 」,理應好了;何以春秋戰國五胡十六國鬧個不休,古人也都嘆氣。

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

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只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

------隨感錄35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u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疾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

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

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里的習慣制度抬得很高,讚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因為這種蹲在影子里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只須用mob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

至於所生結果,則復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

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隨感錄38

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 」

------隨感錄39

所以我時常害怕,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熒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我又願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

尼采說:「真的,人是一個濁流。應該是海了,能容這濁流使他乾淨。」

「咄,我教你們超人:這便是海,在他這裡,能容下你們的大污衊。」(《柏拉圖如是說》的《序言》第三節)

縱令不過一窪淺水,也可以學學大海;橫豎都是水,可以相通。幾粒石子,任他們暗地裡擲來;幾滴穢水,任他們從背後潑來就是了。

這還算不到「大污衊」——因為大污衊也須有膽力。

------隨感錄41

可憐外國事物,一到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無不失了顏色。

------隨感錄43

可惜有一種人,從幼到壯,居然也毫不為奇的過去了;從壯到老,便有點古怪;從老到死,卻更奇想天開,要佔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

少年在這時候,只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血管一切變質以後,再來活力。所以社會上的狀態,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彎腰曲背時期,才更加「逸興遄飛」,似乎從此以後,才上了做人的路。

老的讓開道,催促著,獎勵著,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少的感謝他們填了深淵,給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謝他們從我填平的深淵上走去。——遠了遠了。

明白這事,便從幼到壯到老到死,都歡歡喜喜的過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過祖先的新人。

這是生物界正當開闊的路!人類的祖先,卻已這樣做了。

------隨感錄49

做了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

------隨感錄57

我想,我們中國本不是發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而且許多論者反要以此自豪。

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的閃光。

------隨感錄59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裡發榮滋長。我們如果問問良心,覺得一樣滋長,便什麼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

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

多有隻知責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種族,禍哉禍哉!

------隨感錄61

中國現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於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

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

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並不恨恨而死。

------隨感錄62

直隸山東的俠客們,勇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筋力,大可以做一點神聖的勞作;江蘇浙江湖南的才子們,名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文才,大可以譯幾葉有用的新書。我們改良點自己,保全些別人;想些互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罷!

------隨感錄64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慾望。

暴君的臣民,只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領只是「倖免」。

從「倖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慾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

------隨感錄65

想到人類的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們的滅亡,卻並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麼都阻止他不得。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隨感錄66

有人初到北京的,不久便說:我似乎住在沙漠里了。

是的,沙漠在這裡。

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於沒有好奇心。

沉重的沙……

我是怎麼一個怯弱的人呵。這時我想: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的聲音怕要銷沉了罷。

沙漠在這裡。

然而他們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誠實的,而且勇猛的。......

我是怎麼一個褊狹的人呵。這時我想: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怕要收藏了我的豎琴,沉默了我的歌聲罷。

倘不然,我就要唱我的反抗之歌。

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這裡。

------為「俄國歌劇團」

西哲說:事實勝於雄辯。我當初很以為然,現在才知道在我們中國,是不適用的。

------事實勝於雄辯

凡有一件事,總是永遠纏夾不清的,大約莫過於在我們中國了。

------不懂的音譯

譬如廚子做菜,有人品評他壞,他固不應該將廚刀鐵釜交給批評者,說道你試來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卻可以有幾條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沒有「嗜痂之癖」,沒有喝醉了酒,沒有害著熱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我不敢望他們於解剖裁判別人的作品之前,先將自己的精神來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無淺薄卑劣荒謬之處,因為這事情是頗不容易的。我所希望的不過願其有一點常識,例如知道裸體畫和春畫的區別,接吻和性交的區別,屍體解剖和戮屍的區別,出洋留學和「放諸四夷」的區別,筍和竹的區別,貓和老虎的區別......

------對於批評家的希望

夜間獨坐在一間屋子裡,離開人們至少也有一丈多遠了。吃著分剩的「黃枚朱古律三文治」;看幾葉托爾斯泰的書,漸漸覺得我的周圍,又遠遠地包著人類的希望。

------無題

我對於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對於他們只有不可思議的眼淚!」「我還想多寫幾句,我對於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議的淚已盈眶了」這一類話,實在不明白「其意何居」。批評文藝,萬不能以眼淚的多少來定是非。文藝界可以收到創作家的眼淚,而沾了批評家的眼淚卻是污點。胡君的眼淚的確灑得非其地,非其時,未免萬分可惜了。

------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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