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唐詩之美【作者:王子居】

發現唐詩之美_說不盡的唐詩詩為天地之心,暗含心靈奧秘。我們可以在唐詩中多活一世。雖然唐詩已流傳了1000多年,關於唐詩的選本和評本不計其數,但唐詩的美,尚需我們深入挖掘;而漢語言的神奇,也需要我們更深入地挖掘。唐詩就是最經典最凝練的漢語言之一,在這本書里,我們讀唐詩品唐詩學唐詩,實際上也就是學習最凝練最經典的漢語言,讓我們嘗試著從唐詩的奧妙中,發現漢語言的奧妙。我們都知道唐詩很美,但千餘年來,誰都不能完全地說明白,唐詩美在哪裡,又究竟有多美,而我們大多數人,也只是看到了唐詩的一角,就為之沉醉不已。那麼多華美、動人的篇章,令我們目不暇接,既有「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的悲壯豪邁,也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輕快飛揚;既有「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的凄苦蒼涼,也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至情至性;既有「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的深情眷戀,也有「春風若可寄,暫為繞蘭閨」的刻骨思念;既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瀟洒和豁達,也有「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驚疑和愧疚。同樣是寫蓮花,陳子昂說「常恐秋風早,飄零君不知」,寫出了對未來命運的叩問和忐忑不安的心情;陸龜蒙說「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墜時」,則是用蓮花在凋落前那種凄楚的美,寫出了一派身世飄零的傷感。陳子昂以蓮花比擬自身境遇,陸龜蒙則借蓮花寫出了絕世的風情。而李白寫到蓮花則是「手把芙蓉朝玉京」,激情四射,透露出一派追仙的狂熱和奔放。就算是寫風花雪月,唐人也寫得各不相同,各得其美,甚至連琴聲,都有無數詩人認真摹寫: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以前我們只知道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高華流暢,卻很少知道還有一個柳中庸能將詩寫得如《春江花月夜》一樣流暢美好。我們知道杜審言的「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被視為初唐的代表作,開盛唐一代風氣,卻不知道早於杜審言一個時代的馬周(杜生於公元645年,馬卒於公元648年,此生卒年參考自百度百科)的「山遠疑無樹,潮平似不流。岸花開且落,江鳥沒還浮」是同樣標誌性的詩作。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詩人,寫出不遜色於李杜王孟的詩歌。同樣,在李杜王孟這類名詩人的詩篇中,也存在著被我們忽略,卻卓有藝術特色的詩歌。而韋應物的「還如故園樹,忽憶故園人」、「誰言不同賞,俱是醉花間」,也是驚艷的作品。為了寫這本書,筆者在翻閱資料的過程中,也為大家找到了許多這樣的好詩句,排在書眉處,使大家可以體會更多的美妙之境。唐代的詩人,大約都有以詩歌「立言」的志向,而古代能真正立言的人很少,像老子、莊子、孟子、荀子、韓非子等,屬於鳳毛麟角。連孔子都「述而不作」,不能創作出原創性的作品,何況其他人。縱觀古代,能夠以文字將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見解傳世的,還是以詩人為多。唐人在詩歌方面做了超乎尋常的努力。他們抒發懷抱,表明志向;抒發感情,以詩交友;甚至用詩歌摹刻下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好多詩人都像杜甫一樣,努力寫作,把生活中的大事小事,甚至犄角旮旯、蚊子蒼蠅,都留在了詩里。所有天地間的美,甚至於渺遠的星空,想像中的虛無仙境,都進入了詩歌。所有人世間的情,甚至於花草樹木、飛鳥游魚,也被賦予了性,產生了情,都進入了詩歌。所有人世間的滄桑,是非成敗,悲歡離合,前塵後世,命運、希望和努力,都進入了詩歌。生活的方方面面,柴米油鹽,生老病死,婚嫁喪葬,遠遊羈旅,親朋來往,都進入了詩歌。杜甫詩中有「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的句子。確實,在唐代抒發情懷的第一選擇就是吟詩。上至天子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喜來了吟詩,愁來了吟詩,吟詩成了唐人的一種性情,就如同今天我們紛紛傳唱著流行歌曲一樣。生活中的諸多經驗,唐人盡已寫了,初讀白居易的「睡美雨聲中」,為之嘆息,這是人人意中有的句子,可只有白居易寫出來了。唐詩人對生活所做的觀察,所下的功夫,是值得我們欽佩的。尤其是杜甫,他幾乎把詩寫到了各個角落,所有生活的情境,他都極盡用心地描摹,給我們留下了細緻豐富的生活畫卷。唐詩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部人生的百科全書,如果讀好了,無異於經歷了另一種人生,多了一層生命的體驗,長了一重智慧。讀唐詩的意義其實很深,它能賦予我們很多只有在心靈深處才能共鳴的東西。所以說,讀唐詩,等於是在今生多活了一世,那些我們不曾閱歷過的,也會以其詩心將那種心靈的體驗傳遞到我們的心中,就像是我們也經歷過一樣,這就是我們讀詩最大的價值。唐詩能化腐朽為神奇。唐詩之所以美,在於它把握的是大自然的律動和心靈的共振,也就是古人說的「天地之心」,而這種天地之心,可以通過唐詩的形式表現出來。整個唐代的詩人,其實都是通過唐詩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解放,追求一種自我意識的升華,追求一種生命的真諦。而這種對心靈自由的追求,又建立在對格律的追求和遵守上。這是一種倍受形式束縛的極度自由,在這種看似無法調和的矛盾中,唐詩展現了語言文字的神奇力量!比如這一句:花落釣人頭。如果現實中發生這樣一幕,其實看起來是很平常的。但是這種場景一旦出現在唐詩里就非常美,因為它把大自然的有意無意,詩人的有感無感,通過落花落於頭上這一個小小的細節,盡情展現出來,好像大自然和那一朵花兒,與詩人有一種會心的親切,這種神而妙之的境界任由我們想像。而這種造化的神奇必須藉助唐詩的形式,也就是格律的力量表現出來,才能觸動靈魂,用其他的文學形式來描寫這一景象,是無法釀出這樣的味道的。不能不說,唐詩的這種形式、格律還有它的氣韻,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種種平常的景象,一旦化入唐詩,便與大自然的造化、人的心靈緊密聯繫,成為「天地之心」的展現,這就是唐詩神奇的地方。唐詩宋詞是一種奇怪的文學,一旦翻譯成白話,就頓時無味;一旦長篇解析,往往謬以千里。唐詩之美,依於其平仄聲律和對仗,雖然這只是形式,但正是這種形式,孕育出了唐詩的靈魂。正如龍的身體和蛇的身體不只是形式的不同,其孕育出的靈魂也截然不同。我們不能輕視平仄和聲律對於唐詩的極其重要的意義,當熟於平仄和聲律後,這種天然的韻律會引發出唐詩的精魂。唐詩以其凝練的文字,穿越時空,涵蓋漫長的中國古文化。如李商隱的這一聯: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莊子和望帝遠在戰國,他們的故事廣泛流傳,而曉夢和春心,又豈止是莊子的曉夢和望帝的春心?它顯然也是作者的,更是無數讀者的。可憐的是,這曉夢迷於蝴蝶,這春心只能託付杜鵑。深深的夢想,無限的心緒,卻不可言說,只能托之於蝴蝶和杜鵑,將無限的情思託付於有限的表象,這其中的沉痛可想而知。就在這一聯中,悠遠歷史深厚的沉澱、漫漫心事無法訴說的感懷、大自然最美最動人的事物,三者交織在一起,組成了其美無限,不可言傳,只能意會的意境。而實現這樣複雜而神妙的意境,連繫古今,溝通天人,僅僅通過14個字的組合就做到了。作者似乎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平淡地陳述了兩個典故,卻將對人生無盡的感慨,全部寄托在了裡面。這就是唐詩這種語言形式的神奇之處,寥寥數字,便可涵蓋古今未來,凝練一生的情感!相對於唐詩的美妙境界而言,唐詩人的成就、性格、詩作的風格,彼此的高下,他們之間發生的種種故事,也都是國人長久以來津津樂道的話題。如李白的豪放不羈、杜甫的憂國憂民、王維的閑雅高華、孟浩然的自然質樸、杜牧的風流瀟洒……詩在唐朝具有一種重要的社會功用:想考功名,必須學詩;朝廷舉行活動,要寫詩;送別友人,要寫詩;同事朋友親戚有紅白喜事,要寫詩。詩是考進仕、進行社會活動的重要工具。但唐詩最終超越了這些社會功用,成了人們實現天人合一之境的工具,成了人們抒發自我情懷,追求自我精神解放的工具。詩為天地之心,這是古人對於詩的感悟,也是對詩最高的定位和終極的評價,詩以其獨特的形式,以詩人天人合一的追求,將詩心與天地之心相契合,最終達到了一種高妙的精神境界。詩心與天地之心契合,大體有兩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以天地之心入於詩,這是第一類,是大自然的神妙開啟了詩人的神智,於是妙句自然流出,如「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大抵氣象一類的居多。第二類是詩心化天地萬象,如「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綠湖南萬里情」、「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大抵以意象一類的居多。還有一種介乎兩者之間、更為神妙的,如「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唐人詩中其實頗有超越了意境的佳作,那是一種達到悟道境界的詩作,這種悟道與意境相結合,於是,有情有景也有悟,三者混一,就是最高妙的境界,也是唐詩藝術的極致。唐人的詩心和天地之心交融,給了我們各種各樣的,無窮變化的美的享受。唐朝詩人對於大自然的美妙以及人世的多姿,都有豐富細緻的觀察,在這觀察中,他們的視角和落點常有重合,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案例,供我們參研,從而更容易領悟漢字的神奇,可以學到更多的寫作技巧。《贈苗發員外》(一作李端詩,一作祖詠詩)中有這樣一句:宿雨朝來歇,空山天氣清。這句與王維的「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所狀的景物幾乎是一樣的,但詩境的差別卻很大。甚至有可能,王維的詩句不知不覺曾受到祖詠詩的影響,當然也許是王維的詩在前,影響過祖詠(王維和祖詠是朋友,他們的詩作相互影響是個大概率的事件)。而李白的「雨洗秋山凈,林光澹碧滋」,上句與王維的意境也相近,不過也同樣達不到王維靠氣韻造就的那種神境。同一時代的三位大詩人,都描寫了雨後山的意境,其中祖詠的意境與王維近乎相同,而李白的意境則更繁複細緻一些。三人寫的意境相同,為什麼獨獨王維的普遍流傳,令後人嘆服呢?祖詠的「宿雨朝來歇」,雖然與王維的「新雨後」三字起了同樣的作用,交待了產生景緻的原因,但這句詩凝練不夠,王維用三個字:「新雨後」,就把祖詠五個字的意境全概括出來了,而且王維一個「新」字,出人意表,令人心神提振,而且這個「新」字與後面的詩境互相增益。