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原文及譯文

《莊子·應帝王》原文及譯文《莊子·人間世》原文及譯文《莊子·達生》原文及譯文《莊子·齊物論》原文及譯文《莊子·大宗師》原文及譯文《莊子·應帝王》【題解】《應帝王》是《莊子》內篇中的最後一篇,它表達了莊子的為政思想。莊子對宇宙萬物的認識基於"道",他認為整個宇宙萬物是渾一的,因此也就無所謂分別和不同,世間的一切變化也都出於自然,人為的因素都是外在的、附加的。基於此,莊子的政治主張就是以不治為治,無為而治便是本篇的中心。什麼樣的人"應"成為"帝王"呢?那就是能夠聽任自然、順乎民情、行不言之教的人。全篇大體分為七個部分。第一部分至"而未始入於非人",借蒲衣子之口說出理想的為政者,聽任人之所為,從不墮入物我兩分的困境。第二部分至"而曾二蟲之無知",指出制定各種行為規範乃是一種欺騙,為政者無須多事,倘要強人所難就像"涉海鑿河","使蚊負山"一樣。第三部分至"而天下治矣",進一步倡導無為而治,即"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的主張。第四部分至"而游於無有者也",提出所謂"明王"之治,即"使物自喜"、"化貸萬物"的無為之治。第五部分至"一以是終",敘述神巫給得道的壺子看相的故事,說明只有"虛"而"藏"才能不為人所測,含蓄地指出為政也得虛己而順應。第六部分至"故能勝物而不傷",強調為政清明,應像鏡子那樣,來者就照,去者不留,"勝物"而又"不傷"。餘下為第七部分,敘述渾沌受人為傷害失去本真而死去的故事,寓指有為之政禍害無窮。全篇以這七個故事,寓託了他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原文】齧缺問於王倪[1],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2]。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3]。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4],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5]。泰氏,其卧徐徐[6],其覺于于[7],一以己為馬[8],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9],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注釋】[1]齧(niè)缺、王倪:人名。[2]蒲衣子:人名,傳說中的古代賢人。[3]有虞氏:即虞舜。泰氏:舊注指太昊(hào),即伏羲氏。[4]要(yāo):交結:這裡含有籠絡的意思。[5]非人:頗費解,舊注也多迂闊。這裡似指物我之分兩忘,"入於非人"大意是進入到外物與自我相分的境地。莊子認為,從根本上講外物與自我統一為一體而無所分別,伏羲氏能無為而治,"知情信","德甚真",因而從不曾進入物我兩分的困境,"以己為馬"、"以己為牛"也聽之任之。[6]徐徐:寬緩安閑的樣子。[7]于于:悠遊自得的樣子。[8]一:或。一說講作"竟",亦可通。[9]情:真實,實在。【譯文】齧缺向王倪求教,四次提問王倪四次都不能作答。齧缺於是跳了起來高興極了,去到蒲衣子處把上述情況告訴給他。蒲衣子說:"你如今知道了這種情況嗎?虞舜比不上伏羲氏。虞舜他心懷仁義以籠絡人心,獲得了百姓的擁戴,不過他還是不曾超脫出人為的物我兩分的困境。伏羲氏他睡卧時寬緩安適,他覺醒時悠遊自得;他聽任有的人把自己看作馬,聽任有的人把自己看作牛;他的才思實在真實無偽,他的德行確實純真可信,而且從不曾涉入物我兩分的困境。"【原文】肩吾[1]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2]?"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3],人孰敢不聽而化諸[4]?"狂接輿曰:"是欺德也[5];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6]。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7]?正而後行[8],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9],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10],而曾二蟲之無知[11]!"【注釋】[1]肩吾:人名。接輿:楚國隱士陸通的字。[2]日中始:莊子假託的又一寓言人物,為肩吾的老師。一說其人當為"中始","日"是一時間詞,往昔的意思。[3]以已出:用自己的意志來推行。義:儀,法。"經式"、"儀度"這裡都指法度。[4]化諸:隨之變化呢。[5]欺德:欺誑的做法。[6]蚉:"蚊"字的異體。[7]治外:治理外表。莊子認為推行法度,只能治理社會的外在表象。[8]正:指順應本性。行:指推行教化。[9]矰(zēng):系有絲繩用來弋射的短箭。弋(yì):用絲繩系在箭上射飛鳥。[10]鼷(xī)鼠:小鼠。神丘:社壇。熏鑿:指用煙熏洞,用鏟掘地。[11]曾:竟。【譯文】肩吾拜會隱士接輿。接輿說:"往日你的老師日中始用什麼來教導你?"肩吾說:"他告訴我,做國君的一定要憑藉自己的意志來推行法度,人們誰敢不聽從而隨之變化呢?"接輿說:"這是欺誑的做法,那樣治理天下,就好像徒步下海開鑿河道,讓蚊蟲背負大山一樣。聖人治理天下,難道去治理社會外在的表象嗎?他們順應本性而後感化他人,聽任人們之所能罷了。鳥兒尚且懂得高飛躲避弓箭的傷害,老鼠尚且知道深藏於神壇之下的洞穴逃避熏煙鑿地的禍患,而你竟然連這兩種小動物本能地順應環境也不了解!"【原文】天根游於殷陽[1],至蓼水之上[2],適遭無名人而問焉[3],曰:"請問為天下[4]。"無名人曰:"去[5]!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6]!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7],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8],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9],以處壙埌之野[10]。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11]?"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12],合氣於漠[13],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注釋】[1]天根:虛構的人名。殷:山名。"殷陽"即殷山的南面。[2]蓼(liǎo)水:水名。[3]遭:逢,遇上。無名人:杜撰的人名。[4]為:這裡是治理的意思。[5]去:離開、走開,這裡有呵斥、不屑多言之意。[6]豫:悅,愉快。一說講作"厭"。[7]人:偶。"為人"即結為伴侶。[8]莽眇(miǎo)之鳥:狀如飛鳥的清虛之氣。[9]無何有之鄉:什麼都不存在的地方。[10]壙(kuàng)埌(làng):無邊無際的樣子。[11]帠:字書未錄此字,舊注讀(yì),疑為"臬"字之誤。"臬"當是"寱"的借字,說夢話的意思,無名人認為天根的問話象是夢囈。[12]淡:這裡指聽任自然,保持本性而無所飾的心境。[13]漠:這裡指清靜無為,居處漠然。【譯文】天根閒遊殷山的南面,來到蓼水河邊,正巧遇上無名人而向他求教,說:"請問治理天下之事。"無名人說:"走開,你這個見識淺薄的人,怎麼一張口就讓人不愉快!我正打算跟造物者結成伴侶,厭煩時便又乘坐那狀如飛鳥的清虛之氣,超脫於"六極』之外,而生活在什麼也不存在的地方,居處於曠達無垠的環境。你又怎麼能用夢囈般的所謂治理天下的話語來撼動我的心思呢?"天根又再次提問。無名人說:"你應處於保持本性、無所修飾的心境,交合形氣於清靜無為的方域,順應事物的自然而沒有半點兒個人的偏私,天下也就得到治理。"【原文】陽子居見老聃[1],曰:"有人於此,向疾強梁[2],物徹疏明[3],學道不勌[4]。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系[5],勞形怵心者也[6]。且也虎豹之文來田[7],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8]。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9]:"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10],化貸萬物而民弗恃[11];有莫舉名[12],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注釋】[1]陽子居:舊注指陽朱,戰國時代倡導為我主義的哲學家。[2]向(嚮):通作"響,響",回聲。"向疾"就是像回聲那樣迅疾敏捷。強梁:強幹果決。這一句是說遇事果決,行動極快。[3]徹:洞徹。疏明:通達明敏。[4]勌(juàn):"倦"字的異體。[5]胥:通作"諝"(xǔ),智慧的意思,這裡指具有一定才智的小官吏。易:改,這裡指供職辦事。系:繫纍。[6]勞形:使身體勞苦。怵(chù)心:心裡感到恐懼、害怕。[7]文:紋,這裡指具有紋飾的皮毛。來:使……來,這個意義後代又寫作"徠"。田:打獵,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畋"。"來田"就是招徠打獵人的圍捕。[8]猨(yuán)狙(jū):獼猴。便:便捷。斄(li):狐狸;"執斄"就是迅猛地捕捉狐狸。藉:用繩索拘系;"來藉"就是招致繩索的拘縛。[9]蹴(cù)然:驚惶不安而面容改變的樣子。[10]自己:出自自己。[11]化:教化。貸:推卸,施及。恃:依賴。[12]舉:稱述。【譯文】陽子居拜見老聃,說:"倘若現在有這樣一個人,他辦事迅疾敏捷、強幹果決,對待事物洞察準確、了解透徹,學"道』專心勤奮從不厭怠。象這樣的人,可以跟聖哲之王相比而並列嗎?"老聃說:"這樣的人在聖人看來,只不過就像聰明的小吏供職辦事時為技能所拘系、勞苦身軀擔驚受怕的情況。況且虎豹因為毛色美麗而招來眾多獵人的圍捕,獼猴因為跳躍敏捷、狗因為捕物迅猛而招致繩索的拘縛。象這樣的動物,也可以拿來跟聖哲之王相比而並列嗎?"陽子居聽了這番話臉色頓改,不安地說:"冒昧地請教聖哲之王怎麼治理天下。"老聃說:"聖哲之王治理天下,功績普蓋天下卻又像什麼也不曾出自自己的努力,教化施及萬物而百姓卻不覺得有所依賴;功德無量沒有什麼辦法稱述讚美,使萬事萬物各居其所而欣然自得;立足於高深莫測的神妙之境,而生活在什麼也不存在的世界裡。"【原文】鄭有神巫曰季咸[1],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2],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3],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4],未既其實[5],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6]!而以道與世亢[7],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8]!吾見怪焉,見濕灰焉[9]。"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10],萌乎不震不正[11]。是殆見吾杜德機也[12]。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3],全然有生矣[14]!吾見其杜權矣[15]。"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16],名實不入[17],而機發於踵[18]。是殆見吾善者機也[19]。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20],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太沖莫勝[21]。是殆見吾衡氣機也[22]。鯢桓之審為淵[23],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24]。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25]。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26],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27]。吾與之虛而委蛇[28],不知其誰何[29],因以為弟靡[30],因以為波流[31],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32],三年不出。為其妻爨[33],食豕如食人[34]。於事無與親[35],雕琢復朴[36],塊然獨以其形立[37]。紛而封哉[38],一以是終[39]。【注釋】[1]巫:占卜識相的人,"神"指其預卜十分靈驗。[2]期:預卜的時期。[3]列子:即列禦寇,鄭國人。下句之壺子,傳說是列子的老師。心醉:這裡指內心折服。[4]既:盡,全。文:紋飾,外在的東西。[5]實:本質,與上句之"文"相對。[6]卵:用如動詞,產卵的意思。[7]道:這裡是指前面所述"既其文"的道,而非真正的道。亢:通作"抗",匹敵、對付的意思。[8]旬:十日。"不以旬數"即不能用十天來計數,言外之意是說活不了十天了。[9]濕灰:用於描寫神情,與上句之怪異描寫形色相對應。死灰猶可復燃,而水濕之灰已無復燃之可能,喻指必死無疑。[10]鄉(嫏):通作"向",過去、先前的意思。地文:大地上的紋理,即大地上山川湖海等表徵。大地是寂然不動的,這裡喻指寂然不動的心境。示:顯露,給……看。[11]萌:疑通作"茫","萌乎"即茫茫然。震:動。正:疑為"止"字之誤。"不震"指體征和神情寂然,"不止"指生命的運行並未停息。[12]杜:閉塞。德機:至德的生機。[13]瘳(chōu):病癒,這裡指病兆大大減輕。[14]生:生氣,這裡指有了成活希望。[15]權:機。"杜權"即閉塞的生機,含有閉塞的生機出現活動的意思。[16]天壤:天地,這裡指像天與地之間那樣的相對與感應。[17]名實:名聲和實利。不入:指不為所動,不能進入到內心。[18]踵:腳後根,這裡指人的根基。[19]者:用同"之"。"善者機"亦即一線生機。[20]齊:心跡穩定。一說通作"齋","不齊"即沒有齋戒。[21]太沖:太虛。"太沖莫勝"是說虛心凝寂、動靜無別,陰陽之氣均衡而又和諧。[22]衡:平。"衡氣機"是說內氣持平,應稱生機,渾然凝一。[23]鯢(ní):鯨魚,這裡泛指大魚。桓:盤桓。審:水迴流而聚積的地方。一說"審"即"瀋"字,通作"沈",水深的意思。[24]此處三焉:意思是這裡說了淵的三種情況。所謂三"淵",喻指前面提到的"杜德機"、"善者機"、"衡氣機"三種神態。"三"對於"九"來說是小數,從而暗示"道"深不可測,神巫所能看到的還只是皮毛。[25]自失:不能自持。[26]滅:消逝了蹤影。[27]宗:源,根本。[28]虛:活脫,一點也不執著。委蛇(yí):隨順應付。成語"虛以委蛇"出於此。[29]誰何:什麼;"知其誰何"是說能夠了解我的究竟。[30]以為:以之為,把自己變成。弟靡:頹廢順從。[31]波流:像水波一樣逐流。[32]未始學:從不曾學過道。神巫季咸逃跑後,列子方悟到老師壺子的道術深不可測,而神巫的巫術實是淺薄,因此覺得自己從不曾求師學道似的。[33]爨(cuàn):燒火行炊。[34]食(sì):飼養,給……吃的意思。[35]無與親:無親疏之別,沒有偏私。[36]"雕琢"指原來的華飾,"復朴"指現在業已恢復樸實的"道"。[37]塊然:像大地一樣木然。[38]紛:這裡指世間的紛擾。封:守,這裡指能夠持守本真。[39]一:如一,貫一。【譯文】鄭國有個占卜識相十分靈驗的巫師,名叫季咸,他知道人的生死存亡和禍福壽夭,所預卜的年、月、旬、日都準確應驗,彷彿是神人。鄭國人見到他,都擔心預卜死亡和凶禍而急忙跑開。列子見到他卻內心折服如醉如痴,回來後把見到的情況告訴老師壺子,並且說:"起先我總以為先生的道行最為高深,如今又有更為高深的巫術了。"壺子說:"我教給你的還全是道的外在的東西,還未能教給你道的實質,你難道就已經得道了嗎?只有眾多的雌性可是卻無雄性,又怎麼能生出受精的卵呢!你用所學到的道的皮毛就跟世人相匹敵,而且一心求取別人的信任,因而讓人洞察底細而替你看相。你試著跟他一塊兒來,把我介紹給他看看相吧。"第二天,列子跟神巫季咸一道拜見壺子。季咸走出門來就對列子說:"呀!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了了,用不了十來天了!我觀察到他臨死前的怪異形色,神情像遇水的灰燼一樣。"列子進到屋裡,淚水弄濕了衣襟,傷心地把季鹹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將如同地表那樣寂然不動的心境顯露給他看,茫茫然既沒有震動也沒有止息。這樣恐怕只能看到我閉塞的生機。試試再跟他來看看。"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季咸一道拜見壺子。季咸走出門來就對列子說:"幸運啊,你的先生遇上了我!症兆減輕了,完全有救了,我已經觀察到閉塞的生機中神氣微動的情況。"列子進到屋裡,把季鹹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將天與地那樣相對而又相應的心態顯露給他看,名聲和實利等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而生機從腳跟發至全身。這樣恐怕已看到了我的一線生機。試著再跟他一塊兒來看看。"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季咸一道拜見壺子。季咸走出門來就對列子說:"你的先生心跡不定,神情恍惚,我不可能給他看相。等到心跡穩定,再來給他看相。"列子進到屋裡,把季鹹的話告訴給壺子。壺子說:"剛才我把陰陽二氣均衡而又和諧的心態顯露給他看。這樣恐怕看到了我內氣持平、相應相稱的生機。大魚盤桓逗留的地方叫做深淵,靜止的河水聚積的地方叫做深淵,流動的河水滯留的地方叫做深淵。淵有九種稱呼,這裡只提到了上面三種。試著再跟他一塊兒來看看。"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咸季一道拜見壺子。季咸還未站定,就不能自持地跑了。壺子說:"追上他!"列子沒能追上,回來告訴壺子,說:"已經沒有蹤影了,讓他跑掉了,我沒能趕上他。"壺子說:"起先我顯露給他看的始終未脫離我的本源。我跟他隨意應付,他弄不清我的究竟,於是我使自己變的那麼頹廢順從,變的像水波逐流一樣,所以他逃跑了。"這之後,列子深深感到像從不曾拜師學道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三年不出門。他幫助妻子燒火做飯,餵豬就像侍侯人一樣。對於各種世事不分親疏沒有偏私,過去的雕琢和華飾已恢復到原本的質樸和純真,像大地一樣木然忘情地將形骸留在世上。雖然涉入世間的紛擾卻能固守本真,並像這樣終生不渝。【原文】無為名屍[1],無為謀府[2];無為事任[3],無為知主。體盡無窮[4],而游無朕[5];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6],亦虛而已[7]。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8],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9]。【注釋】[1]名:名譽。屍:主,引伸指寄託的場所。[2]謀府:出謀劃策的地方。[3]任:負擔。[4]體:體驗、體會,這裡指潛心學道。[5]朕(zhèn):跡。"無朕"即不留下蹤跡。[6]見(xiàn):表露,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現。"[7]虛:指心境清虛淡泊,忘卻自我。[8]將:送。"不將不迎"指照物之影聽之任之,來的即照,去的不留。[9]勝物:指足以反映事物。【譯文】不要成為名譽的寄託,不要成為謀略的場所;不要成為世事的負擔,不要成為智慧的主宰。潛心地體驗真源而且永不休止,自由自在地遊樂而不留下蹤跡;任其所能稟承自然,從不表露也從不自得,也就心境清虛淡泊而無所求罷了。修養高尚的"至人"心思就象一面鏡子,對於外物是來者即照去者不留,應合事物本身從不有所隱藏,所以能夠反映外物而又不因此損心勞神。【原文】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1]。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2],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注釋】[1]儵(shū)、忽、渾沌:都是虛擬的名字,但用字也是有寓意,"儵"和"忽"指急匆匆的樣子,"渾沌"指聚合不分的樣子,一指人為的,一指自然的,因此"儵"、"忽"寓指有為,而"渾沌"寓指無為。[2]七竅:人頭部的七個孔穴,即兩眼、兩耳、兩鼻孔和嘴。【譯文】南海的大帝名叫儵,北海的大帝名叫忽,中央的大帝叫渾沌。儵與忽常常相會於渾沌之處,渾沌款待他們十分豐盛,儵和忽在一起商量報答渾沌的深厚情誼,說:"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個竅孔用來視、聽、吃的呼吸,唯獨渾沌沒有,我們試著為他鑿開七竅。"他們每天鑿出一個孔竅,鑿了七天渾沌也就死去了。《莊子·人間世》【題解】《人間世》的中心是討論處世之道,既表述了莊子所主張的處人與自處的人生態度,也揭示出莊子處世的哲學觀點。全文可分為前後兩大部分,前一部分至"可不懼邪",以下為後一部分。前一部分假託三個故事:孔子在顏回打算出仕衛國時對他的談話,葉公子高將出使齊國時向孔子的求教,顏闔被請去做衛太子師傅時向蘧伯玉的討教,以此來說明處世之難,不可不慎。怎樣才能應付艱難的世事呢?《莊子》首先提出要"心齋",即"虛以待物"。再則提出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第三提出要"正女身",並"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歸結到一點仍舊是"無己"。第二部分著力表達"無用"之為有用,用樹木不成材卻終享天年和支離疏形體不全卻避除了許多災禍來比喻說明,最後一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便是整個第二部分的結語。前後兩部分是互補的,世事艱難推出了"無用"之用的觀點,"無用"之用正是"虛以待物"的體現。"無用"之用決定了莊子"虛無"的人生態度,但也充滿了辯證法,有用和無用是客觀的,但也是相對的,而且在特定環境里還會出現轉化。【原文】顏回見仲尼[1],請行。曰:"奚之[2]?"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3];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4],民其無如矣[5]。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6],亂國就之[7],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8],庶幾其國有瘳乎[9]!"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10]!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11]。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12]!"且若亦知夫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13]?德盪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14];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15],未達人氣[16],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17],是以人惡有其美也[18],命之曰菑人[19]。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20],惡用而求有以異[21]?若唯無詔[22],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23]。而目將熒之[24],而色將平之[25],口將營之[26],容將形之[27],心且成之[28]。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29],紂殺王子比干[30],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31],以下拂其上者也[32],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33]。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34],禹攻有扈[35],國為虛厲[36],身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37]。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38],嘗以語我來[39]!"【注釋】[1]顏回:孔子的弟子,姓顏名回字子淵,魯國人。仲尼:孔子,仲尼為字。孔子與顏回的這段談話完全出自假託。[2]之:往。[3]獨:專斷。[4]蕉:草芥。[5]如:往。"無如"意思是沒有歸往的地方。[6]去:離。[7]就:趨赴,前往。[8]以:用,根據。則:準則,辦法。[9]庶幾:也許可以;含有希望的意思。瘳(chōu):病癒,這裡指國家恢復了元氣。[10]殆:恐怕,大概。刑:遭受刑戳。[11]存:存立,這裡指道德修養的建立。[12]暴人:施政暴虐的人,這裡指衛國國君。[13]盪:喪失,毀壞。所為:講作"……的原因"。[14]軋:傾軋。[15]矼(qiāng):堅實、篤厚。[16]人氣:猶言民情、民心,與下句的"人心"意思相近。"未達人氣"、"未達人心",意思是未能得到人們廣泛的理解。[17]繩墨:喻指規矩、規範。術(術):通作"述"。一說"術"字是"衒"字之誤,賣弄的意思。[18]此句就上下文意看很難串通。一說"有"字乃是"育"字之誤,講作"賣",即"鬻"的意思。其:己;三人稱代詞變用為己稱。[19]命之:名之,稱謂它。菑(zāi):"災"字的異體,"災"字今簡化為"災"。[20]悅:喜好。不肖:不像,這裡指不學好。[21]而:汝,你。[22]唯:只。詔:告,這裡指向衛君進言。[23]王公:指衛君。乘:趁;"乘人"就是抓住說話人說漏了嘴的機會。一說講作藉助國君的威勢。捷:形容言語快捷善辯,不讓說話對方有喘息思考的機會。[24]熒(yíng):眩,迷惑。[25]色:臉色。平:平和。[26]營:營救,這裡指用言語自我解脫。[27]容:容顏、態度。形:顯露,表現。[28]成之:以之為成,把對方的作為加以認可。[29]桀:夏代最後一個國君,素以暴虐稱著於史。關龍逢:夏桀時代的賢臣,因直言勸諫而被夏桀殺害。[30]紂:商代最後一個國君,史傳又一個暴君。比干:商紂王的庶出叔叔,也因力諫而被紂王殺害。[31]下:下位,居於臣下之位。傴(yǔ)拊(fǔ):憐愛撫育。人:人君的省稱。[32]拂:違反。上:居於上位的人,這裡指國君。[33]修:美好,這裡專指很有道德修養。擠:排斥。[34]叢枝、胥敖:帝堯時代的兩個部落小國的國名。《齊物論》中有宗、膾、胥敖之稱,"叢枝"疑即"宗"、"膾",姑備參考。[35]有扈:古國名。[36]虛:墟所,這個意義後代寫作"墟"。厲:人死而無後代。[37]實:實利。已:止。[38]有以:有所依憑。[39]以語我:把它告訴給我。來:句末語氣詞,表示感嘆。【譯文】顏回拜見老師仲尼,請求同意他出遠門。孔子說:"到哪裡去呢?"顏回回答:"打算去衛國。"孔子說:"去衛國幹什麼呢?"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他正年輕,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卻看不到自己的過失;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國不可稱數,就像大澤中的草芥一樣,百姓都失去了可以歸往的地方。我曾聽老師說:『治理得好的國家可以離開它。治理得不好的國家卻要去到那裡,就好像醫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根據先生的這些教誨思考治理衛國的辦法,衛國也許還可以逐步恢復元氣吧!"孔子說:"嘻!你恐怕去到衛國就會遭到殺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摻雜的,雜亂了就會事緒繁多,事緒繁多就會心生擾亂,心生擾亂就會產生憂患,憂患多了也就自身難保,更何況拯救國家。古時候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總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養方面還沒有什麼建樹,哪裡還有什麼工夫到暴君那裡去推行大道!"你懂得道德毀敗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嗎?道德的毀敗在於追求名聲,智慧的表露在於爭辯是非。名聲是互相傾軋的原因,智慧是互相爭鬥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兇器,不可以將它推行於世。"一個人雖然德行純厚誠實篤守,可未必能和對方聲氣相通,一個人雖然不爭名聲,可未必能得到廣泛的理解。