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的「芳華」：與王朔、葛優、葉京有關的往事

06-03

《芳華》里的女演員雪白的大腿，洗完澡濕漉漉的頭髮，都是馮小剛的青春記憶。彼時，作為文工團的美工，獐牙鼠目，哪怕當時他再才華橫溢，也不會有女兵對其側目。他當時的青春萌動以及這些失落全都寫在了《我把青春獻給你》里。

因此，與其說芳華是對那個年代軍人青春的緬懷，不如說，是馮小剛對他的青春的一次舊夢重溫。

這部影片能引發觀眾共鳴，內容也擴寬著中國電影的邊界，這很像最初進入電影圈的馮小剛。當時他拍的電影全都敗在審查，他血氣方剛，東奔西突，卻屢屢撞牆。人生第60個年頭，他終於能從心所欲，在審查和自我表達之間自由遊走了。

《芳華》的紀錄片里，導演馮小剛坐在監視器前，看著何小萍行軍禮目送陳鋒離開部隊，趕赴前線，自己也熱淚盈眶。相信此時，老兵馮小剛也清晰的記得他離開軍隊的那天。乃至，歷史過往的一幕幕，都會浮現在馮小剛的腦海里。

初見王朔

馮小剛出生在1958年春天。他的到來並沒有讓父母的關係緩和，父母離婚後，馮小剛和姐姐跟隨母親生活。

在人生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馮小剛鮮有提到父親。

馮小剛的父親叫馮孔修，湖南人。1950年從北京大學西語系畢業，分配到北京物資管理學院任教。當時他和馮小剛的母親一見鍾情。

（馮小剛父親）

馮小剛1978年參軍，在部隊文藝班學習繪畫。這也是遺傳了父親的藝術基因。他父親在高校教授英文，也是中國書畫家協會常務理事，繪畫和書法作品散見各種報刊雜誌。

從部隊轉業回來，他去了北京城建開發總公司的工會，從事文化宣傳工作。1984年，馮小剛在鄭會立執導的劇情片《生死樹》中擔任美術助理。

馮小剛第一次知道王朔，是1985年12月海南的原始森林裡。當時他是電視劇《大林莽》的美工。待業時練的廚藝也派上了用場，他主動為全劇組做飯。

北京電視藝術中心搞創作的鄭曉龍來劇組探班，馮小剛鞍前馬後，每天午後鄭曉龍鋪好芭蕉葉，讓他沐浴讀書。

鄭曉龍邊看邊笑，嘴裡還罵著：真他媽孫子。馮小剛問：誰這麼孫子，把您樂成這樣。鄭曉龍說：王朔，我認識一哥們。馮小剛接過雜誌一看，《浮出海面》。

馮小剛初見到王朔是在半年後的下午。馮小剛說是「抬頭望見北斗星。

王朔和鄭曉龍一起，來到了馮小剛當時的住處，長安街木樨地三里河三區十四號樓。馮小剛上來就劈頭蓋臉把王朔一頓猛誇，王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迫不得已只能以皮笑肉不笑響應。

那天王朔說的一句話，至今馮小剛依然記憶猶新。王朔說：我拿到身份證了，哥哥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天天盼著警察截道盤查，然後漫不經心，不慌不忙亮出公民合法身份。

當天見面之後，馮小剛和王朔成為了朋友。

馮小剛進入王朔的朋友圈，其中包括葉京，鄭曉龍，馬未都等。這些人都是在部隊大院長大的。馮小剛一直處於飯局末席的地位。但馮小剛一直都有進步之心，想往上走。葉京說：馮小剛最大的聰明，就是善於借鑒和利用比他還要聰明的人，如果聽到別人說了什麼段子，他第二天就能用上。

馮小剛和王朔的飯局經常是逮誰誇誰，馮小剛拍馬屁的本領不斷提升。

有一次國慶節晚上，王朔、馮小剛、葛優在趙寶剛家吃飯，剛端起酒杯，王朔說：不對呀，今兒是國慶節，像葛老師這一級的人不應該坐在這兒啊？

葛優忙問：那應該在哪兒？

王朔說，人民大會堂，國宴啊。

葛優一臉困惑：沒人通知我去呀。

王朔說：那是您不願意去，通知到的往往是經過權衡後才決定允許出席的，像您這一級的還用的找通知嗎？那是必須出席的。您是誰呀。

王朔說：您是國寶啊，國家的面子。

葛優很開心：原來你在這兒等我呢。

王朔又做喜出望外狀，說，喝酒喝酒，幸虧您疏忽了，要不也輪不到我們晚上和葛老師一起吃飯，我要出去跟別人說，國慶節晚上我和葛優一起吃飯了，有人相信嗎？

馮小剛搖搖頭，對王朔說，人家肯定會說，您說的是夢話吧。

很多年過後，馮小剛給葛優提起這事兒，葛優依然記得，說：真舒服。

受困審查

1988年，王朔的四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一代頑主風靡整個中國。馮小剛緊緊跟隨王朔，這也是他後來成功的基礎。