李白的「雨洗秋山凈」,以單句而言,比祖詠和王維的兩句更加凝練,他用一句話就把兩人的意境概括出來了。下句「林光澹碧滋」也極為凝練,將太陽透射到樹林里的光,與綠葉被雨水洗過後飽滿欲滴的翠色(還帶著濕意和水滴)相互映照的奇景,寫了出來。在對景物的描寫上,可以說李白的刻畫是最細膩、最真實也是最美的。那麼王維的詩句勝在哪裡呢?勝在飛動的氣韻,他的詩將大自然的妙景寫活了。「空山新雨後」的「後」字和下句「天氣晚來秋」的「晚」和「秋」字,給我們點出了時間。這個時間的跨度,令他筆下的景產生了一種飛動的神韻。表面上看他這一句是交待寫詩的時間,實則不然,王維是用特殊的筆法,給詩意留下了更廣闊的想像空間。新雨後的空山,晚來秋的天氣,是什麼樣的呢?任讀者去想像,王維這句詩的好處在於他把你對那種高秋的感覺,你記憶里最美妙的感覺,給你勾動起來了。王維對這種感覺一點也不觸及,它只是把每個人都有的這種感覺給勾出來。不言一象而萬象俱全,這就是王維詩的妙處,他特別擅長這種以無相傳萬相的筆法。而祖詠用了一個「清」字,李白用了一個「凈」字,頓時令我們的想像拘於一象,詩意雖然美妙,但在境界上不免落於下乘。王維的高妙之處在於他不著眼於細處,而是著眼於大處,他寫的不是已經發生的,而是將要發生的;他不是做一個總結,而是做一個開拓。祖詠的「宿雨朝來歇」,詩意一下子盡了,李白的「雨洗秋山凈」也是一樣。而王維的「空山新雨後」,彷彿剛剛開始,還未展開,這種筆法的妙處值得我們仔細揣摩。同時,王維著眼於大處,他不寫山的凈、清,而是將山置於大自然更美麗的境界下,他用了一個「空」字,一下子寫出了山的一種感覺,而這個「空」字下,是「新雨後」,用一個「新」字,表示剛剛下過了雨,然後他又用了一個「晚來秋」,將山置於晚來之秋的大背景下。王維用這些大背景做鋪墊,將詩意一下子拓展開了。李、祖的寫法,將詩意寫盡了,而王維的筆法,則將詩意拓開。王維的《山居秋暝》,在藝術上的成就當然不止這些,讀者可以往下看筆者在內文中的評析,細細品味這位大畫師的寫作技巧。我們讀唐詩必須要相互比較,一聯一聯地比,一句一句地比,一首一首地比,只有做好比較,我們才能弄明白,那些鬼斧神工一樣的詩句,究竟有多好,有多美;我們才能深刻體會到,大詩人們出神入化的造境之功,究竟有多深厚;我們才能在唐詩中學到更多的寫作方法。從唐詩中我們可以看出漢字的神奇,品出文字組合的奧妙之道,如劉長卿的這首:送鄭司直歸上都歲歲逢離別,蹉跎江海濱。宦遊成楚老,鄉思逐秦人。馬首歸何日,鶯啼又一春。因君報情舊,閑慢欲垂綸。由馬首而言及歸日,由鶯啼而想到又過一春。馬與行路、歸程是緊密聯繫的,鶯與春天是緊密聯繫的,借著馬與鶯對成一聯,便寫出了年華的逝去,歸日的無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楚老與宦遊聯繫,便寫出了這宦遊的時間之漫長。遷居到楚地多年,人都已經老了,而且是成了「楚老」。這個「楚老」或者是說身邊的人都把他當成楚地的老人了,也或者是他在心理上已經變成楚地的老人了,在風俗習慣上、心態上或者潛意識中,都自認為是「楚老」了。所以這個句子是很微妙的,它既寫出了宦遊羈旅的漫長,又寫出了心態的變化、生活的厚重和精神世界的滄桑。「鄉思逐秦人」一句,我理解得也並不清楚,因為我對古代地理不熟悉,不知道劉長卿是否是秦人,或者說鄭司直是否是秦人。如果鄭司直是秦人的話,這句詩的意思可能就是,劉長卿的鄉思,跟隨著鄭司直一路而去,回到故鄉。鄭司直的前行路線可能是劉長卿的故鄉,所以劉長卿就將無盡的相思,自己歸鄉的心愿,寄托在了鄭司直的身上,彷彿他的離去,把劉長卿思鄉的夢魂也一起帶走了。所以,「鄉思逐秦人」這一句,看似平淡,其實是充滿感情,是染著思念的血和淚的。劉長卿這麼多的心語,這麼複雜的感情,他藉以表現的形式卻很簡單,就是排列幾個詞而已。筆者在這裡說詩歌就是運用字詞進行排列組合,看起來好像是武斷之論,其實是一語道出唐詩的一個奧妙。懂得了排列組合的技巧,就可以寫出好的作品,讀者切不可當作閑語一眼掠過。在筆者看來,關於唐詩的概括,沒有比「排列組合」這一概念更深入文字的本質的,作者整本書的價值,也抵不上這四個字的萬一。詩人對詩歌完美意境的追求,會讓他們對字詞的排列組合的能力,愈來愈嫻熟。唐詩的文字排列得越緊,詩意就越凝練,其表達的詩意也就越「多」,其涵義也就越廣越深遠,其意境也就越微妙。上面三例,其實已經講到了唐人在文字組合上的高超技巧。下面以這一聯詩句再進一步講文字的排列組合:醉花台榭春遠近,夢柳池塘憶淺深。上句的中心是一個「花」字,用一個「醉」字,寫出了花之美,花與台榭錯落有致(遠近)的美,同時也意在寫出遊園的舒適,他所得到的美的享受,因為太美,所以他醉了。這一句五個字詞:醉、花、台榭、春、遠近,組合出了多重意思,第一重是,花和台榭,遠近則勾勒了花和台榭布局的一種動態,也寫出了作者遊玩的動態,台榭曲折延向遠方,而花兒依因台榭錯落分布。第二重,用一個「春」字將這種動態延展出去,以花和台榭概言整個春。第三重和第四重,「遠近」兩字所指向的,既有花和台榭,也有春。花和台榭的遠近,是實的,而春的遠近,則是虛的。這句既是概括當時之景,也同時延展到人生的歲月當中,作者懷念的是近前的,也有遠去的春天,是他在遠(從前)近(今春或昨春)的春天中醉花醉春的一種意象。於是,一個「春」字,是相同或相似的,而「遠近」兩字,則是顯示了這春有近前的,也有遙遠的,通過對意象的組合把對歲月的感慨勾勒出來了。「遠近」兩個形容詞,與花、台榭、春(春光春景和春時兩個意象)分別進行組合。第五重,「醉」字直指的是花,延展的是台榭和整個春。這個「醉」字,醉了花,醉了台榭,醉了春,醉了春錯落有致的布局,醉了一春又一春的時光流逝(遠近)。在意象的組合上,它有明的,有隱的,共有五重組合。下句的結構和層級也基本差不多,「夢柳池塘」的語序,是交叉的,而不是並列的。它或者是說曾經夢到柳樹的池塘,或者是說柳煙如夢的池塘,或者是說對那池塘和那柳樹的一夢,這一夢是追憶,而對於此憶,則詩意迷離不清,是淺是深?有淺有深?或淺或深是言回憶與夢的多與散亂,與遠近一樣,意在用兩個截然相反的字,組成一幅錯落的、廣闊的而動態變化的畫卷,以期將詩意延展開來。所以筆者說詩的本質,便是將兩件或更多事物組合在一起,或者將一個或幾個事物與自己的感情組合在一起,構成美妙的意境。讀唐詩,我們可以這樣總結唐詩的作法,體會文字的排列組合之妙,這像是一個遊戲,有著無與倫比的美妙體驗。唐詩究竟有多美?唐詩中的寫作手法有多妙?這是在這樣一篇小文里無法完整體現出來的,就是本書也限於篇幅,不能面面俱到,只能在一首首詩里慢慢點評。就如同人生中,有些秘密都說出來,還不如讀者自己領悟出來好。所以,筆者將自己想到的一些寫作的技法和細節,嵌入每一首詩的解析里,還請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己總結。通讀全唐詩,對我自己來說也是大有收穫,比如知道了唐朝廷是唐詩形成的決定性因素,知道了劉長卿「五言長城」的自稱並不虛妄,他在五律上的成就確實很高,以數量和質量來說,都是位列三甲的水平。我不太能理解劉長卿的詩才如此驚艷,為何他在唐朝的名聲卻與成就不符,也許是因為他一生落挫,也許是他的詩內容較單一,不夠豐富。但在這本以詩道和詩藝為標準的小書中,他卻被推到了更高的位置。通讀全唐詩也還有其他的樂處,如我在19歲時寫過:「夕照一絲火,楊林萬樹煙」。等37歲讀到李白的《送別》,讀至:「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時,不由甚是喜悅,頗有一種我的詩也與李白暗合的感動,而當看到岑參《送楊子》中有「斗酒渭城邊,壚頭耐醉眠。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的句子時,不由更是驚嘆,李白和岑參這樣的詩人,拿別人的句子來入詩的可能性實在太小,只能說楊林如煙的景象,在中國非常普遍,好多詩人都心中有感,李岑的感觸和觀察竟相同至此,他們一定是遇上了相同的景境。有幾個不同時代的詩人都觀察到了楊樹的這種姿態,足以見證前人和今人的詩心是相通的。我二十幾歲時寫下「風動鳥相呼,琴聲誰與和」的句子,寫出來的時候,和以後重讀推敲的時候,都一直覺得這句似曾相識,總覺得是前人已有的句子,卻始終尋不見相似的。後來在杜甫的集子中見到了一句「水宿鳥相呼」,雖然詩意完全不同,卻也覺得很有一種與千載歲月相印證,與古人隔數個朝代相印證的樂趣。古人寫詩,想來也是如此,因為讀前人詩時,前人的詩心,不自覺潛入了自己的詩心,相互轉化,便讓一些自己最得意的句子,總覺似曾相識。至於王維那名聯「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所寫的景象,與岑參在其《與鄠縣群官泛渼陂》中「舟移城入樹,岸闊水浮村」所狀之景,幾乎是感觸於同一境,不過王維的景境更加闊大,更加靈動。如我又看到「樹交花兩色,溪合水同流」的句子,蔣冽、岑參的詩中都有此聯。其他如「踏雪也相過」,我見到至少也有三五次。唐代的詩人們有許多這樣重合的句子,未必是套用,因為很多類似「樹交花兩色,溪合水同流」這一聯的詩句並不太出色,更多的原因可能是偶合。淮海對雪贈傅靄(一作淮南對雪贈孟浩然)·李白朔雪落吳天,從風渡溟渤。海樹成陽春,江沙浩明月。興從剡溪起,思繞樑園發。寄君郢中歌,曲罷心斷絕。一看之後,心裡便覺得這首詩多為李白贈孟浩然的,為何呢?因為孟浩然有名句「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髮」,李白一定讀過,感其妙,於是在自己贈他的詩句中便自然套用了,這種套用當然是詩人之間的相互會心之舉,彷彿情人之間眉目傳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是等等樂趣,不必多說,讀者可以翻開本書,盡情品味唐詩之美,穿越進入大唐活一次,在詩歌中,嘗試得到「另一世」的閱歷和心境。發現唐詩之美_本書的價值提示唐詩的寫作技巧。本書是一個唐詩大排行榜。破千年詩評之謬誤,開唐詩不傳之奧妙,這就是寫作本書所努力追求的目標。這本書在本質上是一個排行榜,做排行榜就要比,把全唐詩里的作品一一對比,這樣才能客觀地做出一個排行榜。中國有句古話,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詩歌藝術尤其需要比。把同類的、異類的、相似的詩歌拿來對比,整首整首地比,一聯一聯地比,一句一句地比,一個字一個字地比,只有這樣多比、細比,才能看出詩歌創作的奧妙,才能通達詩藝,悟出詩道。本書的寫作主旨就是嘗試講明白詩是怎麼寫出來的,講明白那些詩為什麼好,獨特之處在哪裡。所以本書的主要價值可能有兩個,一個是做了一個排行榜,這個排行榜無法做到完美,因為各種排行往往是重合的,比如王維的《山居秋暝》,被放在了氣韻那一序列之中,因為要加強讀者對氣韻的了解,但它同時也是可以進入其他的序列的,許多這樣的情況無法顧及周全。本書原先是打算將五絕、五律、五古、七絕、七律、七古,放在一起寫的,但後來篇幅越寫越長,只好先寫出五絕和五律,但僅是這兩種體裁,規模都已超出出版的計划了,只好縮減。第二個價值可能比較獨特些,以前的唐詩選本,基本是本著鑒賞的角度來做的,而這本小書則是緊緊地抓住寫作這一核心而做。我從14歲開始大量寫詩,斷斷續續地寫了二十幾年,從絕句到律詩到古詩,從四言到七言雜言,從宋詞到元曲,盡皆嘗試過。我編排這些唐詩只是從創作的角度進行的。在這些年的寫作過程中,我對這些詩的一些看法和感悟,多有與前人不同之處,所以分類排行都與流行的選本多有不同。這可能也是這本書的最大價值。本書中前面的文章,有一些是我這些年來寫詩的一些心得,對讀者來說,在寫作方法和思路上,也許會有一點借鑒意義。這可能是這本小書的附加價值了吧。這本小書寫來還是遇到了未曾預料到的問題,排行的標尺其實是無法固定的,隨著不同時間段精力的不同,腦力的敏銳程度也不同,導致了標準不同,有時候標準高些,有時候標準低些。所以在初選的時候,很多詩歌都被選入了。以五律而言,李白初選122首,杜甫初選143首,岑參初選71首,劉長卿的五律,初選總計有108首,較之王維(49首)還要多。