而勉強把仁義和規範之類的言辭述說於暴君面前,這就好比用別人的醜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這樣的做法可以說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會被別人所害,你這樣做恐怕會遭到別人的傷害的呀!況且,假如說衛君喜好賢能而討厭惡人,那麼,哪裡還用得著等待你去才有所改變?你果真去到衛國也只能是不向衛君進言,否則衛君一定會緊緊抓住你偶然說漏嘴的機會快捷地向你展開爭辯。你必將眼花繚亂,而面色將佯作平和,你說話自顧不暇,容顏將被迫俯就,內心也就姑且認同衛君的所作所為了。這樣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稱之為錯上加錯。有了依順他的開始,以後順從他的旨意便會沒完沒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進言,那麼一定會死在這位暴君面前。"從前,夏桀殺害了敢於直諫的關龍逢,商紂王殺害了力諫的叔叔比干,這些賢臣他們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而以臣下的地位撫愛人君的百姓,同時也以臣下的地位違逆了他們的國君,所以他們的國君就因為他們道德修養高尚而排斥他們、殺害了他們。這就是喜好名聲的結果。當年帝堯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國的土地變成廢墟,人民全都死盡,而國君自身也遭受殺戳,原因就是三國不停地使用武力,貪求別國的土地和人口。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結果,你偏偏就沒有聽說過嗎?名聲和實利,就是聖人也不可能超越,何況是你呢?雖然這樣,你必定有所依憑,你就試著把它告訴我吧!"【原文】顏回曰:"端而虛[1],勉而一[2]。則可乎?"曰:"惡[3],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4],采色不定[5],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6],以求容與其心[7],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8],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9],外合而內不訾[10],其庸詎可乎[11]!""然則我內直而外曲[12],成而上比[13]。內直者,與天為徒[14]。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15]。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16],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17],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18],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19],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20];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21],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22],雖固亦無罪[23]。雖然,止是耳矣[24],夫胡可以及化[25]!猶師心者也[26]。"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27]。"仲尼曰:"齋[28],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29],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30]。"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31]。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32]。"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33],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34]!聽止於耳[35],心止於符[36]。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37]。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38],實自回也[39];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40]。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41],入則鳴[42],不入則止。無門無毒[43],一宅而寓於不得已[44],則幾矣[45]。絕跡易,無行地難[46]。為人使易以偽[47],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48]。瞻彼闋者[49],虛室生白[50],吉祥止止[51]。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52],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53],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54],伏戲幾蘧之所行終[55],而況散焉者乎[56]!"【注釋】[1]端:端莊、正派。虛:虛豁、謙遜。"端"指外表,"虛"指內心。[2]勉:勤懇努力。一:這裡是始終如一,忠貞不二的意思。[3]惡(wū):嘆詞,駁斥之聲;與下句疑問代詞用法的"惡"不同。[4]陽:指剛猛之盛氣。充:滿,充斥於心。孔:甚,很。揚:露於外表。[5]采色:這裡指面部表情。"采色不定"猶言"喜怒無常"。[6]案:壓抑,壓制。[7]容與:放縱。[8]漸:浸漬,潤澤。[9]執:固守己見。[10]外合:外表贊同。訾(zi):非議。"不訾"意思是不願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11]其:那,那樣。庸詎:怎麼。[12]直:正直,光明正大。曲:彎曲,含有俯首曲就的意思。[13]成:成就,指心中有數,已有成熟的主張和看法。一說引用現成的話。上:上世,指古代。"上比"意思是跟古代的作法相比較。[14]天:自然。[15]所子:所養育的子女。[16]蘄:祈求,希望得到。善之:以之為善,把這樣的言論看作是正確的。[17]童子:未成年的人。[18]擎:舉,這裡指手裡拿著朝笏(hù)。跽:長跪。曲拳:躬身屈體。[19]疵(cī):誹謗。[20]讁(zhé):"謫"字的異體;譴責、責備。[21]病:怨恨、禍害。[22]大:太。政:通作"正",端正、糾正的意思。諜:當。[23]固:固陋,執著而不通達。[24]止是:只此。耳矣:罷了。[25]胡:何,怎麼。[26]師:講作以……為師。心:這裡指內心的定見。[27]敢:表示謙敬之詞,相當於今天"斗膽地"、"冒昧地"之意。方:辦法。[28]齋:齋戒,指祭祀前的清心潔身,這裡專指清心。[29]有心:指懷有積極用世之心。[30]暤(hào):通作"昊",廣大的意思。"暤天"就是"大天"。宜:當,合適。[31]茹:吃。葷:舊注指葷辛,即蔥蒜之類的菜。[32]心齋:內心的齋戒。[33]一:專一。"一志"意思是凝寂虛忘,摒除雜念,心思高度專一。[34]氣:"氣"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是一極為重要的概念,指構成宇宙萬物的本原。但這裡是指虛以待物的心境。[35]"聽止於耳"一句,聯繫下句當是"耳止於聽"之誤倒。[36]符:合。[37]虛:這裡指純凈、空明的境界。[38]得使:意思是稟受了心齋的教誨。[39]自:疑是"有"字之誤。[40]盡:詳盡,指顏回的上述言論對於"心齋"的理解,說得十分深透。[41]樊:籬笆,喻指衛君統治的範圍,並暗含追名逐利之場所的意思。感其名:為名利地位所動。[42]入:採納進諫。[43]毒:通作"壔"(dǎo),累積土石用作保衛門欄的土台,喻指索求門徑的標的。[44]一:心思高度集中。宅:這裡用指心靈的位置。"一宅"意思就是心靈安於凝聚專一,全無雜念。[45]幾:近,意思是做到了這一步就接近於大道,符合"心齋"的要求了。[46]無行地:行走卻不踐地,喻指做了什麼事都不留下痕迹。[47]使:驅使。偽:假。[48]有知知者:前者讀zhì,智慧、才能之意。後者讀(zhī),意即認識、了解。[49]瞻(zhān):望。闋(què):空虛。[50]虛室:空靈的精神世界。白:潔凈,指什麼也不存在的虛無的心理狀態。[51]止止:意思是止於凝靜的心境。[52]坐馳:形體坐在那裡而心理卻馳騁於他處。[53]徇:使。內通,向內通達。外:這裡是排除的意思。心知:心智。[54]紐:樞紐,關鍵。[55]伏戲、幾蘧(qú):傳說時代的遠古帝王。"伏戲"多寫為"伏羲"。終:到底,遵循始終。[56]"散焉者"指疏散的人,即普通、平常的人。【譯文】顏回說:"我外表端莊內心虛豁,勤奮努力終始如一,這樣就可以了嗎?"孔子說:"唉,這怎麼可以呢!衛君剛猛暴烈盛氣露於言表,而且喜怒無常,人們都不敢有絲毫違背他的地方,他也藉此壓抑人們的真實感受和不同觀點,以此來放縱他的慾望。這真可以說是每日用道德來感化都不會有成效,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將固守己見而不會改變,表面贊同而內心裡也不會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那樣的想法怎麼能行得通呢?"顏回說:"如此,那我就內心秉正誠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內心自有主見並處處跟古代賢人作比較。內心秉正誠直,這就是與自然為同類。跟自然為同類,可知國君與自己都是上天養育的子女。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論宣之於外而希望得到人們的贊同,還是希望人們不予贊同呢?象這樣做,人們就會稱之為未失童心,這就叫跟自然為同類。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世人為同類。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做臣子的禮節,別人都這樣去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們也就不會責難了吧,這就叫跟世人為同類。心有成見而上比古代賢人,是跟古人為同類。他們的言論雖然很有教益,指責世事才是真情實意。這樣做自古就有,並不是從我才開始的。像這樣做,雖然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這就叫跟古人為同類。這樣做便可以了嗎?"孔子說:"唉,怎麼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糾正,就是有所效法也會出現不當,雖然固陋而不通達也沒有什麼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又怎麼能感化他呢!你好像是太執著於自己內心成見的人哩。"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冒昧地向老師求教方策。"孔子說:"齋戒清心,我將告訴你!如果懷著積極用世之心去做,難道是容易的嗎?如果這樣做也很容易的話,蒼天也會認為是不適宜的。"顏回說:"我顏回家境貧窮,不飲酒漿、不吃葷食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可以說是齋戒了吧?"孔子說:"這是祭祀前的所謂齋戒,並不是『心齋。』顏回說:"我請教什麼是『心齋』。"孔子說:"你必須摒除雜念,專一心思,不用耳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凝寂虛無的意境去感應!耳的功用僅只在於聆聽,心的功用僅只在於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虛無的心境才是虛弱柔順而能應待宇宙萬物的,只有大道才能彙集於凝寂虛無的心境。虛無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齋』。"顏回說:"我不曾稟受過『心齋』的教誨,所以確實存在一個真實的顏回;我稟受了『心齋』的教誨,我便頓時感到不曾有過真實的顏回。這可以叫做虛無空明的境界嗎?"孔子說:"你對『心齋』的理解實在十分透徹。我再告訴你,假如能夠進入到追名逐利的環境中遨遊而又不為名利地位所動,衛君能採納你闡明你的觀點,不能採納你就停止不說,不去尋找仕途的門徑,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標的,心思凝聚全無雜念,把自己寄託於無可奈何的境域,那麼就差不多合於『心齋』的要求了。一個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難。受世人的驅遣容易偽裝,受自然的驅遣便很難作假。聽說過憑藉翅膀才能飛翔,不曾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聽說過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聽說過沒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曠的環宇,空明的心境頓時獨存精白,而什麼也都不復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於凝靜的境界。至此還不能凝止,這就叫形坐神馳。倘若讓耳目的感觀向內通達而又排除心智於外,那麼鬼神將會前來歸附,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領,也是伏羲、幾蘧所遵循始終的道理,何況普通的人呢!"【原文】葉公子高將使於齊[1],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2],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3]。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4],寡不道以懽成[5]。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6];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7]。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8],爨無欲清之人[9]。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10]!吾未至乎事之情[11],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2],子其有以語我來!"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3]: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14],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15];自事其心者[16],哀樂不易施乎前[17],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生!夫子其行可矣!"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18],遠則必忠之以言[19],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20],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21],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22],妄則其信之也莫[23],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24]:『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25]。且以巧鬥力者[26],始乎陽[27],常卒乎陰[28],秦至則多奇巧[29];以禮飲酒者,始乎治[30],常卒乎亂,秦至則多奇樂[31]。凡事亦然:始乎諒[32],常卒乎鄙[33];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34]。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35],巧言偏辭[36]。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37],於是並生心厲[38]。剋核大至[39],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40],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41],無勸成[42],過度益也[43]』。遷令勸成殆事[44],美成在久[45],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游心[46],託不得已以養中[47],至矣。何作為報也[48]!莫若為致命[49],此其難者!"【注釋】[1]葉公子高: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為楚大夫,封於葉(舊注讀為shè),自僭(jiàn)為"公",故有"葉公子高"之稱。使:出使。[2]使諸梁:以諸梁為使。[3]慄:恐懼。[4]若:或者。[5]寡:少。道:由,通過。懽:"歡"字的異體,今簡作"歡"。"歡成",指圓滿的結果。[6]人道之患:人為的禍害,指國君的懲罰。[7]陰:事未辦成時的憂懼。陽:事已辦成時的喜悅。這裡是說忽憂忽喜而交集於心,勢必失調以致病患。[8]執粗:食用粗茶淡飯。臧:好。"不臧"指不精美的食品。[9]爨(cuàn):炊,烹飪食物。這句話頗費解,聯繫上下文大意是,烹飪食物也就無須解涼散熱的人。[10]內熱:內心煩躁和焦慮。[11]情:真實。[12]任:承擔。[13]戒:法。"大戒"指人生足以為戒的大法。[14]無適而非君也:適,往、到。全句是說,天下雖大,但所到之處,沒有不受國君統治的地方。[15]盛:極點、頂點。[16]自事其心:侍奉自己的心思,意思是注意培養自己的道德修養。[17]施(yí):移動,影響。[18]靡(mō):通作"摩",愛撫順從的意思。一說通作"縻",維繫的意思。"相靡以信",用誠信相互和順與親近。[19]忠之以言:用忠實的語言相交。一說"忠"字為"怘"字之誤,"怘"為固字之古體。[20]兩喜兩怒之言:兩國國君或喜或怒的言辭。[21]溢:滿,超出。"溢美之言"指過分誇讚的言辭。下句"溢惡之言"對文,指過分憎惡的話。[22]妄:虛假。[23]莫:薄。"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實程度值得懷疑。[24]法言:古代的格言。[25]全:保全。[26]鬥力:相互較力,猶言相互爭鬥。[27]陽:指公開地爭鬥。[28]卒:終。陰:指暗地裡使計謀。[29]泰至:大至,達到極點。奇巧:指玩弄陰謀。[30]治:指合乎常理和規矩。[31]奇樂:放縱無度。[32]諒:取信,相互信任。[33]鄙:惡,欺詐。[34]實喪:得失。這句話是說,傳遞語言總會有得有失。[35]設:置,含有發作、產生的意思。[36]巧:虛浮不實。偏:片面的。[37]茀[bó]:通作"勃";"茀然",氣息急促的樣子。[38]厲:狠虐;"心厲",指傷害人的惡念。[39]剋:"克"字的異體。"剋核",即苛責。[40]不肖:不善,不正。[41]遷:改變。[42]勸:勉力;這裡含有力不能及卻勉強去做的意思。成:指辦成功什麼事。"勸成",意思是勉強讓人去做成某一件事。[43]益:添加。一說"益"就是"溢"的意思,即前面所說的"溢之類妄"的含意。[44]殆:危險。"殆事"猶言"壞事"。[45]美成:意思是美好的事情要做成功。下句"惡成"對文,意思是壞事做成了。[46]乘物:順應客觀事物。[47]中:中氣,這裡指神智。[48]作:作意。大意是何必為齊國作意其間。[49]為致命: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的意見。一說"命"當講作天命,即自然的意思,則全句大意是不如順應自然。【譯文】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他向孔子請教:"楚王派我諸梁出使齊國,責任重大。齊國接待外來使節,總是表面恭敬而內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說服,何況是諸侯呢!我心裡十分害怕。您常對我說:『事情無論大小,很少有不通過言語的交往可以獲得圓滿結果的。事情如果辦不成功,那麼必定會受到國君懲罰;事情如果辦成功了,那又一定會憂喜交集釀出病害。事情辦成功或者辦不成功都不會留下禍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飪食物的人也就無須解涼散熱。我今天早上接受國君詔命到了晚上就得飲用冰水,恐怕是因為我內心焦躁擔憂吧!我還不曾接觸到事的真情,就已經有了憂喜交加所導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辦不成,那一定還會受到國君懲罰。成與不成這兩種結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擔,先生你大概有什麼可以教導我吧!"孔子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義。做兒女的敬愛雙親,這是自然的天性,是無法從內心解釋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人為的道義,天地之間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沒有國君的統治,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這就叫做足以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雙親的人,無論什麼樣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適,這是孝心的最高表現;侍奉國君的人,無論辦什麼樣的事都要讓國君放心,這是盡忠的極點。注重自我修養的人,悲哀和歡樂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響,知道世事艱難,無可奈何卻又能安於處境、順應自然,這就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會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並忘掉自身,哪裡還顧得上眷戀人生、厭惡死亡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不過我還是把我所聽到的道理再告訴你:不凡與鄰近國家交往一定要用誠信使相互之間和順親近,而與遠方國家交往則必定要用語言來表示相互間的忠誠。國家間交往的語言總得有人相互傳遞。傳遞兩國國君喜怒的言辭,乃是天下最困難的事。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誇讚,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憎惡。大凡過度的話語都類似於虛構,虛構的言辭其真實程度也就值得懷疑,國君產生懷疑傳達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說:『傳達平實的言辭,不要傳達過分的話語,那麼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況且以智巧相互較量的人,開始時平和開朗,後來就常常暗使計謀,達到極點時則大耍陰謀、倍生詭計。按照禮節飲酒的人,開始時規規矩矩合乎人情,到後來常常就一片混亂大失禮儀,達到極點時則荒誕淫樂、放縱無度。無論什麼事情恐怕都是這樣:開始時相互信任,到頭來互相欺詐;開始時單純細微,臨近結束時便變得紛繁巨大。"言語猶如風吹的水波,傳達言語定會有得有失。風吹波浪容易動蕩,有了得失容易出現危難。所以憤怒發作沒有別的什麼緣由,就是因為言辭虛浮而又片面失當。猛獸臨死時什麼聲音都叫得出來,氣息急促喘息不定,於是迸發傷人害命的惡念。大凡過分苛責,必會產生不好的念頭來應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假如做了些什麼而他自己卻又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誰還能知道他會有怎樣的結果!所以古代格言說:『不要隨意改變已經下達的命令,不要勉強他人去做力不從心的事,說話過頭一定是多餘、添加的』。改變成命或者強人所難都是危險,成就一樁好事要經歷很長的時間,壞事一旦做出悔改是來不及的。行為處世能不審慎嗎!至於順應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遊,一切都寄託於無可奈何以養蓄神智,這就是最好的辦法。有什麼必要作意回報!不如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所給的使命,這樣做有什麼困難呢!"【原文】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1],而問於蘧伯玉曰[2]:"有人於此,其德天殺[3]。與之為無方[4],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5],而不知其所以過[6]。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7],心莫若和[8]。雖然,之二者有患[9]。就不欲入[10],和不欲出[11]。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12],為崩為蹶[13]。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14],為妖為孽[15]。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16],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17],亦與之為無崖。達之[18],入於無疵[19]。"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20],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22],幾矣[23]。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24],為其殺之之怒也[25];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26]。時其饑飽,達其怒心[27]。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28],順也;故其殺者,逆也[29]。夫愛馬者,以筐盛矢[30],以蜄盛溺[31]。適有蚉虻仆緣[32],而拊之不時[33],則缺銜毀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35],可不慎邪!"【注釋】[1]顏闔:魯國的賢人。傅衛靈公大子:給衛靈公太子作師傅。大(tài)子:太子。[2]蘧(qú)伯玉:衛國的賢大夫,名瑗,字伯玉。[3]天殺:生就的兇殘嗜殺。[4]與之:朝夕與共的意思。方:法度、規範。[5]其知(zhì):他們的智慧。[6]其:"其"字的指代含意舊注指前句之有過者,認為公子自身無道,致使百姓有過,全句意思是,卻不知道人們為什麼出現過錯。"其"字一說作反身自代講,全句意思則是,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過錯。姑備參考。譯文從前一說。[7]形:外表;與下句"心"相對文。就:靠攏,親近。[8]和:順,含有順其本性的意思,近似於疏導的含意。[9]之:這。[10]入:關係太深。[11]出:超出,過於顯露,與上句"入"字對文。[12]顛:仆倒,墜落。[13]崩:毀壞。蹶:失敗,挫折。聯繫前一句,"顛"、"滅"、"崩"、"蹶"均用指"形就而入"可能造成的惡果。[14]為(wèi):為了。本句兩個"為"字跟上下三句的另六個"為"字含意不同,其他六個"為"字均是造成、招致的意思。[15]孽(niè):災害。[16]町(ting)畦(qí):田間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線。[17]崖:山邊或岸邊,"無崖"喻指無邊,沒有約束。[18]達:通達,指通過疏導與衛太子思想相通,逐步地使他走上正途。[19]疵:病,這裡指行動上的過失。[20]怒:奮起。當:阻擋;這個意義後代寫作"擋",簡化為"擋"。轍:車輪行過的印記。"車轍"猶言"車輪"。[21]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為是",即自恃才能太高。[22]積:長期不斷地。伐:誇耀。而:你。[23]幾:危險。[24]生物:活物。[25]為其殺之之怒也:唯恐它撲殺活物時而誘發殘殺生物的怒氣。