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在緬甸的遭遇
最近,因為緬甸果敢的戰亂,不少國人開始關注緬甸、關注「果敢」這個糾葛盤纏不絕的地名。
我前不久因為研究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某專題,開始比較系統地讀南明史。1644年,李自成的大順軍攻陷北京,明崇禎帝弔死景山,大明王朝就此覆滅。此後,清軍入關,問鼎中原,中國出現了一個新的王朝時代。而南方的明朝宗室,先後建立政權,抵抗清軍,曾出現了弘光政權、魯王監國、隆武政權及永曆政權,前後共歷18年,史稱「南明」。南明歷史,本來就是一段痛史、恨史、亡國史、憋屈史,而最後一代「皇帝」——永曆皇帝朱由榔最終流亡緬甸的那一段歷史,尤其慘不忍睹,讀之令人齒牙痛恨,悲不能淚。
對南明史的研究,數百年未曾斷絕,顧頡剛先生曾說,近代「南明史的研究,出於民族主義思想的刺激」。尤其是甲午戰爭和庚子事變以後,清政府腐敗無能及其淪為列強傀儡的真面目暴露無遺,『排滿』革命之潮風發泉涌,傳統的『夷夏大防』觀念和現代民族主義交相激蕩,促使許多史學家重新開始研究南明史,南明史從潛伏的暗流變為洶湧的激流。當時劉師培、鄧實都打算作《後明書》, 章太炎也曾有志於撰寫《後明史》,『以三帝作紀,魯監國、鄭成功作世家』……」
國內從事南明史研究的大家眾多,如朱希祖、柳亞子、謝國楨、朱蔭龍、錢海岳等等,著作雖不能說是汗牛充棟,也不可謂罕見。但以我的淺見,顧誠先生的《南明史》是最好讀的。南明史不是我的專業,對這段歷史,我至今不敢言說一詞,因此,下面關於永曆皇帝在緬甸的一段悲慘「遭遇」,幾乎完全用顧誠先生的《南明史》來講。
一、大明「末代皇帝」——永曆帝朱由榔
1646年——清軍入關後的第二年八月,45歲的隆武帝朱聿鍵死了,有人說他被清兵抓住,幾次自殺未成,最後絕食死於福州。也有人說他是被清軍亂箭射死在汀州城衙的大堂上。顧誠先生認為,他死於汀州。
一個月後,消息傳到湖廣和廣東、廣西等地,在南明各地官紳中又一次引發地震——「先皇」駕崩,誰來繼承皇位呢?此時,明神宗的子孫中,只剩下了第七子、桂王朱常瀛一系尚有人活在亂世。朱常瀛本人在前年就病死於梧州了,他的兒子朱由榔,經過反覆折騰之後,終於在肇慶宣布即皇帝位,時間是1646年的十一月十八日。
這個朱由榔,就是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永曆皇帝
據說這被迫站出來面對江山殘局的苦命天子,雖然生性懦弱,但相貌堂堂,長得很像祖父神宗皇帝,立主擁戴他即皇帝位的大臣瞿式耜說他「質地甚好,真是可以為堯、舜,而所苦自幼失學,全未讀書」,可見,原本就不是個「扶泰山於即倒」的「救世雄主」。
果然,緊接著,永曆小朝廷就被清軍鐵騎一路追殺,一路南竄,先後逃到了柳州、桂林,最後進入雲南。
再往南逃,就只有逃到緬甸了。
二、越過中緬邊境的流亡小朝廷
顧誠先生在《南明史》的第三十章第一節中,記述了小朝廷出逃的過程。他說:
