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茀: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詩論與《詩經》古義

   2001年刊布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詩論每每論及《詩經》篇章主旨,與齊魯毛韓四家詩說相比,特別是與《毛詩序》對有些詩篇的穿鑿附會之論相比,楚簡詩論所論詩篇主旨雖然未必就是詩篇的本事本義,但明顯更接近《詩經》文本之義,與四家詩說相比,亦可稱得上是《詩經》古義。因此,鉤稽楚簡詩論所論《詩經》主旨古義,對於重新認識《詩經》的一些詩篇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為我們解決《詩經》史上對一些詩篇詩義的爭端提供了新的契機。下面擇其所論與《毛詩序》明顯不同而又切合詩義者,依照今本毛詩的詩篇順序做出考釋。

     1.《關雎》

   楚簡詩論一共有二十九支簡,其中的第十簡、第十一簡、第十二簡、第十四簡論及《關雎》。第十簡云:「《關雎》之改,《樛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甘棠》之保,《綠衣》之思,《燕燕》之情,害?曰:終而皆賢於其初者也。《關雎》以色喻於禮。」第十一簡云:「關雎之改,則其思益矣。」第十二簡云:「好,反納於禮,不亦能改乎?」第十四簡云:「兩矣,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疑好色之忨。以鐘鼓之樂。」[1](P139-144)(註:此處釋文均已把假借字寫定為通行字,並對竹簡整理者所做釋文中的部分文字做了重新釋讀。)

   毛詩認為,《關雎》詩旨在頌揚后妃樂得淑女以配君子的美德;魯詩韓詩都認為《關雎》是刺詩,諷刺國君內傾於色。但是,從以上楚簡詩論所言來看,《關雎》一詩的主旨在一「改」字。「關雎之改」是何義呢?各家於此多從古文字學角度做出種種猜測性的釋讀,終歸於義多有未安。

   《關雎》凡五章,首章言鍾情:「君子」在雎鳩關關鳴叫的河邊,與窈窕美麗的淑女邂逅,「君子」一見而鍾情於「淑女」;次章言求愛:「君子」不分白天黑夜急切相求;三章言遭拒及遭拒後的相思:「求之不得」言「君子」的求愛遭到「淑女」的拒絕,遭到拒絕後,「君子」寤寐相思於那個美麗的姑娘,以至心神不定,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四章、五章轉言「琴瑟」、「鐘鼓」,有些突兀。有的學者認為是敲鑼打鼓迎娶新娘的情景,但是,這首先與先秦典籍所言上古婚禮不用樂相矛盾。《禮記·郊特牲》云:「婚禮不用樂,幽陰之義也。樂,陽氣也。」《禮記·曾子問》,「孔子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其次,從詩的上下章文義來看,第三章寫的是遭到拒絕,第四章、第五章怎麼還會迎娶呢?實際上,第四章、第五章所言,還是「求愛」。「琴瑟」、「鐘鼓」都是樂器,在宗周,樂與禮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此處的琴瑟鐘鼓實際上是禮的象徵,「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就是以禮相待、依禮相求的意思。從遭到拒絕後以禮相待、依禮相求的情況來看,最初的相求一定是不依禮儀的。至此,楚簡詩論「關雎之改」之義已甚明。從最初的越禮相求而遭拒到遭拒後的依禮相求,這不正是一種改變嗎?