[26]決:裂,撕開。[27]達:通曉、了解。[28]異類:不同類。媚:喜愛。[29]逆:反,觸犯。[30]矢:屎,糞便。[31]蜄(shèn):大蛤,這裡指蛤殼。溺:尿。[32]蚉虻:牛虻。仆緣:附著,指叮在馬身上。[33]拊(fǔ):拍擊。[34]銜:馬勒口,"缺銜"指咬斷了勒口。首:轡頭,"毀首"指掙斷了轡頭。胸:胸飾,"碎胸"指弄壞了絡飾。[35]亡:失。"意有所至"是說本意在於愛馬;"愛有所亡"是說失其所愛,適得其反。【譯文】顏闔將被請去做衛國太子的師傅,他向衛國賢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德行生就兇殘嗜殺。跟他朝夕與共如果不符合法度與規範,勢必危害自己的國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規範,那又會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別人的過失,卻不了解別人為什麼會出現過錯。像這樣的情況,我將怎麼辦呢?"蘧伯玉說:"問得好啊!要警惕,要謹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順從依就以示親近,內心裡不如順其秉性暗暗疏導。即使這樣,這兩種態度仍有隱患。親附他不要關係過密,疏導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親附到關係過密,會招致顛仆毀滅,招致崩潰失敗。內心順性疏導顯得太露,將被認為是為了名聲,也會招致禍害。他如果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你也姑且跟他一樣像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線。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麼你也姑且跟他一樣無拘無束。慢慢地將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軌,便可進一步達到沒有過錯的地步。你不了解那螳螂嗎?奮起它的臂膀去阻擋滾動的車輪,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勝任,還自以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警惕呀,謹慎呀!經常誇耀自己的才智而觸犯了他,就危險了!你不了解那養虎的人嗎?他從不敢用活物去餵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撲殺活物會激起老虎兇殘的怒氣;他也從不敢用整個的動物去餵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撕裂動物也會誘發老虎兇殘的怒氣。知道老虎饑飽的時刻,通曉老虎暴戾兇殘的秉性。老虎與人不同類卻向飼養人搖尾乞憐,原因就是養老虎的人能順應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虐殺的人,是因為觸犯了老虎的性情。愛馬的人,以精細的竹筐裝馬糞,用珍貴的蛤殼接馬尿。剛巧一隻牛虻叮在馬身上,愛馬之人出於愛惜隨手拍擊,沒想到馬兒受驚便咬斷勒口、掙斷轡頭、弄壞胸絡。意在愛馬卻失其所愛,能夠不謹慎嗎!"【原文】匠石之齊[1],至於曲轅,見櫟社樹[2]。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3],其高臨山[4],十仞而後有枝[5],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6]。觀者如市,匠伯不顧[7],遂行不輟[8]。弟子厭觀之[9],走及匠石[10],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11],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為舟則沈[14],以為棺槨則速腐[15],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16],以為柱則蠹[17]。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18]。"匠石歸,櫟社見夢曰[19]:"女將惡乎比予哉[20]?若將比予於文木邪[21]?夫柤梨橘柚[22],果蓏之屬[23],實熟則剝[24],剝則辱[25];大枝折,小枝泄[26]。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27],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28]。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29]。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30]?而幾死之散人[31],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32]。弟子曰:"趣取無用[33],則為社何邪[34]?"曰:"密[35]!若無言!彼亦直寄焉[36],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37]。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38]!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39],不亦遠乎!"【注釋】[1]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2]櫟(lì):樹名。社:土神。"櫟社樹"意思是把櫟樹當作社神。[3]絜(xié):用繩子計量周圍。圍:周長一尺。[4]臨山:接近山巔。[5]仞:八尺。[6]旁:通作"方",且:將的意思。[7]匠伯:即匠石。"伯"這裡用指工匠之長。[8]輟(chuò):中止,停。[9]厭(厭):滿足,這個意義後代寫作"饜",今簡化為"饜"。"厭觀"意思是看了個夠。[10]走:跑。及:趕上。[11]斤:斧之一種,後稱"錛",即橫口斧。[12]已:止。"已矣"猶言"算了"。[13]散木:指不成材的樹木。[14]以為:即"以之為",把它做成。沈(chén):同"沉"。[15]槨(guǒ):"槨"字的異體,指棺外的套棺。[16]戶:單扇的門。液:浸漬。樠(mán):松木心;"液樠"意思是像松木心那樣液出樹脂。一說為一樹名,其心似松。[17]蠹(dù):蛀蝕。[18]若是之壽:像這樣的長壽。[19]見(xiàn):拜見。"見夢"即夢中會見。[20]比:比並,相提並論。"比予"即跟我相提並論。[21]文:紋理,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紋"。"文木"即可用之木。[22]柤(zhā):楂。[23]蓏(luǒ):瓜類植物的果實。屬:類。[24]實:果實。剝:通作"攴(pō)",用器物輕輕打落在地。[25]辱:屈;意思是果樹摘落果實後枝幹就隨意受人摧殘。[26]泄(yè):通作"抴";"抴"亦寫作"拽",用力拉的意思。[27]以:因。苦其一生:使其一生受苦。[28]掊(pǒu):打。[29]為予大用:這裡隱含有"積無用而為大用"的哲理。正因為被人們視為無用之材,所以才保全了自身,這才成就我最大的用處。[30]相:看待。[31]散人:不成材的人,相對"散木"說的。[32]診:通作"畛",告訴的意思。[33]趣:意趣。"趣取"就是意在求取。[34]為社何:意思是為什麼做社樹而讓世人供奉。[35]密:默,猶言"閉嘴"。[36]直:通作"特",僅只的意思。[37]詬厲:辱罵、傷害。[38]翦(jiǎn):斬伐。[39]義:常理。喻:了解。【譯文】匠人石去齊國,來到曲轅這個地方,看見一棵被世人當作神社的櫟樹。這棵櫟樹樹冠大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用繩子繞著量一量樹榦,足有頭十丈粗,樹梢高臨山巔,離地面八十尺處方才分枝,用它來造船可造十餘艘。觀賞的人群像趕集似地湧來涌去,而這位匠人連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樹旁看了個夠,跑著趕上了匠人石,說:"自我拿起刀斧跟隨先生,從不曾見過這樣壯美的樹木。可是先生卻不肯看一眼,不住腳地往前走,為什麼呢?"匠人石回答說:"算了,不要再說它了!這是一棵什麼用處也沒有的樹,用它做成船定會沉沒,用它做成棺槨定會很快朽爛,用它做成器皿定會很快毀壞,用它做成屋門定會流脂而不合縫,用它做成屋柱定會被蟲蛀蝕。這是不能取材的樹。沒有什麼用處,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壽延。"匠人石回到家裡,夢見社樹對他說:"你將用什麼東西跟我相提並論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來跟我相比嗎?那楂、梨、橘、柚都屬於果樹,果實成熟就會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後枝幹也就會遭受摧殘,大的枝幹被折斷,小的枝丫被拽下來。這就是因為它們能結出鮮美果實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終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來了世俗人們的打擊。各種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尋求沒有什麼用處的辦法已經很久很久了,幾乎被砍死,這才保全住性命,無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處。假如我果真是有用,還能夠獲得延年益壽這一最大的用處嗎?況且你和我都是『物』,你這樣看待事物怎麼可以呢?你不過是幾近死亡的沒有用處的人,又怎麼會真正懂得沒有用處的樹木呢!"匠人石醒來後把夢中的情況告訴給他的弟子。弟子說:"旨意在於求取無用,那麼又做什麼社樹讓世人瞻仰呢?"匠人石說:"閉嘴,別說了!它只不過是在寄託罷了,反而招致不了解自己的人的辱罵和傷害。如果它不做社樹的話,它還不遭到砍伐嗎?況且它用來保全自己的辦法與眾不同,而用常理來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遠了嗎!"【原文】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2],隱將芘其所藾[3]。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4];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5];咶其葉[6],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7],三日而不已[8]。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9],以此不材[10]!"宋有荊氏者[11],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斬之[13];三圍四圍[14],求高明之麗者斬之[15];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16]。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17],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18]。此皆巫祝以知矣[19],所以為不祥也[20]。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注釋】[1]南伯子綦:人名,莊子寓言中人物。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省,地名。[2]駟(sì):一輛車套上四匹馬。[3]芘(pí):通作"庇",蔭庇的意思。藾(lài):蔭蔽。[4]拳曲:彎彎曲曲的樣子。[5]軸:指木心。解:裂開。"軸解"意思是從木心向外裂開。一說"解"講作"散",指紋理鬆散不可用。槨:"槨"字的異體,外棺。[6]咶(shì):通作"舐",用舌添。[7]酲(chéng):酒醉。[8]已:止。[9]嗟乎:感嘆聲。[10]以:如,這個意義後代寫作"似"。[11]荊氏:地名。[12]拱:兩手相合。把:一手所握。[13]杙(yì):小木樁,用來系牲畜的。斬:指砍伐。[14]圍:一說指兩臂合抱的長度。一說兩手拇指和食指合攏起來的長度。[15]高名:指地位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麗:通作"",棟,即屋之中梁。[16]椫(shàn)傍:指由獨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17]解之:指祈禱神靈以消災。顙(shǎng):額。亢:高;"亢鼻"指鼻孔上仰。古人以高鼻折額、毛色不純的牲畜和痔漏的人為不潔凈,因而不用於祭祀。[18]適:沉入河中以祭神。[19]巫祝:巫師。[20]以為:認為。【譯文】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帶遊樂,看見長著一棵出奇的大樹,上千輛駕著四馬的大車,蔭蔽在大樹樹蔭下歇息。子綦說:"這是什麼樹呢?這樹一定有特異的材質啊!"仰頭觀看大樹的樹枝,彎彎扭扭的樹枝並不可以用來做棟樑;低頭觀看大樹的主幹,樹心直到表皮旋著裂口並不可以用來做棺槨;用舌舔一舔樹葉,口舌潰爛受傷;用鼻聞一聞氣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還醒不過來。子綦說:"這果真是什麼用處也沒有的樹木,以至長到這麼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物外的『神人』,就像這不成材的樹木呢!"宋國有個叫荊氏的地方,很適合楸樹、柏樹、桑樹的生長。樹榦長到一兩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樁的人便把樹木砍去;樹榦長到三、四圍粗,地位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尋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樹木砍去;樹榦長到七、八圍粗,達官貴人富家商賈尋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樹木砍去。所以它們始終不能終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這就是材質有用帶來的禍患。因此古人祈禱神靈消除災害,總不把白色額頭的牛、高鼻折額的豬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這些情況巫師全都了解,認為他們都是很不吉祥的。不過這正是"神人"所認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原文】支離疏者[1],頤隱於臍[2],肩高於頂,會撮指天[3],五管在上[4],兩髀為脅[5]。挫鍼治繲[6],足以糊口;鼓莢播精[7],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8],則支離攘臂而游於其間[9];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10];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11]。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注釋】[1]支離疏:假託的人名。"支離"隱含形體不全的意思,"疏"隱含泯滅其智的意思。[2]頤:下巴。臍:肚臍。[3]會撮:髮髻。因為脊背彎曲,所以髮髻朝天。[4]五管:五官。舊說指五髒的腧穴。[5]髀(bì):股骨,這裡指大腿。脅(xié):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6]鍼(zhēn):"針"字的異體。"挫鍼"即縫衣。繲(xiè):洗衣。[7]鼓:簸動。莢:小簸箕。播:揚去灰土與糠屑。[8]上:指國君、統治者。[9]攘(rǎng):捋。"攘臂"指捋起衣袖伸長手臂。[10]以:因。常疾:殘疾。功:通作"工",指勞役之事。[11]鍾:古代糧食計量單位,合六斛四斗。【譯文】有個名叫支離疏的人,下巴隱藏在肚臍下,雙肩高於頭頂,後腦下的髮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兩條大腿和兩邊的胸肋並生在一起。他給人縫衣漿洗,足夠口度日;又替人篩糠簸米,足可養活十口人。國君徵兵時,支離疏捋袖揚臂在徵兵人面前走來走去;國君有大的差役,支離疏因身有殘疾而免除勞役;國君向殘疾人賑濟米粟,支離疏還領得三鍾糧食十捆柴草。像支離疏那樣形體殘缺不全的人,還足以養活自己,終享天年,又何況像形體殘缺不全那樣的德行呢!【原文】孔子適楚[1],楚狂接輿游其門曰[2]:"鳳兮鳳兮[3],何如德之衰也[4]!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5],聖人成焉[6];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7],莫之知載[8];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9]。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10]!迷陽迷陽[11],無傷吾行!吾行郤曲[12],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13],膏火自煎也[14]。桂可食[15],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注釋】[1]適:往。[2]楚狂接輿:楚國的隱士,相傳姓陸名通,接輿為字。[3]鳳:鳳鳥,這裡用來比喻孔子。[4]何如:如何,怎麼。之:往。全句大意是,怎麼懷有聖德卻來到這衰亂之國。一說"如"通作"爾",全句講作怎麼你的德行衰敗了。姑備參考。[5]有道:指順應規律使社會得到治理。下句的"無道"則與此相反。[6]成:指成就了事業。[7]乎:於,比。[8]莫:不。載:取。[9]已矣:即"算了"。[10]畫地:在地面上畫出道路來。喻指人為的規範讓人們去遵循。[11]迷陽:指荊棘。[12]郤(xì)曲:屈曲,指道路曲折難行。根據上句結構特點,"吾行郤曲"當與"迷陽迷陽"結構相同,而"吾行"很可能是傳抄時誤迭,則全句當是"郤曲郤曲"。[13]寇:侵犯,掠奪。"自寇"意思是自取砍伐。[14]膏:油脂。"自煎"意思是自取熔煎。[15]桂:樹名,其皮可作香料。【譯文】孔子去到楚國,楚國隱士接輿有意來到孔子門前,說"鳳鳥啊,鳳鳥啊!你怎麼懷有大德卻來到這衰敗的國家!未來的世界不可期待,過去的時日無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聖人便成就了事業;國君昏暗天下混亂,聖人也只得順應潮流苟全生存。當今這個時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還輕,而不知道怎麼取得;禍患比大地還重,而不知道怎麼迴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揚你的德行!危險啊,危險啊!人為地划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去遵循!遍地的荊棘啊,不要妨礙我的行走!曲曲彎彎的道路啊,不要傷害我的雙腳!"山上的樹木皆因材質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燭火皆因可以燃燒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樹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樹漆因為可以派上用場,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懂得無用的更大用處。《莊子·達生》【題解】"達"指通曉、通達,"生"指生存、生命,"達生",就是通達生命的意思。怎樣才能"達生"呢?篇文明確提出要摒除各種外欲,要心神寧寂事事釋然,可知本篇的宗旨在於討論如何養神。全篇自然分為十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反以相天",是全篇主旨所在,"棄世"就能"無累","無累"就能"形全精復"、"與天為一",這就是養神的要領。以下分別寫了十二個小故事,寓意都是圍繞這一中心來展開的。第二部分至"民幾乎以其真",寫關尹對列子的談話,說明持守純和元氣是至關重要的,進一步才是使精神凝聚。第三部分至"其痀僂丈人之謂乎",借"痀僂""承蜩"的故事,說明養神的基本方法,這就是使神思高度凝聚專一。第四部分至"凡外重者內拙",借善游者"忘水"來說明,忘卻外物才能真正凝神。第五部分至"過也",寫田開之與周成公的對話和孔子的談話,指出養神還得"養其內"與"養其外"並重,即處處順應適宜而不過,取其折中。第六部分至"所異彘者何也"借祭祀人對豬的說話,諷喻爭名逐利的行為。第七部分至"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以桓公生病為例,說明心神寧靜釋然才是養神的基礎。第八部分至"反走矣",借養鬥雞的故事比喻說明凝神養氣的方法。第九部分至"命也",寫孔子觀人游水,體察安於環境、習以性成的道理。第十部分至"其是與",寫能工巧匠梓慶削木為鐻的故事,藉以說明集思凝神的重要,把自我與外界高度融為一體,也就會有鬼使神工之妙。第十一部分至"故曰敗",說明自恃輕用、耗神竭勞,終究要失敗的,而這與養神的要求也正好相反。第十二部分至"忘適之適也",直接指出養神須得"不內變","不外從",忘卻自我,也忘卻外物,從而達到無所不適的境界。餘下為第十三部分,寫孫休與扁子對話,篇幅較長,內容也有繁複之處,不像前面各段那麼緊湊,但目的仍在於說明"忘",忘身便能無為而自適,而無為自適才是養神的真諦。【原文】達生之情[1]者,不務[2]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3]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4],其去不能止[5]。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6]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7],正平則與彼[8]更生,更生則幾[9]矣。事奚足棄則生奚足[10]遺?棄世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11],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12];精而又精,反以相[13]天。【注釋】[1]達:通達,懂得。生:生命。情:實情,真諦。[2]務:追求。[3]知:當為"命"字之誤。[4]卻:拒絕。[5]止:留住。[6]世:指世人備物養形之事。[7]正平:指身心都處於本然平穩的狀態之中。[8]彼:指造物者。更生:謂循環推移。[9]幾:接近。此指接近大道。[10]奚:何以,為什幺。足:值得。[11]精復:謂精神凝聚而不外散。[12]能移:能與造物者即天地陰陽二氣一同變化。[13]相:輔助,贊助。【譯文】通曉生命實情的人,不會去努力追求對於生命沒有什麼好處的東西;通曉命運實情的人,不會去努力追求命運無可奈何的事情。養育身形必定先得備足各種物品,可是物資充裕有餘而身體卻不能很好保養的情況是有的;保全生命必定先得使生命不脫離形體,可是形體沒有死去而生命卻已死亡的情況也是有的。生命的到來不能推卻,生命的離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認為養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養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麼,世間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去做呢!雖然不值得去做卻不得不去做,內中的操勞或勤苦也就不可避免。想要免除操勞形體的情況,不如忘卻世事。忘卻世事就沒有勞苦和拘累,沒有勞苦和拘累就算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走上了正確的道路就能跟隨自然一道生存與變化,跟自然一道生存與變化也就接近於大道了。世俗之事為什麼須得捨棄而生命途中的痕迹為什麼須得遺忘?捨棄了世俗之事身形就不會勞累,遺忘了生命的涯際精神就不會虧損。身形得以保全而精神得以複本還原,就跟自然融合為一體。天和地,乃是萬物[生長、繁育]的父體和母體,[陰陽二氣]一旦結合便形成物體,物體一旦離散又成為新的物體產生的開始。形體保全精神不虧損,這就叫做能夠隨自然的變化而變化;精神彙集達到高度凝聚的程度,返回過來又將跟自然相輔相成。【原文】子列子問關尹曰[1]:"至人潛行[2]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3],非知巧果敢之列[4]。居[5],予語女。凡有貌象[6]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7]?夫奚足以至乎先[8]?是色[9]而已。則物之造[10]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無得是而窮之者[11],物焉得而止焉[12]!彼將處乎不淫之度[13],而藏乎無端之紀[14],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15],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16]。夫若是者,其天守全[17],其神無郄[18],物奚自入焉[19]!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20]。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21],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懾[22]。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23],而況得全於天乎[24]?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仇者不折鏌干[25],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26],是以天下平均[27]。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28],而開天之天[29]。開天者德生[30],開人者賊生[31]。不厭[32]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33]。"【注釋】[1]子列子:對列禦寇的尊稱。關尹:有兩種說法。其一,名喜,關尹為其官職名稱。其二,關尹,即關令尹喜,姓尹名喜,字公度,為函谷關令。[2]潛行:謂潛行水中。[3]純氣之守:即守住元氣。[4]知:通"智"。列:類。[5]居:坐下。[6]貌象:形貌跡象。[7]物:指一切有形跡聲色可見可聞的東西,也包括拘於形跡聲色,而不能獨任虛無的人。[8]先:指未始有物之先。[9]色:指拘於色相之物。[10]物:指道。造:至,達到。[11]是:此,指道。[12]物:外物。止:停留。[13]彼:指至人。淫:過分,超越。[14]無端之紀:指無首無尾的大道。紀,緒。[15]氣:元氣。[16]物之所造:即造物者,派生萬物的大道。[17]天:自然天性。[18]郄(xì隙):通"隙",間隙,裂縫。[19]物:外物。[20]疾:摔傷。[21]犯害:受害。[22]遻(è):通"遌",觸,遇到。懾(shè):通"懾",害怕,恐懼。[23]彼:指醉者。[24]天:指自然無為的天道,也即大道。[25]鏌干:即鏌鋣與幹將,都是古代良劍名。[26]忮(zhì):忌恨,嫉妒。[27]平均:謂和平安寧。[28]人之天:謂情慾。[29]天之天:謂自然恬淡。[30]德:自然德性。[31]賊:禍害。[32]厭:滿足。[33]幾:差不多。真:真性。【譯文】列子問關尹說:"道德修養臻於完善的至人潛行水中卻不會感到阻塞,跳入火中卻不會感到灼熱,行走於萬物之上也不會感到恐懼。請問為什麼會達到這樣的境界?"關尹回答說:"這是因為持守住純和之氣,並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訴給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聲音、顏色的東西,都是物體,那麼物與物之間又為什麼差異很大,區別甚多?又是什麼東西最有能耐足以居於他物之先的地位?這都只不過是有形狀和顏色罷了。大凡一個有形之物卻不顯露形色而留足於無所變化之中,懂得這個道理而且深明內中的奧秘,他物又怎麼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那樣的人處在本能所為的限度內,藏身於無端無緒的混沌中,遊樂於萬物或滅或生的變化環境里,本性專一不二,元氣保全涵養,德行相融相合,從而使自身與自然相通。像這樣,他的稟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沒有虧損,外物又從什麼地方能夠侵入呢!"醉酒的人墜落車下,雖然滿身是傷卻沒有死去。