「1659年(順治十六年,永曆十三年)閏正月二十五日(丙子),朱由榔和小朝廷的文武官員在平陽侯靳統武護衛下,由永昌府(今雲南保山市)退到盞達土司,第二天行至布嶺,距離中緬邊境已經不遠了。」
兵部尚書馬吉翔,當時還在追隨永曆小朝廷。清人溫睿臨在《南疆逸史》中,將這位馬吉翔和楊龍友、馬士英、阮大鋮、劉承胤一起,列入《奸佞傳》。這個王八蛋認為:只要進入緬甸國境就可以保住身家安全,於是私下與弟弟馬雄飛、女婿楊在密謀:我們千方百計,才護衛皇帝車駕到此,準備「臨幸」緬甸。但朝廷那些三老四少的官兒們也跟過來了,將來在緬甸安頓下來,他們少不得又要在皇上面前說我們的這不是、那不是。「欲持文墨以議我弟兄」。既然如此,還不如先下手為強,幹掉他們。
他想出的主意是:勾結護衛平陽侯右協孫崇雅,讓他手下的士兵假傳清軍追殺迫近的消息,逼使永曆皇帝「兼程入關」——出銅壁關和鐵壁關、抵近中緬邊境。然後,一不做二不休,趁著「夜半昏黑」,「便將從官盡劫」,直殺得他們「東奔西竄,流離萬狀」,這樣,就不會重聚於皇上左右,胡說八道了。
顧誠先生寫道:
「三人議定後,即往告知孫崇雅。孫……本已感到前途黯淡,又有馬吉翔的慫恿,乘機發一筆國難財,何樂而不為?於是在這天晚上縱兵大肆擄掠。在夜色籠罩之下亂兵搶劫,連永曆皇帝也未能倖免,光著腳上不了山,直到天威營等兵趕到,才在深夜竄到銅鐵關,隨行的文武官員在流離當中又遭搶劫,苦不堪言;不少將士也在混亂當中若鳥獸散。
「二十六日白天到曩本河,距緬關十里。黔國公沐天波先派人去通知守關緬兵。由於歷史的原因,明朝鎮守雲南的沐國公是緬甸當局熟知的人物,守關緬兵紛紛下馬以禮相待。當他們得知隨永曆帝避難緬甸的文武有近兩千人馬,要求『必盡釋甲仗,始許入關』。永曆帝同意,『一時衛士、中官盡解弓刀盔甲,器械山積關前,皆赤手隨駕去』。」
「朱由榔、沐天波和其他朝廷隨行人員在順治十六年閏正月二十六日進入緬甸以後,二十九日到蠻莫,當地緬甸土官思線前來迎接,永曆帝賜給了金牌、緞帛厚禮。」
流亡政府局勢險惡,第十二代黔國公沐天波等萬分憂慮。沐天波,字玉液,祖籍安徽定遠,是黔寧昭靖王沐英的第十一世孫。金庸小說中的「沐王府」和小俠女沐劍屏,就是演繹他們家的故事。當時,「黔國公沐天波……認為把朝廷命運完全置於緬甸保護之下,萬一緬甸當局態度發生變化,將帶來難以預料的後果。因此……建議:『此地屬緬邊,尚未深入。我等若將文武將士一半隨大駕(指朱由榔)入緬,以一半導太子入茶山調度各營,即上在緬地亦有外援可恃。不然,深入夷穴,音耗內外不通,終於生困。』永曆帝覺得這個建議有道理,可以考慮;可是,中宮王氏卻捨不得愛子遠離身邊,堅持不肯。」
我是因為要研究這位「王氏」加入基督教的過程,才回過頭來讀《南明史》的,關於這位王氏,以及南明朝的幾位皇室女性,我會在另外的文章中詳細解說。
還有一個插曲是:永曆皇帝朱由榔逃入緬甸時,「惟恐清軍跟蹤而來,自身難保,離開蠻莫時即諭土官思線砍倒樹木,阻塞道路。思線既得此諭,就在車駕啟行後,對關內外山箐搜括三天,碰上倉皇追駕的明朝官員一律加以拘捕,抄沒隨身財物,身強力壯者殺害於關前溝下,老弱者散給各土寨令其舂米,被折磨而死的即投入江中,銷屍滅蹤。三十日,行至河邊(約為八莫,靠伊洛瓦底江)。」