   從越禮相求到依禮相求,是「求」的方式的改變,這只是「關雎之改」的第一層含義。「關雎之改」的第二層含義是從不知禮到知禮。起初,之所以越禮相求,是因為不知禮。遭到拒絕後,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這裡的「思」,以往學者們都解釋為「君子」對美麗淑女的苦苦相思,這自然不錯,但是,這個「思」,也應該包括「君子」對自己求愛失敗的痛苦反思。經過痛苦的反思,「君子」終於悟出了失敗的原因,那就是自己不知禮。這樣的「思」對於詩中的那個君子是有益的,因此,楚簡詩論說:「關雎之改,則其思益矣。」

   了解禮的首要途徑是通過對專門的典章的學習,但是,即使可以背誦禮儀,並不等於真正知禮,真正知禮,是對禮的身體力行。《關雎》中的那個君子,應當是一個貴族,想必也一定學習過禮的典章,但是,他起初並不真正知禮,經過求愛失敗的痛苦,使他領悟了禮。所以,楚簡詩論第十簡說「《關雎》以色喻於禮」。此處的「喻」字,有的學者解釋為「比喻」,進而把「以色喻於禮」解釋為用色來比喻禮。其實,這樣的解釋是不妥當的。此處的「喻」是「知曉」的意思,與《論語》「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喻」字用法相同。「以色喻於禮」的意思是,由追求女色這件事而知曉了禮。所以,第十四簡說「其四章則喻矣」,意思是說,第四章寫的內容是「君子」知曉了禮。

   「關雎之改」的第三層含義是從肉體到精神的升華。第十四簡說「以琴瑟之悅,疑好色之忨」。理解這一簡意思的關鍵是「疑」和「忨」字。《爾雅·釋言》:「疑,戾也。」郭璞注云:「疑者,亦止。」按照郭注,「疑」有「止」義,此與《詩經·桑柔》「靡所止疑」的「疑」字用法相同;《說文》:「忨,貪也。」「以琴瑟之悅,疑好色之忨」的意思是用琴瑟的愉悅來抑制好色的貪心,琴瑟鐘鼓已成禮樂,「琴瑟之悅」就是禮樂文明所帶來的愉悅,這種愉悅既是帶給「淑女」的,也是帶給「君子」的。對於「淑女」而言,起初遭遇非禮,自然心懷不暢,今待以禮樂,當然歡快;對於君子而言,起初越禮而求,慘遭拒絕,今依禮相求,即可成男女之禮,琴瑟鐘鼓之禮樂文明,也給自己帶來愉悅,如今自己已經成為一個遵守禮儀的正人君子,禮樂所帶來的快樂,當然就會使貪色之心得到抑止。「君子」的貪色之心得到抑止,說明「君子」的愉悅已經不是美色所帶來的愉悅,而是精神層面的愉悅,至此,君子的好色也得到了升華。

   綜之,楚簡詩論所言《關雎》之旨,與齊魯毛韓四家詩均不相同。其中,《毛詩序》的立足點在后妃。但是,就《關雎》的文本來看,「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琴瑟友之」、「鐘鼓樂之」,施動者都是「君子」,也就是說立足點在「君子」。這與楚簡詩論正相吻合。楚簡詩論所言「《關雎》之改」,說的正是詩中的主人公「君子」。比較而言,楚簡詩論所言《關雎》詩旨勝於四家詩說,而且更接近詩篇古義[2]。

     2.《葛覃》

   楚簡詩論第十六簡論及《葛覃》詩義雲,「孔子曰:『吾以《葛覃》得世初之詩,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

   《毛詩序》云:「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於女功之事,躬儉節用,服擀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毛詩序所言的「本」是勤於女功之事,尊敬師傅云云。《葛覃》一共三章,首章言葛之美盛,次章言葛布之衣百穿不厭,亦是美辭,卒章言「歸寧父母」。這三章之間的內在聯繫是什麼呢?見葛之美盛而想到葛衣之美,想到葛衣之美,又會反思葛衣之本。沒有葛之美盛,就不會有葛衣,葛衣之本在葛。於是,必然想起自己的「本」。人之本,自然是父母。可見,卒章言「歸寧父母」是葛覃之要旨。楚簡詩論所云「見其美必欲反其本」,正是歸寧父母之義,而與《毛詩序》所言之「本」迥異。毛鄭以降,後世對《葛覃》的解釋無一切中詩義。戰國楚簡詩論出,使我們衝破毛傳鄭箋的束縛,得見了《葛覃》的本義。