骨骼關節跟旁人一樣而受到的傷害卻跟別人不同,因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車子上也沒有感覺,即使墜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驚、懼全都不能進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傷害卻全沒有懼怕之感。那個人從醉酒中獲得保全完整的心態尚且能夠如此忘卻外物,何況從自然之道中忘卻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態呢?聖人藏身於自然,所以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他。復仇的人並不會去折斷曾經傷害過他的寶劍,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會怨恨那偶然飄來、無心地傷害到他的瓦片,這樣一來天下也就太平安寧。沒有攻城野戰的禍亂,沒有殘殺戮割的刑罰,全因為遵循了這個道理。"不要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而要開發自然的真性。開發了自然的真性則隨遇而安,獲得生存;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就會處處使生命受到殘害。不要厭惡自然的稟賦,也不忽視人為的才智,人們也就幾近純真無偽了!"【原文】仲尼適楚[1],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2],猶掇之也[3]。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4]?"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5];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6],若厥株拘[7];吾執臂也[8],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9],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10],其痀僂丈人之謂乎[11]!"【注釋】[1]適:往。[2]痀(jú)僂(lóu):老人曲背的樣子。承蜩(tiáo):持竿粘蟬。蜩,蟬。[3]掇:拾取。[4]道:指技藝。[5]錙(zī)銖(zhū):古代重量單位,比喻極小的數量。[6]處身:立定身子。[7]厥:直立。拘:當為"枸"字之誤。枸,指樹榦靠近根的部分。[8]執臂:用臂執竿。[9]易:改變。[10]凝於神:謂精神凝聚專一。[11]丈人:古時對老人的尊稱。【譯文】孔子到楚國去,走出樹林,看見一個駝背老人正用竿子粘蟬,就好像在地上拾取一樣。孔子說:"先生真是巧啊!有門道嗎?"駝背老人說:"我有我的辦法。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在竿頭累迭起兩個丸子而不會墜落,那麼失手的情況已經很少了;迭起三個丸子而不墜落,那麼失手的情況十次不會超過一次了;迭起五個丸子而不墜落,也就會像在地面上拾取一樣容易。我立定身子,猶如臨近地面的斷木,我舉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樹枝;雖然天地很大,萬物品類很多,我一心只注意蟬的翅膀,從不思前想後左顧右盼,絕不因紛繁的萬物而改變對蟬翼的注意,為什麼不能成功呢!"孔子轉身對弟子們說:"運用心志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說的就是這位駝背的老人吧!"【原文】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1],津人操舟若神[2]。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3]。若乃夫沒人[4],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5]。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6]。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7],惡往而不暇[8]!以瓦注者巧[9],以鉤注者憚[10],以黃金注者殙[11]。其巧一也,而有所矜[12],則重外也[13]。凡外重者內拙。"【注釋】[1]濟:渡。觴深:淵名。[2]津人:在觴深上擺渡的人。操舟:駕駛船隻。[3]數:數次,多次。[4]若乃:至於。夫:那。沒人:能潛入水底的人。[5]忘水:忘掉水能危害人的性命。[6]卻:後退。[7]萬方:萬端,即千萬種翻船、退車的景象。舍:即內心。[8]暇:閑適自得。[9]註:賭注。此處作動詞,謂作為賭注。巧:心靈思巧。[10]鉤:帶鉤,多用青銅製成。憚:懼怕。[11]殙(hūn):同"惛",心志昏亂。[12]矜:憐惜。[13]重外:注重外物。【譯文】顏淵問孔子說:"我曾經在觴深過渡,擺渡人駕船的技巧實在神妙。我問他:"駕船可以學習嗎?"擺渡人說:"可以的。善於游泳的人很快就能駕船。假如是善於潛水的人,那他不曾見到船也會熟練地駕駛船。"我進而問他怎樣學習駕船而他卻不再回答我。請問他的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孔子回答說:"善於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學會駕船,這是因為他們習以成性適應於水而處之自然。至於那善於潛水的人不曾見到過船就能熟練地駕駛船,是因為他們眼裡的深淵就像是陸地上的小丘,看待船翻猶如車子倒退一樣。船的覆沒和車的倒退以及各種景象展現在他們眼前卻都不能擾亂他們的內心,他們到哪裡不從容自得!用瓦器作為賭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屬帶鉤作為賭注的人而心存疑懼,用黃金作為賭注的人則頭腦發昏內心迷亂。各種賭注的賭博技巧本是一樣的,而有所顧惜,那就是以身外之物為重了。大凡對外物看得過重的人其內心世界一定笨拙。"【原文】田開之見周威公[1],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2],吾子與祝腎游[3],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4],亦何聞於夫子[5]!"威公曰:"田子無讓[6],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7],岩居而水飲[8],不與民共利[9],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10],高門縣薄[11],無不走也[12],行年四十而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13]。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14],柴立其中央[15]。三者若得,其名必極[16]。"夫畏塗者[17],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18],不亦知乎[19]!人之所取畏者[20],衽席之上[21],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22]。"【注釋】[1]田開之:姓田,名開之,學道之人。[2]祝腎:姓祝,名腎,懷道之人。學生:學養生之道。[3]吾子:相親之辭,猶"您"。[4]拔篲:掃帚。[5]夫子:先生,指祝腎。[6]田子:猶"田先生您"。讓:謙讓。[7]單豹:姓單,名豹,魯國隱士。[8]水飲:飲山泉之水。[9]共利:爭利。[10]張毅:姓張,名毅,魯國人,以謙恭著稱。[11]高門:指大戶。縣薄:即懸掛帷簾在門前的小戶。縣,通"懸",掛。[12]走:趨。[13]鞭其後:謂去其不足,使其執中無偏。[14]陽:顯露。[15]柴:枯木。[16]極:窮極,窮盡。[17]畏塗:險陰多盜之途。塗,通"途"。[18]盛卒眾:謂成群結隊。[19]知:通"智",聰明。[20]取畏:自取戕害。[21]衽(rèn)席之上:指色慾之事。衽,卧席。[22]過:錯誤,過錯。【譯文】田開之拜見周威公。周威公說:"我聽說祝腎在學習養生,你跟祝腎交遊,從他那兒聽到過什麼呢?"田開之說:"我只不過拿起掃帚來打掃門庭,又能從先生那裡聽到什麼!"周威公說:"先生不必謙虛,我希望能聽到這方面的道理。"田開之說:"聽先生說:"善於養生的人,就像是牧放羊群似的,瞅到落後的便用鞭子趕一趕。""周威公問: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田開之說:"魯國有個叫單豹的,在岩穴里居住在山泉邊飲水,不跟任何人爭利,活了七十歲還有嬰兒一樣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餓虎,餓虎撲殺並吃掉了他。另有一個叫張毅的,高門甲第、朱戶垂簾的富貴人家,無不趨走參謁,活到四十歲便患內熱病而死去。單豹注重內心世界的修養可是老虎卻吞食了他的身體,張毅注重身體的調養可是疾病侵擾了他的內心世界,這兩個人,都不是能夠鞭策落後而取其適宜的人。"孔子說:"不要進入荒山野嶺把自己深藏起來,也不要投進世俗而使自己處處顯露,要像槁木一樣站立在兩者中間。倘若以上三種情況都能具備,他的名聲必定最高。使人可畏的道路,十個行人有一個人被殺害,於是父子兄弟相互提醒和戒備,必定要使隨行的徒眾多起來方才敢於外出,這不是很聰明嗎!人所最可怕的,還是枕席上的姿意在飲食間的失度;卻不知道為此提醒和戒備,這實在是過錯。"【原文】祝宗人元端以臨牢筴[1],說彘曰[2]:"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3],十日戒,三日齊[4],藉白茅[5],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6],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7];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8],死得於腞楯之上[9]、聚僂之中則為之[10]。為彘謀則去之[11],自為謀則取之[12],所異彘者何也?【注釋】[1]祝宗人:祭祀官。元端:黑色禮服。此作動詞,身穿黑色禮服。臨:走近,靠近。牢筴(cè):豬圈。筴,木欄。[2]彘(zhì):豬。[3]豢:豢養。[4]齊:通"齋"。[5]藉白茅:用白茅作祭器的襯墊,表示潔凈。藉,襯墊。[6]肩:前腿的根部。尻:臀部。俎:盛祭品的器具。[7]錯:通"措",放置。[8]苟:希望。[9]腞(zhuàn)楯(shǔn):飾有花紋的柩車。腞,畫飾。楯,柩車。[10]聚僂:本指棺飾,這裡借指飾紋繁多的棺槨。聚,叢積。[11]去:丟棄,拋棄。之:指白茅、雕俎。[12]之:指軒冕、柩車、棺槨。【譯文】主持宗廟祭祀的官吏穿好禮服戴上禮帽來到豬圈邊,對著柵欄里的豬說:"你為什麼要討厭死呢?我將餵養你三個月,用十天為你上戒,用三天為你作齋,鋪墊上白茅,然後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紋的祭器上,你願意這樣嗎?"為豬打算,說是仍不如吃糠咽糟而關在豬圈裡,為自己打算,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貴榮華的地位,死後則能盛裝在繪有文採的柩車上和棺槨中。為豬打算就會捨棄白茅、雕俎之類的東西,為自己打算卻想求取這些東西,所不同於豬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原文】桓公田於澤[1],管仲御[2],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3]?"對曰:"臣無所見。"公反[4],誒詒為病[5],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6]:"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7],散而不反,則為不足[8];上而不下[9],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沉有履[10],灶有髻[11]。戶內之煩壤[12],雷霆處之[13];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14];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15]。水有罔象[16],丘有峷[17],山有夔[18],野有彷徨[19],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20],其長如轅[21],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22]。"桓公辴然而笑曰[23]:"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24]。【注釋】[1]桓公:齊桓公,姓姜,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田:打獵。[2]御:駕馭車馬。[3]仲父:齊桓公對管仲的尊稱。[4]反:通"返"。[5]誒(xī)詒(yí):謂病而失魂,自笑自言。[6]皇子告敖:複姓皇子,字告敖,齊國賢人。[7]忿滀(chù):蓄憤鬱結。滀,結聚。[8]不足:謂精神萎靡不振。[9]上:謂忿滀之氣上攻頭部。[10]沉:水下污泥。履:鬼名。[11]髻:灶神名。[12]煩壤:糞壤。[13]雷霆:鬼名。[14]倍阿、鮭(wā)蠪(lóng):皆神名。躍之:在那裡蹦跳著。[15]泆(yì)陽:神名。[16]罔象:水怪名。[17]峷(zhēn):山丘之鬼。[18]夔(kuí):木石之怪。[19]彷徨:野外神名。[20]轂(gǔ):車輪中心可以插軸的部件。[21]轅:大車前面駕牲口的兩根直木。[22]殆:近,差不多。[23]辴(zhěn)然:喜笑的樣子。[24]不知:不知不覺。去:愈。【譯文】齊桓公在草澤中打獵,管仲替他駕車,突然桓公見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說:"仲父,你見到了什麼?"管仲回答:"我沒有見到什麼。"桓公打獵回來,疲憊困怠而生了病,好幾天不出門。齊國有個士人叫皇子告敖的對齊桓公說:"你是自己傷害了自己,鬼怎麼能傷害你呢?身體內部鬱結著氣,精魂就會離散而不返歸於身,對於來自外界的騷擾也就缺乏足夠的精神力量。鬱結著的氣上通而不能下達,就會使人易怒;下達而不能上通,就會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達,鬱結內心而不離散,那就會生病。"桓公說:"這樣,那麼還有鬼嗎?"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里有叫履的鬼,灶里有叫髻的鬼。門戶內的各種煩攘,名叫雷霆的鬼在處置;東北的牆下,名叫倍阿鮭蠪的鬼在跳躍;西北方的牆下,名叫攻入陽的鬼住在那裡。水裡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峷,大山裡有山鬼夔,郊野里有野鬼彷徨,草澤里還有一種名叫委蛇的鬼。"桓公接著問:"請問,委蛇的形狀怎麼樣?"告敖回答:"委蛇,身軀大如車輪,長如車轅,穿著紫衣戴著紅帽。他作為鬼神,最討厭聽到雷車的聲音,一聽見就兩手捧著頭站著。見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桓公聽了後開懷大笑,說:"這就是我所見到的鬼。"於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子告敖坐著談話,不到一天時間病也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原文】紀渻子為王養鬥雞[1]。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2]。"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3]。"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4]。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5],異雞無敢應者[6],反走矣[7]。"【注釋】[1]紀渻(shěng)子:姓紀,名渻子。王:指齊王。[2]虛:虛浮。憍:通"驕"。恃氣:自恃意氣。[3]向:通"響",指雞鳴聲。景:通"影",指雞的身影。[4]幾:差不多。[5]德全:自然德性完備。[6]異雞:別的雞。應:應戰。[7]反走:掉身逃跑。【譯文】紀渻子為周宣王馴養鬥雞。過了十天周宣王問:"雞馴好了嗎?"紀渻子回答說:"不行,正虛浮驕矜自恃意氣哩。"十天後周宣王又問,回答說:"不行,還是聽見響聲就叫,看見影子就跳。"十天後周宣王又問,回答說:"還是那麼顧看迅疾,意氣強盛。"又過了十天周宣王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別的雞即使打鳴,它已不會有什麼變化,看上去像木雞一樣,它的德行真可說是完備了,別的雞沒有敢於應戰的,掉頭就逃跑了。"【原文】孔子觀於呂梁[1],縣水三十仞[2],流沫四十里[3],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4]。見一丈夫游之[5],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併流則拯之[6]。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游於塘下[7]。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8]?"曰:"亡[9],吾無道。吾始乎故[10],長乎性,成乎命[11]。與齊俱入[12],與汨偕出[13],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注釋】[1]呂梁:地名,在今徐州附近。[2]縣水:瀑布。縣,通"懸"。仞:八尺為一仞,或謂七尺為一仞。[3]流:激流。沫:浪花。[4]黿(yuán):即癩頭黿,鱉的一種。鼉(tuó):即揚子鱷,俗稱"豬婆龍"。[5]丈夫:古代稱成年男子為丈夫。[6]併流:靠近岸邊,順流游去。拯:拯救。[7]被發:散發。被,通"披"。行歌:邊走邊唱。游:行走。塘下:堤岸之下。[8]蹈水:游水。道:方法。[9]亡:通"無",沒有。[10]故:本然。[11]命:自然之理。[12]齊:通"臍",指漩渦,因其形似肚臍,故稱。[13]汨:當為"汩"字之誤。汩,上涌的波流。【譯文】孔子在呂梁觀賞,瀑布高懸二三十丈,沖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遠達四十里,黿、鼉、魚、鱉都不敢在這一帶游水。只見一個壯年男子游在水中,還以為是有痛苦而想尋死的,派弟子順著水流去拯救他。忽見那壯年男子游出數百步遠而後露出水面,還披著頭髮邊唱邊游在堤岸下。孔子緊跟在他身後而問他,說:"我還以為你是鬼,仔細觀察你卻是個人。請問,游水也有什麼特別的門道嗎?"那人回答:"沒有,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於自然。我跟水裡的漩渦一塊兒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順著水勢而不作任何違拗。這就是我游水的方法。"孔子說:"什麼叫做"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於自然"呢?"那人又回答:"我出生於山地就安於山地的生活,這就叫做故常;長大了又生活在水邊就安於水邊的生活,這就叫做習性;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這樣生活著,這就叫做自然。"【原文】梓慶削木為鐻[1],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2],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3]。必齊以靜心[4]。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5]。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6];然後入山林,觀天性[7],形軀至矣[8],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9];不然則已[10]。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11],其是與!"【注釋】[1]梓慶:名叫慶的梓人。梓人,周時官名,主造筍鐻、飲器及射侯者。鐻(jù):懸掛鐘鼓的架子,上面刻有鳥獸等圖案。[2]工人:作工匠的人。[3]耗氣:耗費神氣。[4]齊:通"齋"。[5]輒然:不動的樣子。枝:通"肢"。[6]巧專:內心專一。外骨:外物的滑亂。骨,通"滑",亂。[7]觀天性:觀察樹木的天然質性。[8]形軀:指樹木的形體。[9]加手:謂著手取木。[10]已:止。[11]疑神:疑是鬼神所作。【譯文】梓慶能削刻木頭做鐻,鐻做成以後,看見的人無不驚嘆好像是鬼神的工夫。魯侯見到便問他,說:"你用什麼辦法做成的呢?"梓慶回答道:"我是個做工的人,會有什麼特別高明的技術!雖說如此,我還是有一種本事。我準備做鐻時,從不敢隨便耗費精神,必定齋戒來靜養心思。齋戒三天,不再懷有慶賀、賞賜、獲取爵位和俸祿的思想;齋戒五天,不再心存非議、誇譽、技巧或笨拙的雜念;齋戒七天,已不為外物所動彷彿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體。正當這個時候,我的眼裡已不存在公室和朝廷,智巧專一而外界的擾亂全都消失。然後我便進入山林,觀察各種木料的質地;選擇好外形與體態最與鐻相合的,這時業已形成的鐻的形象便呈現於我的眼前,然後動手加工製作;不是這樣我就停止不做。這就是用我木工的純真本性融合木料的自然天性,製成的器物疑為神鬼工夫的原因,恐怕也就出於這一點吧!"【原文】東野稷以御見庄公[1],進退中繩[2],左右旋中規[3]。庄公以為文弗過也[4],使之鉤百而反[5]。顏闔遇之[6],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7]。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8],故曰敗。"【注釋】[1]東野稷:複姓東野,名稷,善馭馬。庄公:魯庄公。[2]中繩:合繩墨之直。[3]中規:合規之圓。[4]文:當為"造父"之誤。造父,為周穆王駕八駿,最稱善御。[5]鉤:讓馬車打轉。[6]顏闔:姓顏,名闔,魯國賢人。[7]密:默不作聲。[8]求:驅使。【譯文】東野稷因為善於駕車而得見魯庄公,他駕車時進退能夠在一條直線上,左右轉彎形成規整的弧形。庄公認為就是編織花紋圖案也未必趕得上,於是要他轉上一百圈後再回來。顏闔遇上了這件事,入內會見庄公,說:"東野稷的馬一定會失敗的。"庄公默不作聲。不多久,東野稷果然失敗而回。庄公問:"你為什麼事先就知道定會失敗呢?"顏闔回答說:"東野稷的馬力氣已經用盡,可是還要它轉圈奔走,所以說必定會失敗的。"【原文】工倕旋而蓋規矩[1],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2],故其靈台一而不桎[3]。忘足,屨之適也;忘要[4],帶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5];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6],忘適之適也。【注釋】[1]工倕(chuí):堯時巧匠,傳說他開始創造耒耜、鍾、規矩等。一說以為黃帝時巧匠。旋:以手指旋轉畫圓。蓋:合。[2]稽:查考。[3]靈台:即靈府,心靈。一:凝一。桎:窒塞。[4]要:通"腰"。[5]事會:所遇之事,所值之會。[6]始:本。【譯文】工倕隨手畫來就勝過用圓規與矩尺畫出的,手指跟隨事物一道變化而不須用心留意,所以他心靈深處專一凝聚而不曾受過拘束。忘掉了腳,便是鞋子的舒適;忘掉了腰,便是帶子的舒適;知道忘掉是非,便是內心的安適;不改變內心的持守,不順從外物的影響,便是遇事的安適。本性常適而從未有過不適,也就是忘掉了安適的安適。【原文】有孫休者[1],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2]:"休居鄉不見謂不修[3],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4],事君不遇世[5],賓於鄉里[6],逐於州部[7],則胡罪乎天哉[8]?休惡遇此命也[9]?"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10],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11],長而不宰[12]。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13],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4]。汝得全而形軀[15],具而九竅[16],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17],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18]!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19],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為嘆乎?"扁子曰:"向者休來[20],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21]。"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22]!"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23],為具太牢以饗之[24],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25],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26],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27],樂鴳以鐘鼓也[28],彼又惡能無驚乎哉!"【注釋】[1]孫休:姓孫,名休,魯國人。[2]踵:至。詫:告。子扁慶子:猶言"先生扁慶子"。扁慶子,姓扁,名慶子,魯國的賢人。孫休的老師。[3]見:被。謂:稱。[4]田園:謂耕作田地。歲:好收成。[5]世:指明主聖君在位的時代。[6]賓:通"擯",排斥。[7]逐:放逐。[8]罪:得罪。[9]惡:何。[10]芒然:無知無識的樣子。彷徨:自得逸豫。塵垢:塵世,塵網。[11]恃:以功自恃。[12]宰:主宰。[13]明污:顯露別人的污穢。污,同"污"。[14]昭昭:明亮的樣子。揭:舉。[15]全:保全。而:通"爾",你。[16]具:具備,具足。九竅:耳、目、口、鼻七竅和前陰、後陰兩竅。[17]蹇(jiǎn):跛足。比:列。數:輩,行列。[18]天之怨:即怨天。[19]有間:一會兒。[20]向者:剛才。[21]遂:因此。惑:迷惑。[22]罪:過錯,過失。[23]說:通"悅"。[24]饗(xiǎng):以酒食款待。[25]委蛇:即蛇。[26]款啟:開孔之小,比喻所見之小。款,孔。啟,開。[27]鼷(xī):鼠類中最小的一種。[28]鴳(yàn):通"鷃",雀類小鳥。【譯文】有個名叫孫休的人,走到門前就驚嘆不已地詢問他的老師扁慶子,說:"我安居鄉里不曾受人說過道德修養差,面臨危難也沒有人說過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里卻從未遇上過好年成,為國家出力也未遇上聖明的國君,被鄉里所擯棄,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對於上天有什麼罪過呢?我怎麼會遇上如此的命運?"扁子說:"你不曾聽說過那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身體力行嗎?忘卻自己的肝膽,也遺棄了自己的耳目,無心地縱放於世俗塵垢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不求建樹的環境中,這就叫做有所作為而不自恃,有所建樹而不自得。如今你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才幹用以驚嚇眾人,用修養自己的辦法來突出他人的污穢,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就像在舉著太陽和月亮走路。你得以保全形體和身軀,具備了九竅,沒有中道上夭折於聾、瞎、跛、瘸而處於尋常人的行列,也真是萬幸了,又有什麼閑暇抱怨上天呢!你還是走吧!"孫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裡。不多一會兒,扁子仰天長嘆,弟子問道:"先生為什麼長嘆呢?"扁子說:"剛才孫休進來,我把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告訴給他,我真擔心他會吃驚以至迷惑更深。"弟子說:"不對哩。孫休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錯誤的嗎?錯誤的本來就不可能迷惑正確的。孫休所說的話是不對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嗎?