到了二月初二日,緬甸國王才派了四艘客船來迎接。「由於船隻狹小,永曆帝挑選隨從官員六百四十六人扈從三宮由水道南下,其中有的官員還是自己出資雇買船隻隨行;剩下的九百多人由總兵潘世榮保護岷王世子等騎馬走陸路,其中有文書房太監江國泰、劉九皋、劉衡、段然忠、翟國禎等十四人,文官朱蘊金等,武官溫如珍、范存禮、姜承德、向鼎忠、高升、季大勝、謝安祚等。」「二月初四日馬吉翔、李國泰擁簇著永曆帝登上緬甸客船,不僅隨從文武官還有不少人船隻沒有著落,連太后和東宮都沒人料理。永曆帝坐船開行後,太后大怒,說道:『皇帝此時未至顛沛,即不顧親娘耶?』朱由榔等才停泊了兩天,到初六日水路人員草草準備就緒,陸續開船南下。一路上緬甸寨民供應物品,十八日船到井梗(地近當時緬甸都城阿瓦,今曼德勒)。」
那麼,永曆皇帝和緬甸當局的正式接觸是怎麼樣的情形呢?「二十四日,緬甸國王請永曆帝派兩位大臣過舟講話。朱由榔派中府都督馬雄飛(馬吉翔之弟)、御史鄔昌琦前往『宣諭南幸之意』。儘管永曆朝廷仍以宗主國自居,事實上卻是逃難而來,這點緬甸君臣自然非常清楚。為了避免禮節上難以處理得當,緬甸國王拒絕接見使者,只派漢人通事居間傳達信息。通事拿出明神宗時頒給緬甸的敕書同馬雄飛、鄔昌琦帶來的永曆敕書相核對,發現所蓋玉璽大小稍有出入,因此對永曆朝廷的正統地位產生懷疑。幸虧沐天波攜有歷代相傳的征南將軍印是明代同西南沿邊土司和接壤國家往來文書中經常使用,緬甸當局對比之後才解除了疑惑,允許永曆帝和他的隨行人員暫時居留境內。」
這時,由潘世榮帶領的另一路明朝官員士卒,取陸路南行,也在三月十七日就到達了緬都阿瓦城隔河對岸處。「由於人馬雜沓,引起緬甸國王的不安,他說:『此等非避亂,乃是陰圖我國耳!』派出兵丁加以包圍,強行把這批南明人員不分男女老幼分別安插於附近各村民家看管,一家一人,禁止往來。這批南明人士頃刻之間妻離子散,家產盪盡,失去了人身自由。通政使朱蘊金、中軍姜成德被迫自縊。」
直到五月初七日,緬甸當局「才把永曆帝及其隨從由井梗移到原陸路人馬到達的阿瓦城隔河相望的地方,用竹子圍造了一座城,裡面建草房十間作為永曆帝的住所,其他隨行官員人等自行構房居住。」
就這樣,永曆皇帝朱由榔和他的隨從人員在緬都阿瓦城郊居住下了來。這時的局面是:緬甸國王住在阿瓦城中、流亡入緬的永曆君臣住在阿瓦城外,彼此隔河相望,近在咫尺,但緬甸當局雖然允許他們入境避難,卻始終沒有給予正式的官方接待,兩國皇帝從來沒有見過面。
而且,「開初,緬甸當局還給予一些物資幫助,即所謂『進貢頗厚』。永曆帝也還攜帶了一點積儲,有意回贈一分厚禮,用明朝習慣的說法是居高臨下的『賞賜』。緬甸官員表示:『未得王命,不敢行禮』,意思是不願對明朝皇帝行藩臣禮。朱由榔既無實力,也只好聽其自然。」
三、流亡中的官員醜態
顧誠先生寫道:
「永曆朝廷暫時得到安置,多數文武官員毫無失國憂君之念,繼續過著苟且偷安,苦中作樂的生活。據記載,當地的緬甸居民紛紛來到永曆君臣住地進行貿易,這本無可非議,許多南明官員卻不顧國體,『短衣跣足,混入緬婦,席地坐笑』。一些緬甸人士也鄙夷這種醜陋行徑,私下說道:『天朝大臣如此嬉戲無度,天下安得不亡?』一位通事也說:『我看這幾多老爺越發不像個興王圖霸的人。』」