     3.《卷耳》

   楚簡詩論第二十九簡論《卷耳》主旨云:「《卷耳》不智人。」

   楚簡詩論整理者認為:「『不智人』,蓋雲『我』之仆,其在馬勞累疲極之時,尚且不智於人,而有『吁矣』之嘆。」[1](P159)考之《卷耳》篇章,「云何吁矣」為卒章尾句,毛傳云:「吁,憂也。」鄭箋云:「此章言臣既勤勞於外,仆馬皆病,而今云何乎其亦憂矣,深閔之辭。」顯然,毛傳、鄭箋並沒有把「云何吁矣」理解為僕人之怨嘆,所以,「不智人」之說也就無從憑附。而且,「不智人」的僕人之嘆若是詩的主旨,《卷耳》也不可能位居國風周南的第三篇。

   《卷耳》詩義向來就有異議。《毛詩序》云:「《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而無險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按照《毛詩序》的解釋,此詩乃后妃思賢之作。但細審文義,思念之切,似乎不像后妃對臣下所應有。朱熹《詩序辨說》一針見血地指出:「此詩之序,首句得之,余皆附會之鑿說。后妃雖知臣下之勤勞而憂之,然曰『嗟我懷人』則其言親昵,非后妃之所得施於使臣者矣。」鄭箋孔疏皆申序義,獨朱子非之。鄭箋為申序義,把第二、三、四章中的六個「我」字釋為使臣,朱子《詩序辨說》對此亦有不同看法:「首章之『我』獨為后妃,而後章之『我』皆為使臣,首尾衝決,不相承應,亦非文字之體也。」崔述在《讀風偶識》中指出,後三章的「我」是第一章「我」的丈夫,後三章乃是第一章「我」的想像之詞。今人郭沫若、余冠英都采此說,郭沫若並以此說做了《卷耳》的譯文。(註:參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五卷》159-16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與此不同,高亨在《詩經今注》中卻獨出心裁,認為「這首詩的主題不易理解,作者似乎是個在外服役的小官吏,敘寫他坐著車子,走著艱阻的山路,懷念著家中的妻子」[3](P5)。如此一來,第一章成了想像之詞,後三章成了寫實之詞。

   正如朱子所指出的那樣,無論第一章還是第二、三、四章,作為想像之詞都很難理解,亦非文字之體。如果把此詩前後四章的「我」都看成一個人,那麼這首詩寫的應該是一位婦人對丈夫的懷念之情。

   楚簡詩論云:「《卷耳》不智人。」「智」,當讀為「知」。《隰有萇楚》「樂子之無知」,鄭箋云:「知,匹也。」依鄭箋,「不知人」,初看,當是沒有匹偶之人,《卷耳》詩中那個懷著深切思念的人,當是無匹之人,此恰合詩義。但是,細審之,「無匹之人」的評論也很難作為詩旨,而且也無須煩勞概括,「不知人」當另有深義。朱熹《集傳》云:「此亦后妃所自作,可以見其貞靜專一之至矣。」《卷耳》是否后妃自作,今已無從考索。但是,朱子所謂「貞靜專一之至」當是《卷耳》之要義。楚簡詩論所云「《卷耳》不知人」,正是言其專一不二,「不知人」不是沒有匹偶,而是不匹於人,猶今言不再嫁人。《卷耳》言貞靜專一之義,所以才得以列於國風周南之第三篇。

     4.《兔置》

   楚簡詩論第二十三簡論及《兔置》詩義云:「《兔置》其用人,則吾取(之)。」(註:「之」字依文例補出。)

   《毛詩序》云:「兔置,后妃之化也。《關雎》之化行,則莫不好德,賢人眾多也。」楚簡詩論所云《兔置》一詩的主旨是「用人」,按《毛詩序》,《兔置》一詩的主旨是「后妃之化」,兩者顯然不同。