1991年，王朔為了讓馮小剛能做《編輯部的故事》的編劇，曾對鄭曉龍說：如果不讓小剛一起參與，我也退出。拍《北京人在紐約》時，很多人不希望馮小剛參與導演，要不是看王朔面子，估計他也沒有參與創作的機會。

寫完《編輯部的故事》，導演要物色李冬寶，馮小剛看過《頑主》，覺得沒有人比葛優更合適。他和王朔找到葛優家，最終說服了葛優推了《大衝撞》的檔期，出演了李冬寶。李冬寶讓葛優大放異彩，紅遍中國。

整個20世紀90年代，王朔周圍聚集著當時乃至後來中國電影界的精英，如馮小剛、姜文、張元等。但拍的電影大都命運多舛。

1994年馮小剛、王朔共同創辦了「好夢公司」。但是他們的電影作品都命運坎坷，不是被禁，就是未能通過審查。

1996年，《過著狼狽不堪的日子》開機不久後被迫停機，電影局的理由是：「劇本對於挑逗、追逐、強姦女性津津樂道，暴露醜惡而不鞭撻醜惡……有違社會公認道德標準的價值觀念，錯誤引導大眾審美。」

《我是你爸爸》劇本電影局審查通過，但是到了1997年清除精神污染，重建精神文明，這部電影最終被槍斃無緣公映。

同年年底，電視劇《月亮背後》殺青後遭禁。接連幾部作品遭遇挫折，「精神領袖」王朔遠走美國。「好夢公司」正式歇業。

王朔出國後，馮小剛一度很痛苦，困惑，一位編劇回憶，那時因為《月亮背面》的患難，他和馮小剛的友誼經歷了最好的時光，他所在公司在崇文門一個酒店，有長包房。馮小剛常來找他吃飯、聊天，那時馮小剛告訴他，有八大公司要聯合投資他的電影，結果寫完後那些公司全不見了。

馮氏喜劇

《甲方乙方》是馮小剛的翻身仗。當時韓三平找到馮小剛，表達了全力支持他的意思。並且給他提建議，下崗已經成了社會熱點，能不能拍一部反映下崗工人再就業的喜劇。

馮小剛想起了王朔的《你不是一個俗人》。韓三平說，基調要積極充滿誠意，通過不會有問題。

馮小剛當天就給遠在美國的王朔打電話，王朔依然悲觀。為了便於劇本通過，馮小剛特意隱去了王朔的名字。隨後票房一路飄紅，馮小剛終於開始順風順水。

隨後，馮小剛讓給王朔送去五萬塊錢稿費，王朔直接扔了回來。此後，他倆就慢慢疏遠了。據葉京說，王朔是一個多變的人，很情緒化，當時正是他最低潮苦悶的時候，又趕上那會對馮小剛已經徹底失望，他不想再插手管任何影視圈的事。他說影視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我以後就寫我的小說。這樣，二人徹底鬧掰，基本不怎麼見面了。

馮小剛對媒體說，至於我們為什麼沒有繼續合作，那是我們自己的事，但都不是什麼大事。

2000年，王朔發表了小說《看上去很美》後，他幾乎消失在公眾視線內。

王朔隱退之後，馮小剛繼續高舉王朔風格的大旗。隨後，《不見不散》，《沒完沒了》都取得了成功。在王朔的深刻影響下，馮小剛開創了「馮氏喜劇」，不斷創造票房紀錄。

經歷過那個跌宕起伏的年頭，這些電影依然有對時事不動聲色的辛辣嘲諷，也有對世道人心的精妙刻畫，它們從《頑主》時代延續下來的反叛和顛覆精神依然那麼奪目。商業上的成功，讓文藝批判范兒的馮小剛華麗轉身，成為徹頭徹尾的「商業大腕」。

如果說馮小剛的這些作品在調侃中還帶有溫情，那麼《私人定製》中則諷刺完全無力，故事支離破碎，調侃已然無趣，溫和善良勁兒也蕩然無存。儘管這部電影男主角也叫楊重以向《頑主》致敬，但也並未贏來太多掌聲。而《非誠勿擾2》也一改往日辛辣的嘲諷，開始探討死亡和愛情。

馮小剛延續著王朔話語模式影響下的商業模式，他一直都試圖衝破這種標籤和枷鎖，但是都鎩羽而歸。《夜宴》、《1942》都反應平平，為了票房他不得不去重走此前模式的老路。

會做人、會用人

說到底，馮小剛能混出來，其實就靠一點：會做人，王朔領馮小剛認識了葉京，馮小剛就又開始天天葉老師長，葉老師短。後來王朔和馮小剛掰了以後，葉京問過王朔：你既然這麼討厭這個人，早幹嗎了？王朔說：如果一個人天天拍你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這一點葉京也深有體會：「小剛夸人有個技巧，能在你不在的時候當著你特別好的朋友面誇你，這招最靈。」