官員如果無恥,品行遠不如下妓。顧誠先生記載的當時情景是:
「永曆帝為了維護小朝廷的安全和體統,決定派官員輪流巡夜,奉派官員即乘機『張燈高飲,徹夜歌號』。這年八月間,朱由榔左腳患病,晝夜呻吟。馬吉翔、李國泰於中秋節晚上會飲於皇親王維恭家內,維恭家有廣東女戲子黎應祥,吉翔、國泰命她歌曲侑酒,黎應祥流著眼淚說:『上宮禁咫尺,玉體違和,此何等時,乃欲行樂。應祥雖小人,不敢應命。』王維恭竟然拿起棍子就打。朱由榔聽到哄鬧哭泣之聲,派人傳旨道:『皇親即目中無朕,亦當念母死新喪,不宜聞樂。』王維恭等人才暫時收斂。此外,綏寧伯蒲纓、太監楊國明等大開賭場,日夜呼幺喝六,一片喧嘩。永曆帝大怒,命錦衣衛士前往拆毀賭場,諸臣賭興正濃,那管什麼皇帝聖旨,換個地方重開賭場,喧嘯如故。」我讀到此處,深感永曆皇帝朱由榔見此情景,一定已對國家、對社稷、對人生、對自己徹底喪失了信念、信心、信任,他的日子一個字可以概括:「熬」——熬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兩眼一睜,等待命運的大黑斧頭劈下來!
其實,歷史還有更讓人噁心的細節呢。顧誠先生寫道:
「八月十三日,緬甸國王派人來請黔國公沐天波過江參加十五日的緬歷年節。沐天波攜帶永曆帝原擬贈送的禮品過江後,緬甸君臣不准他穿戴明朝衣冠,強迫他換上民族服裝同緬屬小邦使者一道以臣禮至緬王金殿前朝見。按明朝二百多年的慣例,鎮守雲南的黔國公沐氏代表明帝國管轄雲南土司並處理周邊藩屬國家的往來事務,體統非常尊貴。這時卻倒了過來,要光著腳身穿民族服裝向緬王稱臣,心中苦惱可想而知。禮畢回來後,沐天波對朝廷諸臣說:『三月在井亘(吉梗)時不用吾言,以至今日進退維谷。我若不屈,則車駕已在虎穴。嗟乎,嗟呼,誰使我至此耶?』說完大哭起來。禮部侍郎楊在、行人任國璽還上疏劾奏沐天波失體辱國,永曆帝只好留中不報。」
「到九月間,馬吉翔、李國泰對永曆帝訴說廷臣和隨從人員生活困難,有的人已經沒糧下鍋,意思是要朱由榔拿出『內帑』來救濟。朱由榔本來就沒有多少家產,這時屢經劫難,已經捉襟見肘,一怒之下把黃金製造的國璽扔到地上,讓他們鑿碎分給群臣。典璽太監李國用叩頭道:『臣萬死不敢碎此寶!』馬吉翔、李國泰卻毫無顧忌,當即將國璽鑿碎,分給各臣數錢至一二兩不等。這件事充分說明隨永曆帝入緬的多數官員已如行屍走肉,毫無共赴國難之意。不久,緬甸政府送來一批新收的稻穀,朱由榔指示分給窮困的隨行官員。馬吉翔卻視若己物,分給同自己交情密切的人員,引起小朝廷內部極大不滿。護衛總兵鄧凱大呼道:『時勢至此,尚敢蒙蔽上聽。升斗之惠,不給從官,良心何在?』馬吉翔命手下人把鄧凱打翻在地,傷足不能行走。」
注意,正是這個叫鄧凱的官員,一直跟著永曆皇帝走到最後。
四、兩個賣國賊