他本來就因迷惑而來請教,又有什麼過錯呀!"扁子說:"不是這樣的。從前有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魯國國君很喜歡它,用"太牢"來宴請它,奏"九韶"樂來讓它快樂,海鳥竟憂愁悲傷,眼花繚亂,不敢吃喝。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習性來養鳥。假若是按鳥的習性來養鳥,就應當讓它棲息於幽深的樹林,浮游於大江大湖,讓它吃泥鰍和小魚,這本是極為普通的道理而已。如今的孫休,乃是管窺之見、孤陋寡聞的人,我告訴給他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馬車來托載小老鼠,用鐘鼓的樂聲來取悅小鴳雀一樣。他又怎麼會不感到吃驚啊!"《莊子·齊物論》【題解】本篇是《莊子》的又一代表篇目。"齊物論"包含齊物與齊論兩個意思。莊子認為世界萬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來是千差萬別,歸根結底卻又是齊一的,這就是"齊物"。莊子還認為人們的各種看法和觀點,看起來也是千差萬別的,但世間萬物既是齊一的,言論歸根結底也應是齊一的,沒有所謂是非和不同,這就是"齊論"。"齊物"和"齊論"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全文大體分成七個部分,第一部分至"怒者其誰邪",從子綦進入無我境界開篇,生動地描寫大自然的不同聲響,並且指出它們全都出於自身。第二部分至"吾獨且奈何哉",推進一步描述社會各種現象和人的各種不同心態,並指出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又都是出自虛無。第三部分至"此之謂以明",說明是非之爭並沒有價值。萬物都有其對立的一面,也有其統一的一面;萬物都在變化之中,而且都在向它自身對立的那一面轉化。從這一意義說,萬物既然是齊一的,那麼區別是與非就沒有必要,才智也就成了沒有價值的東西。第四部分至"此之謂葆光",進一步指出大道並不曾有過區分,言論也不曾有過定論,人們所持有的是非與區分並非物之本然,而是主觀對外物的偏見,物、我一體,因而是非無別,容藏於一體。第五部分至"而況利害之端乎",從忘物才能齊物入手,說明認識事物並沒有什麼絕對客觀的尺度,因而人的言論也就沒有確定是非區別的必要。第六部分至"故寓諸無竟",借寓言人物之口闡述齊物與齊論的途徑,即忘掉死生、忘掉是非,把自己寄託於無窮的境域,從而遨遊於塵埃之外,這也就進一步說明物之不可分、言之不可辯。餘下為第七部分,通過兩個寓言故事表明"無所憑依"和物我交合、物我俱化的旨意。"齊物"與"齊論"是莊子哲學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與"逍遙遊"一併構成莊子哲學思想體系的主體。莊子看到了客觀事物存在這樣那樣的區別,看到了事物的對立。但出於萬物一體的觀點,他又認為這一切又都是統一的,渾然一體的,而且都在向其對立的一面不斷轉化,因而又都是沒有區別的。莊子還認為各種各樣的學派和論爭都是沒有價值的。是與非、正與誤,從事物本於一體的觀點看也是不存在的。這既有宇宙觀方面的討論,也涉及到認識論方面的許多問題,因而在我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篇文充滿辯證的觀點,但也經常陷入形而上學的泥潭,須得細加體會和分析。【原文】南郭子綦隱機而坐[1],仰天而噓[3],荅焉似喪其耦[2]。顏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6],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7]?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8]。"子綦曰:"偃[9],不亦善乎,而問之也[10]?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11],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12]。"子綦曰:"夫大塊噫氣[13],其名為風,是唯無作[14],作則萬竅怒呺[15],而獨不聞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佳[17],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8],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19]。激者[20],謞者[21],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2],宎者[23],咬者[24],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25]。泠風則小和[26],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27]。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28]?"子游曰:"地簌則眾竅是已[29],人簌則比竹是已[30],敢問天簌。"子綦曰:"夫吹萬不同[31],而使其自己也[32],咸其自取[33],怒者其誰邪[34]?"【注釋】[1]南郭子綦(qí):楚人,居住南郭,故名南郭子綦。舊說為楚莊王庶出的弟弟,做過楚莊王的司馬;疑為莊子中寓托的高士,而非歷史人物。隱:憑倚。機:亦作幾,案幾。[2]噓:吐氣。[3]荅(tà)焉:亦作"嗒焉",離形去智的樣子。耦:匹對。莊子認為人是肉體和精神的對立統一體,"耦"在這裡即指與精神相對立的軀體。喪其耦,表示精神超脫軀體達到忘我的境界。[4]顏成子游:子綦的學生,姓顏名偃,子游為字,死後謚成,故名顏成子游。[5]居(jī):表疑問的語氣詞。[6]固:誠然。槁:乾枯。[7]心:思想,精神。固:豈,難道。[8]"今之隱機者"與"昔之隱機者"實指一人,即南郭子綦,意思是南郭子綦今日隱機入神出體與舊時大不一樣。[9]偃:見注[4]。[10]而:你,人稱代詞。"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乃是"爾問之不亦善乎"之倒置。[11]簌(lài):簫,古代的一種管狀樂器,這裡泛指從孔穴里發出的聲響。"人簌"即出自人為的聲響,與下兩句的"地簌"、"天簌"相對應,所謂"地簌"或"天簌",即出自自然的聲響。[12]敢:表示謙敬的副詞,含有"冒昧地"、"斗膽地"的意思。方:道術,指所言"地簌"、"天簌"的真實含意。[13]大塊:大地。噫(yī)氣:吐氣。[14]是:此,這裡指風。唯:句中語氣詞,含有僅此的意思。作:興起。[15]竅:孔穴。[16]翏翏(liú):亦作飂飂,大風呼呼的聲響。[17]林:通作"陵",大山。畏佳(cuī):亦作"嵔佳",即嵬崔,山陵高峻的樣子。[18]枅(jī):柱頭橫木。[19]污:停滯不流的水塘。[20]激:水流湍急的聲音。[21]謞(xiào):這裡用來形容箭頭飛去的聲響。[22]譹(háo):嚎哭聲。[23]宎(yǎo):深而沉。[24]咬(jiāo):鳥鳴叫的聲音。一說哀切聲。[25]於、喁(yú):風吹樹動前後相和的聲音。[26]泠(líng)風:小風,清風。[27]厲風:迅猛的暴風。濟:止。[28]調調、刁刁:風吹草木晃動搖曳的樣子。"刁刁"亦作"刀刀"。[29]是:這樣。已:矣。[30]比:併合。竹:這裡指併合在一起可以發出聲響的、不同形狀的竹管。[31]這句及以下是表述"天簌"的,故有人疑"夫"字之後缺"天簌者"三字。[32]使其自己:意思是使它們自身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一說"己"當作"已",是停止的意思,但聯繫上下文不宜從此解。[33]咸:全。[34]怒:這裡是發動的意思。【譯文】南郭子綦靠著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緩緩地吐著氣,那離神去智的樣子真好像精神脫出了軀體。他的學生顏成子游陪站在跟前說道:"這是怎麼啦?形體誠然可以使它像乾枯的樹木,精神和思想難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樣嗎?你今天憑几而坐,跟往昔憑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樣呢。"子綦回答說:"偃,你這個問題不是問得很好嗎?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嗎?你聽見過"人籟』卻沒有聽見過"地籟』,你即使聽見過"地籟』卻沒有聽見過"天籟』啊!"子游問:"我冒昧地請教它們的真實含意。"子綦說:"大地吐出的氣,名字叫風。風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整個大地上數不清的竅孔都怒吼起來。你獨獨沒有聽過那呼呼的風聲嗎?山陵上陡峭崢嶸的各種去處,百圍大樹上無數的竅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圓柱上插入橫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圍的柵欄,有的像舂米的臼窩,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淺池。它們發出的聲音,像湍急的流水聲,像迅疾的箭鏃聲,像大聲的呵叱聲,像細細的呼吸聲,像放聲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里深沉回蕩,像鳥兒鳴叫嘰喳,真好像前面在嗚嗚唱導,後面在呼呼隨和。清風徐徐就有小小的和聲,長風呼呼便有大的反響,迅猛的暴風突然停歇,萬般竅穴也就寂然無聲。你難道不曾看見風兒過處萬物隨風搖曳晃動的樣子嗎?"子遊說:"地籟是從萬種竅穴里發出的風聲,人籟是從比並的各種不同的竹管里發出的聲音。我再冒昧地向你請教什麼是天籟。"子綦說:"天籟雖然有萬般不同,但使它們發生和停息的都是出於自身,發動者還有誰呢?"【原文】大知閑閑[1],小知閒閒[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5],其覺也形開[6];與接為搆[7],日以心斗:縵者[8],窖者[9],密者[10]。小恐惴惴[11],大恐縵縵[12]。其發若機栝[13],其司是非之謂也[14];其留如詛盟[15],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17],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18],以言其老洫也[19];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20]。喜怒哀樂,慮嘆變[21],姚佚啟態[22]。樂出虛[23],蒸成菌[24]。日夜相代乎前[25],而莫知其所萌[26]。已乎[27],已乎!旦暮得此[28],其所由以生乎[29]!非彼無我[30],非我無所取[31]。是亦近矣[32],而不知其所為使[33]。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36]。百骸[37]、九竅[38]、六藏[39],賅而存焉[40],吾誰與為親[41]?汝皆說之乎[42]?其有私焉[43]?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4]?如求得其情與不得[45],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46],不亡以待盡[47]。與物相刃相靡[48],其行盡如馳[49],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50],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51],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52]?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53],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4]?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55]。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56],吾獨且奈何哉!【注釋】[1]閑閑:廣博豁達的樣子。[2]閒閒(jiàn):"閒"是""的古體,今簡作"間","閒閒"即間間,明察細別的樣子。[3]炎炎:猛烈;這裡借猛火炎燎之勢,比喻說話時氣焰盛人。[4]詹詹:言語瑣細,說個沒完。[5]寐:睡眠。魂交:心靈馳躁,神魂交接。[6]覺:睡醒。形開:身形開朗,目開意悟。一說形體不寧。[7]接:接觸,這裡指與外界環境接觸。搆:"構[搆]"字的異體,交合的意思。[8]縵(màn):通作"慢",疏怠遲緩的意思。[9]窖:深沉,用心不可捉摸。[10]密:隱秘、謹嚴。[11]惴惴(zhuì):恐懼不安的樣子。[12]縵縵[màn]:神情沮喪的樣子。[13]機:弩機,弩上的發射部位。栝(guā):箭桿末端扣弦部位。[14]司:主。"司是非"猶言主宰是非,意思是"是"與"非"都由此產生。一說"司"通"伺",窺伺人之是非的意思。[15]留:守住,指留存內心,與上句的"發"相對應。詛盟:誓約;結盟時的誓言,堅守不渝。[16]殺(shài):肅殺,衰敗。[17]溺:沉湎。"之"疑講作"於"。[18]厭(yā):通作"壓",閉塞的意思。緘:繩索,這裡是用繩索加以束縛的意思。[19]洫(xù):敗壞。[20]復陽:復生,恢復生機。[21]慮:憂慮。嘆:感嘆。變:反覆。(zhè):通作"懾",恐懼的意思。[22]姚:輕浮躁動。佚(yì):奢華放縱。啟:這裡指放縱情慾而不知收斂。態:這裡是故作姿態的意思。[23]樂:樂聲。虛:中空的情態,用管狀樂器中空的特點代指樂器本身。[24]蒸成菌:在暑熱潮濕的條件下蒸騰而生各種菌類。[25]相代:相互對應地更換與替代。[26]萌:萌發、產生。[27]已:止,算了。[28]旦暮:晝夜,這裡表示時間很短。此:指上述對立、對應的各種情態形成發生的道理,猶如樂出於虛,菌出於氣,一切都形成於"虛"、"無"。[29]由:從,自。所由:產生的原由。[30]"彼"就字面上講指"我"的對立面,也可以理解為非我的大自然,甚至包括上述各種情態。[31]取:資證,呈現。[32]近:彼此接近;引申一步,像前兩句話["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那樣的認識和處理,就接近於事物的本質,接近於認識事物的真理。[33]所為使:為……所驅使。[34]宰:主宰。"真宰",猶如今日言"造世主",但也可理解為真我,即我身的主宰。[35]特:但,只。眹(zhěn):端倪、徵兆。[36]情:真,指事實上的存在。[37]百:概數,言其多,非確指。骸:骨節。[38]九竅:人體上九個可以向外張開的孔穴,指雙眼、雙耳、雙鼻孔、口、生殖器、肛門。[39]藏:內臟;這個意義後代寫作"臓",簡化成"臟"。心、肺、肝、脾、腎俗稱五臟,但也有把左右兩腎分別稱謂的,這就成了"六臟"。[40]賅:齊備。[41]誰與:與誰。[42]說[yuè]:喜悅,這個意義後代寫作"悅"。[43]私:偏私,偏愛。[44]真君:對待"我"來說,"真君"即"真我"、"真心",對待社會的各種情態說,"真君"就是"真宰"。[45]情:究竟,真實情況。[46]一:一旦。[47]亡:亦作"忘",忘記。一說"亡"為"代"字之訛,變化的意思。盡:耗竭、消亡。[48]刃:刀口,這裡喻指針鋒相對的對立面。靡:倒下,這裡是順應的意思。[49]馳:迅疾奔跑。[50]役役:相當於"役於役"。意思是為役使之物所役使。一說勞苦不休的樣子。[51]苶(nié)然:疲倦困頓的樣子。疲役:猶言疲於役,為役使所疲頓。[52]芒:通作"茫",迷昧無知。[53]成心:業已形成的偏執之見。[54]代:更改,變化。"知代"意思是懂得變化更替的道理。取:資證、取信的意思。[55]這句是比喻,說明沒有成見就已經出現是非觀念。[56]神禹:神明的夏禹。【譯文】才智超群的人廣博豁達,只有點小聰明的人則樂於細察、斤斤計較;合於大道的言論就像猛火烈焰一樣氣焰凌人,拘於智巧的言論則瑣細無方、沒完沒了。他們睡眠時神魂交構,醒來後身形開朗;跟外界交接相應,整日里勾心鬥角。有的疏怠遲緩,有的高深莫測,有的辭慎語謹。小的懼怕惴惴不安,大的驚恐失魂落魄。他們說話就好像利箭發自弩機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說是與非都由此而產生;他們將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約誓言堅守不渝,那就是說持守胸臆坐待勝機。他們衰敗猶如秋冬的草木,這說明他們日益消毀;他們沉緬於所從事的各種事情,致使他們不可能再恢復到原有的情狀;他們心靈閉塞好像被繩索縛住,這說明他們衰老頹敗,沒法使他們恢復生氣。他們欣喜、憤怒、悲哀、歡樂,他們憂思、嘆惋、反覆、恐懼,他們躁動輕浮、奢華放縱、情張欲狂、造姿作態。好像樂聲從中空的樂管中發出,又像菌類由地氣蒸騰而成。這種種情態日夜在面前相互對應地更換與替代,卻不知道是怎麼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這一切發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這種種情態發生、形成的原因?沒有我的對應面就沒有我本身,沒有我本身就沒法呈現我的對應面。這樣的認識也就接近於事物的本質,然而卻不知道這一切受什麼所驅使。彷彿有"真宰",卻又尋不到它的端倪。可以去實踐並得到驗證,然而卻看不見它的形體,真實的存在而又沒有反映它的具體形態。眾多的骨節,眼耳口鼻等九個孔竅和心肺肝腎等六臟,全都齊備地存在於我的身體,我跟它們哪一部分最為親近呢?你對它們都同樣喜歡嗎?還是對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愛呢?這樣,每一部分都只會成為臣妾似的仆屬嗎?難道臣妾似的仆屬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嗎?還是輪流做為君臣呢?難道又果真有什麼"真君"存在其間?無論尋求到它的究竟與否,那都不會對它的真實存在有什麼增益和損壞。人一旦稟承天地之氣而形成形體,就不能忘掉自身而等待最後的消亡。他們跟外界環境或相互對立、或相互順應,他們的行動全都像快馬賓士,沒有什麼力量能使他們止步,這不是很可悲嗎!他們終身承受役使卻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輩子困頓疲勞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這能不悲哀嗎!人們說這種人不會死亡,這又有什麼益處!人的形骸逐漸衰竭,人的精神和感情也跟著一塊兒衰竭,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本來就像這樣迷昧無知嗎?難道只有我才這麼迷昧無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無知的嗎!追隨業已形成的偏執己見並把它當作老師,那麼誰會沒有老師呢?為什麼必須通曉事物的更替並從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找到資證的人才有老師呢?愚味的人也會跟他們一樣有老師哩。還沒有在思想上形成定見就有是與非的觀念,這就像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就已經到達。這就是把沒有當作有。沒有就是有,即使聖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曉其中的奧妙,我偏偏又能怎麼樣呢?【原文】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2]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3],亦有辯乎[4]?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5]?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6],言隱於榮華[7]。故有儒墨之是非[8],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9]。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10]。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11]。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12];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3]。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14],亦因是[15]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6]。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17]?彼是莫得其偶[18],謂之道樞[19]。樞始得其環中[20],以應無窮[21]。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22];以馬喻馬之非馬[23],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24]。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25]。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26]。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27]、厲與西施[28]、恢恑憰怪[29],道通為一[30]。其分也[31],成也[32];其成也,毀也[33]。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34],為是不用而寓諸庸[35]。庸也者,用也[36];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37];適得而幾矣[38]。因是已[39],已而不知其然[40],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41],謂之朝三[42]。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43]:"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44],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45],是之謂兩行[46]。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47]?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48]。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49]。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50]。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51],惠子之據梧也[52],三子之知幾乎[53]!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54]。唯其好之也[55],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56]。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57]。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58],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59]。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60],聖人之所圖[61]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注釋】[1]吹:風吹。根據本段大意看,"言"似有所指,不宜看作一般所謂的說話、言談,而指"辯論";下句的"言者"則當指善辯的人。辯言之是非出於己見,而風吹出於自然,所以說"言非吹"。[2]特:但,只。[3]鷇(gòu)音:剛剛破卵而出的鳥的叫聲。[4]辯:通作"辨",分辨、區別。[5]惡(wū):何,怎麼。隱:隱秘,藏匿。[6]成:成就。"小成"這裡指一時的、局部的成功。[7]榮華:木草之花,這裡喻指華麗的詞藻。[8]儒墨:儒家和墨家,戰國時期兩個政治和哲學流派。[9]莫若以明:傳統的解釋為"莫如即以本然之明照之",意思是"不如用其自然加以觀察"。姑存此說。[10]"自知"疑為"自是"之誤,與上句之"自彼"互文;若按"自知"講,語義亦不通達。[11]方生:並存。一說"方"通作"旁",依的意思。[12]方:始,隨即。[13]因:遵循,依託。[14]由:自,經過。一說用,"不由"就是不用。照:觀察。天:這裡指事物的自然,即本然。[15]因:順著。[16]一:同一,同樣。[17]果:果真。[18]偶:對,對立面。[19]樞:樞要。道樞:大道的關鍵之處;莊子認為,彼和此是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面,如果彼和此都失去了相對立的一面,那麼這就是道的樞要,即齊物以至齊論的關鍵。一切都出自虛無、一切都歸於虛無,還有不"齊物"和"齊論"的嗎?[20]環中:環的中心;"得其環中"喻指抓住要害。[21]應:適應,順應。窮:盡。[22]指:不宜講作手指之指,戰國名家學派公孫龍子著《指物論》,這裡應是針對該篇內容而言,所謂"指",即組成事物的要素。聯繫下一句,事物的要素並非事物本身,而事物的要素只有在事物內才有它的存在,故有"指之非指"的說法。喻:說明。[23]馬:跟上句的"指"一樣,同是當時論辯的主要論題。名家公孫龍子就曾作《白馬篇》,闡述了"白馬非馬"的觀點。[24]謂:稱謂、稱呼。然:這樣。[25]然:對的、正確的。[26]以上十二句歷來認為有錯簡或脫落現象,句子序列暫取較通行的校勘意見。[27]莛(tíng):草莖。楹(yíng):廳堂前的木柱。"莛"、"楹"對文,代指物之細小者和巨大者。[28]厲:通作"癘",指皮膚潰爛,這裡用表醜陋的人。西施:吳王的美姬,古代著名的美人。[29]恢:寬大。恑(gui):奇變。憰(jué):詭詐。怪:怪異。恢恑憰怪四字連在一起,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30]一:渾一,一體。聯繫上文,莊子認為世上一切小與大、丑與美、千差萬別的各種情態或各種事物,都是相通而又處在對立統一體內,從這一觀點出發,世上一切事物就不會不"齊",不會不具有某種共同性。[31]分:分開、分解。[32]成:生成、形成。"成"和"分"也是相對立的,一個事物被分解了,這就意味生成一新的事物。[33]毀:毀滅,指失去了原有的狀態。"毀"與"成"也是相對立的,一個新事物通過分解而生成了,這就意味原事物的本有狀態必定走向毀滅。[34]達:通達,"達者"這裡指通曉事理的人。[35]為是不用:為了這個緣故不用固執己見;"不用"之後有所省略,即一定把物"分"而"成"的觀點,也就是不"齊"的觀點。寓:寄託。諸:講作"之於"。庸:指平常之理。一說講作"用",含有功用的意思。[36]以下四句至"適得而幾矣",有人認為是衍文,是前人作注的語言,並非莊子的原文。姑備一說。[37]得:中,合乎常理的意思。一說自得。[38]適:恰。幾:接近。[39]因:順應。是:此,這裡指上述"為一"的觀點,即物之本然而不要去加以分別的觀點。[40]已:這裡是一種特殊的省略,實指前面整個一句話,"已"當講作"因是已"。[41]勞:操勞、耗費。神明:心思,指精神和才智。為一:了解、認識事物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道理。言外之意,事物本來就是渾然一體,並不需要去辨求。同:具有同一的性狀和特點。[42]朝三:"朝三"、"暮四"的故事《列子.黃帝篇》亦有記載。朝是早晨,暮是夜晚,三和四表示數量,即三升、四升。"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其總和皆為"七",這裡藉此譬喻名雖不一,實卻無損,總都歸結為"一"。[43]狙(jū):猴子。狙公:養猴子的人。賦:給予。芧(xù):橡子。[44]虧:虧損。為用:為之所用,意思是喜怒因此而有所變化。[45]和:調和、混用。"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來。休:本指休息,這裡含有優遊自得地生活的意思。鈞:通作"均";"天鈞"即自然而又均衡。[46]兩行:物與我,即自然界與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發展。[47]至:造極,最高的境界。[48]封:疆界、界線。[49]以:原本作"之"據文義改。[50]昭氏:即昭文,以善於彈琴著稱。莊子認為,音本是一個整體,沒有高低長短之分就無法演奏,任何高明的琴師都不可能同時並奏各種各樣的聲音。正因為分出音的高低長短才能在琴弦上演奏出來。[51]師曠:晉平公時的著名樂師。枝策:用如動詞,用枝或策叩擊拍節,猶如今天的打拍子。一說舉杖擊節。[52]惠子:惠施,古代名家學派的著名人物。據:依;梧:樹名。