就連不甚著名的皇甫冉,其五律初選的佳作也有26首,而郎士元亦有18首,許多不是很知名的詩人,其五律佳作的數量與王維、孟浩然的相差不多,甚至有些人數量多於他們,這麼多的好詩只好一首首再淘汰出去。因為是邊選邊評,有時候會將一些詩放在一起評論,可是後來次序多次變化,有些前後個評或總評的語句,都作了修改,又增加了工作量,而且,可能有些語句因位置移動多次,評析中所講的次序位置可能有不確切處,望細心的讀者指正。本書的角度和讀法假設你就是李白,在讀自己的詩評。請站在唐朝人的角度和高度來讀本書。在一些通論的篇章里,我列出了許多詩作,有的詩作可能出現在數篇文章里作為例證,這個時候,對它的特點都是簡說,如果想要知道對這首詩完整的解析,那就需要幾篇文章都讀。而如果這首詩有一個單篇專門評析,這個專篇也不一定會把這首詩在其他篇里講到的東西都收納進去。另外,因為各個單篇的需要,可能對一首詩的某個評價在好幾篇中都重複在講。這是一件比較無奈的事情,因為唐詩的名篇名句可講的有很多,很難講全面,有些例子要反覆用,而一首詩的某些長處和特點可能會忽略,因為,它的這個特點和長處相對別的詩歌來說並不是最突出的,也就是說,即便有很多人喜歡這首詩,它的這些優點和長處也不會多提。1.本書的一切立意根源都在於「寫詩的經驗和感覺」,所以本書與大多數選本和評本都不同。本書的中心就是詩道和詩藝,對於詩史、詩人、流派,一概不問,只管從單篇的寫作成就來入手。所以一些地位很高的詩人,可能入選的作品並不多,而許多名不見經傳的詩人,其詩作反而拔得頭籌。2.限於篇幅的原因,這本書里只講了五絕和五律,如果按照極嚴格的唐詩格律,則入選的很小比例的一些詩並不能歸為五絕和五律,有一些則被前人歸入五言古詩,但是因其對仗押韻等基本要求合律,則其細處的平仄,便忽略了,甚至有對於不完全對仗也作忽略的,因為它們是極特別的佳作,成就很高,所以雖在多數集子中被視為五古,我還是列在了絕律中來做藝術成就的對比,因為我覺得,講絕律少了它們就無法完整。所以本集中多數絕句和五律是合律的作品,但間或有「五古」選入。本書對絕律更重詩意,對格律的標準較為寬鬆。一首詩,只要是四句或八句,有基本的對仗、押韻,平仄雖不完全合乎格律,只要流暢,韻律美,就可視為一首好絕律。古人有所謂「以古詩法入律」的說法,可見在古代,近乎古詩和律詩之間的詩作,是可以按律詩來賞讀的。3.本書最初的選本是以《唐詩三百首》為基礎,後來以《唐詩別裁集》、《唐詩鑒賞辭典》為藍本,進行詩作的遴選,但最後我還是通讀了《全唐詩》,並對其優秀作品進行了反覆對比,最後才確定唐詩作品的排序。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我是在電腦上對著國學網的網頁進行一一閱讀的,這導致這本書的篇幅變得更長,入選的作品更多,本來計劃一本書就寫完的內容最終變成了要幾本書才能完成。雖然如此,有好的作品被遺漏依然是難免的事情,而有些好作品我並沒有深刻體會出其妙處,也在所難免,我只是盡量做到給唐朝燦若群星般的詩人們以公平和公正的比較。我對唐朝詩人沒有偏好和厭惡,但個人的習性和所悟,決定了這個排序不可能完全正確。另一方面,唐詩藝術特色的多樣性,也決定了一首詩有多種排序的可能。有時候我會面臨一首詩放在三個序列里都覺合適的情況。這個排行榜不只是選詩時費盡周折,排序時費的時間更多些,往往是挪來挪去,反覆思量,有些是在評論寫出來的最後再做一次變動,最終才確定了序列。4.本書的評選標準還是較新的,是綜合現代人的眼光和古代人的標準這兩個因素,而對《全唐詩》做的評選。有些事只能由後世來蓋棺定論,如《春江花月夜》,在古代並不曾受到很大的重視,直到清朝才被大加推崇。在現代人看來,其藝術成就超越了同時代的所有詩篇。本書可能對一些詩作的評價,與歷代的評價都不相同,因為本書是通過一個現代人從「寫詩的角度和寫詩者的眼睛」做出來的。另外,對每首詩歌的評論的篇幅也沒有完全持平,有些好詩詩意明顯,不需要過多闡述的,就簡省了筆墨,三言兩語帶過,這不代表它不如那些反覆講解的詩作。在書中對五絕五律兩種詩體作出了各種序列,每一序列的詩都有近似之處,由於詩多,詩風、境界、藝術成就各不相同,這樣幾個序列並不可能用嚴格的標準區分,只有一個大體的差別,讀者需要用心體會。有些詩因為已經附在別人的詩里講解,所以就不再重新列入其他的序列中。最後,我所做的這個序列和排行,並不是如有些人所想的那樣,最好的就是我的最愛,相反,我也如同眾多讀者那樣,某個時期更偏愛某些作品,有時最愛王維,有時最愛李白,有時最愛杜甫,喜好隨時間情境不同而常有變化。但這個排行榜的選擇,並非我個人的偏好,而是按我所總結的詩歌藝術技巧優劣的標準,反覆衡量後作出的。有些不同序列的作品,差距不是很大,也就憑感覺放置了。唐詩佳作的妙處往往是多方面的,一首好詩往往是既以氣韻見勝,又以境界見勝,還有更多其他可講之處,如王維的《山居秋暝》,既可以放在氣韻最佳之列來講,也可以放在造境最佳之列來講,即便它沒有被放在造境最佳之列,但它還是造境之能達到極致的神品之作。讀者閱讀時,要明了這一點。詩中偶有佳句,但通篇未成規模,也就不列選了,如徐堅的「夏雲海中出,吳山江上微」,對於這樣的好句,原本打算不做單獨摘錄,可後來還是挑選了出來,排在書眉中,供讀者體味更多的唐人妙句。需要說明的是,這些單獨摘出的對句,基本都是唐人五律里的佳句。發現唐詩之美_值得探討的詩評一些詩評家並不懂「詩心」。詩評往往很美,卻又往往不知所云。詩無達詁,絕對是一個詩評家必須奉行的第一準則。但「詩無達詁」,卻不能當成是任意解讀唐詩的尚方寶劍。我們對詩的理解都會有謬誤,有些是可笑的。記得我高二的時候,有人問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是什麼意思。我解釋道,因為滄海已經變成了桑田,再也沒有水了,以此來表達處境和心境都變化了,無法再起感情波瀾。當時這種解釋就很差強人意。我有個老鄉兼大哥,一起做過編輯,那時候他引用一首詩,來作為在古代女性地位悲慘、不被重視的證據,詩是項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米≡花≡書≡庫≡http://www.7mihua.com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對我說,你看,楚霸王項羽根本就不關心女人,在他心裡女人還不如一匹馬,就連寫一首詩,也是將馬放在前面,把女人放在後面,先感嘆愛馬,最後才想起他的女人。這不是他根本不重視女人的例證嗎?由此看來古代的女人命運是很悲慘的,地位是很低下的。這又是一個可笑的錯誤,項羽這首詩因果關係很分明,意思非常簡單,就是說,愛姬啊,時局不利啊,我的馬跑不動了,怎麼辦呢?「騅不逝」是一個原因,因為「騅不逝」,所以霸王對愛姬說,馬都跑不了啦,愛人,我該把你怎麼辦呢?他想的是他的女人,馬跑不動了只是個原因。英雄的詩是為美人而做的,不是為愛馬而做的。我們一些評論家是會經常犯這樣低級的錯誤的。聽箏·柳中庸抽弦促柱聽秦箏,無限秦人悲怨聲。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岐路洛陽城。即便是評論名家,或者評論名作,亦不乏種種不足之處。以柳中庸的《聽箏》而論,其最神奇的佳句「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在《唐詩鑒賞大詞典》中,對其的評析就有未到之地。箏聲像柳條拂著春風,絮絮話別;又像杜鵑鳥繞著落花,啁啁啼血。詩人巧妙地把弦上發出的樂聲同大自然的景物融為一體,頓時使悲傷的樂聲,轉化為鮮明生動的形象。……春風、楊柳、花、鳥,逗露情懷,更加渲染出一片傷春惜別之情。柳中庸的這兩句詩,本是極致的神品,但以這等解法來解讀,這兩句詩也就稱得上一個「出色」而已。柳中庸這首佳作的詩味和意境,不免被淺俗化了。柳詩的妙處在於他寫出了幾重詩境,第一重是大自然的妙象,春風和柳態,春風知柳態,啼鳥識花情,在這裡,春風和啼鳥是有智慧的,是靈動的,一個「知」字和一個「識」字,把它們寫活了。而楊柳有態,花兒懷情,這是「物有情」的境界。第二重詩境則是箏聲,這箏聲模擬春風啼鳥,具足造化之妙,彈出了柳態花情、春風啼鳥的美。第三重是作者聽箏入神,心靈與箏聲融為一體,跟隨箏聲里的春風和啼鳥,去體會這大自然的柳態和花情,這一聯寫得搖曳生姿,盡得大自然的美和奧妙。這是評者的第一個通病——解析不到位,淺嘗輒止。「唐後之古人,以詩為業,尚不能解得唐詩真味,何況當代,以白話解之?」「春風、楊柳、花、鳥,逗露情懷,更加渲染出一片傷春惜別之情」,這一句顯露了評者的第二個通病,就是,一定要結合自己所理解的詩人詩作的中心思想,來評析每一句詩。詩人第一句寫了悲怨,難道就必須處處傷感?從第二聯中,我們是無論如何也讀不出傷感來的。「花情」如何就一定解成落花?「花柳」又何必一定代表離別?柳中庸這首詩中有三聯直接寫悲愁之意,獨有這一聯是一種升華,將箏聲與大自然的奧妙結合在了一起,超脫了凄切。詩名《聽箏》,寫的是箏聲。箏聲固然激起了作者的感情,但詩作的中心,還是圍繞著箏聲而寫,因為箏聲哀怨,所以作者才想到了深閨怨婦之思念,顯然,這一聯寫的是一個整體,是一類人,而不是一個人,寫的是曲意,而不是作者自己。詩人的族侄、著名文學家柳宗元因參與王叔文集團的政治改革,失敗後,被貶竄南陲海涯。這末二句也許是有感而發吧!這裡有評者的第三通病,那就是刻意地聯繫。這兩句的推測也明顯有問題,柳中庸明明寫的是「江南岐路洛陽城」,從詩句上看來,顯然與柳宗元貶竄南陲海涯無關,一個人生平的離別懷念能有多少?而且第三聯的想像已經明確了,作者是順隨曲意,展開的想像,第四聯不過是第三聯的順勢而進,說彈者在最後,令曲意又加了幾重離別之恨,「江南岐路洛陽城」的意思,並不是實指,它與第三聯的「誰家」、「何處」一樣是泛指,是聯繫到整個世界,指所有具有離別恨的人。我們不能把詩與史料任意聯繫,任意解構。如果這樣解構,就把柳中庸這首詩解得輕、薄了,以這樣的解法來解詩,即便是《春江花月夜》這樣的名作,也會變得輕、薄,失去了詩歌深厚的底蘊。許多詩歌的詩意,不一定非要與個人身世和個人情感聯繫起來。中國近百年對詩歌的評析方法,往往就是要與個人身世、政治環境緊密聯繫。彷彿詩人就是一個政治人一樣,透露出一點感情也與國家興亡有關,硬是扯到那樣的高度上,最後令解析失真,誤導讀者。而且這種解法,還會將唐詩中更高的層次,如關於精神自由、人生境界、天地意象等高層次的詩意掩蓋,將唐詩的大美無視甚至曲解。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看了一些關於唐詩的詩評,本來我是很少看詩評的,一看,發現問題很多。比如評論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漁翁》,多半的評論都將《漁翁》與柳宗元謫居的情況扯在一起。我們很多評者學了那一招「聯繫作品的時代、人物的具體環境,放在特定環境下來理解作品」。這一招是不錯的一招,但是濫用就不好了。柳宗元被貶了十年,那麼這十年里,難道吃個飯,洗個澡,游個泳,劃個船,也要想想自己被貶謫?難道他的心靈就真的時時刻刻蒙著被貶謫的陰影嗎?柳宗元救助百姓,開設學堂,做這些善事,難道就得不到一點快樂?得不到一點心靈的寧靜?得不到一時半會的對於官場失意的暫忘?我覺得我們的一些評論者們純粹是有著學究式的風氣,不管什麼詩歌都要按那法子往上套,然後一篇評論就完成了。殊不知這根本無用,根本解不得這詩的好處,自己放棄了對詩意的更深入的挖掘。在一位詩人置身山水之間,欣賞青山綠水的時候,評家一定要說他倍受打擊,所以選擇逃避,詩中流露出苦悶、避世、消極的情緒。山水本來就是遠離人世紛擾的,大家去遊山玩水不就是為了散心嗎?寄情山水本來就是為了求個心靜。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卻一定要說得複雜,而完全忽略了詩歌本意。詩人身在山水間,能夠寫出美妙的山水佳句,他一定是完全投入到山水之中了,他的詩歌也就完全是山水的美和他心靈的感動。如果一個詩人投入山水中時,還在考慮著官位仕途,他是絕對寫不出山水佳句來的。所以我們在評論賞析山水詩時,就直接去賞析它的美好了,何必去考慮詩人這時是個謫官還是個現官呢?