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我們都像颱風中扶車被壓的男人一樣，苦苦支撐生活

文 | 張豐

颱風天鴿已經造成12人死亡，其中有一人的死亡註定會被定格下來：一段視頻顯示，一位男子在狂風中拚命撐住貨車，但最終貨車還是被颱風吹倒，把他壓在身下。據媒體報道，這起慘劇發生在廣東中山坦洲鎮內，事件中男子不幸當場身亡。

▲資料圖：扶車男子

有公號進一步挖掘了這個故事。一篇題為《看到颱風中扶車被壓身亡的男人，覺得人間真是好苦啊》的文章，閱讀瞬間10萬+。這篇文章比媒體公布的信息更多，「男子姓周，今年已經50歲了，和我父親同齡，這輛車是他兩周前新買的，買回來還不到半個月。」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更具體的信息了。這段介紹的要害在於「和我父親同齡」這幾個字。這是主觀的，但卻在一瞬間增加了讀者的代入感。50歲，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真是好苦啊」。緊接著，這篇文章就把文章的重點轉到介紹窮人生活是多麼不易上了，講了很多以前媒體報道的窮人故事，比如寧波動物園那個返回去拿手機被老虎咬死的父親。人們就這麼輕易得出了結論。這個男子在颱風中拚命撐起貨車的男子，一定非常窮。這輛車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幾乎就等於他的生命，車倒下了，他的命也就沒了。他不是傻，而是窮，只能這樣了。潛台詞是，真有錢的話，誰會在乎一輛小貨車呢。人們都在感嘆人生真苦，窮人真苦，而50多歲還要辛苦打拚的男人，就是世界上最苦的人了。更普遍的觀點，就像這篇爆款文說說的，「貧窮最悲哀的地方，是總覺得什麼事情，只能拿命擋，命比紙還賤」。所謂的要錢不要命，還有比這更讓人悲哀的窮嗎？

2008年汶川地震的當天，一位電視台的記者向我講述了他的經歷。地動山搖之際，他看到冰箱在劇烈搖動，而冰箱的上方，還放了幾個陶陶罐罐，於是，他就拚命用雙手撐住冰箱，過了幾分鐘，等冰箱不再動了，他才意識到剛才是發生了地震。於是，他就意識到了危險，趕緊跑下樓去。這位記者有車有房、年輕時尚，他並不是特別窮。他不想讓冰箱倒掉，不想摔碎陶罐，只是出於一種本能而已。人們在面對危險的時候，下意識的反應千差萬別。我以前居住的小區發生過一次燃氣爆炸，隔壁鄰居家的阿姨慌慌張張跑下樓，而他當飛行員的兒子坐在那兒打麻將，都沒有起身。當然，如果是馬雲和李嘉誠那種級別的大富翁，是不會去扶貨車的，因為他們早已不用自己去開貨車。50多歲還在開貨車的人，哪怕買得起貨車，在暴風雨中還在外忙碌，貧富不論，辛苦倒是一定的。某種程度上，這段視頻觸動很多人，並不是因為他窮（一個有車可扶的人能窮到哪裡去），而是因為他的奔波、忙碌和辛苦。如果沒有視頻，這個故事的流傳會受到很大影響。每一個在颱風中遇難的人，都有自己的悲劇故事，不是在外奔波，就是住所不夠牢靠，而只有這位努力扶汽車的人，才讓大家感到震撼和無力。不管他是否有錢，那一刻他確實是在冒著巨大危險在守護自己的財產。這確實是大多數人的寫照：奔波不停，一刻鐘都不捨得休息。因此，重點就不在於這位扶貨車的男子是否貧窮，而是大多數人對貧窮的恐慌。太多人都在他扶車的身影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們都在努力而辛苦地支撐著什麼，只不過我們所支撐的那個東西還沒有倒下來砸住我們。

有時候，我們要支撐的東西似乎很穩固了，我們仍然不敢鬆手。有人在城市擁有兩套房，仍然在辛苦工作，掙更多的錢，貸更多的款，親手為自己修建一道搖搖欲墜的牆，然後再把他扶住。我們已經習慣了苦苦支撐的感覺，甚至愛上了支撐本身。換句話說，儘管很多人已經衣食無憂，卻仍然擔心會突然跌入貧窮，擔心現在擁有的美好生活，會被突然剝奪。可怕的是，很多新聞事件都證明，這樣的擔憂常常是有道理的。那個生活突然垮塌的風險，並不是虛構出來的，而是一種現實。一場大病，就足以奪走一個城市中產家庭全部的生活，除了那些天生的樂天派，誰不擔心未來呢？這種擔心甚至會蔓延到下一代人身上：如果自己離世，孩子們會過得如何呢？自己辛苦買下的一套房，孩子能否守住？所以，像樂嘉這樣的成功人士，也會把自己才4歲的女兒帶到沙漠里徒步，他告訴記者，要從小教會孩子「獨立和堅持」。獨立，就是希望孩子在沒有自己的時候也能過得好，而堅持，不就是像視頻中那位男子一樣，扶住搖搖欲墜的生活嗎？

很多網友認為，這位男子的處境，生動地反映了中國人「心裡窮」的狀況。中國改革開放40年，而大量人口擺脫貧困也不過是近二三十年的事。這位50多歲的男子，出生在60年代，那正是中國人最苦的時代，他又怎敢放鬆呢。但是，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中國最近20年來經濟的飛速發展以及城市化帶來的巨大變革，也讓人們很難消化迅速增長的財富。在這個時代，金錢和物質（房產）變得如此重要，以至於人們為此傾注了大量情感。很多人甚至會為自己的汽車取一個昵稱，好像賦予了它一定的「人性」。物質，有時候甚至是具體的商品，人存在的價值，通過物來表現出來。很多年輕人在相親的時候，第一個回合就要亮出彼此的收入、房產，因為這些東西，已經比個人品質、性格更重要，更有能見度。這當然是現代社會普遍存在的現象，由於經濟增長和社會變革的速度更快，這個問題也就變得更為嚴重。

不管有沒有遇到颱風，也不管有沒有貨車，我們都像那個視頻中的男子一樣，在努力扶住搖搖欲墜的生活。撐住啊，別鬆氣，其實就是我們的時代精神。只要那個貨車還沒傾倒，我們都會稱呼自己為生活的強者，會以為自己牢牢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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