馮小剛還會用人，當然葉京說的是利用。拍《甲方乙方》時，馮小剛拉了葉京去演一個吃雞大款。葉京說，《甲方乙方》製作費只有340萬，完全是乞丐劇組。葉京在部隊上有關係，馮小剛找葉京就是為了讓他幫忙借tk，拍巴頓將軍那場戲。葉京不負所托，一口氣免費給他調來一個營的tk，葉京說：你知道tk要多少錢么？就擰一下鑰匙點一下火，每輛tk就五六千塊錢一個磨合小時。現在葉京新電影的幾次大的宣傳活動，馮小昂都到場站了台，估計和當年tk的情分也是有很大的關係。

葉京說，《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里馮褲子的原型就是馮小剛。馮褲子幾乎每集都哭，馮小剛愛哭也是事實。年輕時的馮小剛特別渴望成功，為夢想什麼架子都能放下，他在王朔面前痛哭流涕無數次，和葉京還哭了好幾回。　

拍完《一聲嘆息》，馮小剛請王朔和葉京去北影看。王朔跟葉京說：所有中國電影的缺點都被這個電影吸收了。《一聲嘆息》後來獲了一個埃及某電影節的獎，王朔對記者說：「在我的印象中，埃及電影節就相當於中國一個鄉鎮企業獎。」馮小剛得知這個消息後，又大哭了一場，說王老師不能夠這樣對我啊。在中國電影圈，論哭，馮小剛絕對堪稱第一。

而且馮小剛曾經坑過葉京。葉京寫出他的第一個劇本《夢開始的地方》後，馮小剛特想拍這劇本。按王朔的話是：這人有好事從來不落空，他生怕你的事跟別人合作，沒跟他合作。後來，馮小剛以能給葉京搞到拍攝資金作為交換條件，拉著葉京陪他宣傳《甲方乙方》，並且表示路上還能跟他一起探討劇本。後來一路上馮小剛對《夢開始的地方》劇本的事隻字未提。宣傳回來後，由於馮小剛跟投資人開黑價，把投資直接談崩了，並且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沒信兒了。葉京氣得都要原地爆炸了。所以才用馮褲子來影射馮小剛。

但是馮小剛並不為意，面對媒體的詢問時，對葉京這個創意大加讚賞。

頑主遲暮

王朔2006年短暫復出時也聊過一句：馮小剛同志終於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名流圈。這時，他倆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說王朔復出，其實是替他的小女友王子文出頭打官司，他做客搜狐網站，延續以往憤怒罵人的風格，罵過之後，他擺出一副知錯就改的樣兒，一一道歉。

王朔自曝房子是徐靜蕾所買，自曝打群架，吸毒，嫖娼。之後，王朔又亮相於央視的心理訪談節目，講述他和母親的多年矛盾。輿論再次被引爆。

2007年4月，王朔發了新書《我的千歲寒》，大部分人稱不明所以。葉京說，他要寫一部中國人都看不懂的作品。這麼多年，王朔一直在試圖突破自己。現在他認為已經找到了突破之道。

此後他參與編劇的電影《一部之遙》、《夢想照進現實》均口碑不佳，票房落敗。在2015年，他參與編劇的《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上映，有影迷的評價矯揉造作，無病呻吟。

馮小剛的北斗星，此時已英雄遲暮。但是馮小剛卻高舉王朔的大旗，在中國電影圈攻城拔寨。

芳華已逝

拍《非誠勿擾》時，秦奮對鄔桑說的話，「錢現在對我來說不算事兒，就是缺朋友，有時候真想你們。」其實就是馮小剛的老友召喚書。

當然鄔桑本人也是馮小剛的多年好友，鄔桑真名叫鄔逸聰，在日本生活了20多年，專門從事中國電影的後期製作。

值得慶幸的是，這封老友召喚書王朔收到了。王朔很喜歡《非誠勿擾》，又和馮小剛弄出了《非誠勿擾2》，他和馮小剛斷了多年的感情，又續上了。

王朔和馮小剛好了，葉京慢慢也回來了，畢竟都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了，這些年也都各自經歷了很多事，幾個男人，沒有那麼多解不開的矯情。

葉京拍了電影處女作《記得少年那首歌》，從拉投資階段就掛了二位好友的名，監製馮小剛，藝術指導王朔。他和小剛提了掛名的事，小剛很痛快。葉京自己說，要是沒有小剛的掛名，估計投資都拉不到。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一笑了之，大家溫暖相擁在一張電影海報上，三個哥們兒的名字，再次挨到了一起。

春光易逝，掌聲將歇。有時候，馮小剛忙碌中，突然會找到這些老朋友，他們去家裡旁邊的小飯館，一瓶白酒下肚，那些芳華往事，一件件如同電影一樣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