這時,清軍大軍已經逼近了中緬邊境,但一是一路追殺,兵士疲憊;二是路途艱險,不宜行動;三是戰亂糧荒,籌糧困難;四是明軍散處,後方不寧;五是來自東北關外的滿洲兵將,不適應當地陰雨連綿的潮濕氣候,所以,很多將領都不願意立即引兵越境,追捕明流亡皇室殘餘。最後,清廷決定由多尼下固山額真宜爾德留鎮省會昆明,讓平西王吳三桂為統帥,以漢軍和綠營兵為主,會同固山額真卓羅帶領的少數滿洲兵一道進軍緬甸。這次軍事行動的總指揮,就是投降清朝的民族敗類、大名鼎鼎的「經略洪承疇,部署具體進軍事宜。」
老奸巨猾的洪承疇領兵多年,看得清眼前局勢,當然也不想馬上出兵。他一方面作著出兵準備,一方面和緬甸當局私下聯繫起來。1659年(順治十六年)九月,洪承疇奉清朝「皇帝特諭」,致書緬甸軍民宣慰使司和蠻莫宣撫司,要他們主動交出朱由榔、沐天波和李定國。
但洪承疇本人此時已經老病昏花,順治十六年十月間,獲准解除了職務,回京養病,留下的雲南這一攤子事情和那個逃亡國外的永曆皇帝,就交給了罪惡多端的吳三桂。
顧誠先生透露了一個情節:據說,吳三桂在「洪承疇回朝復命之前,曾經請教『自固之策』,承疇回答道:『不可使滇一日無事也。』三桂頓首受教。」
當時,清廷本意認為永曆帝逃入緬甸,不過是爝火餘燼,無妨大局,可以任其自生自滅。特別是連年用兵,財政困難,要想出動大批軍隊征討邊遠地區,兵員、糧餉都難以為繼,因此對此事已不熱心。但吳三桂既以「雲南王」自居,出於「不可使滇一日無事」的考慮,一再上疏,力主用兵。
四月三十日,清廷經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後,同意吳三桂相應進剿,由戶部撥給兵餉三百三十萬兩,任命內大臣、公愛星阿為定西將軍,率領八旗兵由北京前往雲南,會同吳三桂進兵緬甸捉拿永曆帝,同時徹底摧毀西南邊陲的抗清勢力。
明永曆皇帝朱由榔噩夢一樣的日子,也就快「熬」到頭了。
五、「咒水之難」
話說朱由榔帶領隨從進入緬甸時,緬甸當局對南明朝廷多少還持有一些善意。但後來看到清朝的統治已經基本穩定,緬甸當局不願因為收留了南明流亡政權,而開罪於中國的實際統治者——大清朝。這個時候,南明留在中國境內的李定國、白文選等勢力,又一再進兵緬甸,試圖「救主」,弄成雙方兵戎相見。緬甸當局從維護本國利益出發,決定轉而配合清兵,消滅殘明勢力,以便保境安民。
1661年(順治十八年)正月初六日,緬甸國王莽達喇派遣使者來到雲南,和吳三桂暗中勾結。
但這年五月二十三日,緬甸國王的弟弟莽白在廷臣支持下發動宮廷政變,弄死了老國王,自立為王。新王登極,立即派出使者,來向永曆皇帝索取賀禮,其實這位新皇上也並不是為了得些財物,而是想借明朝皇帝致賀這件事,增強自己的政治「合法性」、穩固地位。飄泊異邦一年多的永曆朝廷早就坐吃山空,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賀禮,於是「以其事不正,遂不遣賀」。這下子,惹惱了緬甸新皇上,也疾速的從根本上惡化了南明流亡政府與緬方的關係。一場殺戮,就此開始。
「七月十六日,緬甸國王決定剷除永曆隨行官員,派人通知永曆廷臣過江議事。鑒於雙方關係緊張,文武官員心懷疑懼都不敢去。十八日,緬甸使者又來說:『此行無他故,我王恐爾等立心不臧,欲爾去吃咒水盟誓。爾等亦便於貿易。不然斷絕往來,並日用亦艱矣。』」
永曆廷臣當然看出了其中有詐,但是怎麼應對呢?