放著山水的大美和詩人的神來之筆不去欣賞,卻津津樂道於他的仕途坎坷,那豈不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為什麼我們最好不要看太多詩評呢?因為許多詩評務虛不務實,多講自己的感受,而這些感受雖然讀起來極美,但往往與原詩並不相襯。比如以下評語:章法精嚴,剪裁精當,情感深沉高蹈,另有一股矯健蒼勁之色。你可以嘗試將這句評論放到好多詩下面,你會發現它都能湊和。為什麼呢?它用了一連串的形容詞,而這些形容詞都是泛指,這樣,你讀一百萬字的詩評,你也搞不懂具體某一首詩究竟好在哪裡。上面是今人的一段評論,我們再看古人的評論:王嗣奭《杜臆》:一篇四轉韻,一韻十二句,句似排律,自成一體,而筆力矯健,詞氣老蒼,喜躍之象,浮動筆墨間。你是否發現同樣的情況呢?你找唐人的集子出來,隨意找幾十首十二句你較歡喜的詩,然後你把這段評論放在詩下面,至少會有幾首適應這段評論。再看下面這一段詩評:這首詩自然、清淡、素雅,寫景抒情均不刻意為之,表面上看似不著力,而讀來韻味雋永醇厚,平淡而有思致。你把這句話放在王維任一首山水詩中,你會發現都可以。放在任何一首詩中都可以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它美則美矣,卻是可有可無的。詩評自有大家,如王國維的詩論只有數句而已,簡約言要,絕不鋪陳,而有些人洋洋洒洒數千言,來賞析幾首詩歌,刻意把篇幅拉得很長,順著自己的感覺肆意延伸下去,多數都控制不好文思,最終離詩萬里,不知所云,有的更是純粹在湊字數,這樣的詩評已經與詩無關,而純粹是一種另外的創作了。發現唐詩之美_苦吟派與天才派羨慕天才派的揮灑自如。佩服苦吟派的努力刻苦。唐詩人中有天才,如李白和孟浩然。唐詩人中有勤奮者,如賈島和杜甫。天才的李白有其不可達的高度,有其令人羨慕的靈感,他的才氣達到了唐人的頂點。勤奮的杜甫有其不可攀的深度,有其令人羨慕的造詣,他的功力達到了唐人的高峰。在中國人的印象里,李白寫詩很容易,他是文不加點的,肯定也不屑於修來改去。杜甫說「李白斗酒詩百篇」,他喝酒後,提筆就寫,詩如泉涌。賈島就不行了,他作詩是很苦的,「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多辛苦啊,搜腸刮肚整三年,終於吟出了兩句詩,激動得淚水直流。作為一個詩人,賈島是真苦,他同李白怎麼比呢?所以,像賈島這樣的詩人,被稱為苦吟派。www.buuyu.com杜甫其實也是苦吟派的,不過因為他的成就高了,後人不肯將他歸入苦吟一派,那麼我們就把他歸入功力派。其實,凡是苦吟派的詩人,往往都是功力特別深厚的。晚唐的李頻在《長安書情投知己》中寫道:「精華搜未竭,騷雅琢須全。」你看,他的要求真的很高,一首詩,既要離騷的神韻,又要詩經的風骨,何其難呀。而杜甫則是要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賈島則是「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李白說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竹笠日當午。借問別來太瘦生,只為從前吟詩苦」。可見杜甫已經留給李白整日苦吟詩歌的印象,李白直接給他打上了苦吟派的標籤。功力派對詩歌的追求,其精神確實是可歌可泣的。天才是最讓人羨慕的,李白就是最令人羨慕的詩人,寫詩就像觀看歌舞、喝美酒一樣輕鬆愜意,多爽啊。苦吟派則是最讓人同情的,他們活得苦,寫得苦,詩裡面充滿了苦切之聲,讓人不忍卒讀。哪些詩是渾然天成,屬於天才派的靈感噴發;哪些詩是千般錘鍊,百樣琢磨,屬於苦吟派或功力派的精心構思,還是有跡可循,可以判斷的。我們舉一個例子來說。李白寫得非常好的一首古風: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詩意一氣流注,這樣的詩一般是改不出來的。李白寫的都是一些尋常不過的景物,但是放在他那個大環境、大天地之下,就成了大氣磅礴、氣韻流暢的佳作。我們再來看賈島的詩:題李凝幽居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這個「敲」字可是賈島苦苦修改,並在韓愈的幫助下才確定的;至於第三聯,「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就更加拗,更加生僻了。苦吟派用詞用字,更多的都是生字僻字,較少用尋常的字,但這些字卻恰恰適合詩境,能夠點石成金,而天才派用的字,卻往往是最普通最常見的字。這就是天才派和功力派的一大差別。當然,天才派也有字字雕琢而出的功力之作,功力派有時也會有天成之作。我們可以通過詩作中的一些痕迹來判斷詩人屬性,這些痕迹是天才派詩人和功力派詩人的詩作中表現出來的一些截然不同的特徵。我們依此做判斷屬於逆流而上,而不是順流而下。你可不要以為這就是判斷的依據,這只是一種驗證性的小方法,真正的判斷還要靠你的感覺,你對詩歌的作法了解越深,你對詩歌的感受越深刻,你的判斷才會越準確。這種直觀的判斷屬於順流而下,因為它所把握的是本質,而上面的幾條不同,是從現象入手。苦吟派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詩歌比較沉鬱,透著苦氣,而天才派則往往是活潑的,透著喜樂之氣。我們來對比這樣兩首詩:唐代的孟郊寫過一首《列女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捨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枯井水。通篇都很有一種沉悶死寂的氣息。這首詩里梧為雄樹,桐為雌樹,鴛為雄鳥,鴦為雌鳥,這種比喻也沒有什麼驚人之處,令人嘆之的是詩的末兩句,一個女人做到了心如枯井之水,實在不易。詩反映了作者強烈的女子貞節觀,詩人作為一個男子,寫女子的情懷,讀來令人覺得很像是一個女子的自白,功力也不低了,只是寫得有些太苦了而已。同樣是寫女性的忠貞,李白的《春思》,就有另外一種風味,充滿了歡快活潑的青春氣息: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女子這兒已是桑條低垂,春意盎然了,而她丈夫那兒也就是綠草始萌的光景,可見兩人相隔之遠。她對丈夫很信任,只要丈夫看到了這動人的春色,一定會想著回來,而她呢,已經想得腸斷了!接下來李白寫她的忠貞:「我並不認識你春風(或指某一二來示愛慕之意的男子),你憑什麼進入我的羅幃呢?」李白並不直說女子忠貞不二的心理,而是藉助春風無意識進入女子的羅幃來表白,這就使得詩歌充滿一種活潑歡快的氣氛。我們可以想像這個女子生性活潑而且稍有調皮,她對春風的問難,讓人感覺有些強詞奪理,但可愛之處也正在這裡。一個忠貞的女子,她嫁人之後不允許有男子對她有不宜的親近和不恰當的表示,正表現了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同是寫女子對男女感情和婚姻的態度,李白所寫遠比孟郊有趣味得多,這個靈動的女子也讓人感到濃厚的生活氣息,而那心如死水的女子,她的心靈,她的人生之苦悶,卻也令人深表同情和感佩。這兩首詩都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而所描寫的女子,包括她們的遭遇,都是現實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她們一個屬於極度地認真、執著,一個則是富有人情味,但意志也是極為堅決的。我們怎麼定義她們兩個這種品質呢?我們說春思里的女性是活潑地忠於愛情,而列女操里的女性,則是固執堅定地堅守貞節。天才派的詩作往往不受學問的影響,也不太受思想的拘束,而苦吟派、功力派,更容易受各種思想的影響和束縛。一個天才派的詩人,他的詩是天馬行空的,所以他能超越苦吟派,在氣象和意境上更勝一籌。發現唐詩之美_詩人的座次和境界排行榜是多角度的,所以會有多種。詩人的排行,詩藝的排行,詩道的排行。擁有最盛的名聲,擁有最多的粉絲,具有最多風格的,是杜甫。藝術能力最全面,藝術技巧最精湛,藝術造詣最高的,是王維。藝術特色最顯著,藝術成就最高,後人根本無法模仿與企及的,是李白。唐代詩人雖有高下,但總體在詩道和詩藝上,大多處於幾個層級,比如王維雖然在山水詩方面有自己的特色,但與孟浩然等同時代傑出詩人的距離並沒有多遠。真正開闢了一片新天地的是李白,可惜的是,李白開闢了這種境界,卻沒有人能夠再登得上。以此而言,李白是唐代的第一人,是真正的詩皇詩帝。9米9花9書9庫9www.7mihua.com杜甫也開闢了唐詩的新局面,但他較之李白尚差一個層次,而他在眾多方面的成就,不能入第一流,比如五絕、七絕,只能算是二三流,五律則勉強能算一流之尾,二流之首。在詩道和詩藝上,如果把杜甫喻為蒼鷹,那李白就是大鵬,而王維和孟浩然就是鸞鳳。在「詩道和詩藝」這個角度上,如果嚴格一點,杜甫甚至會跌出前四。自唐朝以來,對於唐詩的排行和唐詩人的排位,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大體而論,有以下幾種:十傑說,初唐說王楊盧駱四傑,盛唐說李杜王孟,晚唐說小李杜。這一點世所公認,沒有太多異議,雖然這個十傑說也未必完全科學,但大體這樣,那些被漏掉的天才詩人,有的詩才確實不比初唐四傑差,但在這種初盛晚的排列中,卻是無法照顧的。單以詩論,自許為「五言長城」的劉長卿,其藝術成就是超過四傑的,其他如韋應物的成就也很高,何況十傑說中還漏了一個白居易,所以這是最不嚴謹的說法。三聖說,李白被稱為詩仙,杜甫被稱為詩聖,王維被稱為詩佛。三聖說充分表現了後人對這三位大詩人的尊崇。李白號稱詩仙,來歷最是明白,這個名號是賀知章定的,賀知章一見李白的文章,就稱讚說:「子謫仙人也。」李白喜好仙道,詩歌飄逸天然,性情瀟洒不羈,確有仙氣,而且詩中有好多遊仙之作,稱他詩仙恰如其分。然而另外兩個名號,就沒有這樣恰如其分了。對於杜甫詩聖的稱號,還是古人來得清醒,他們說杜甫集詩之大成,可謂是詩中之聖,從詩歌成就上來說,書聖、草聖、畫聖的名稱都有了,詩聖自然也可以有,而要評個詩聖,確實只有杜甫的成就當得。明代楊慎的《升庵詩話》里說:「李白神於詩,杜甫聖於詩。」這個「聖」字,是僅對於詩歌而言的,楊慎的意思不過是推許杜甫的地位和李白相若,但這個「神」字和「聖」字,都是約許,而非確指,也不能確指,應當說這是兩個用得不太恰當的辭彙。雖然在《明朝那些事兒》中,楊慎被作者推高到了神一樣的地位,但是看他的《升庵詩話》,當年明月確實是把他捧得過高了。比如他說:「太白仙翁劍客,少陵雅士騷人。」這兩句也只能做約許之論,用劍客來擬李白,還是精當的,但「仙翁」的「翁」字,只適合杜甫,李白一生,在精神上都是年輕的,他從來就沒老過,所以這「翁」字對他來說就不適合。說杜甫是騷人,也是精當的,但「雅士」二字,來形容杜甫,那就確實是諂美了。杜甫一生拘束,一生多做悲苦之音,「雅士」這樣的詞,王維當得,賀知章當得,說杜甫就不合適。再說這個「聖」字,《唐書》記載杜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這種行為當不得「聖」字。而杜甫詩作中太多自憐自傷,這份修養也稱不得「聖」字,現在好多評價杜甫這個「聖」字的,都說他的詩常含憂國憂民的情感,又有嚴肅的道德訓誡,有著聖人樣的胸懷,所以被稱為「詩聖」,可見我們對「詩聖」的含義有多少誤解。「詩聖」的意思,本來是說杜甫是詩中聖手,是形容他的功力和成就的,與他的修養是無關的。所以我們說「詩聖」這個稱號,最多也只有一半恰當。其實稱杜甫為「詩雄」比較恰當。古人有稱杜甫為「詩伯」的,也就是說他是詩人中的老大,這個稱號大多數人是認同的,但還是稍有點爭議,說出他的地位和成就了,卻沒說出他的特點。杜甫是個有雄霸之氣的人,年輕的時候,他就寫下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句子,雄壯之志從詩句中就流露出來了。又比如他寄居在嚴武門下,喝醉了酒,跳到嚴武的床上,說「不意嚴挺之乃有此兒」。