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張藝謀 悼「恩師」吳天明:斯人宛在高山仰止
3月8日,中國文聯黨組書記趙實(左三)、著名導演張藝謀(左一)和馮小剛(左四)等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出席吳天明追悼會。當日,導演吳天明追悼會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舉行。吳天明祖籍山東,出生在陝西三原,1960年考入西影演員培訓班,1976年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進修班。回廠後,擔任助理導演和副導演3年。他曾拍攝過《老井》《人生》等經典影片,是原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3月4日,吳天明因心肌梗塞在家中過世,享年75歲。新華社記者 吳凱翔 攝新華網北京3月8日電(記者閔捷、周舟)3月6日晚上10時,夜幕下的北京漸漸恢復了平靜,而在城北的北太平庄北影廠周邊電影人聚集的地區,一天的工作還遠沒有結束。記者在一家工作室二樓的小會客廳里,採訪了久未露面的著名導演張藝謀。4日因心肌梗塞去世的重量級導演吳天明,被稱為「第四代導演的旗幟」「第五代導演的教父」,這位影壇巨匠的猝然去世,在中國電影圈引起極大震動。業界認為,這位鐵骨錚錚的影界硬漢的離世,帶走了一個時代。作為吳天明提攜、任用並給予大力支持的第五代導演張藝謀,第一時間在微博上發文悼念。身穿黑色外套的張藝謀,表情凝重。近日正忙於為新執導的電影《歸來》做後期。提起「恩師」的突然辭世,他難掩心中的不舍和痛惜,「太可惜了,以他的身體,怎麼也應該再活個十年二十年的。」他稱,改變其命運的電影《紅高粱》全靠吳天明。他說,過去我們曾經說推翻第四代、蔑視第三代。經過幾十年後重新回望,反倒充滿了敬仰和敬佩。演《老井》前期要求三到五個月打磨得像個農民記者:最後一次見到吳天明是什麼時候?都談了些什麼?張藝謀:大概是去年八九月份吧,他找我談一個合作的事兒,一起吃的飯,還有他女兒吳妍和我女兒張沫,談了大約三個半小時。我們時常見面。記者:第一次見到吳天明是什麼時候?他給您留下什麼樣的印象?張藝謀:第一次是1984年,我和陳凱歌、何群拍《黃土地》,到陝西選景,當時我們剛從電影學院畢業分到廣西廠,錢很少,車還壞了。當時有人介紹我們去找也在綏德拍戲的吳天明,他也算我們師兄。當時他正在那裡拍電影《人生》,見到我們特別熱情,很豪爽,說「年輕人不容易,撥一輛車,開回去,跑陝北」,連汽油都幫我們出了。當時我們特別感動,在陝北跑了上千公里選景。那是凱歌第一部戲。那時對他的印象是:對人熱情、真誠、淳樸。他的形象也是典型的西北人,跟我是老鄉,就是那種土地上的感覺。當時就有傳說他可能是下一任西影廠廠長的人選,大家對他充滿期待。記者:當年拍電影《老井》時,您作為非職業演員,得到吳天明的哪些點撥、提攜與鼓勵?他是怎麼想到要讓您來演男主角的?張藝謀:我原來是擔任《老井》的攝影師,跟西影廠的陳萬才搭檔。當時《黃土地》剛拍完,第五代導演嶄露頭角,被關注,我被借調到西影廠「新老搭配」。選演員「孫旺泉」的時候,我帶一個組。導演要選瘦的,就拿我當樣板,全國找,結果選不到合適的人,最後說讓我試一下,我當時都震驚了,但最後還是同意了。緊接著就到山西體驗生活,前期要求三到五個月打磨得像個農民。因為吳天明是師從導演崔嵬,講究「從生活中來」。那時太行山那個村子裡沒有水,3個多月不能洗澡,條件非常艱苦。後來我從山西到北京找莫言談《紅高粱》,莫言說我像他們村的生產隊長。那個年代那種作風、團結,今天沒有了。那是我第一次體驗生活,直到今天依然印象深刻。那時候每一部電影,都要求主要演員體驗生活。那是中國文化人的創作方式,直到今天我都受益匪淺。第五代導演的伯樂記者:請您回憶一下那個年代的西影廠,以及正當盛年的吳天明導演的主政風格。張藝謀:「頭兒」是1986年任廠長,當了6年。我的《紅高粱》、陳凱歌的《孩子王》、田壯壯的《盜馬賊》都是在他任上拍的。