惠施善辯,"據梧"意思就是靠著桐樹高談闊論。一說"梧"當講作桐木几案,"據梧"則是靠著几案的意思。[53]幾:盡,意思是達到了頂點。[54]載:記載;一說載譽。末年,晚年。[55]好(hào):喜好;"好之"意思是各自喜好自己的專長和學識。[56]明:明白、表露。[57]堅白:指石的顏色白而質地堅,但"白"和"堅"都獨立於"石"之外。公孫龍子曾有"堅白論"之說,莊子是極不贊成的。昧:迷昧。[58]其子:指昭文之子。一說指惠施之子。綸:緒,這裡指繼承昭文的事業。[59]這句語意有所隱含,意思是"雖我無成亦成也",即如果上述情況都叫有所成就的話,即使是我沒有什麼成就也可說有了成就了。[60]滑(gǔ)疑:紛亂的樣子,這裡指各種迷亂人心的辯說。[61]圖:瞧不起,摒棄的意思。【譯文】說話辯論並不像是吹風。善辯的人辯論紛紜,他們所說的話也不曾有過定論。果真說了些什麼嗎?還是不曾說過些什麼呢?他們都認為自己的言談不同於雛鳥的鳴叫,真有區別,還是沒有什麼區別呢?大道是怎麼隱匿起來而有了真和假呢?言論是怎麼隱匿起來而有了是與非呢?大道怎麼會出現而又不復存在?言論又怎麼存在而又不宜認可?大道被小小的成功所隱蔽,言論被浮華的詞藻所掩蓋。所以就有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辯,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東西而否定對方所肯定的東西。想要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東西而非難對方所肯定的東西,那麼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觀察而求得明鑒。各種事物無不存在它自身對立的那一面,各種事物也無不存在它自身對立的這一面。從事物相對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見這一面,從事物相對立的這一面看就能有所認識和了解。所以說: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這一面,事物的這一面亦起因於事物的那一面。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面是相互並存、相互依賴的。雖然這樣,剛剛產生隨即便是死亡,剛剛死亡隨即便會復生;剛剛肯定隨即就是否定,剛剛否定隨即又予以肯定;依託正確的一面同時也就遵循了謬誤的一面,依託謬誤的一面同時也就遵循了正確的一面。因此聖人不走劃分正誤是非的道路而是觀察比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順著事物自身的情態。事物的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同樣存在是與非,事物的這一面也同樣存在正與誤。事物果真存在彼此兩個方面嗎?事物果真不存在彼此兩個方面的區分嗎?彼此兩個方面都沒有其對立的一面,這就是大道的樞紐。抓住了大道的樞紐也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從而順應事物無窮無盡的變化。"是"是無窮的,"非"也是無窮的。所以說不如用事物的本然來加以觀察和認識。用組成事物的要素來說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來說明事物的要素並非事物本身;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非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整個自然界不論存在多少要素,但作為要素而言卻是一樣的,各種事物不論存在多少具體物象,但作為具體物象而言也都是一樣的。能認可嗎?一定有可以加以肯定的東西方才可以認可;不可以認可嗎?一定也有不可以加以肯定的東西方才不能認可。道路是行走而成的,事物是人們稱謂而就的。怎樣才算是正確呢?正確在於其本身就是正確的。怎樣才算是不正確呢?不正確的在於其本身就是不正確的。怎樣才能認可呢?能認可在於其自身就是能認可的。怎樣才不能認可呢?不能認可在於其本身就是不能認可的。事物原本就有正確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認可的一面,沒有什麼事物不存在正確的一面,也沒有什麼事物不存在能認可的一面。所以可以列舉細小的草莖和高大的庭柱,醜陋的癩頭和美麗的西施,寬大、奇變、詭詐、怪異等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來說明這一點,從"道"的觀點看它們都是相通而渾一的。舊事物的分解,亦即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的形成亦即舊事物的毀滅。所有事物並無形成與毀滅的區別,還是相通而渾一的特點。只有通達的人方才知曉事物相通而渾一的道理,因此不用固執地對事物作出這樣那樣的解釋,而應把自己的觀點寄託於平常的事理之中。所謂平庸的事理就是無用而有用;認識事物無用就是有用,這就算是通達;通達的人才是真正了解事物常理的人;恰如其分地了解事物常理也就接近於大道。順應事物相通而渾一的本來狀態吧,這樣還不能了解它的究竟,這就叫做"道"。耗費心思方才能認識事物渾然為一而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同一的性狀和特點,這就叫"朝三"。什麼叫做"朝三"呢?養猴人給猴子分橡子,說:"早上分給三升,晚上分給四升"。猴子們聽了非常憤怒。養猴人便改口說:"那麼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們聽了都高興起來。名義和實際都沒有虧損,喜與怒卻各為所用而有了變化,也就是因為這樣的道理。因此,古代聖人把是與非混同起來,優遊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這就叫物與我各得其所、自行發展。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智慧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如何才能達到最高的境界呢?那時有人認為,整個宇宙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麼具體的事物,這樣的認識是最了不起,最盡善盡美,而無以復加了。其次,認為宇宙之始是存在事物的,可是萬事萬物從不曾有過區分和界線。再其次,認為萬事萬物雖有這樣那樣的區別,但是卻從不曾有過是與非的不同。是與非的顯露,對於宇宙萬物的理解也就因此出現虧損和缺陷,理解上出現虧損與缺陷,偏私的觀念也就因此形成。果真有形成與虧缺嗎?果真沒有形成與虧缺嗎?事物有了形成與虧缺,所以昭文才能夠彈琴奏樂。沒有形成和虧缺,昭文就不再能夠彈琴奏樂。昭文善於彈琴,師曠精於樂律,惠施樂於靠著梧桐樹高談闊論,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說是登峰造極了!他們都享有盛譽,所以他們的事迹得到記載併流傳下來。他們都愛好自己的學問與技藝,因而跟別人大不一樣;正因為愛好自己的學問和技藝,所以總希望能夠表現出來。而他們將那些不該彰明的東西彰明於世,因而最終以石之色白與質堅均獨立於石頭之外的迷昧而告終;而昭文的兒子也繼承其父親的事業,終生沒有什麼作為。像這樣就可以稱作成功嗎?那即使是我雖無成就也可說是成功了。像這樣便不可以稱作成功嗎?外界事物和我本身就都沒有成功。因此,各種迷亂人心的巧說辯言的炫耀,都是聖哲之人所鄙夷、摒棄的。所以說,各種無用均寄託於有用之中,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觀察事物而求得真實的理解。【原文】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1],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2]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3]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4],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5],而大山為小[6];莫壽於殤子[7],而彭祖為夭[8]。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9],而況其凡乎[10]!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11],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12]。夫道未始有封[13],言未始有常[14],為是而有畛也[15]。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16],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17],六合之外[18],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19]。春秋經世先王之志[20],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21],眾人辯之以相示也[22]。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23],大辯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24],不勇不忮[25]。道昭而不道[26],言辯而不及[27],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28]。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29]。注焉而不滿[30],酌焉而不竭[31],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32]。【注釋】[1]類:同類、相同。[2]嘗:試。[3]俄而:突然。[4]謂:評說、議論。以下幾句同此解。[5]於:比。豪:通作"毫",細毛。末:末稍。秋毫之末比喻事物的細小。[6]大山:一說讀如泰山。[7]殤子:未成年而死的人。[8]夭:夭折,短命。[9]歷(曆):曆數,計算。[10]凡:平凡,這裡指普通的人。[11]適:往,到。[12]因:順應。已:矣。[13]封:界線,分別。[14]常:定見,定論。[15]是:對的,正確的;"為是",意思是各自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畛(zhěn):田地里的界路,這裡泛指事物、事理間的界線和區分。[16]倫:次序。義:儀,等別。一說本句當作"有論有議",姑備參考。[17]八德:八類、八種。[18]六合:天、地和東、西、南、北四方。[19]論:研究。議:評說。[20]春秋:這裡泛指古代歷史,並非指戰國以前的那一段歷史年代。經世:經綸世事,這是用調理織物來喻指治理社會。志:記載;這個意義後代寫作"誌"。[21]懷:囊括於胸,指不去分辨物我和是非,把物與我、是與非都容藏於身。[22]示:顯示,這裡含有誇耀於外的意思。[23]稱:舉稱。一說通作"偁",宣揚的意思。[24]嗛(qiān):通"謙",謙遜。[25]忮(zhì):傷害。[26]昭:明;這裡指明白無誤地完全表露出來。[27]不及:達不到,這裡指言論表達不到的地方。[28]圓:這裡作做圓、求圓解。幾:近,近似。"圓而幾向方",意思是求圓卻近似於方,比喻事與願違。[29]府:儲存財物的地方。天府,指自然生成的府庫,也就是整個宇宙。[30]註:注入。焉:講作"於之"。[31]酌:舀取。竭:盡。[32]葆(bǎo):藏,隱蔽。"葆光"即潛隱光亮而不露。【譯文】現在暫且在這裡說一番話,不知道這些話跟其他人的談論是相同的呢,還是不相同的呢?相同的言論與不相同的言論,既然相互間都是言談議論,從這一意義說,不管其內容如何也就是同類的了。雖然這樣,還是請讓我試著把這一問題說一說。宇宙萬物有它的開始,同樣有它未曾開始的開始,還有它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之初有過這樣那樣的"有",但也有個"無",還有個未曾有過的"無",同樣也有個未曾有過的未曾有過的"無"。突然間生出了"有"和"無",卻不知道"有"與"無"誰是真正的"有"、誰是真正的"無"。現在我已經說了這些言論和看法,但卻不知道我聽說的言論和看法是我果真說過的言論和看法呢,還是果真沒有說過的言論和看法呢?天下沒有什麼比秋毫的末端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沒有什麼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長壽,而傳說中年壽最長的彭祖卻是短命的。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體。既然已經渾然為一體,還能夠有什麼議論和看法?既然已經稱作一體,又還能夠沒有什麼議論和看法?客觀存在的一體加上我的議論和看法就成了"二","二"如果再加上一個"一"就成了"三",以此類推,最精明的計算也不可能求得最後的數字,何況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所以,從無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況從"有"推演到"有"呢?沒有必要這樣地推演下去,還是順應事物的本然吧。所謂真理從不曾有過界線,言論也不曾有過定準,只因為各自認為只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才是正確的,這才有了這樣那樣的界線和區別。請讓我談談那些界線和區別: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別,有分解有辯駁,有競比有相爭,這就是所謂八類。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聖人總是存而不論;宇宙之內的事,聖人雖然細加研究,卻不隨意評說。至於古代歷史上善於治理社會的前代君王們的記載,聖人雖然有所評說卻不爭辯。可知有分別就因為存在不能分別,有爭辯也就因為存在不能辯駁。有人會說,這是為什麼呢?聖人把事物都囊括於胸、容藏於己,而一般人則爭辯不休誇耀於外,所以說,大凡爭辯,總因為有自己所看不見的一面。至高無尚的真理是不必稱揚的,最了不起的辯說是不必言說的,最具仁愛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愛的,最廉潔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謙讓的,最勇敢的人是從不傷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於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辯總有表達不到的地方,仁愛之心經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愛,廉潔到清白的極點反而不太真實,勇敢到隨處傷人也就不能成為真正勇敢的人。這五種情況就好像著意求圓卻幾近成方一樣。因此懂得停止於自己所不知曉的境域,那就是絕頂的明智。誰能真正通曉不用言語的辯駁、不用稱說的道理呢?假如有誰能夠知道,這就是所說的自然生成的府庫。無論注入多少東西,它不會滿盈,無論取出多少東西,它也不會枯竭,而且也不知這些東西出自哪裡,這就叫做潛藏不露的光亮。【原文】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1],南面而不釋然[2],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3],猶存乎蓬艾之間[4]。若不釋然[5],何哉?昔者十日並出[6],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7]!"齧缺問乎王倪曰[8]:"子知物之所同是乎[9]?"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10]?且吾嘗試問乎女[11]:民濕寢則腰疾偏死[12],然乎哉[13]?木處則惴慄恂懼[14],猨猴然乎哉[15]?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16],麋鹿食薦[17],蝍蛆甘帶[18],鴟鴉耆鼠[19],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20],麋與鹿交,與魚游[21]。毛嬙麗姬[22],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2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24],是非之塗[25],樊然殽亂[26],吾惡能知其辯[27]!"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28]?"王倪曰:"至人神矣[29]!大澤焚而不能熱[30],河漢沍而不能寒[31],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32]。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33],而況利害之端乎!"【注釋】[1]宗、膾、胥敖:三個小國國名。[2]南面:君主臨朝;古代帝王上朝理事總坐北朝南。釋然:不耿介於懷的樣子。一說"釋"通作"懌",喜悅的意思。[3]三子者:指上述三國的國君。[4]蓬艾:兩種草名。"存乎蓬艾之間"比喻國微君卑,不足與之計較。[5]若:你。[6]十日並出:指古代寓言中十個太陽一併出來的故事,莊子藉此比喻陽光普照到每一個地方。[7]進:進了一步,具有超過、勝過的意思。[8]齧(niè)缺、王倪:傳說中的古代賢人,實為莊子寓言故事中虛擬的人物。[9]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間共同的地方。[10]庸詎:怎麼、哪裡。[11]女:汝,你。[12]濕寢:在潮濕的地方寢卧。偏死:偏癱,即半身不遂。[13](qiū):"鰍"字的異體,即泥鰍。[14]木處:在高高的樹木上居住。惴:慄、恂(xún)、懼:四字都是恐懼、懼怕的意思。[15]猨:"猿"字的異體,"猨猴"即"猿猴"。[16]芻(chú):草。豢(huàn):養。"芻豢",用草餵養,這裡代指家畜、牲口。[17]麋(mí):一種食草的珍貴獸類,與鹿同科。薦(jiàn):美草。[18]蝍(jí)蛆(jū):蜈蚣。甘:甜美,嗜好;這裡作動詞。帶:小蛇。"甘帶"意思是以小蛇為美食。[19]鴟(chí):貓頭鷹。耆:亦寫作"嗜",嗜好。[20]猵(biān)狙(jū):一種類似猿猴的動物。"猨猵狙以為雌",即"猿以狙猵為雌"。舊注猵狙喜與雌猿交配,"以猿為雌",但與句法不合,姑備參考。[21]游:戲游,即交尾。[22]毛嬙(qián)、麗姬:古代著名的美人。[23]決(xuè):通作"",迅疾的樣子。驟:快速奔跑。[24]端:端緒。[25]塗:通作"途",道路,途徑。[26]樊然:雜亂的樣子。殽(yáo)︰這裡講作"淆",混雜的意思。[27]辯:通作辨,分別、區分的意思。[28]至人:這裡指能夠達到忘我境界的、道德修養極高的人。[29]神:神妙不測。[30]澤:聚水的窪地。澤地水源充足,林木灌叢生長茂密。[31]沍(hù):河水凍結。[32]根據前兩句的句式結構分析,這一句似應分別成兩個七字句,故有人認為此處有脫落,疑為"疾雷破山不能傷,飄風振海不能驚",姑備參考。[33]無變於己:意思是對於他自己全無變化。【譯文】從前堯曾向舜問道:"我想征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每當上朝理事總是心緒不寧,是什麼原因呢?"舜回答說:"那三個小國的國君,就像生存於蓬蒿艾草之中。你總是耿耿於懷心神不寧,為什麼呢?過去十個太陽一塊兒升起,萬物都在陽光普照之下,何況你崇高的德行又遠遠超過了太陽的光亮呢!"齧缺問王倪:"你知道各種事物相互間總有共同的地方嗎?"王倪說:"我怎麼知道呢!"齧缺又問:"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東西嗎?"王倪回答說:"我怎麼知道呢!"齧缺接著又問:"那麼各種事物便都無法知道了嗎?"王倪回答:"我怎麼知道呢!雖然這樣,我還是試著來回答你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還是先問一問你:人們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腰部患病甚至釀成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們住在高高的樹木上就會心驚膽戰、惶恐不安,猿猴也會這樣嗎?人、泥鰍、猿猴三者究竟誰最懂得居處的標準呢?人以牲畜的肉為食物,麋鹿食草芥,蜈蚣嗜吃小蛇,貓頭鷹和烏鴉則愛吃老鼠,人、麋鹿、蜈蚣、貓頭鷹和烏鴉這四類動物究竟誰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當作配偶,麋喜歡與鹿交配,泥鰍則與魚交尾。毛嬙和麗姬,是人們稱道的美人了,可是魚兒見了她們深深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撤開四蹄飛快地逃離。人、魚、鳥和麋鹿四者究竟誰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以我來看,仁與義的端緒,是與非的途徑,都紛雜錯亂,我怎麼能知曉它們之間的分別!"齧缺說:"你不了解利與害,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難道也不知曉利與害嗎?"王倪說:"進入物我兩忘境界的至人實在是神妙不測啊!林澤焚燒不能使他感到熱,黃河、漢水封凍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岩、狂風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驚。假如這樣,便可駕馭雲氣,騎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遊,死和生對於他自身都沒有變化,何況利與害這些微不足道的端緒呢!"【原文】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1]:"吾聞諸夫子[2],聖人不從事於務[3],不就利[4];不違害[5],不喜求,不緣道[6];無謂有謂[7],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8],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9]?"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10],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11],見卵而求時夜[12],見彈而求鴞炙[13]。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14],挾宇宙?為其脗合[15],置其滑涽[16],以隸相尊[17]。眾人役役[18],聖人愚芚[19],參萬歲而一成純[20]。萬物盡然[21],而以是相蘊[22]。"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23]!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24]!麗之姬[25],艾封人之子也[26]。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27],與王同筐床[28],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29]!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30]。方其夢也[31],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32]。君乎、牧乎,固哉[33]!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34]。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35]!"既使我與若辯矣[36],若勝我,我不若勝[37],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38]?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39],吾誰使正之[40]?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41]?化聲之相待[42],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43],因之以曼衍[44],所以窮年也[45]。"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46],振於無竟[47],故寓諸無竟[48]"。【注釋】[1]瞿鵲子、長梧子:杜撰的人名。[2]夫子:孔子,名丘,字仲尼,儒家創始人。[3]務:事,含有瑣細事務的意思。[4]就:趨赴,追求。[5]違:避開。[6]緣:因循。"不緣道"即不拘於道。[7]謂:說,言談。[8]孟浪:言語輕率不當。[9]奚若:何如,怎麼樣。[10]聽熒(yíng):疑惑不明。[11]大早:過早。計:考慮。[12]時夜:司夜,即報曉的雞。[13]鴞(xiāo):一種肉質鮮美的鳥,俗名斑鳩。炙:烤肉。[14]奚:這裡用同"盍",意思是"怎麼不"。旁(bàng):依傍。[15]脗:"吻"字的異體。[16]滑(gǔ):通作"汩",淆亂的意思。涽(hūn):亂。一說講作暗。[17]隸:奴僕,這裡指地位卑賤,與"尊"相對。[18]役役:馳鶩於是非之境,意思是一心忙於分辨所謂是與非。[19]芚(chūn):渾然無所覺察和識別的樣子。[20]參:糝糅。萬歲:年代久遠。"參萬歲"意思是糅合歷史的長久變異與沉浮。純:精粹不雜,指不為紛亂和差異所亂。[21]盡:皆、全。[22]以是:因此,因為這個緣故。蘊:積。[23]說(yuè):通"悅";喜悅。[24]惡死:討厭死亡。弱:年少。喪(sàng):喪失,這裡指流離失所。[25]麗:麗戎,春秋時的小國。姬:美女。"麗之姬"即麗姬,寵於晉獻公,素以美貌稱於世。[26]艾:地名。封人,封疆守土的人。子:女兒。[27]及:等到。[28]筐床:亦寫作"匡床",方正而又安適的床。[29]蘄(qí):祈,求的意思。[30]田:打獵。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畋"。"田獵"即畋獵。[31]方:正當。[32]竊竊然:明察的樣子。[33]牧:牧夫,用指所謂卑賤的人,與高貴的"君"相對。固:鄙陋。[34]吊(dì)詭:奇特、怪異。[35]旦暮:很短的時間,含有偶然的意思。[36]若:你,即說話人的對方瞿鵲子;"我"則為說話人長梧子。[37]不若勝:即不勝你。[38]而:你。[39]黮(dǎn)闇:昏暗不明的樣子。[40]誰使:使誰。[41]彼:這裡講作另外的什麼人。[42]化聲:變化的聲音,這裡指是非不同的言論。這一句及至"所以窮年也",計五句二十五字,舊本原在下段中部"然若果然也"之前,今據上下文意和多本校勘意見前移於此。[43]倪:分,"天倪"即天然的分際。[44]因:順應。曼衍:變化發展。[45]所以:這裡講作"用這樣的辦法來……"。窮:盡,終了。[46]年:概指生死。義:概指是非。[47]振:暢。竟:通"境";境界、境地。[48]寓:寄託。【譯文】瞿鵲子向長梧子問道:"我從孔夫子那裡聽到這樣的談論:聖人不從事瑣細的事務,不追逐私利,不迴避災害,不喜好貪求,不因循成規;沒說什麼又好像說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說,因而遨遊於世俗之外。孔夫子認為這些都是輕率不當的言論,而我卻認為是精妙之道的實踐和體現。先生你認為怎麼樣呢?"長梧子說:"這些話黃帝也會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麼能夠知曉呢!而且你也謀慮得太早,就好像見到雞蛋便想立即得到報曉的公雞,見到彈子便想立即獲取烤熟的斑鳩肉。我姑且給你胡亂說一說,你也就胡亂聽一聽。怎麼不依傍日月,懷藏宇宙?跟萬物吻合為一體,置各種混亂紛爭於不顧,把卑賤與尊貴都等同起來。人們總是一心忙於去爭辯是非,聖人卻好像十分愚昧無所覺察,糅合古往今來多少變異、沉浮,自身卻渾成一體不為紛雜錯異所困擾。萬物全都是這樣,而且因為這個緣故相互蘊積於渾樸而又精純的狀態之中。"我怎麼知道貪戀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麼知道厭惡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鄉而老大還不知回歸呢?麗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兒,晉國征伐麗戎時俘獲了她,她當時哭得淚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晉國進入王宮,跟晉侯同睡一床而寵為夫人,吃上美味珍饈,也就後悔當初不該那麼傷心地哭泣了。我又怎麼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後悔當初的求生呢?睡夢裡飲酒作樂的人,天亮醒來後很可能痛哭飲泣;睡夢中痛哭飲泣的人,天亮醒來後又可能在歡快地逐圍打獵。