於是,他們派出世鎮雲南的黔國公沐天波來做個答覆:「爾宣慰司原是我中國封的地方。今我君臣到來,是天朝上邦。你國王該在此應答,才是你下邦之理,如何反將我君臣困在這裡。……今又如何行此奸計?爾去告與爾國王,就說我天朝皇帝,不過是天命所使,今已行到無生之地,豈受爾土人之欺?今日我君臣雖在勢窮,量爾國王不敢無禮。任爾國兵百萬,象有千條,我君臣不過隨天命一死而已。但我君臣死後,自有人來與爾國王算賬。」
這話說得真可謂色厲內荏,毫無意義,根本改變不了緬方的態度。但畢竟身在矮檐下,寄人衣與食,總不能就這麼僵持著。無奈之下,大學士文安侯馬吉翔、太監李國泰和黔國公沐天波,一同前往交涉。至於壞蛋馬吉翔,又有小算盤,他認為:沐氏為明、清及西南邊境各邦國、土司重視的人物,只要跟著沐天波,就不致變生意外,玩兒掉了腦袋。
次日黎明,馬吉翔等大小官員渡河,前去飲咒水盟誓,永曆皇帝「行宮」僅留內官十三人和被亂兵打瘸了的總兵鄧凱。
上午,這伙子文武官員一到達,即被緬兵三千人團團圍定,並欲將沐天波拖出包圍圈。「沐天波知道變生肘腋,奪取衛士的刀奮起反抗,殺緬兵九人;總兵魏豹、王升、王啟隆也抓起柴棒還擊,終因寡不敵眾,都被殺害。其他被騙來吃咒水的官員人等全部遇難,其中包括松滋王、馬吉翔、馬雄飛、王維恭、蒲纓、鄧士廉、楊在、鄔昌琦、任國璽、鄧居詔、王祖望、楊生芳、裴廷謨、潘璜、齊應巽,總兵王自金、陳謙、龔勛、吳承爵,總兵改授通判安朝柱,錦衣衛掌衛事任子信、金書張拱極、丁調鼎、劉相、宋宗宰、劉廣銀、宋國柱等,內官李國泰、李茂芳、沈猶龍、李崇貴、楊強益等,吉王府官張伯宗等數十名官員。」
緬軍謀殺明室扈從人員後,隨即蜂擁突入永曆君臣住所搜掠財物女子。「朱由榔驚惶失措,倉卒中決定同中宮皇后自縊。侍衛總兵鄧凱規勸道:『太后年老,飄落異域。皇上失社稷已不忠,今棄太后又不孝,何以見高皇帝於地下?』永曆帝才放棄了自盡的打算。緬兵把永曆帝、太后、皇后、太子等二十五人集中於一所小屋內,對其餘人員及扈從官員家屬濫加侮辱。永曆帝的劉、楊二貴人,吉王與妃妾等百餘人大都自縊而死。」
「永曆朝廷住地一片狼藉,屍橫滿地,觸目驚心。緬甸官員請朱由榔等移往別處暫住;沐天波屋內尚有內官、婦女二百餘人也聚作一處,『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女哭其父,驚聞數十里』。經過這樣一番徹底的洗劫,倖存人員已無法生活,附近緬甸寺廟的僧眾送來飲食,才得以苟延殘喘。」
六、最後的日子
經過這番「咒水之難」,朱由榔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小朝廷實際不存在了。永曆皇帝朱由榔受不了這個打擊,病了一場;稍好一點時,太后又病了。他對前途已經完全失望,剩下的只是悔恨與惆悵。
得到清軍進入緬境的消息後,永曆帝給吳三桂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真是不能不讀:
