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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過剩與精神衰竭(張檸、肖茜作)

當代文學的「繁榮」景象既讓人滿懷希望,又讓人焦慮不安。文學或者在經世致用的幌子下粉飾太平,或者利用粗俗趣味吸引讀者,增加發行量。作家們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與社會對話,藉此證明自己與時代融為一體。相反,陳希我是一位自我放逐的作家,他完全無視所謂的流行,不去貼近某種正在興起的潮流,他只是自顧自地寫。這樣的寫作姿態本身已經成為一種少見的景觀,而他的作品更讓人看到了某種超脫而不得的悲劇,或者說隱隱包含著一種超脫之外的希望。陳希我最擅長的,就是寫出當代人物質過剩背後的精神衰竭,其筆法有一種不合常理、「追寇入巢」的殘酷性。  對這種獨特的寫作的體悟,用流行的、消費式的閱讀是無法理解的,他逼迫讀者在閱讀時要提起精神、高度參與。陳希我最初被指認為「情色小說家」,後來又被評論家認為是一位「向存在發問」的寫作者。不論是被冠以「情色小說家」,還是「向存在發問」的寫作者,他的讀者無疑都是少的。那些「淫者見淫」的閱讀者和能真正讀到力量所在的讀者都是閱讀群體中的少數。陳希我對自己的讀者群有清醒的認識:「我能做的就是堅持我自己……我不相信有那麼多人能夠讀得下我,讀得懂我。」陳希我自知知音甚少,他彷彿是在為少數人而寫作。身處時代潮流之中,同時要抵禦潮流,這或許正是文學的秉性。   

 二    在現代生活中,生活故事而不是精神故事成為作品的主角,它們轉瞬之間就變成了喜劇和鬧劇,與喧鬧的物質生活苟合。但是,在生活擠佔了所有關於生命思考的時間裡,對於生命真相的探尋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陳希我的小說就是這樣一種對於荒謬生命的悲劇書寫:「他們(《抓癢》主人公)沒有面臨我們庸常所謂的問題,道德,法律,貧窮,下崗,受到不公平待遇,甚至是身體疾病,但是悲劇還是發生了。我竭力剔除他們身上的遮蔽物……真正的問題顯示出來了,那是我們生命本身的困境。」(陳希我:《冒犯針對的是遮蔽》,見2005年2月22日《南方都市報》)他尖銳的筆法剝除了外在物質這個贅物,讓我們更清醒地傳閱日常經驗的遮蔽而直指存在本身,更清醒地認識到在人類精神深處的那些秘密。陳希我的小說可以說是一次對人類精神地圖的探索之旅。也許有人說,陳希我的小說,真的就是小說,因為裡面的情境在真實生活中不能再現,「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這樣的提示不必存在於他的小說中。沒有人會模仿他的小說中的某某某進行一段小說生活化的奇妙旅行。想要模仿小說去生活,認為小說必定來源於真實生活,對陳希我是一種失效的說法。陳希我從來就沒有妄圖通過小說來「再現」人類的生活,他一直在努力地探尋人類精神世界的極限,他所有的寫作都是在向極限進發。生活細節的堆疊使小說看似具有生活氣息,事實卻是陳希我真正所指,是將物質的外衣撕破,直搗人類精神的邊界。    三    長篇小說《抓癢》中的兩位主角善於在世俗世界裡遊走,他們是世俗生活的「楷模」,生活於他們就是享受。但他們開始懷疑、厭倦,開始一種精神的逃逸。厭倦感、被囚禁的感覺、相互捆綁在一起的無奈,都是從心理、精神角度而言的。兩人都開始艱難地向離對方更遠的精神空間游弋,但空虛並不因為逃離彼此而變成充實,彼此也沒有因為對方的逃離而就此從世界上消失。逃離的結果是發現了另外一個對方,一個與實際生活完全脫軌的彼此。假定他是一個陌生人,露出一個沒有社會規範包裹的我,這種方式讓人痛快淋漓,可這樣又怎樣面對真正的對方?他們在精神施虐與自虐的過程中,生命最後也走向終結。  在巨大的虛無面前,世俗生活宛如一粒小小的塵埃。茫然的厭倦將兩個人推向地獄。這種死亡的恐怖不是來自於對生的渴求被否定,而是來自於自覺走向死亡的坦然和從容。他們彷彿是生活上的勝利者,在精神上也不能說是一種完全的失敗。死亡不等於承認自己在精神領域的完全淪陷,他們的死亡是一種近似豪邁的自決。