嚴挺之是嚴武的父親,他跳到人家床上,喊人家父親的名字,不只侮辱嚴武,連人家老爸也罵了。放到我們現在,這句話就是「你爹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氣得嚴武帶上兵想殺杜甫,你說,杜甫的性格里,可不是帶著一種雄霸甚至是乖戾之氣嗎?他的詩雄壯奇瑰,力感十足,稱雄稱霸,都不遜色。但偏偏不能稱聖,你看他的詩,雄奇之中總帶悲鬱,不是聖人平正的氣象。至於「詩佛」的稱號,我實在不知從哪裡來,也是我做這個小書時唯一連查閱出處都免了的。我們若與三位詩人同生在唐朝,我們稱李白為詩仙,想必他是欣然同意的,一定會不惜千金與你暢飲三日,謝你的讚美;我們若稱杜甫是詩聖,他恐怕是誠惶誠恐的;我們若稱王維是詩佛,他必是拂然不悅的。就正如外人稱「佛學者」,而他們自己則只敢稱「學佛者」,一個真正虔誠信仰佛法的人,連羅漢的稱號都不敢自許,甚至連善人的稱呼都要謙虛推讓,何況是被稱為詩佛。這個稱呼看似對人家的一種尊稱,殊不知正犯了人家的忌諱。詩仙、詩聖、詩佛,只是流傳於民間的說法,真正懂詩的,還是不湊這種熱鬧的。所以,這一說,雖然突出了三大詩人的地位,但是卻一點也不恰當。真正符合三大詩人地位的,是天才、地才、人才的三才說。徐增的《而庵詩話》中提出了三才說:「詩總不離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於天才得李太白,於地才得杜子美,於人才得王摩詰。太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摩詰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子美一代規模,摩詰精大雄氏之學,篇章字句,皆合聖教。」李白寫詩靠的是靈感,他的詩大多是一氣呵成的天成之作,而且風格輕揚洒脫,如天上的風一樣,其氣清而升。杜甫寫詩靠的是功夫,他的詩大多凝練厚重,其氣沉鬱而有力,如大地的山峰一樣,其氣濁而沉。王維詩書畫三絕,又兼具極高的音樂天賦,年輕時就中了狀元,又精於佛學,他確實稱得上是世間少有的人才。他做官,而且官位做得不低,熟悉人情世故,言談處事都平雅中正,對於「人」的各個方面都老到嫻熟,其詩歌的特點也充分體現了這點。所以這三才說,是有史來最為恰當的評價。但徐增說杜甫以格律勝,卻不是精當的評價,掌握格律之道,並不等同於作詩時嚴守平仄對仗等規則。真正的格律大師當屬王維無疑,格律畢竟與音樂功底息息相關,杜甫再怎麼精於格律,也不可能超過王維。同時,李白在格律上的功夫也要勝過杜甫,具體表現在李白的古風和七古上,以及他的兩首詞上,李白在這些方面都具有天才的創造性,除了七律李白作得很少外,其他各種體裁的詩作,其韻律造詣都要高於杜甫。非要說杜詩的殊勝,還是以凝練勝。至於王維以理趣勝,說得也很到位,抓住了本質。四大詩人說,李杜王孟,被尊為唐人的四大家,此論千年以來沒有異議,也說明了我們千餘年來,詩人和詩評家們「英雄所見略同」。我時常覺得,人們低估了孟浩然,這個排序是總體上的排序,針對詩人總體上的成就是恰當的。但亦有不夠精確之嫌。詩的諷詠主要是以「情」,從「詩三百」開始,這一傳統是詩歌的主流,這一方面自然是杜甫為尊,以詩歌的主流傳統——「情」而論,杜李孟王或許是較合適的排序。但是唐詩人開創了另一番天地,開創了詩的境界,所以,「情」不是唐詩獨勝的地方,也不是唐詩真正的特質,不是唐詩有別於前面種種詩歌傳統的地方。如果以意境而論,王維的造詣可能就要稱尊,王李孟杜,或李王孟杜,許是較為準確的排名。但是唐詩還有更殊勝的地方,正如前賢評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許為探索宇宙人生之真意,接近「道」的層面,因而能成為唐人詩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如果以「道」的層面而論,我以為會有這樣一個排序:孟王李杜,甚至將杜甫排除在外,以孟王李三人為一序列,如果要加一人的話,我以為孟王李劉較為合適。李杜王孟,既然已站在了盛唐的巔峰上,其他的詩人就難以與之並列,如果非要找出第五人的話,劉長卿應是最佳人選。以詩道和詩藝而論,小李杜成就很高,但不是盛唐的感覺,如果對唐詩人做一個整體的排名,那麼李杜王孟之後,應當是小李杜。這種排名下,劉長卿就有點可惜和委屈,劉長卿的藝術成就其實非常高,但是夾在眾人中間,他名聲不顯,他的藝術成就跟孟浩然一樣,被嚴重低估了。發現唐詩之美_李杜五律小比人們說得最多的是李杜,尤其杜甫。在詩道和詩藝上,杜甫都遜李白一籌。現在我們對比一下李白和杜甫的藝術特色。渡荊門送別·李白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胡應麟在《詩藪》中評說二聯:「太白壯語也,杜『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骨力過之。」王琦注引丁龍友曰:「李是晝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暫觀,杜是停舟細觀。未可概論。」胡應麟的意思是杜甫更勝一籌,而丁龍友則是為李白辯解。胡說的是對的,杜甫的詩骨力過於李白,因為杜甫的力感很強,這一現象絕不僅限於這一句,杜甫多數的佳句,骨力都強過李白,這是杜甫的特色——沉鬱,沉重的東西當然感覺要比飛動的東西更具力感。◆米◆花◆書◆庫◆www.7mihua.com李白的佳句骨力不及杜甫,那是因為他的佳句勝在氣韻,李白即便寫壯語,也是輕揚飛動的,一旦沉重渾厚,那就不是李白了。一動一靜,如何相比呢?所以我說胡應麟不能真正解得李杜詩的特色。杜甫這句詩,與李白同寫大江流,但李白的詩境其整體是動的,杜甫的詩境其整體是靜的,當然這動和靜是相對的。雖說杜甫是功力派,而李白是自然派,但李白這首詩裡面字的凝練功夫完全不在杜甫之下。遠、從、隨、盡、入、飛、結、送字,字字都出人意表。但這還不是最好的,對於這首詩的鍊字,我曾考過不下百人,但都沒有想到最好的一個字是哪個,在我看來,最好的是這個「仍」字。「仍」字與下句的「萬里」是相對的,想想,李白都已經行過了萬里,而故鄉的水仍在相送,這是何其的繾綣和眷戀啊!萬里不舍的情意,那是李白眼中的流水,這流水是從家鄉流來的,在李白的眼中,這流水就是家鄉,就是他的無限親情。所以這個「仍」字看似普通,實則深情無限,表達了故鄉對李白的無限愛護,除了眷戀之外,我們還能讀出李白心中的那絲絲感激之情。所以這個「仍」字,用得可謂是鬼斧神工。旅夜書懷·杜甫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的起句「星垂平野闊」中「平」和「闊」是形容詞,詞性上決定這一句是靜景。下面的一句,「涌」和「流」是兩個動詞,詞性決定後一句是動景。李白的「山隨平野盡」中「隨」和「盡」是兩個動詞,「江入大荒流」中「入」和「流」是兩個動詞,詞性決定他的這兩句都是動景。我們從詞性和單句上看,杜甫的這句詩是動景和靜景各半。但我們從詩境上來看,李白寫的是動境,杜甫寫的是靜境。李白的詩為什麼好呢?因為他善於寫動,而且他善於寫場景,你看他這一句詩的場景,是變換的:山隨平野而動,當平野盡了的時候,山也盡了;他寫的是一種存在的變化,江入大荒流,同樣是存在狀態的變化,江水進入了大荒,依舊在流動。李白的境是怎樣的呢?李白的境是山和平野、江和大荒,但是,這個山和平野都盡了,它們一直是一種動態直至「盡」為止,而李白的江呢,一直是動態,直到進入大荒還是動態。所以,李白的整個境,都是動的,這就是李白的特色,也是他的功力深厚之處。杜甫的境是怎樣的呢?他的境也很廣大,但是他第一句的境已經涵蓋了第二句。也就是說,「月涌」和「大江流」,都是細小的事物,這個細小的事物,存在於垂於天際的星斗和直達天際的平野之中。在杜甫這個境——平野和天際的大背景下,他眼前水中月的波動這樣一個小動態是不足以改變其境的實質的,所以我說杜甫這句詩的詩境整體上是靜的。所以說,胡應麟不夠了解杜詩和李詩的特色。至於丁龍友說的:「李是晝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暫觀,杜是停舟細觀。未可概論」。無論是晝景還是夜景,行舟暫觀和停舟細觀,都不妨礙詩句寫得有骨力,也不妨礙詩句寫得有氣韻。而且李白的境界也未必是暫觀所獲,杜甫的境界也未必就是細觀而得。現在的一些詩評家們和注析者們對古人定論不作分析判斷,紛紛引用這些古代評語,而不細作分別,這就導致我們大多數讀者對唐詩的認識和欣賞總是不夠深入。發現唐詩之美_不得不說的李世民和那幾個中心政府對文學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我們應該有一種博大的文學氣象。遼東山夜臨秋·李世民煙生遙岸隱,月落半崖陰。連山驚鳥亂,隔岫斷猿吟。這首詩里的意境,你是否似曾相識?對了,「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如果古人也像現代那些寫手抄手一樣喜歡打版權官司,我想李世民肯定會告王維抄襲了他的詩。李世民這首詩要比王維寫得更細緻更細膩,而布景也更豐富更多變。我相信,如果他們打一場版權官司,按現代某些律師和法官的水平,肯定會判李世民贏的。我以前不曾讀過李世民的詩,對他根本不了解,雖然唐玄宗李隆基的詩還讀過一些,可就是沒有讀過李世民的詩。8米8花8書8庫8www.7mihua.com這次寫作這個排行榜,總覺得可能會遺漏一些好的作品,於是從全唐詩的第一卷讀起,這一讀便令我吃了一驚,李世民竟然寫出了那麼多詩歌,而重要的是,他的詩歌對唐詩格律和對仗所作的探索,以及他的詩歌對唐人詩中氣象流的影響,這些都是前人未曾提及的,對於唐詩,歷代文人們刻意忽略唐皇朝的提倡之力,而不遺餘力地喧嚷個人的作用。可以這樣說,李世民雖然輕視詩歌,認為這是毫末之道,不足以提倡。但是他的創作以及唐王室的推動,對唐詩這一藝術形式的最終形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李世民是詩唐時代的揭幕者、奠基者。他不僅拉開了詩唐的序幕,更奠定了基石。因為有了他的努力,李白、王維、孟浩然這些詩人中的天才們,才可以雕樑畫棟,極致地展現唐詩的規模和壯美。從一個詩人寫作的角度來看,如果沒有前人作品做借鑒,要忽然達到詩道的超越和詩藝的完美,幾乎是不可能的,歷史上可能只有屈原是個例外。在格律和詩的形式上,給唐人開路架橋的,恰恰是唐朝的皇室,而唐朝皇室喜愛詩歌,熱衷創作的風氣,恰恰是李世民開啟的。詩唐之所以出現,絕不是文學自發的形成,而是朝廷倡導的結果。李世民引導詩壇的太宗時代,總體成就超過李世民的詩人並沒有幾個。其後的武則天時代,武則天文筆也非常好,而她所信任重用的上官婉兒,更是文壇的領袖。雖然她們的藝術成就比不上當時的沈宋,但她們卻是沈宋的領袖,管理並倡導著初唐詩歌的寫作。可以說整個初唐的詩歌風氣都在她們的影響下。當她們逝去之後,孟浩然崛起,揭開了盛唐的序幕。上官昭容死時,孟浩然已二十二三歲了,而李白、王維也已十二三歲,離王維寫下「遙知兄弟登高處」的詩歌,也沒有幾年了。接下來的唐玄宗,也是一個大詩人,寫的詩也很多,成就也頗高,而且他精通音律,這也促使唐詩中律絕的形式正式形成,在他的時代,他聚攏了一批詩人,「以詩取第」的社會現實,導致優秀人才無人不學作詩。唐王朝的詩歌創作不只融入了皇室生活,還融入了政治生活。帝王將相死了要作輓歌,有儀式舉行要寫作宮樂廟樂等,政治活動也好,社會活動也罷,都要作詩,甚至唐玄宗送別賀知章時,都要令群臣作詩。另外,嫁個公主,臣子要作詩,甚至一位王子舉行家宴,都要作詩,哪怕宰相得了一件玉器或其他什麼,都有人為之作詩。你送了我一壺好酒,我要作詩;你想我了,你為我作詩;你想當官了,你就寫首詩送到當官的朋友那裡,求他推薦。總之,在大唐,要想成為人才,你先要學作詩,想出人頭地你要會作詩,想玩個情調,你得會寫詩……在大唐,皇帝會作詩,奴僕也會作詩,文臣會作詩,武將也會作詩,公主會作詩,丫鬟也會作詩……正是這樣的社會氛圍,將唐詩真正推上了高峰。所以說,盛唐的大詩人,無一不在唐宗室的影響之下。