正當他在做夢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睡夢中還會卜問所做之夢的吉凶,醒來以後方知是在做夢。人在最為清醒的時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場大夢,而愚昧的人則自以為清醒,好像什麼都知曉什麼都明了。君尊牧卑,這種看法實在是淺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在做夢。上面講的這番話,它的名字可以叫作奇特和怪異。萬世之後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聖人,悟出上述一番話的道理,這恐怕也是偶而遇上的吧!"倘使我和你展開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那麼,你果真對,我果真錯嗎?我勝了你,你沒有勝我,我果真對,你果真錯嗎?難道我們兩人有誰是正確的,有誰是不正確的嗎?難道我們兩人都是正確的,或都是不正確的嗎?我和你都無從知道,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著蒙昧與晦暗,我們又能讓誰作出正確的裁定?讓觀點跟你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跟我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不同於我和你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不同於我和你,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麼能作出公正的評判!如此,那麼我和你跟大家都無從知道這一點,還等待別的什麼人呢?辯論中的不同言辭跟變化中的不同聲音一樣相互對立,就像沒有相互對立一樣,都不能相互作出公正的評判。用自然的分際來調和它,用無盡的變化來順應它,還是用這樣的辦法來了此一生吧。"什麼叫調和自然的分際呢?對的也就像是不對的,正確的也就像是不正確的。對的假如果真是對的,那麼對的不同於不對的,這就不須去爭辯;正確的假如果真是正確的,那麼正確的不同於不正確的,這也不須去爭辯。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達無窮無盡的境界,因此聖人總把自己寄託於無窮無盡的境域之中。"【原文】罔兩問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4]?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5]?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昔者莊周夢為胡蝶[6],栩栩然胡蝶也[7],自喻適志與[8]!不知周也。俄然覺[9],則蘧蘧然周也[10]。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11]。【注釋】[1]罔兩:影子之外的微陰。景:影子;這個意義後代寫作"影"。[2]曩(nǎng):以往,從前。[3]特:獨。操:操守。[4]待:依靠,憑藉。[5]蚹(fù):蛇肚腹下的橫鱗,蛇賴此行走。蜩:蟬。[6]胡蝶:亦作蜩蝶。[7]栩(xǔ)栩然:欣然自得的樣子。[8]喻:通作"愉",愉快。適志:合乎心意,心情愉快。[9]俄然:突然。[10]蘧(qú)蘧然:驚惶的樣子。[11]物化:事物自身的變化。根據本段文意,所謂變化即外物與自我的交合,推進一步,一切事物也都將渾而為一。【譯文】影子之外的微陰問影子:"先前你行走,現在又停下;以往你坐著,如今又站了起來。你怎麼沒有自己獨立的操守呢?"影子回答說:"我是有所依憑才這樣的嗎?我所依憑的東西又有所依憑才這樣的嗎?我所依憑的東西難道像蛇的蚹鱗和鳴蟬的翅膀嗎?我怎麼知道因為什麼緣故會是這樣?我又怎麼知道因為什麼緣故而不會是這樣?"過去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飛舞著的一隻蝴蝶,感到多麼愉快和愜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莊周。突然間醒起來,驚惶不定之間方知原來是我莊周。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呢?莊周與蝴蝶那必定是有區別的。這就可叫做物、我的交合與變化。《莊子·大宗師》【題解】「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誰夠得上稱作這樣的老師呢?那就是「道」。莊子認為自然和人是渾一的,人的生死變化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因而他主張清心寂神,離形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這就叫做「道」。全文可以分為九個部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謂真人」,虛擬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無人」、「無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於列星」,從描寫「真人」逐步轉為述說「道」,只有「真人」才能體察「道」,而「道」是「無為無形」而又永存的,因而體察「道」就必須「無人」、「無我」。這兩段是全文論述的主體。第三部分至「參寥聞之疑始」,討論體察「道」的方法和進程。第四部分至「蘧然覺」,說明人的死生存亡實為一體,無法逃避,因而應「安時而處順」。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進一步討論人的死和生,指出死和生都是「氣」的變化,是自然的現象,因而應「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只有這樣精神才會超脫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於寥天一」,說明人的軀體有了變化而人的精神卻不會死,安於自然、忘卻死亡,便進入「道」的境界而與自然合成一體。第七部分至「此所游已」,批判儒家的仁義和是非觀念,指出儒家的觀念是對人的精神摧殘。第八部分至「丘也請從而後也」,論述「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是進入「道」的境界的方法。餘下為第九部分,說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即非人為之力所安排。【原文】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①,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③,不雄成④,不謨士⑤。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⑥。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⑦,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⑧。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⑨,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⑩。其耆欲深者(11),其天機淺(12)。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13),其入不距(14);翛然而往(15),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16),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17),其容寂,其顙(18);凄然似秋,煖然似春(19),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20)。故聖人之用兵也(21),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22),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23),非仁也;天時(24),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25),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26)。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27),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28),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29),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30),張乎其虛而不華也(31);邴邴乎其似喜乎(32),崔乎其不得已乎(33)!滀乎進我色也(34),與乎止我德也(35);厲乎其似世乎(36)!謷乎其未可制也(37);連乎其似好閉也(38),悗乎忘其言也(39)。以刑為體(40),以禮為翼,以知為時(41),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42);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43),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注釋】①有所待:有所依憑。莊子認為人們的認識和了解都離不開認識、了解的對象。當:恰當、正確。②特:但,不過。③逆:針對,對付。④雄成:雄據自己的成績,即憑藉自己取得的成績而傲視他人、凌駕他人。⑤謨:圖謀、算計。土:通作「事」。一說「士」當就字面講,「謨士」則講作採用不正當手段謀取士人的信賴。⑥當:恰巧、正好。自得:自以為得意。⑦濡(rú):沾濕。⑧假:通作「格」,至、達到的意思。⑨踵:腳根。「息以踵」言氣息深沉,發自根本。⑩嗌(ài):咽喉閉塞。「嗌言」是說言語吞吐像堵在喉頭似的。哇(wā):象聲詞,形容聲音靡曼。(11)耆:嗜好;這個意思後代寫作「嗜」。(12)天機:天生的神智。(13)「出」這裡指出生於世,與下句「入」指死亡相對為文。以下的「往」和「來」也是指人的死和生。:「欣」字的異體,高興的意思。(14)距:通作「拒」,拒絕、迴避的意思。(15)翛(xiāo)然:無拘束,自由自在的樣子。(16)揖:當為「損」字之訛,損害的意思。(17)志:疑為「忘」字之誤;「心忘」意思是心裡空靈,忘掉自己的周圍。(18)顙(sāng):額。(19)煖(xuān):同「煊」,溫暖的意思。(20)宜:合適、相稱。(21)本自然段(從「故聖人之用兵也」至「而不自適其適者也」)聞一多先生認為文意與上下不能一貫而自成片斷,疑係錯簡。以備參考。(22)利澤:利益和恩澤。(23)親:這裡指偏愛。莊子主張至人無親,任理自存,因而有了偏愛就算不上是「仁」。(24)天時:選擇時機。(25)行名:做事為取名聲。一說「行」讀(xìng),是品行的意思,「行名失己」即品行和名聲不符而失去本真。(26)役:役使、驅遣。(27)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皆人名,傳說中遠古時代(唐堯、夏禹、商湯時代)的賢人,有的為不願接受天下,有的為忠諫不被採納,或投水而死,或餓死,或被殺害。(28)適:安適,舒暢。(29)狀:外部的表情和神態。義(é):通作「峨」(亦寫作「峩」),高的意思。朋(bēng):通作「崩」,崩壞的意思。「義而不朋」意思是嵬峨而不矜持。一說「義」(yì)講作「宜」,指與人相處隨物而宜;「朋」講作「朋黨」,指與人交往卻不結成朋黨。姑備參考。(30)與乎:容與,態度自然安閑的樣子。觚(gū):特立超群。堅:這裡是固執的意思。(31)張乎:廣大的樣子,這裡指內心寬宏、開闊。華:浮華。(32)邴(bing)邴:欣喜的樣子。有的本子只有一個「邴」字。(33)崔乎:開始行動的樣子。(34)滀(chù)乎:本指水之停聚貌,這裡引伸形容人的容顏和悅而有光澤。(35)與:交往,待人接物。止:歸;「止我德」是說德性高雅寬和讓人歸依。(36)厲:疑為「廣」字之誤,言精神博大好像包容了世界。一說「世」乃「泰」字之通假,大的意思。(37)謷(áo)乎:高放自得的樣子。制:限止。(38)連乎:綿邈深遠的樣子。(39)悗(mèn)乎:心不在焉的樣子。(40)「以刑為體」至「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十三句,所述內容不似莊子的思想和主張,跟上下文內容也不連貫,嵌在這裡前後很不好串通,有待進一步校勘、考訂。(41)為時:等待時機。(42)綽乎:寬大的樣子。(43)徒:徒屬,這裡是同類的意思。【譯文】知道自然的作為,並且了解人的作為,這就達到了認識的極點。知道自然的作為,是懂得事物出於自然;了解人的作為,是用他智慧所通曉的知識哺育、薰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曉的知識,直至自然死亡而不中途夭折,這恐怕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了。雖然這樣,還是存在憂患。人們的知識一定要有所依憑方才能認定是否恰當,而認識的對象卻是不穩定的。怎麼知道我所說的本於自然的東西不是出於人為呢,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人為的東西又不是出於自然呢?況且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麼叫做「真人」呢?古時候的「真人」,不倚眾凌寡,不自恃成功雄踞他人,也不圖謀瑣事。像這樣的人,錯過了時機不後悔,趕上了機遇不得意。象這樣的人,登上高處不顫慄,下到水裡不會沾濕,進入火中不覺灼熱。這隻有智慧能通達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這樣。古時候的「真人」,他睡覺時不做夢,他醒來時不憂愁,他吃東西時不求甘美,他呼吸時氣息深沉。「真人」呼吸憑藉的是著地的腳根,而一般人呼吸則靠的只是喉嚨。被人屈服時,言語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語。那些嗜好和慾望太深的人,他們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淺。古時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悅生存,也不懂得厭惡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辭;無拘無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來了罷了。不忘記自己從哪兒來,也不尋求自己往哪兒去,承受什麼際遇都歡歡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損害大道,也不用人為的因素去幫助自然。這就叫「真人」。像這樣的人,他的內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的容顏淡漠安閑,他的面額質樸端嚴;冷肅得像秋天,溫暖得像春天,高興或憤怒跟四時更替一樣自然無飾,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稱而沒有誰能探測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諦。所以古代聖人使用武力,滅掉敵國卻不失掉敵國的民心;利益和恩澤廣施於萬世,卻不是為了偏愛什麼人。樂於交往取悅外物的人,不是聖人;有偏愛就算不上是「仁」;伺機行事,不是賢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輔,算不上是君子;辦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識之士;喪失身軀卻與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這樣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適世人的人所安適,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適的人。古時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卻又無所承受;態度安閑自然、特立超群而不執著頑固,襟懷寬闊虛空而不浮華;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興,一舉一動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顏和悅令人喜歡接近,與人交往德性寬和讓人樂于歸依;氣度博大像是寬廣的世界!高放自得從不受什麼限制,綿邈深遠好像喜歡封閉自己,心不在焉的樣子又好像忘記了要說的話。把刑律當作主體,把禮儀當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用道德來遵循規律。把刑律當作主體的人,那麼殺了人也是寬厚仁慈的;把禮儀當作羽翼的人,用禮儀的教誨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的人,是因為對各種事情出於不得已;用道德來遵循規律,就像是說大凡有腳的人就能夠登上山丘,而人們卻真以為是勤於行走的人。所以說人們所喜好的是渾然為一的,人們不喜好的也是渾然為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是渾一的,那些不同一的東西也是渾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跟自然同類,那些不同一的東西跟人同類。自然與人不可能相互對立而相互超越,具有這種認識的人就叫做「真人」。【原文】死生,命也①,其有夜旦之常②,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③,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④!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⑤,而身猶死之⑥,而況其真乎⑦!泉涸⑧,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⑨,相以沫⑩,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11)。夫大塊載我以形(12),勞我以生,佚我以老(13),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夫藏舟於壑(14),藏山於澤(15),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16)。藏小大有宜(17),猶有所遯(18)。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19)。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20),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21)?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22),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23)!夫道,有情有信(24),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25),可得而不可見(26);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27),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28),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29),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30),以挈天地(31);伏戲氏得之(32),以襲氣母(33);維斗得之(34),終古不忒(35);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36),以襲崑崙;馮夷得之(37),以游大川;肩吾得之(38),以處大山;黃帝得之(39),以登雲天;顓頊得之(40),以處玄宮;禺強得之(41),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42),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43);傅說得之(44),以相武丁,奄有天下(45),乘東維(46),騎箕尾(47),而比於列星。【注釋】①命:這裡指不可避免的、非人為的作用。②常:常規,恆久不易或變化的規律。③與:參與,干預。④卓:特立,高超;這裡實指「道」。⑤愈:勝,超過。⑥死之:這裡講作「為之而死」,即為國君而獻身。⑦真:這裡指的是「道」。一說即上段之「真人」。姑備參考。⑧涸(hé):水干。⑨呴(xū):張口出氣。⑩(rǔ):同「濡」,一本亦作「濡」,沾濕的意思。沫:唾沫,即口水。(11)化:這裡是熔解、混同的意思。(12)大塊:大地;這裡可以理解為大自然。(13)佚(yì):通作「逸」,閑逸的意思。(14)壑(hè):深深的山谷。(15)山(shàn):通作「汕」,捕魚的用具。舊注就字面講。(16)昧:通作「寐」,睡著的意思。一說「昧」當如字面講,昧者」即愚昧的人。(17)藏小大:即「藏小於大」。宜:合適,適宜。(18)遯(dùn):「遁」字的異體,逃脫、丟失的意思。(19)恆:常有、固有的意思。(20)犯:承受。一說通作「范」,模子的意思。(21)勝(shēng):禁得起。(22)妖:或作「夭」,根據上下文意判斷,這裡應是少小的意思,與「老」字互文。(23)系:關聯、連綴。一:全;「一化」即所有的變化。待:依靠、憑藉。「所系」、「所待」這裡都是指所謂「道」,莊子認為一切事物、一切變化都離不開「道」,因而人們應當效法它,「宗」之為「師」。(24)情、信:真實、確鑿可信。(25)傳:傳遞、感染、感受的意思。(26)得:這裡是體會、領悟的意思。(27)神:這裡是引出、產生的意思。(28)太極:派生萬物的本原,即宇宙的初始。先:據上下文理和用詞對應的情況看,「先」字當作「上」字,這樣「太極之上」對應下句「六極之下」,且不與「先天地」一句重複。(29)六極:即六合。(30)狶(xī)韋氏:傳說中的遠古時代的帝王。(31)挈(qiè):提挈,含有統領、駕馭的含意。(32)伏戲氏:即伏羲氏,傳說中的古代帝王。(33)襲:入。一說講作「合」。氣母:元氣之母,即古人心目中宇宙萬物初始的物質。(34)維斗:北斗星。(35)忒(tè):差錯。(36)堪壞(pēi):傳說中人面獸身的昆崙山神。(37)馮夷:傳說中的河神。(38)肩吾:傳說中的泰山之神。(39)黃帝:即軒轅氏,傳說中的古代帝王,中原各族的始祖。(40)顓頊(zhuānxū):傳說為黃帝之孫,即帝高陽。玄:黑。顓頊又稱玄帝,即北方之帝,「玄」為黑色,為北方之色,所以下句說「處玄宮」。(41)禺強:傳說中人面鳥身的北海之神。(42)西王母:古代神話中的女神,居於少廣山。(43)「五伯」舊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韋,周伯齊桓、晉文。(44)傅說(yuè):殷商時代的賢才,輔佐高宗武丁,成為武丁的相。傳說傅說死後成了星精,故下句有「乘東維、騎箕尾」之說。(45)奄:覆蓋、包括。(16)東維: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間。(47)箕、尾:星名,為二十八宿中的兩個星座。【譯文】死和生均非人為之力所能安排,猶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樣永恆地變化,完全出於自然。有些事情人是不可能參與和干預的,這都是事物自身變化的實情。人們總是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終身愛戴它,何況那特立高超的「道」呢!人們還總認為國君是一定超越自己的,而且終身願為國君效死,又何況應該宗為大師的「道」呢?泉水乾涸了,魚兒困在陸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氣來取得一點濕氣,以唾沫相互潤濕,不如將過去江湖裡的生活徹底忘記。與其讚譽唐堯的聖明而非議夏桀的暴虐,不如把他們都忘掉而融化混同於「道」。大地把我的形體托載,並且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閑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將船兒藏在大山溝里,將漁具藏在深水裡,可以說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裡有個大力士把它們連同山谷和河澤一塊兒背著跑了,睡夢中的人們還一點兒也不知道。將小東西藏在大東西里是適宜的,不過還是會有丟失。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而不會丟失,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實之情。人們只要承受了人的形體便十分欣喜,至於像人的形體的情況,在萬千變化中從不曾有過窮盡,那快樂之情難道還能夠加以計算嗎?所以聖人將生活在各種事物都不會丟失的環境里而與萬物共存亡。以少為善以老為善,以始為善以終為善,人們尚且加以效法,又何況那萬物所聯綴、各種變化所依託的「道」呢!「道」是真實而又確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無為和無形的;「道」可以感知卻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悟卻不可以面見;「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還未出現天地的遠古時代「道」就已經存在;它引出鬼帝,產生天地;它在太極之上卻並不算高,它在六極之下不算深,它先於天地存在還不算久,它長於上古還不算老。狶韋氏得到它,用來統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合元氣;北斗星得到它,永遠不會改變方位;太陽和月亮得到它,永遠不停息地運行;堪壞得到它,用來入主昆崙山;馮夷得到它,用來巡遊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來駐守泰山;黃帝得到它,用來登上雲天;顓頊得到它,用來居處玄宮;禹強得到它,用來立足北極;西王母得到它,用來坐陣少廣山。沒有人能知道它的開始,也沒有人能知道它的終結。彭祖得到它,從遠古的有虞時代一直活到五伯時代;傅說得到它,用來輔佐武丁,統轄整個天下,乘駕東維星,騎坐箕宿和尾宿,而永遠排列在星神的行列里。【原文】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②,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③!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④,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⑤!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⑥,參日而後能外天下⑦;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⑧;朝徹,而後能見獨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⑩,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11),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12)。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13)。」【注釋】①南伯子葵、女偊(yǔ):均為人名。舊注曾疑「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②孺子:幼兒,孩童。③惡(wū)這裡是批駁、否定對方的言詞,義同「不」。④卜梁倚:人名:聖人之道:指虛淡內凝的心境。聖人之才:指明敏的、外用的才質。⑤庶幾:也許、大概。⑥守:持守,修守,這裡指內心凝寂,善於自持而不容懈怠。⑦參:三。外:遺忘。「外」是相對於「內」的,思想上、精神上既然能凝寂虛空,身外之物,包括天地、死生都好像虛妄而不存在,故有以天下為外,以物為外,以生為外的說法。⑧朝徹:「朝」指朝陽,「徹」指明徹,這裡用早晨太陽初升時的清新明徹,喻指物我皆忘的凝寂空靈的心境。⑨獨:莊子哲學體系中的又一重要概念,指不受任何事物影響,也不對任何事物有所依待。能夠獨立而無所依待的就只有所謂的「道」,故這句中的「獨」實際指的就是「道」。⑩殺:滅除,含有摒棄、忘卻之意。「殺生者」與下句「生生者」相對為文,分別指忘卻生存和眷戀人世的人。(11)將:送。(12)攖(yīng):擾亂,「攖寧」意思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紛擾,保持心境的寧靜。