「將軍本朝之勛臣,新朝之雄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甚厚。詎意國遭不造,闖逆肆志,突我京師,逼死我先帝,掠殺我人民。將軍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衷原未盡泯也。奈何清兵入京,外施復仇之虛名,陰行問鼎之實計。紅顏幸得故主,頓忘逆賊授首之後,而江北一帶土宇,竟非本朝所有矣。南方重臣不忍我社稷顛覆,以為江南半壁,未始不可全圖。詎鸞輿未暖,戎馬卒至。閔皇帝(指弘光)即位未幾,而車駕又蒙塵矣。閩鎮興師,復振位號,不能全宗社於東土,或可偏處於一隅。然雄心未厭,並取隆武皇帝而滅之。當是時,朕遠竄粵東,痛心疾首,幾不復生,何暇復思宗社計乎?諸臣猶不忍我二祖列宗之殄祀也,強之再四,始膺大統。朕自登極以來,一戰而楚失,再戰而西粵亡。朕披星戴月,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迎朕於貴州,奉朕於南(寧)、安(隆),自謂與人無患,與國無爭矣。乃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勛,督師入滇,犯我天闕,致滇南寸地曾不得孑然而處焉。將軍之功大矣!將軍之心忍乎?不忍乎?朕用是遺棄中國,旋渡沙河,聊借緬國以固吾圉。出險入深,既失世守之江山,復延先澤於外服,亦自幸矣。邇來將軍不避艱險,親至沙漠,提數十萬之眾,追煢煢羈旅之君,何視天下太隘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竟不能容朕一人哉!豈封王錫爵之後,猶必以殲朕邀功哉!第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朕不能身受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能。將軍既毀宗室,今又欲破我父子,感鴟鴞之章,能不慘然心惻耶?將軍猶是中華之人,猶是世祿之裔也。即不為朕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身之祖若父乎?不知新王何親何厚於將軍,孤客何仇何怨於將軍?彼則盡忠竭力,此則除草絕根,若此者是將軍自以為智,而不知適成其愚。將軍於清朝自以為厚,而不知厚其所薄,萬祀而下,史書記載,且謂將軍為何如人也。朕今日兵單力微,卧榻邊雖暫容鼾睡,父子之命懸於將軍之手也明矣。若必欲得朕之首領,血濺月日,封函報命,固不敢辭。倘能轉禍為福,反危就安,以南方片席,俾朕備位共主,惟將軍命。是將軍雖臣清朝,亦可謂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負先帝之厚恩矣。惟冀裁擇焉。」
在顧誠先生的《南明史》中錄了這封信。他的解讀是:「大概是永曆帝留下的最後一份文件了。其音哀愁如秋蟲鳴泣,無壯烈之氣,有乞生之念。語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南明志士寄希望於這樣的皇帝實現中興大業,真可說是緣木求魚了。」
順治十八年十二月初一日,清軍迫近緬甸阿瓦,緬甸國王大驚,決定送出朱由榔父子以避免本國捲入明、清之戰。
初二日未時,一隊緬甸士兵突然來到永曆住地,口稱:「中國有兵來近城,我國發兵由此抵敵,宜速移去。」