古人多推崇魏徵詩里「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但虞世南的「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並不差多少,且其「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飛雪」一聯,其意境之壯美,和「凜凜嚴霜節,冰壯黃河絕」一聯,其意境之雄壯,即便是較之李白、高適的巔峰作品,也一點不差,分明已是盛唐的氣象,開啟了盛唐的詩風。初唐比之盛唐更雄渾更大氣,與李世民這樣的雄主和虞世南這樣的大臣的政治素養和眼界襟懷是分不開的。而唐太宗最信任的重臣馬周,其五律《凌朝浮江旅思》,則稱得上唐人第一首好五律,無論是詩的格律,還是詩的意境,都可謂是唐朝第一首真正的五律,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杜審言的《和晉陵路丞早春遊望》都遠在其後,馬周這首五律的歷史意義,不應在杜審言詩之下。單以唐太宗個人而論,在詩歌方面,他雖然是個「玩票」的,但他的詩,距一流的詩人,也就一線之隔。只差一線,太宗的詩,便能登堂入室,這已極不容易。李世民的努力,和他對唐詩發展的影響和作用,不應該被刻意地低估。可以毫無疑問地說,之所以出現輝煌的詩唐,李世民是開啟者、首倡者。李世民的詩道和詩藝自然都不是極高,但是李世民在對仗、押韻等唐詩格律方面所作的努力,卻令人欽佩。唐詩格律的形成,李世民絕對起了示範的作用。他是第一個努力去追求格律的詩人,這一點將他與虞世南等人鮮明地區別開來。李世民對格律的追求,影響了有唐一代,格律甚至成為科考的制式,他使得所有唐人都追求格律。正因為獨特的格律最終形成,唐詩這種藝術形式才具備了獨一無二的基礎,從而最終有了建立在格律上的藝術靈魂,才有了唐詩在中國文學史上獨特的地位。我們來看李世民的這些詩句:拂潮雲布色,穿浪日舒光。照岸花分彩,迷雲雁斷行。——《春日望海》別鶴棲琴里,離猿啼峽中。——《秋日即目》疏蘭尚染煙,殘菊猶承露。古石衣新苔,新巢封古樹。——《山閣晚秋》可以說李世民對格律的態度比之唐朝任何一個詩人都更認真。他是歷史上第一個如此鄭重甚至痴迷地對待格律的人。秋日斅庾信體嶺銜宵月桂,珠穿曉露叢。蟬啼覺樹冷,螢火不溫風。花生圓菊蕊,荷盡戲魚通。晨浦鳴飛雁,夕渚集棲鴻。颯颯高天吹,氛澄下熾空。在這首詩里,從首聯就開始對仗,一直到第四聯。采芙蓉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游鶯無定曲,驚鳧有亂行。蓮稀釧聲斷,水廣棹歌長。棲烏還密樹,泛流歸建章。這首詩與上一首一樣,不過卻是從首聯一直對到第五聯,雖然第五聯的對仗已經做不到精嚴。其他如:圓光低月殿,碎影亂風筠。——《謁并州大興國寺詩》當然,對格律的追求也影響了詩意。李世民的絕大多數詩作,都是精雕細刻式的工筆,止於摹畫,大多達不到寫意的境界,但他也有達到寫意之境的佳作,如:野郊愴新別,河橋非舊餞。慘日映峰沉,愁雲隨蓋轉。——《望送魏徵葬》這兩聯已經構畫出了一個慘淡、傷感的境界。單以造境的手段而論,這樣的意境堪比李杜王孟詩集中那些中上流的佳作了,只是文字的流暢和生動不及後來者。斷續氣將沉,徘徊歲雲暮。——《喜雪》這一聯的意境和筆法,遠追漢晉,構造詩境的功夫已經到了盛唐的層次,與李白、王維等相較,亦不遜色,在那個時代,這是很難得的,再好的詩人也寫不出幾聯這樣的好詩。李世民在藝術層面上對唐詩所起到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他近乎痴迷地賣力地追求對仗這種藝術上的對稱性工整,雖然前朝時二謝的山水也追求這種形式,但李世民的形式還是取得了相當大的進步,較之二謝更規範更工整,也更對稱。最重要的是,他致力於五言八句這種唐五律的標準形式的寫作,這樣的詩在他集子中有50首,甚至接近了王維五律的數量。李世民多寫五律,七律較少。整個唐代的五律很發達,七律則有些差強人意,這與李世民的習慣愛好不無關係。李世民的做法起到示範作用,並且他這種嗜好決定了「詩歌取仕」的規則。所有優秀的人才都要按他的愛好來,於是,唐代律詩最重要的藝術形式——格律最終形成了。而格律的形成決定了唐詩的高度和成就,唐詩不同於其他文學,它實質是形式決定內容的,這一點只有廖廖幾人真正懂得。只有唐詩那種嚴格的對仗和平仄,才有可能使文字組合到達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不按唐太宗喜好來的人很少。在唐人中寫作律詩不太受格律拘束,而時有古律作品的孟浩然和李白,好像都不太在意科舉,李白也許根本就沒考過。但他們寫出的作品中,真正成功的作品還是合乎格律的,只有少數作品遵循著變律的規則,但那依然是格律。因為李世民和唐宗室的影響,五律的形成遠早於七律,這個影響奠定了整個唐詩的格局。五律是唐宗室和臣民們共同改進形成的,而七律的形成更多源於自發,所以在李世民那個時期,馬周的五律就已稱得上完全成熟,而之後的初唐四子、杜審言等的五律也便成熟了。而七律,則要到王維、杜甫、劉長卿那個時候才算成熟,甚至直到李商隱,七律才寫出了獨特的韻味,出現了有特色的詩人,這個過程是何其漫長。七律寫得好的詩人也不多,大家也只有杜甫、李商隱、劉長卿等廖廖數人。所以,孟浩然、李白詩中少七律,不是因為他們不能,而是與唐王朝的社會風氣大有關係。唐代的七律是在唐玄宗時七絕逐漸興盛之後,才由詩人們自發形成規模的,所以我們看到,王維、李白的七絕較多,而孟浩然的七絕較少,因為孟浩然比他們早生了十幾年,又早死了20年,可能在七絕剛剛興起不久,孟浩然剛剛嘗試時,他就逝去了。歷代有許多詩人,說李白不如杜甫的一大證據便是李白七律很少,在七律創作上他成就不如杜甫,卻不知那個時候,孟浩然、李白還沒趕上七律的流行,李白也不過剛剛趕上了七絕的興起,但他的七絕寫得很好。再來說一說李世民的創作圈子。李世民最欽佩的人是虞世南,在當時的文壇上,詩壇大哥也是虞世南,他的詩寫得確實好。相和歌辭——飛來雙白鶴飛來雙白鶴,奮翼遠凌煙。雙棲集紫蓋,一舉背青田。颺影過伊洛,流聲入管弦。鳴群倒景外,刷羽閬風前。映海疑浮雪,拂澗瀉飛泉。燕雀寧知去,蜉蝣不識還。何言別儔侶,從此間山川。顧步已相失,裴回反自憐。危心猶警露,哀響詎聞天。無因振六翮,輕舉復隨仙。如此細緻地鋪排寫兩隻白鶴,這是需要功夫的。虞世南寫得很好,「颺影過伊洛,流聲入管弦」,這一聯寫得風神無限,完全是盛唐大詩人的水準。虞世南的五絕達到了王勃一流的水準。如:春夜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開。驚鳥排林度,風花隔水來。在太宗那個時代,五古和五絕已經寫得很好,具有了不遜盛唐的氣象和意境,只有五律他們依然在摸索,還沒有對起承轉結達到非常成熟的地步,對虞世南來說也是如此,他的五律也還不成熟,跟太宗一樣處於努力摸索的草創階段。如:奉和出潁至淮應令良晨喜利涉,解纜入淮潯。寒流泛鷁首,霜吹響哀吟。潛鱗波里躍,水鳥浪前沉。邗溝非復遠,悵望悅宸襟。不排除五言八句這種形式對結構的要求,對於那時的詩人來說有些難,即便虞世南為了響應李世民的做法,也只能是勉強為之,做不到揮灑自如。倒是在他的五古之中,經常有驚艷的句子出現,如:奉和幽山雨後應令肅城鄰上苑,黃山邇桂宮。雨歇連峰翠,煙開竟野通。排虛翔戲鳥,跨水落長虹。日下林全暗,雲收嶺半空。山泉鳴石澗,地籟響岩風。這首詩里至少有四聯都是一流的佳句,可以與王維、李白、杜甫等人的佳句相媲美。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初唐人的苦衷,他們是最初的探索者,自然要比後人多走許多彎路。初唐的人刻意追求排律,就像這首,從首聯一直到第五聯都用對仗。他們還沒有弄明白,他們追求完全的對仗,並不是真正的完美,因為這種完全如一的形式,使得詩歌失去了層次,失去了節奏,失去了跌宕起伏的美,失去了無窮的變化,失去了各聯的相互映襯、相互遞進、相互呼應的神妙,失去了起承轉結的趣味,失去了詩意的錯落和高潮。但這種摸索和彎路應屬必須經歷的,它的價值便在於最終形成了唐五律格律的核心——中間兩聯的定式。後人也是在總結唐太宗這一代詩人的經驗後,才找到唐詩格律最完美的形式的。像李白、孟浩然,都會時不時地嘗試打破格律,只遵守格律的三分之二,以求得更大程度的詩意的自由,由此我們更可知初唐詩人在探索格律的過程中付出的代價有多大——後人是刻意與他們反著來才實現更高境界的!我們來看虞世南詩集中的佳句:綠野明斜日,青山澹晚煙。——《侍宴應詔賦韻得前字》潛鱗波里躍,水鳥浪前沉。——《奉和出穎至淮應令》日斜青瑣第,塵飛金谷苑。——《相和歌辭——門有車馬客行》隴麥沾逾翠,山花濕更然。——《出營逢雨應詔》這四聯可算是工整的典範,詩境也很美。有月關猶暗,經春隴尚寒。雲昏無復影,冰合不聞湍。——《相和歌辭——飲馬長城窟行》這兩聯在意境上更進一步,但還不脫寫實的痕迹。颺影過伊洛,流聲入管弦。——《相和歌辭——飛來雙白鶴》這是一首描寫雙飛鶴的古詩里的一聯,很有風神,盛唐的詩作也不過如此。日下林全暗,雲收嶺半空。——《奉和幽山雨後應令》雲起龍沙暗,木落雁門秋。——《結客少年場行》這兩聯已到了盛唐五律的意境了。高台臨茂苑,飛閣跨澄流。江濤如素蓋,海氣似朱樓。——《賦得吳都》我們讀這兩聯,與李白的詩有什麼區別?其氣象闊大,氣韻生動,如果放在李白的詩集里,相信絕大多數人不會看出來這不是李白的詩。最後附上虞世南最好的五古,這是一首不輸魏徵《述懷》的佳作,可與之並稱初唐詩壇五古的雙璧。它們展現了初唐的氣象,而初唐的氣象,其實是較所謂盛唐氣象更積極更昂揚的,讀者可以細細體會。從軍行二首(一作擬古)塗山烽候驚,弭節度龍城。冀馬樓蘭將,燕犀上谷兵。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凜凜嚴霜節,冰壯黃河絕。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飛雪。全兵值月滿,精騎乘膠折。結髮早驅馳,辛苦事旌麾。馬凍重關冷,輪摧九折危。獨有西山將,年年屬數奇。烽火發金微,連營出武威。孤城塞雲起,絕陣虜塵飛。俠客吸龍劍,惡少縵胡衣。朝摩骨都壘,夜解谷蠡圍。蕭關遠無極,蒲海廣難依。沙磴離旌斷,晴川候馬歸。交河梁已畢,燕山旆欲揮。方知萬里相,侯服見光輝。其實,虞世南在唐詩史上的地位很重要,他是中國詩史上第一個踏入「氣象」領域的唐代詩人,同時他也應該算是唐代邊塞詩的先行者,如果說唐代邊塞詩為一派,那麼虞世南顯然是其鼻祖。上面兩首詩,氣象較高岑的詩更為雄闊,透露著超越高岑的強大和自信,這是初唐的風骨。上面說到虞世南第一個踏入了「氣象」領域,而李世民則第一個踏入了「意象」領域,對這一點,可參看五絕評析中對他《賦得臨池柳》一首的講析。如果說唐代的詩人曾形成中心的話,那麼李世民是第一個中心,上官婉兒是一個中心,張九齡是一個中心。他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權傾天下的女宰相,一個是男宰相。張九齡這個中心所聚攏的人氣最強大,孟浩然、王維,都曾是這個中心的核心成員,當時的優秀詩人包括李白都曾羨慕並自認為是這個中心的成員。張九齡是唐詩中藝術成就非常獨特的一個,他的地位其實不應在孟浩然之下。張九齡的政治影響,決定了他不是以詩歌進入唐皇室眼界的。以詩歌進入唐皇室眼界的是王維。終王維的一生,他都被唐皇室認為是自己偉大朝代的文化象徵和偶像。從他十幾歲時就被當朝公主視為一國之華,到他逝世後皇帝評價他為一代文宗。王維可以說是唐詩的最後一個中心,在他身邊的除了有孟浩然、裴迪等一批田園詩人,同時還有一批宮庭詩人。但是王維並沒有張九齡那樣的政治號召力,所以他這個中心是最不像中心的中心,是最鬆散的,卻也是真正的從藝術上自發生成的中心。這個中心的權威性不及前三個,因為這個時代偉大的詩人太多了,李白號稱詩仙,平生只服一個孟浩然,一個賀知章,而在詩歌上,他當然更是只服孟浩然了;而杜甫,更是桀驁不馴;劉長卿,自號「五言長城」,並不認為自己的五言在王維之下;岑參、高適、王昌齡、王之渙,這些都是詩界的雄才……所以最後一個中心雖然在藝術成就上超越了前三個中心,但就權威和對當時詩壇的影響力而言,卻只是一個小中心。