這是莊子所倡導的極高的修養境界,能夠做到這一點也就得到了「道」,所以下一句說「攖而後成」。(13)「副墨」、「洛誦」、「瞻明」、「聶許」、「需役」、「於(wū)謳(ōu)」、「玄冥」、「參寥」、「疑始」等,均為假託的寓言人物之名。曾有人就這些人名的用字作過推敲,揣度其間還含有某些特殊的寓意,但均不能確考。大體是,「副墨」指文字,「洛誦」指背誦,「瞻明」指目視明晰,「聶許」指附耳私語,「需役」指勤行不怠,「於謳」指吟詠領會,「玄冥」指深遠虛寂,「參寥」指高曠寥遠,「疑始」指迷茫而無所本。【譯文】南伯子葵向女偊問道:「你的歲數已經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顏卻像孩童,這是什麼緣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習嗎?」女偊回答說:「不!怎麼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學習"道』的人。卜梁倚有聖人明敏的才氣卻沒有聖人虛淡的心境,我有聖人虛淡的心境卻沒有聖人明敏的才氣,我想用虛淡的心境來教導他,恐怕他果真能成為聖人哩!然而卻不是這樣,把聖人虛淡的心境傳告具有聖人才氣的人,應是很容易的。我還是持守著並告訴他,三天之後便能遺忘天下,既已遺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七天之後能遺忘萬物;既已遺忘外物,我又凝寂持守,九天之後便能遺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遺忘存在的生命,而後心境便能如朝陽一般清新明徹;能夠心境如朝陽般清新明徹,而後就能夠感受那絕無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後就能超越古今的時限;既已能夠超越古今的時限,而後便進入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的境界。摒除了生也就沒有死,留戀於生也就不存在生。作為事物,"道』無不有所送,也無不有所迎;無不有所毀,也無不有所成,這就叫做"攖寧』。攖寧,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紛擾,而後保持心境的寧靜。」南伯子葵又問:「你偏偏是怎麼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說:「我從副墨(文字)的兒子那裡聽到的,副墨的兒子從洛誦(背誦)的孫子那裡聽到的,洛誦的孫子從瞻明(目視明晰)那裡聽到的,瞻明從聶許(附耳私語)那裡聽到的,聶許從需役(勤行不怠)那裡聽到的,需役從於謳(吟詠領會)那裡聽到的,於謳從玄冥(深遠虛寂)那裡聽到的,玄冥從參寥(高曠寥遠)那裡聽到的,參寥從疑始(迷茫而無所本)那裡聽到的。」【原文】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①:「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③,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④。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⑤!曲僂發背⑥,上有五管⑦,頤隱於齊⑧,肩高於頂,句贅指天⑨。」陰陽之氣有沴⑩,其心閑而無事,跰而鑑於井(11),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12)?」曰:「亡(13),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14),予因以求時夜(15);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16)。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17)!且夫得者(18),時也(19),失者,順也(20);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21),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22),其妻子環而泣之(23)。子犁往問之,曰:「叱(24)!避!無怛化(25)!」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26),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27),不翅於父母(28);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29),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30),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31)。今一犯人之形(32),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33),蘧然覺(34)。【注釋】①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寓言故事中假託虛構的人名。②尻(kāo):脊骨最下端,也乏指臀部。③莫逆於心:內心相契,心照不宣。④問:拜訪、問候。⑤拘拘:曲屈不伸的樣子。⑥曲僂(lóu):彎腰。發背:背骨外露。⑦五管:五髒的穴口。⑧頤(yí):下巴。齊:肚臍,這個意思後代寫作「臍」。⑨句(gōu)贅:頸椎隆起狀如贅瘤。⑩沴(lì):陽陽之氣不和而生出的災害。(11)跰(piánxiān):蹣跚,行步傾倒不穩的樣子。(12)惡(wù):厭惡。(13)亡:通作「無」,「沒有」的意思。(14)浸:漸漸。假:假令。(15)時夜:司夜,即報曉的公雞。(16)鴞(xiāo):斑鳩。炙(zhì):烤熟的肉。「鴞炙」即烤熟的斑鳩肉。(17)更(gēng):更換。駕:這裡指車駕坐騎。(18)得:指得到生命,與下句的「失」表示死亡相對應,「得」、「失」也即生、死。(19)時:適時。(20)順:指順應了規律。(21)縣(xuán):懸掛。「縣解」即解脫倒懸。莊子認為人不能超脫物外,就像倒懸人一樣其苦不堪,而超脫於物外則像解脫了束縛,七情六慾也就不再成為負擔。(22)喘喘然:氣息急促的樣子。(23)妻子:妻子兒女。環:繞。(24)叱:呵叱之聲。(25)怛(dá):驚擾。化:變化,這裡指人之將死。(26)為:這裡是改變、造就的意思。(27)陰陽:這裡指整個自然變化。(28)翅:這裡講作「啻」,「不翅」就是不啻。(29)冶:熔煉金屬;「大冶」指熔煉金屬高超的工匠。金:金屬。(30)踴躍:躍起。鏌鋣:亦作「莫邪」,寶劍名。相傳春秋時代幹將、莫邪夫婦兩人為楚王鑄劍,三年劍成,雄劍取名為「幹將」,雌劍取名為「莫邪」。(31)祥:善。(32)犯:遇,承受。(33)成然:安閑熟睡的樣子。寐:睡著,這裡實指死亡。(34)蘧(qú)然:驚喜的樣子。覺:睡醒,這裡喻指生還。【譯文】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在一塊擺談說:「誰能夠把無當作頭,把生當作脊柱,把死當作尻尾,誰能夠通曉生死存亡渾為一體的道理,我們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個人都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契卻不說話,於是相互交往成為朋友。不久子輿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輿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樣子!腰彎背駝,五臟穴口朝上,下巴隱藏在肚臍之下,肩部高過頭頂,彎曲的頸椎形如贅瘤朝天隆起」。陰陽二氣不和釀成如此災害,可是子輿的心裡卻十分閑逸好像沒有生病似的,蹣跚地來到井邊對著井水照看自己,說:「哎呀,造物者竟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子祀說:「你討厭這曲屈不伸的樣子嗎?」子輿回答:「沒有,我怎麼會討厭這副樣子!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便用它來報曉;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右臂變成彈弓,我便用它來打斑鳩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變化成為車輪,把我的精神變化成駿馬,我就用來乘坐,難道還要更換別的車馬嗎?至於生命的獲得,是因為適時,生命的喪失,是因為順應;安於適時而處之順應,悲哀和歡樂都不會侵入心房。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解脫了倒懸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脫的原因,則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縛。況且事物的變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經很久很久,我又怎麼能厭惡自己現在的變化呢?」不久子來也生了病,氣息急促將要死去,他的妻子兒女圍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說:「嘿,走開!不要驚擾他由生而死的變化!」子犁靠著門跟子來說話:「偉大啊,造物者!又將把你變成什麼,把你送到何方?把你變化成老鼠的肝臟嗎?把你變化成蟲蟻的臂膀嗎?」子來說:「父母對於子女,無論東西南北,他們都只能聽從吩咐調遣。自然的變化對於人,則不啻於父母;它使我靠攏死亡而我卻不聽從,那麼我就太蠻橫了,而它有什麼過錯呢!大地把我的形體托載,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閑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現在如果有一個高超的冶煉工匠鑄造金屬器皿,金屬熔解後躍起說"我將必須成為良劍莫邪』,冶煉工匠必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金屬。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說"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會認為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個渾一的天地當作大熔爐,把造物者當作高超的冶煉工匠,用什麼方法來驅遣我而不可以呢?」於是安閑熟睡似的離開人世,又好像驚喜地醒過來而回到人間。【原文】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①,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②,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③,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④。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⑤!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⑥,而我猶為人猗⑦!」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⑧,而外其形骸⑨,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⑩。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11);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12)。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13),而游乎天地之一氣(14)。彼以生為附贅縣疣(15),以死為決潰癰(16),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17),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18),逍遙乎無為之業(19)。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20),以觀眾人之耳目哉(21)!」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22)?」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25);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26)。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27)。」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2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注釋】①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莊子假託的人名。本句的「友」字可能是「語」字之誤;作「相與語」講前後語意均能串通。②撓挑:循環升登。無極:這裡指沒有窮盡的太空。③莫然有間(jiàn):頃刻之間。一說「莫然」即「漠然」,指相交淡漠。姑備參考。④侍事:幫助辦理喪事。⑤嗟來:猶如「嗟乎」。⑥而:你。反:返回。真:本真。「反其真」意思就是返歸自然。⑦猗(yī):表示感嘆語氣。⑧修行:培養自己的德行。⑨外其形骸:以其形骸為外,把自身的形骸置之度外,意思是不把死亡當作一件大事。⑩命:名,稱述。(11)方:方域,指人類生活的空間。(12)陋:淺薄,見識不廣。(13)人:偶;「為人」即相互做為伴侶。(14)一氣:元氣。(15)縣(xuán):懸。疣(yóu):這裡義同「瘤」。「附贅縣疣」喻指多餘的東西。(16)(huàn)、癰(yōng):均為毒瘡。「決潰癰」指毒瘡化濃而破潰。(17)假:憑藉。(18)芒然:即茫然。塵垢:這裡喻指人世。(19)無為之業:無所作為的境界。(20)憒憒(kuì)然:煩亂的樣子。(21)觀:顯示。(22)方:方術,準則。(23)戮:刑戮。「天之戮民」意思是受到自然懲罰的人,即擺脫不了方內束縛的人。(24)造:往,適。(25)給:足。「養給」即給養充裕。(26)生:通作「性」,「生定」即性情平靜安適。一說「定」字為「足」字之誤,「生定」則是心性自足之意。(27)畸(jī)人:即奇異的人,這裡指不合於世俗的人。(28)侔(móu):齊同。【譯文】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在一起談話:「誰能夠相互交往於無心交往之中,相互有所幫助卻像沒有幫助一樣?誰能登上高天巡遊霧裡,循環升登於無窮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遠沒有終結和窮盡?」三人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印於是相互結成好友。過不多久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貢前去幫助料理喪事。孟子反和子琴張卻一個在編曲,一個在彈琴,相互應和著唱歌:「哎呀,子桑戶啊!哎呀,子桑戶啊!你已經返歸本真,可是我們還成為活著的人而托載形骸呀!」子貢聽了快步走到他們近前,說:「我冒昧地請教,對著死人的屍體唱歌,這合乎禮儀嗎?」二人相視笑了笑,不屑地說:「這種人怎麼會懂得"禮』的真實含意!」子貢回來後把見到的情況告訴給孔子,說:「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養而無有禮儀,把自身的形骸置於度外,面對著死屍還要唱歌,容顏和臉色一點也不改變,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用來稱述他們。他們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呢?」孔子說:「他們都是些擺脫禮儀約束而逍遙於人世之外的人,我卻是生活在具體的世俗環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內彼此不相干涉,可是我卻讓你前去弔唁,我實在是淺薄呀!他們正跟造物者結為伴侶,而逍遙於天地渾一的元氣之中。他們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贅瘤一樣多餘,他們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癰化膿後的潰破,像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顧及死生優劣的存在!憑藉於各各不同的物類,但最終寄託於同一的整體;忘掉了體內的肝膽,也忘掉了體外的耳目;無盡地反覆著終結和開始,但從不知道它們的頭緒;茫茫然彷徨於人世之外,逍遙自在地生活在無所作為的環境中。他們又怎麼會煩亂地去炮製世俗的禮儀,而故意炫耀於眾人的耳目之前呢!」子貢說:「如此,那麼先生將遵循什麼準則呢?」孔子說:「我孔丘,乃是蒼天所懲罰的罪人。即使這樣,我仍將跟你們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無尚的"道』。子貢問:「請問追求"道』的方法。」孔子回答:「魚爭相投水,人爭相求道。爭相投水的魚,掘地成池便給養充裕;爭相求道的人,漠然無所作為便心性平適。所以說,魚相忘於江湖裡,人相忘於道術中」。子貢說:「再冒昧地請教"畸人』的問題」。孔子回答:「所謂"畸人』,就是不同於世俗而又等同於自然的人。所以說,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原文】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①,其母死,哭泣無涕②,中心不戚③,居喪不哀。無是三者④,以善處喪蓋魯國⑤。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⑥?回壹怪之⑦。」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⑧。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⑨。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⑩,不知就後;若化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12),有旦宅而無情死(13)。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15),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16),獻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於寥天一(19)。」【注釋】①孟孫才:人名,複姓孟孫。②涕:淚水。③中心:心中。戚:悲痛。④三者:指上述「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的三種表現。⑤蓋:覆。⑥固:竟,難道。⑦壹:實在,確實。⑧進:勝,超過。⑨夫:這裡代指孟孫才。⑩就:趨近,追求。先:這裡實指「生」,與下句「後」字實指「死」相應。(11)若:順。「若化」即順應自然變化。(12)駭形:指人死之後形體必有驚人的改變。心:精神,「損心」指情緒悲哀損傷心神。(13)旦:日新,朝夕改變的意思。宅:這裡喻指精神的寓所,即人的軀體。情死:真實的死亡。(14)乃:通作「爾」,如此的意思。(15)厲:通作「戾」,至、往的意思,這裡實指鳥的飛翔。(16)造:達到。適:快意。(17)獻:發。一說「獻」通作「戲」,「獻笑」亦即戲笑。排:排解,消泄。(18)安排:安於自然的推移。去化:忘卻死亡的變化。(19)寥:寂寥,虛空。【譯文】顏回請教孔子說:「孟孫才這個人,他的母親死了,哭泣時沒有一滴眼淚,心中不覺悲傷,居喪時也不哀痛。這三個方面沒有任何悲哀的表現,可是卻因善於處理喪事而名揚魯國。難道真會有無其實而有其名的情況嗎?顏回實在覺得奇怪。」孔子說:「孟孫才處理喪事的作法確實是盡善盡美了,大大超過了懂得喪葬禮儀的人。人們總希望從簡治喪卻不能辦到,而孟孫才已經做到從簡辦理喪事了。孟孫才不過問人因為什麼而生,也不去探尋人因為什麼而死;不知道趨赴生,也不知道靠攏死;他順應自然的變化而成為他應該變成的物類,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曉的變化!況且即將出現變化,怎麼知道不變化呢?即將不再發生變化,又怎麼知道已經有了變化呢!只有我和你呀,才是做夢似的沒有一點兒覺醒的人呢!那些死去了的人驚擾了自身形骸卻無損於他們的精神,猶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變卻並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唯獨孟孫才覺醒,人們哭他也跟著哭,這就是他如此居喪的原因。況且人們交往總藉助形骸而稱述自我,又怎麼知道我所稱述的軀體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夢中變成鳥便振翅直飛藍天,你夢中變成魚便搖尾潛入深淵。不知道今天我們說話的人,算是醒悟的人呢,還是做夢的人呢?心境快適卻來不及笑出聲音,表露快意發出笑聲卻來不及排解和消泄,安於自然的推移而且忘卻死亡的變化,於是就進入到寂寥虛空的自然而渾然成為一體。」【原文】意而子見許由①。許由曰:「堯何以資汝②?」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③』。」許由曰:「而奚來為軹④?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⑤,而劓汝以是非矣⑥,汝將何以游夫遙盪姿睢轉徙之塗乎⑦?」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⑧。」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⑨,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⑩。」意而子曰:「夫無庄之失其美(11),據梁之失其力(12),黃帝之亡其知(13),皆在爐捶之間耳(14)。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16)?」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17)!吾師乎!澤及萬世而不為仁(18),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注釋】①意而子:虛擬的人名。②資:給予。③躬服:親身實踐,身體力行。④而:你。軹(zhi):同「只」,句末語氣詞用法。⑤黥(qíng):古代的一種刑法,用刀在受刑人的額上刺刻,而後以墨塗之。⑥劓(yì):古代的一種刑法,割去了受刑人的鼻子。⑦遙盪:逍遙放蕩。恣睢:放任不拘。轉徙:輾轉變化。塗:通作「途」,道路的意思。⑧藩:籬笆,這裡喻指受到一定約束的境域。⑨與:讚許、賞鑒。下句同此解。⑩瞽(gǔ):瞎眼。一般地說,「盲者」、「瞽者」都指瞎子,細分之,「盲」指有眼無珠,「瞽」指眼瞎而無視力。黼(fǔ)黻(fú):古代禮服上綉制的花紋。(11)無庄:虛構的古代美人之名,寓含不裝飾的意思。傳說她聞道之後不再裝飾而自忘其美。(12)據梁:虛構的古代勇夫之名,寓含強梁之意。(13)亡:丟失,忘卻。(14)爐捶:冶煉鍛打,這裡喻指得到「道」的薰陶而回歸本真。(15)息:養息。(16)乘:載。成:備。「乘成」的意思就是,托載精神的身軀不再殘缺。(17)師:這裡實指「道」。(18)澤:恩澤。【譯文】意而子拜訪許由。許由說:「堯把什麼東西給予了你?」意而子說:「堯對我說:"你一定得親身實踐仁義並明白無誤地闡明是非』」。許由說:「你怎麼還要來我這裡呢?堯已經用"仁義』在你的額上刻下了印記,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將憑藉什麼游處於逍遙放蕩、縱任不拘、輾轉變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說:「雖然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游處於如此的境域。」許由說:「不對。有眼無珠的盲人沒法跟他觀賞佼好的眉目和容顏,瞎子沒法跟他賞鑒禮服上各種不同顏色的花紋。」意而子說:「無庄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麗,據梁不再逞強忘掉自己的勇力,黃帝聞"道』之後忘掉自己的智慧,他們都因為經過了"道』的冶煉和鍛打。怎麼知道那造物者不會養息我受黥刑的傷痕和補全我受劓刑所殘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載精神的身軀而跟隨先生呢?」許由說:「唉!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還是給你說個大概吧。"道』是我偉大的宗師啊!我偉大的宗師啊!把萬物碎成粉末不是為了某種道義,把恩澤施於萬世不是出於仁義,長於上古不算老,回天載地、雕創眾物之形也不算技巧。這就進入"道』的境界了。」【原文】顏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②。」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③。」仲尼蹴然曰④:「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⑤,黜聰明⑥,離形去知⑦,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⑧,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注釋】①益:多,增加,進步。②從整段文意推測,「仁義」當與後面的「禮樂」互換,忘掉「禮樂」進一步才可能是忘掉「仁義」,但譯文仍從舊述。③坐忘:端坐靜心而物我兩忘。④蹴(cù)然:驚奇不安的樣子。⑤墮:毀廢。⑥黜:退除。⑦去:拋棄。⑧無常:不執滯於常理。【譯文】顏回說:「我進步了。」孔子問道:「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麼?」顏回說:「我已經忘卻仁義了。」孔子說:「好哇,不過還不夠。」過了幾天顏回再次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孔子問:「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麼?」顏回說:「我忘卻禮樂了。」孔子說:「好哇,不過還不夠。」過了幾天顏回又再次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孔子問:「你的進步指的是什麼?」顏回說:「我"坐忘』了」。孔子驚奇不安地問:「什麼叫"坐忘』?」顏回答道:「毀廢了強健的肢體,退除了靈敏的聽覺和清晰的視力,脫離了身軀並拋棄了智慧,從而與大道渾同相通為一體,這就叫靜坐心空物我兩忘的"坐忘』。」孔子說:「與萬物同一就沒有偏好,順應變化就不執滯常理。你果真成了賢人啊!我作為老師也希望能跟隨學習而步你的後塵。」【原文】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①。子輿曰:「子桑殆病矣②!」裹飯而往食之③。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④:「父邪?母邪?天乎?人乎⑤?」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⑥。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注釋】①霖:陰雨三日以上。「霖雨」即連綿不斷地下雨。②殆:恐怕,大概。病:睏乏潦倒。③裹飯:用東西包著飯食。食之:給他吃。「食」字舊讀去聲。④鼓琴:彈琴。⑤以上四句,均為子桑探問自己的睏乏是由誰造成的。⑥任:堪。「不任其聲」是說聲音衰微,禁不住內心感情的表達。趨:急促。「趨舉其詩」是說急促地吐露出歌詞。【譯文】子輿和子桑是好朋友,連綿的陰雨下了十日,子輿說:「子桑恐怕已經睏乏而餓倒。」便包著飯食前去給他吃。來到子桑門前,就聽見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還彈著琴:「是父親呢?還是母親呢?是天呢?還是人呢?」聲音微弱好像禁不住感情的表達,急促地吐露著歌詞。子輿走進屋子說:「你歌唱的詩詞,為什麼象這樣?」子桑回答說:「我在探尋使我達到如此極度睏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沒有找到。父母難道會希望我貧困嗎?蒼天沒有偏私地覆蓋著整個大地,大地沒有偏私地托載著所有生靈,天地難道會單單讓我貧困嗎?尋找使我貧困的東西可是我沒能找到。然而已經達到如此極度的睏乏,還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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