他們在精神領域的開拓和追問中,不停地逼近危機的邊界,發現前面還是虛無。這種看不到生命意義的所在的追尋,讓人懊惱;這種始終無法洞悉別人的失敗,讓人沮喪。可以回到真實世界,可以重新開始世俗生活,但是他們沒有,他們選擇了死亡。他們是死在一間小小的房間里,其實那小小的房間隱藏了對生命意義的巨大追索。 將人類的精神世界推向最遠的邊界,這種寫作在外國作家中並不鮮見,從外部世界走向內心的方式卻是各種各樣的。有人覺得,陳希我的小說充滿了情色,是依靠一種接近於血腥的暴力色情吸引人們的閱讀。可是,為吸引閱讀興趣而加入刺激的片斷,從來就不是陳希我寫作的目的。他寫性是為了「穿透了性,看到我們生活的焦慮」,「面對我們生命本質的殘酷和不體面」。或者說,性於陳希我只是一個視角,一個可以最快抵達寫作邊界和精神秘密的捷徑。陳希我小說中的性幾乎都是變態的,骯髒的,甚至是血腥的。但「變態的,骯髒的,血腥的」這些定語所修飾的中心詞 「性」,還有一個更重要、也更原初的定語,那就是「隱秘的」。作為一種隱私,性包含了更多的人類本質的東西,它不僅是生命產生的本原,也是人類精神的一個兩歧性的符號。性的快樂,痛苦,享受,發泄,隱秘的衝動,火熱的情慾,在揭開這些秘密的時候,也就進入了人類內心最深的角落。陳希我小說中的性有些是在人類道德允許的婚姻範圍內的,有些則是對婚姻的逾矩,甚至違反了倫理。陳希我正是在這個「違反」、「冒犯」的領域大顯身手。其實他「冒犯」的並不是人的尊嚴,而是虛偽的社會對個人尊嚴的真正「冒犯」。  婚姻中的性就一定是合乎規範的么?《我的補腎生活》中,「一對夫婦在那裡散步,丈夫總是將嘴巴湊在妻子耳邊溫柔地說著悄悄話。」從外表上看,這一對夫婦是天下夫婦都應該學習的榜樣,但實際上,作為婚姻,他們缺少了最必要的性。男人的性能力並沒有喪失,只是在面對妻子時,他才是性無能。對婚姻的恐慌,與對離開婚姻的另一種恐慌交織在一起,男人用作為婚姻實質內容的性懲罰了自己也懲罰了女人。性像是一種人與人之間關係確定的工具,又像是一種彼此傷害的武器。穿透性,看到的是生命本身的焦慮。人類無法協調自身和他人的關係,如魚得水只是一種理想化的狀態,默默忍受,努力適應這些是一種處理方式。把這種狀態放大,放大,再放大,就是《我的補腎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了。他們已經厭倦了,但他們必須忍受,而且還要擺出相親相愛的和睦夫妻相。他們不是在過自己的人生,他們的人生是一種展示性的人生。性出現了問題,女人不停地求醫問葯,但這種病症是無法治療的,因為你不知道病症的真實所在,它在心靈深處,在茫茫的精神世界的一個角落。厭倦,但不想改變。在這裡,要不是性這個關鍵符號的使用,我們不會覺得這對夫婦的婚姻有什麼不妥之處。用性穿過這些之後,婚姻廝守的殘酷性和妄圖探知別人心理的荒謬性才展露出來。       四    在魯迅的小說集《彷徨》里,有一篇場景式的小說《示眾》。這篇小說幾乎沒有什麼情節,但是,歷來的研究者都認為這篇小說生髮的「示眾」意象是魯迅小說的靈魂之一。仔細閱讀陳希我,可以發現在他的小說里也有一個相似的意象——吃猴腦。陳希我似乎很喜歡這個場景,有時甚至不惜犧牲整個文章的緊湊感而沉湎於對這個場景的書寫。吃猴腦這部分幾乎是沒什麼情節的,但這個場景幾乎集中了血腥、暴力、自私、自相殘殺、魚肉他人等等殘忍卑劣的元素:「猴子們忽然互相推搡起來,竭力要把那隻猴子往前推。」這已經不是一群無事的看客了,它們在災難來臨之時「竭力」將同類推向受難者的位置,即使知道下一個即將是自己,也不妨礙它們臨死前作惡。人類作為這種惡的消費者,其實是更大的作惡者。「我故意讓對方覺得無可把握,好像一個死刑犯被刑警從後面戳著槍,你不知道他何時開槍,那是真正的恐懼。……我感覺到它在渴望著,可是我偏不。我把湯匙在那傷口的邊緣輕輕劃,想像著那種被提醒的痛。」這種摧殘猴子來滿足自己的方式令人髮指。但是「我猛然感到極度空虛,我發覺自己其實想讓它咬我一口。」折磨別人並不能使自己更快樂。猴子以毀滅同類的生命來保全自己的生命是殘忍的,人類這種以毀滅生命來填補精神空虛的方式更加殘忍。  「五四」時期,有一大批從外國歸來的作家,這些作家的出國經歷帶給他們豐富的創作資源,他們的作品也不自覺地浸染了異域的文學風格。