在這個小中心之後,偶有零散中心,但在詩道和詩藝上的成就及影響力,都已是遠遠不及前人,可以忽略不計了。發現唐詩之美_杜甫之詩雄「詩聖」是對杜甫的污辱,就如同「詩佛」是對王維的污辱一樣。「詩聖」二字,某種程度上是對杜甫的污辱,就如同「詩佛」兩字,絕不能真正成為對王維的尊重一樣。如果要給杜甫一個評價,我認為唯有「雄」字堪以當之。我們看年輕時的杜甫,他的氣概如何。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是杜甫24歲時的一首名作。就在這首五律里,他的雄霸之氣已經顯露出來了。你看,他是如何說他對泰山的印象?他說「青未了」,道出了泰山的連綿之勢。第二聯一個「鍾」字,是雄氣,捨我其誰;一個「割」字,則是霸氣。我們知道杜甫好用奇字壯字,這個「割」就帶有殺伐之氣,可謂是霸氣凜然。第三聯一個「盪」字,也是非常有力的字,這個「盪」不也帶有狂猛之氣嗎?然後一個「決」字,這個「決」字甚至顯得恐怖,把眼眶都看裂了,著實有點兇狠之氣。最後一聯,一個「絕」字,固已寫出了泰山之雄壯,但是更有力的則是那個「凌」字,凌駕絕頂,心氣浩蕩,一覽眾山,無不渺小,寫出了意志的強悍。所以,杜甫最早的佳作,就已充滿了雄霸之氣。杜甫的眼界是高的,擇友是嚴的,他的性格是高傲的,甚至是輕狂的。你看他下面的句子: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皆茫茫。你看,他酒喝得差不多了,放眼整個天下,儘是一堆俗人:他們眼神茫茫,氣質茫茫,渾渾噩噩,庸庸碌碌,完全沒有價值。這哪裡是聖人的胸襟呢?這是英雄豪傑的氣概。你看,杜甫詩中的雄氣霸氣,凜凜然傲視天下。不稱他為「詩雄」,而稱為「詩聖」,這完全不符合杜甫的詩風,不符合他的個性和為人,也有悖他的真實思想。還是寫《西遊記》的吳承恩對杜甫的評價是正確的,他說「雖貧杜甫還詩伯,縱老廉頗是將才」。「伯」,與叔仲季聯繫起來比,那是老大的意思,與後面的「將才」對比起來,「伯」就是霸主的意思,春秋五伯,指的是春秋五霸。吳承恩說杜甫是「詩霸」、「詩老大」,對他的評價是恰當的。杜甫在生前名氣不大,不被重視,但後世卻擁有無數粉絲,為之搖旗吶喊,吳承恩也是其中之一。稱杜甫為「詩霸」,與他的詩風確實般配得很。當然,這「詩霸」是吳承恩的說法,恐怕有很多人不承認,本書用「詩雄」兩字評價他,已經算得是很「中庸」了。在骨子裡,杜甫有些輕狂,也有些放縱,理解了杜甫有如此的雄霸之氣,就不難理解他為何會喝醉酒後跳到恩公嚴武的床上去,喊著嚴武父親的名字,侮辱嚴武(不知是否故意),以至於激怒對方,要帶兵把他殺掉才能解恨。房兵曹胡馬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這首詩的特點也是骨力突兀,征伐之氣溢出詩外。瘦骨,寫出了馬的精神;而「鋒棱」兩字,更是鋒芒畢露,令我們感到了杜甫那桀驁不馴的氣息。接下來杜甫又用奇字,一個「峻」字形容馬耳的勁挺,再加上一個「竹批」形容其直、堅硬,你看,這接連兩句,寫出了一匹什麼樣的馬兒:這馬兒固然神駿,卻也是難以馴服的。在另一首詩里,杜甫寫道:「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這怕也是他自己的寫照,杜甫自視是非常高的,是很狂妄霸氣的,這也是他在當世不被當局重視,無法與李白、王維、孟浩然等人齊名,甚至連安祿山都忽視他的原因吧。接下來杜甫形容馬的腳力,「風入」兩字寫得多好,堪稱形容馬速的最佳措辭,我們不得不佩服杜甫的筆法神妙。「所向無空闊」,這句寫得多傲,在這匹駿馬的眼裡,沒有什麼空闊可言,它瞬間就能跑盡那長路,視漫長的道路如同無物。最後「驍騰」兩字,相比而言較為平實。杜甫的霸氣在最後一句盡顯,說此馬萬里都可橫行,好一派英雄氣概。畫鷹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這首詩較前兩首平淡了許多,主要是杜甫在字句上的功夫沒有上兩首那麼出色。但最後一聯,杜甫的兇惡之氣又噴薄而出,這隻蒼鷹的志向在於擊殺凡鳥,讓它們的羽毛和熱血灑在平原之上。你看唐代的詩人還有誰把詩寫得這麼凶?直接寫得這樣鮮血淋漓的,恐怕也只有杜甫。整個盛唐,李白和王昌齡的詩,都很豪邁,高適和岑參的邊塞詩,也很雄壯,但都沒有杜甫這樣的寫法。所以在盛唐的時候,杜甫的詩根本就不入流。讀到這裡,你還覺得杜甫是「詩聖」嗎?那簡直是對他的污辱,他是一位「詩雄」、「詩霸」。他鋒芒畢露,傲視四方,桀驁不馴,他的詩歌中時時透露出雄視天下之意。杜甫一向自負,在其著名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他自述少年時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自言超越了古代著名文人楊雄和曹植,對自己的才華毫不謙虛。在最後他說「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他就象白鷗一樣,無人能馴,這才是傲然的男兒之氣,桀驁的英雄之姿。董養性在論杜甫時說過這樣的兩句話,「詞氣磊落,傲睨宇宙」、「英鋒俊彩,未嘗少挫也」。確實,杜甫的一生是不被馴服的,他自視為詩人中的霸主,當然不能被世俗馴化了。杜甫的詩骨力雄絕,處處可見,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這些氣象宏大、膾炙人口的詩句,還不是他詩歌中最具骨力的。在他最具骨力的詩作中,連大地山河都飛動起來,如「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風急天高猿嘯哀」、「群山萬壑赴荊門」、「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這都是骨力雄絕的偉作,唐人中具有這等骨力的只有杜甫一人。在杜甫的筆下,蒼天搖動大地飛騰。聖人都要做涵養的功夫,平和、中正、闊大等是其本色,但杜甫不是的,即便杜甫寫小景,寫細物,他那不平的氣、鼓盪的情意,也時不時表露出來,如「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他眼中的雪也因急風而舞,充滿激烈不平之意。杜甫骨子裡的雄放不羈是到死不改的,如他的「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雖然可解作面對困難的不屈之語,但杜甫確實就是做不到平正了。他最終是一個凄惶命運的不屈反抗者,是一個同命運不斷博斗的人,他是詩人中的刑天,永遠在與困難鬥爭,永遠不屈,直至老死。這些威武雄壯的佳句,正是杜甫詩中最精彩之處,也是最見杜甫真性情的地方,所以杜甫哪裡像是「詩聖」?「詩雄」才是對他最確切的稱謂。這種霸氣是他骨子裡的,伴隨他一生,影響他一生,而「聖」則是一種修養,恰是杜甫一生中最缺失的東西。杜甫寫到最後,詩中雄霸之氣漸漸內斂,部分化為蒼勁,如「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上句氣勢激烈而下句則以靜物蘊含虯勁的力道,這樣的句子足以證明他善寫蒼老昏茫的氣象。其他的例子如「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與杜甫的這些詩比較起來,李白的詩確實是仙氣多些,而杜甫的詩鬼神之氣多些,所以前人說杜甫是地才,太白是天才,是非常有道理的。杜甫的才華是立體的,他雖以骨力稱雄,寫起田園來照樣悠閑適意,而有時候,他也可以讓自己詩歌的氣韻像李白一樣流暢自然。杜甫的律詩、古詩中,雄壯之氣尚覺拘束,但寫到後來,這雄霸之氣竟也如李白一樣縱橫開闔,揮灑自如了。如他的《短歌行贈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風白日動,鯨魚跋浪滄溟開。且脫佩劍休徘徊。西得諸侯棹錦水,欲向何門趿珠履?仲宣樓頭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你看這詩多像是李白的作品,如果不是有杜甫的名字署在詩名後,相信許多人會把這首詩當成是李白的。不過,我們需要注意一點:杜甫的雄壯之氣總覺帶著幾分抑鬱,難得像這首詩這樣洒脫,雖然依舊霸氣十足,但這霸氣相對而言多了些許流暢。此詩頗有李白詩的那種氣韻,可見,如果杜甫高興起來,他是能寫出李白那種天馬行空、揮灑自如的好詩句的。不過杜甫只是詩歌中的英雄,而不是現實中的英雄。比如他那首倍受詩人稱讚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就是文人墨客吟詠得多,實質上是「長使文人淚滿襟」,你見過哪個英雄會淚滿襟呢?尤其是會為一個古人淚滿襟呢?英雄不可能那麼軟弱,也不會那麼善感,更不會有那閑暇替古人落淚。這句詩名傳天下只是因為失敗的人太多了,不論是不是英雄,凡是失敗的,都喜歡吟詠這一句。每個男人可能都自認是英雄,不論是真英雄還是假英雄,內心其實都是以英雄自詡的。所以,當你吟詠杜甫的詩,自認是個英雄時,你已經是一個自我假想的「英雄」了,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是意淫的英雄。從杜甫的詩里可以讀出一件事,那就是杜甫其實是個兇狠的人,嫉惡如仇是他的性格,「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對於那些趨炎附勢,欺壓良善的人,杜甫心中是痛恨欲絕的;又如「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一聯就直接對紈絝子弟進行了詛咒,雖然這可能是杜甫一時的氣話,但,這恨至咬牙切齒的詩句,也只有杜甫寫得出來;另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則透露出強烈的鄙視之情。杜甫的第一大特色是雄霸之氣,第二大特色就是悲憫之氣。很多人說王維是「詩佛」,其實不是,杜甫才是「詩佛」,因為他的詩里充滿了悲天憫人,他是個十足的好心人,充滿了同情心,心憂百姓,心憂天下。杜甫的肚子里充滿了不平,充滿了不合時宜。他是牢騷滿腹的,越到後來,他的詩歌就越悲憤,越悲憫,牢騷也越多,這是他詩歌中煥發光彩的地方,卻也是他的詩歌在藝術上無法臻於完美的原因,這還是他在後世享有盛名的原因。如果說在唐代有誰把詩當成一項事業,那便非杜甫莫屬了,他的「詩是吾家事」便是證明。因為把詩當成了事業,所以杜甫進行了各種嘗試,他突破了盛唐詩人們寫詩追求美的習慣,如「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蓮」,杜甫很多詩是不美的,是對生活和世界的描摹,這是他不同於諸多盛唐詩人的地方。盛唐詩人中杜甫不被重視,被那個朝代遺棄,有著各方面的原因,其中,杜甫的狂妄自大是一個,不夠端正也是一個。戲贈友二首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書。自誇足膂力,能騎生馬駒。一朝被馬踏,唇裂版齒無。壯心不肯已,欲得東擒胡。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馬驚折左臂,骨折面如墨。駑駘漫深泥,何不避雨色。勸君休嘆恨,未必不為福。焦校書和王司直出了車禍,而杜甫寫了這兩首詩來戲弄他們,不知他們心中會有何感想,總之,不論出於何種原因,杜甫這樣的行為都是不夠端正的。李白是天真爛漫的,杜甫是沉鬱悲涼的。但李白有沉鬱的時候,杜甫也有爛漫的瞬間。杜甫有過一陣相當不錯的日子,所以他有一些心花爛漫的詩歌,也有一些平淡從容的詩歌。比如他著名的《飲中八仙歌》,情調幽默詼諧,色彩明麗,旋律輕揚,情緒歡樂,那時候的杜甫是個快樂而有趣的人。杜甫的《春日憶李白》寫得也非常流暢活潑,一氣呵成,雖寫思念之情卻沒有悲傷之意。而他的五言絕句里,也有諸多從容自在的悠閑之作。