   在傳世文獻中,《墨子》講到文王用人之事。《墨子·尚賢》云:「文王舉閎夭、泰顛於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文選》桓溫《薦譙元彥表》,「兔置絕響於林中」,劉良注云:「置,兔網也。殷紂之賢人退處山林,網禽獸而食之。」據此,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認為:「《墨子》所述,實《兔置》詩篇古義。」

   對於王先謙的這一觀點,學者們也有不同的看法。如今人高亨認為,《兔置》「這首詩詠唱國君的武士在野外打獵」[3](P9)。但是,楚簡詩論謂《兔置》主旨是用人,此與《墨子》所云「文王舉閎夭、泰顛於置罔之中」的文王用人舊事正合,這證明了王先謙上述觀點是正確的。由此可見,楚簡詩論亦講詩的本事本義,但是,與《毛詩序》相比,並無附會,講的確實是詩的本事本義。

     5.《君子陽陽》

   楚簡詩論第二十五簡云:「腸腸,小人。」

   整理者認為腸腸可能本為《盪》的篇名。李學勤先生認為是《君子陽陽》,此為斷簡,上補「君子」二字[4](P59)。從楚簡文義來看,李學勤先生的說法應當是正確的。《毛詩序》云:「《君子陽陽》,閔周也。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全身遠害而已。」鄭箋云:「祿仕者,苟得祿而已,不求道行。」《毛詩序》「全身遠害而已」,有責備之意,鄭玄「苟得祿而已」,亦是由此而發。但是,《毛詩序》的立足點是所謂「閔周」,楚簡詩論評之為「小人」。初以為與「君子陽陽」之「君子」二字不合,可是細品全詩辭氣,始覺簡書詩論評之以「小人」極為準確。

   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

   君子陶陶,左執翿,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

   這首詩雖然很短,但是卻極為傳神。時逢亂世,投機小人紛紛出動,左搖右擺,小人得志,樂不可支。更有意味的是,詩雖寫「小人」,但是,偏偏稱之為「君子」。簡書詩論,反之而行,一語道破,雲「《君子陽陽》,小人」。此論與此詩可謂相得益彰。

     6.《葛生》

   楚簡詩論第二十九簡云:「角枕,婦。」

   「角枕」整理者未釋。許全勝認為「角枕」應為唐風《葛生》之別名[4](P369)。這一說法是正確的。

   《葛生》詩云: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毛詩序》云:「《葛生》,刺晉獻公也。好攻戰,則國人多喪矣。」《毛詩序》於詩義之外強言怨刺,不無隔閡。鄭玄於卒章箋云:「言此者婦人專一,義之至,情之盡。」楚簡詩論雲「《角枕》,婦」,可謂一字千金。所云「婦」者,意即真正的婦人。

     7.《隰有萇楚》

   楚簡詩論第二十六簡論及《隰有萇楚》云:「《隰有萇楚》得而悔之也。」

   《毛詩序》云:「《隰有萇楚》疾恣也。國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無情慾者也。」楚簡詩論雲「得而悔之」,與《毛詩序》截然不同。《隰有萇楚》凡三章,分別於每章尾句言「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鄭箋云:「知,匹也。」可見,此三句實為同義復詠,此是詩的主旨,以子之無室家為樂,實即羨慕別人沒有室家,猶今言羨慕單身漢。可見,此人已經有了室家無疑,如此羨慕別人沒有室家,必然悔不當初。至此,簡書詩論所云「《隰有萇楚》得而悔之也」之義甚明。

   「得而悔之」當是《隰有萇楚》的本義,而《毛詩序》所云「國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無情慾者也」,不無附會牽強,《毛詩序》所云是「說詩」之義,而非做詩之義,相比之下,楚簡詩論更合詩之本義。說詩之義與做詩之義,實為兩端,不可不察。

  

   【參考文獻】

  

[1]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 於茀.從楚簡詩論看《關雎》古義及分章[N].光明日報,2004-02-25.

   [3] 高亨.詩經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 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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