陳希我是從日本歸來之後開始正式在文壇上發表作品的。據說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寫了很多作品,只是這些作品無緣於讀者罷了。在他迄今發表的小說里,我們只讀到一篇以日本為背景講述中國赴日留學生故事的小說《風呂》,但是不能就此認定陳希我小說與日本文學毫無瓜葛。陳希我談到日本文學與自己的聯繫時說:「苦是日本文學的基點……我常苦於無法跟人交流,因為人家不能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我的特徵當然跟我接觸日本和日本文學有關……」內心的難於言說之苦是陳希我為自己和日本文學之間的聯繫做的概述。內心難於言說之苦可以說是一種一個人的戰爭,自己與自己在內心交戰。日本文學家喜歡寫下那些內心深處的隱秘,喜歡將心靈作為一種歷史進行細緻入微的書寫,他們一直在努力地向內伸展,正如陳希我自己認為的那樣,他的小說也不是注重關注外部世界,而是一直在做一種向內、向深處的探尋。日本文人喜歡用「私小說」的文體記錄下這些內心交戰的痕迹。陳希我的小說也有這種「私小說」的意味。私小說是日本日記文學發展到相對成熟的一種形式。日本文人從古代就有記日記的習慣。《源式物語》就是紫式部寫的一本日記。但是陳希我的這種「私小說」意味的作品又與日本的私小說不同,我願意把它們叫做「本質的私小說」。這種私小說不是發生在陳希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也基本不可能發生在生活中。但陳希我的小說「不是表象的真實,而是本質的真實」 。它追求的是記錄人類精神上的病症,記錄人類精神上的最微妙的變化。它把人放在一個逼仄的小環境里,對人的精神生活進行跟蹤。在開始時生活場景還在小說中出現,在文章延續發展的同時,生活場景逐漸淡化,人類的內心最後作為主角佔據了整個文章。如果說,日本的私小說勾勒了人類的整個精神領域,那麼陳希我就是一步一步地將人類精神領域推向更深更廣。

五    陳希我的很多小說都是以第二人稱敘述方式寫就的。寫作者通常都有自己喜歡的敘述角度,一般說來,在一篇作品中往往會出現多種敘述方式,第二人稱的敘述方式也會在局部得到使用。但是要大面積地使用第二人稱敘述,無論對寫作者還是對讀者都是一種衝擊,一種革命。在陳希我的小說中,很多都採用了第二人稱敘述的方式。這種敘述方式不是一種單純的形式探索:「在我的作品裡,有不少是用『你』的,首先是一種寫作時的需要,以『你』來寫,容易追問。用我,是一種傾訴型的,他是陳述型的,而你,是追問審問。」寫作者追問的姿態,讓使用第二人稱敘述成為最佳選擇。「你」,通常作為第二者,作為一個與寫作者對話的他者出現。就作品本身而言,作者的「你」真正指涉的對象應該是作品中的人物,而非閱讀者。但是在讀者閱讀作品的時候,由於閱讀習慣,會自然地移位,認為這個「你」指的就是自己。這樣觀賞心理就會自覺地轉化為一種對話心理,陳希我的目的就達到了。陳希我就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讀者不把閱讀作為一種娛樂活動:「我的東西是不可能娛樂人的。」在閱讀陳希我的時候要不停地反觀自我。可是陳希我不是個「善良」的審問者,他是個「邪惡」的審問者,在提出問題之後不曾對此做任何意義上的回答。只有審問,沒有宣判,只有對「你」的審問,沒有「我」的回答。  完成對一個作家幾乎所有作品的閱讀是艱難的,特別是像陳希我這樣的作家。對這種寫作文本的閱讀和思考更讓人疲憊。這種疲憊的感覺當然不是身體的,而是精神的,因此,它是對當代無處不在的娛樂文化、物質過剩而精神衰竭的文化的沉重一擊。閱讀一個作家,我總希望他能在自己的路上走得更遠、更好,對陳希我這樣的作家則更是這樣。追問本質的真實,無視現實的尷尬,通向生命的終極,這些都是這個時代少有而珍貴的。

(原載《當代文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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