當時的混亂情景是:緬甸兵「七手八腳把朱由榔連同座椅抬起就走,另外備轎供太后、皇后乘用,太子朱慈烺和其他隨從一併起行。在緬兵押送下陸行五里即抵河岸,戌時渡河,只聽見對岸兵馬往來,人聲嘈雜,也不知道是誰家兵馬。清軍先鋒噶喇昂邦擔心永曆帝室得知實情可能在渡河時投水自盡,事先安排了不久前降清的鐵騎前營武功伯王會到河邊等候,永曆座船抵岸時,他即上前拜見,自稱奉晉王李定國之命特來迎駕。朱由榔還蒙在鼓裡,對王會慰勞有加。直到王會把永曆一行人送入清軍營中,朱由榔才發覺上當,憤慨不已,斥責王會的叛賣行徑。王會內心有愧,無言而退。」
吳三桂軍中有一位標將,後來解甲經商於吳地,他對《陽秋雜錄》的作者,講到了明永曆皇帝最後的一段「故事」。
「……十二月初三日,(吳)三桂至舊晚坡……薄暮,緬人送人首三十七至三桂營(按:當即死於咒水之難之明臣),營中訛言王薨。及二鼓,言王至矣。隨眾出迎,見二艘渡江來,一為王及太妃、王妃、世子、郡主,一為遇害諸臣家屬。有緬相及蠻兵二百餘人俱至。三桂送王及宮眷於公所。「
「王南面坐,達旦。(吳)三桂標下舊官相繼入見,或拜,或叩首而返。「
「少頃,三桂進見,初甚倔傲,見王長揖。王問為誰?三桂噤不敢對。再問之。遂伏地不能起。及問之數至,始稱名應。王切責曰:『汝非漢人乎?汝非大明臣子乎,何甘為漢奸叛國負君若此?汝自問汝之良心安在?』三桂緘口伏地若死人。王卒曰:『今亦已矣,我本北京人,欲還見十二陵而死,爾能任之乎?』對曰:『某能任之。』王令之去,三桂伏不能起,左右扶之出,則色如死灰,汗浹背,自後不復敢見。」
七、永曆皇帝究竟怎麼死的?
顧誠先生的書中寫道:
「初九日,吳三桂班師。回滇途中,吳三桂於下營時均將朱由榔一家置於附近地方帳篷內,由滿洲官兵嚴密看守。原先隨從永曆的明朝官員妻妾躲過咒水之難後,又被滿洲官兵搶去。侍候朱由榔的人只剩下小內官五人、面貌醜陋的小宮女三四人和跛足侍衛總兵鄧凱。
「康熙元年(1662)三月十二日,清廷以擒獲永曆帝詔告天下……五月,吳三桂因擒獲朱由榔有功,進封為親王。
「在清廷詔告全國的同一天,朱由榔和他的眷屬被押回雲南昆明。昆明城中許多百性眼見皇帝蒙難,不免黯然神喪。當時一個目擊者說:『永曆之自緬歸也,吳三桂迎入,坐輦中。百姓縱觀之,無不泣下沾襟。永曆面如滿月,須長過臍,日角龍顏,顧盼偉如也。』
「清軍把朱由榔一家圈禁在世恩坊原崇信伯李本高宅內。吳三桂等人認為如果押解赴京獻俘,路途遙遠,恐怕發生意外,建議就地處決,得到清廷核准。四月二十五日,朱由榔、朱慈烺和國戚王維恭的兒子被處死。
「據記載,行刑前吳三掛主張拖出去砍頭,滿洲將領不贊成,愛星阿說:『永曆嘗為中國之君,今若斬首,未免太慘,仍當賜以自盡,始為得體』;安南將軍卓羅也說:『一死而已,彼亦曾為君,全其首領可也。』於是,把朱由榔父子和王維恭子抬到門首小廟內,用弓弦勒死。隨即命昆明知縣聶聯甲帶領員役搬運柴薪把三人棺木焚化於北門外。
「次日,清兵至火化處拾取大骨攜回作證。雲南人民不忘故主,以出城上墳為借口,尋得未燼小骨葬於太華山。南明最後一帝至此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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