他的主政風格是:雷厲風行,淳樸、真誠,是個幹事業的人。而且是內行,特別愛護創作人員,把創作人員放在第一位,愛護人才,而且不是裝出來的。他把我愛人(前妻)從外地調到西影廠,幫我解決了大問題。戶口、工資、兩地分居,諸如此類,解決了很多創作人員的燃眉之急。這幾天西影廠還設了靈堂,很多人排著隊去弔唁他。他將全部的情感真誠傾注到每一寸膠片上記者:您對他的電影風格怎麼看?張藝謀:他的風格很像台灣的侯孝賢,只是更硬朗,都是那種鄉土的、從土地而來的質樸。他的作品都是有感而發的東西。他們這一代很注重真情實感。也許從技術、技法、觀念上可能落伍了,但是他將全部的情感真誠傾注到每一寸膠片上。第五代導演在民俗元素的陳列等方面追求更有形式感的東西。拍《老井》的時候感覺有點不過癮,後來「頭兒」得了國際獎,回過來看發現,他的創作風格是大師級的,是無形的。他不追求華麗的、形式感的東西。他就像太行山的石頭一樣,是一種返璞歸真。記者:他的電影風格是否也影響到您?張藝謀:現在的商業電影拍得要好看,上各種手段,都拍花了。回過頭靜下心來向「頭兒」學習,發現他的那種執著、凝重、樸素的敘述,特別可貴。我和他都是陝西人,是老鄉,有共性,有純樸的一面,也有遲鈍、木訥的一面。我的電影里愛用陝西老三色——黑白紅,他的《人生》、《老井》里也是,他對我的影響很大,後來才感覺到非常可貴。記者:他是否也想拍商業電影?您對商業電影怎麼看?張藝謀:他也想拍商業電影,但是很難找到合適的。我們還能庸俗一下,拍點商業片,他們這一代做不下去,他心裡過不去這道坎。他的純粹使他無法通融,對此他很痛苦,雖然他從來不說,但我能感覺到。他們那種純粹地為藝術的觀念,他自己認為是一種悲哀,但我認為這正是他的偉大之處,非常了不起。他一生堅持了自己的品格、情懷,那種堅持是發自內心的。今天我回憶起來是充滿了對他們這一代的仰視的,過去我們曾經說推翻第四代、把他們拍到沙灘上,蔑視第三代。今天,經過幾十年後,重新回望,反倒充滿了敬仰和敬佩。上世紀80年代電影受到文學的深度「滋養」記者:您如何評價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張藝謀:八十年代最可貴的是當時社會百廢待興,全國人民對了解外部世界的渴求是空前的。那時候談戀愛都要拿一本尼采、弗洛伊德。那時候的美展、影展看的人都特別多。那個時代的文學空前繁榮,電影受到文學的滋養。「頭兒」那一批電影廠的廠長,在計劃經濟時代,他們就是導演的「皇上」。因為他們對上、對下都要負責,而且他們有經濟指揮權,可以說,中國的電影事業就擔在他們十幾位廠長身上。基於特殊的地位和權力,他能夠給予我們最大限度的支持能力,沒有他就沒有《紅高粱》,他改變了我的人生,改變了我的命運。而他自己並不知道,他只是愛惜才華。在這一點上,他是一個偉大的人。我有兩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一次是考上電影學院,一次是拍《紅高粱》,而改變命運的這部電影全靠吳天明。記者:他在中國電影史上會有怎樣的地位?張藝謀:說到中國電影史,無論如何,80年代這段璀璨的歷史,一定會寫下吳天明的名字。這一是因為他自己的作品,二是他扶持了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作品、成名作,給了他們揚名立萬的機會。當年我拍《紅高粱》的時候,因為找不到種高粱的3萬塊錢,都要急死了,「頭兒」悄悄把錢給我,說拿去趕緊種,當時劇本還沒通過呢,一個月之後劇本才通過,據說也是他打了保票才通過的。晚年「很糾結」,感覺到他「不快樂」記者:吳天明晚年的生活和經濟狀況如何?張藝謀:能感覺到他晚年不快樂,想拍的電影不能痛快地拍,又不願意做那些應景的東西。經濟上感覺不寬裕,現在東西都貴,他也應該算「北漂」吧,反正我一直是「北漂」。他想做很多事,像建電影基金會、辦電影學院,很多計劃,都沒來得及實現,壯志未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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