總之,杜甫的詩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個複雜的杜甫,一個立體的杜甫,一個矛盾的杜甫,一個在不同時空,會呈現不同特色的杜甫。而在這些複雜的形象中,雄霸之氣是他最根本的特色。杜甫其他的特色在唐詩人中並不突出,只有雄霸之氣,深深打著杜氏的烙印,成為他最特別的東西。杜詩以骨力勝,確實,千載而下,在骨力上勝過杜甫的人還沒有。發現唐詩之美_蘇東坡說孟浩然放浪形骸的另一面往往是輕浮。蘇東坡遠達不到孟浩然的境界。蘇軾評浩然:「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也有記載:「浩然詩如內庫法酒,卻是上尊之規模,但欠酒才爾。」總之,蘇軾是在說浩然翁不行。這樣的話,李白、杜甫或許說得,但是東坡說不得,為什麼?你只比一比詩歌便好。李白杜甫王維之外,誰超過了孟浩然?李白詩才盛過浩然,尚說「高山安可仰」,對浩然佩服得那是五體投地,恨不得給浩然洗腳以示敬重,太白尚且如此,何況蘇軾。作為一個詩人,輕視浩然只能說明他還算不上懂詩。實際上,孟浩然的詩作中有著渾然天成的完美之作,在藝術的成就上,他比王維還要高些,即便蘇東坡十項全能,也不能達到孟浩然的藝術高度。孟浩然有三個完美,《春曉》是一個完美,《過故人庄》是一個完美,《月陵煙樹》是一個完美,不用說他有三個完美,只要他有一首《春曉》,他的藝術成就就在東坡之上,即便東坡有「明月幾時有」,那也只好在宋詞境界中出出風頭,終屬二流境界,一旦碰上《春曉》這一類天成的神作,也只能望洋興嘆。明月幾時有,雖然契合我們中國人的某種心緒,但它沒有形成意境的氣息。我們知道,許多唐詩有非常好的意境,但卻形成不了氣息,而孟浩然的《過故人庄》,鄉土氣息撲面而來,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春曉》也是這樣的佳作,《月陵煙樹》中的氣息也是極為濃厚。我們讀這首詩,一下子就有了鄉村親切的感覺,有了春天春困、春夢迷離的感覺,這就是天成的作品,稱之為神品的詩作。東坡寫不出這樣的詩作,他自恃的是自己號稱全能。他貶低孟浩然,只能說明他在詩歌上的藝術成就,還差得很遠。蘇東坡低看孟浩然的地方,恰恰是孟浩然能夠寫出巔峰的完美,而東坡卻不能寫出的原因。作詩固然需要一定的才學,如果沒有一定的學問,造句都造不好,如何還能寫詩呢?但是,一個詩人一旦強調才學,那麼,詩歌的自然之感,完美之境就不會出現了。好詩必是天然而成,一旦在詩中賣弄學問,自誇雕琢,那麼無論意境,還是氣韻,都會流於下乘。所以東坡看低浩然的地方,恰恰是浩然獨到的地方,也恰恰是東坡不如浩然的地方。作詩最怕的就是賣弄學問,掉書袋,違背了詩歌由感而發的天然規律,靠學問為詩,或者靠見識為詩,很難達到返璞歸真的天然妙境,而孟浩然少了點學問和閱歷(假設如此,蘇東坡所說的材料,應也有人生閱歷等,他覺得浩然的人生太單一了,這是因為東坡一生閱歷很豐富),反而少了負累,能夠以心靈感悟天地人生,反而不需返璞歸真,因為他的境界一直都在璞和真中。拿學問來評價孟浩然是沒有意義的,正如拿官位來評價詩人毫無意義一樣。真正的詩人都是愛孟浩然的,因為他感情真切,生性率真。同時代的李白這樣說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表達的是敬意。同樣是靠靈感寫詩、不仗學識功底的人,李白對孟浩然的才氣和成就,認識得要比別人深刻。在詩歌中創作出三個巔峰的完美,有誰做到了?東坡可是一個也沒做到。在對一個唐代詩人藝術能力的認識上,還是唐人更了解唐人。唐以後的境界日下,東坡身處宋詩之境,不能一窺唐詩之真妙,這就是他最大的局限,即便他再有才,他也是解不了唐人詩歌的神妙之處的。所以我們從李白、王維、杜甫對孟浩然的態度里,得出孟浩然其人如何,其詩如何,才是最確切的。古人評浩然,還詬病他一處,就是他五言居多,七言為少,於是就以為浩然的才能拘束在五言之內,這是不懂詩的表現。我們來看他的《鸚鵡洲送王九游江左》:昔登江上黃鶴樓,遙愛江中鸚鵡洲。洲勢逶迤繞碧流,鴛鴦鸂鶒滿灘頭。灘頭日落沙磧長,金沙熠熠動光飆。舟人牽錦纜,浣女結羅裳。月明全見蘆花白,風起遙聞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通篇都有著那種近似李白的流轉不羈的氣勢,「月明全見蘆花白,風起遙聞杜若香」是上等的佳句。在孟浩然那有限的七言里,能有這樣的一首,及那丰神無比的「鹿門月照開煙樹」,你還能說孟浩然不善七言嗎?孟浩然的這首詩沒有被提及太多,對他顯然是不公平的,詩家都說李白的鳳凰台仿自崔顥,卻為何不說崔顥的黃鶴樓是受了孟浩然鸚鵡洲的啟發呢?崔顥的筆法,與這首鸚鵡洲是何其神似!恐怕崔、李二人,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這首鸚鵡洲的影響。乃至於後來,李白的七古中,那些燦爛輝煌的佳作,其形式和韻律,都有孟浩然這首鸚鵡洲的影子!所以李白才說「高山安可仰」,這不是禮貌性的讚賞,而是由衷的敬佩之意。以文風而言,孟浩然是李白的先行者,是開創者,是啟蒙者,而李白是學習者,是大成者。古人說王孟是一派,僅僅是從表象而言(是從詩歌的體裁說的,如田園),若從精神和氣質、氣韻和意境而言,孟李才是真正的一派。言孟李者得其實,言王孟者得其表。我們再來看兩首孟浩然有限的七絕:送杜十四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泊何處?天涯一望斷人腸。前兩句語意極淡,以一派水色寫離別,第三句寫浩然對杜十四之惦念,第四句直寫傷別之情,語已盡而情未已。濟江問同舟人潮落江平未有風,輕舟共濟與君同。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這首詩透著孟浩然式的真誠與親切,浩然說話熱情客氣,問舟人時還說「我與你同舟共濟」,一下子就拉近了關係,可見,浩然是個親和力極強的人。「時時引領望天末」,渴望儘快到達的心情躍然紙上,「何處青山是越中」,在舟中遙望,談說分辨遠處江山,這種行旅中常有之事,被詩人娓娓道來,寫盡了旅途心態。連蘇軾也評價此詩說:「寄至味於淡泊。」可見浩然寫七絕,已將他五言中那沖淡渾融的風格帶了進來,他的七絕寫得是很好的。我們要記得浩然是率性的詩人,是不同於杜甫、賈島等刻意為詩的詩人。寫詩對他來說,許是隨性之事,他當然不會刻意去寫七言。如果浩然是個刻意為詩的人,就從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幾首七言來說,他努力去寫,自然會有更多佳作出現。說孟浩然拘於五言,不能七言,就是不了解他的詩歌,更是不了解他的性情。聞一多對孟浩然評價不低,但他還是不夠懂孟浩然,如他評價:「孟浩然詩中質高的有是有些,數量總是太少。『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和『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幾乎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這就明顯的不懂孟浩然了,「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固是佳句,但也只不過是景緻而已,卻抵不上「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這樣神妙,前兩句固是妙境,但也不及後兩句「物有情」傳神。後者句中所透露出之舒適滿足,才是田園之真味。你想想,在暑天,風吹過荷花池,帶著一股淡淡的荷花香,吹在你身上,你又涼爽,還聞到了清香,你能不為之神清氣爽嗎?上午的竹林露珠滴下,振出清響,聽在你耳里,你會不變得神清氣爽嗎?這就是孟浩然田園詩的造詣,他這份水平是獨到的,放眼整個大唐,沒有人能把生活寫得像他所寫一樣富有神韻,富有情味,而且富含大自然造化之工。為什麼說富含大自然造化之功呢?一送,一滴,隱約間似是荷花和竹子所為,這就是我說的「物有情」,也就是大自然造化之功。又如他的「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難道比「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差些?這樣的詩才是真正的孟浩然,是真正的閑適,真正的隱士風流。大抵聞先生是不太居于田園的,他沒有看到孟浩然田園隱士的風流所在。古往今來懂孟浩然價值的,還得說是李白。他的「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固然將孟浩然寫得風流瀟洒、豪邁不羈,但比之孟浩然自己的「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之句,還是不得田園之真趣,也不得隱逸之高致。所以李白這首《贈孟浩然》中的佳句,還是他那開頭結尾,直抒胸臆,真摯之氣迎面而來,讓人讀得酣暢淋漓。可見,孟浩然的閑適和隱逸的風流,就連李白也是學不來寫不來的。為什麼李白說孟浩然「風流天下聞」?就是因為他有這種「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的風流之氣,他這種舉手投足間的風流,也就王羲之「坦腹東床」的名士風流可與相比。杜甫也有過「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但總是覺得他放不開,他還是著形跡,即便是坦腹江亭,他還在顧念著長吟,刻意為詩,你看,杜甫活得多累,所以他的詩比不上孟浩然詩中的那份愜意和隨心所欲的感覺。孟浩然才真正是親近自然,享受生活。所以李白對孟浩然很是折服,說「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詩中的天真之氣、風流不羈的流暢之氣,無法說沒有來自孟浩然的影響,孟浩然那種高士隱士的風流,有唐一代,是李白佩服到稱為高山的唯一一人。後人不能真正弄懂孟浩然詩作的高妙,於是說他詩作太少,佳作太少,學問太淺。對於孟浩然的詩才,我和李白的觀點是一樣的,「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也許李白更看重孟浩然的德和情,孟浩然的天真之氣,古士之風。但我更看重他的詩,他的德和他的詩,都是一樣風流不可一世的。在想起孟浩然的時候,總不免為他遺憾,他雖然詩寫得好,但卻因少了些經歷,固然是得到了天然之境,相比其他人卻少了人世的種種,於是他的詩數量也就少了,跨度不夠大,內容不夠豐厚,放射的光華就顯得比李白杜甫王維弱一些。但,孟浩然卻也因此達到了其他大詩人所不能達到的境界,他屹立在一個獨特的高度上。發現唐詩之美_霧裡看花,最難懂唐詩的是宋人東坡對杜甫一聯詩的評價令人大跌眼鏡。唐詩很難弄懂,蘇東坡、王安石都不懂。東坡這樣的大嘴巴肯定會經常失言的,如他評價杜甫的「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一聯。杜甫的「旌旗日暖」一聯,歷史上可能只有東坡一個人極口稱讚。就好像一個在講笑話的人,自己捧腹大笑,笑完了發現所有的人都沒有笑,東坡誇杜甫這一聯,就是這樣一種尷尬場景。當時王維、賈至、岑參、杜甫四個人各寫了一首早朝大明宮的七律,杜甫寫得最差,眾人詩作中的佳句各有千秋,只有杜甫寫出了平生罕見的敗筆,這敗筆就是這「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一聯。而東坡卻偏偏誇了這一聯。p米p花p書p庫pwww.7mihua.com要更深入地理解東坡對杜甫這一聯大表讚賞是昏頭之舉,請細讀後面七律的評析中《誰才代表了盛唐》一小節。我們只能說,東坡詩詞寫得好,但這不代表他真正懂唐詩,他對孟浩然的高妙之處不理解也就罷了,他極口稱讚「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一聯,卻只能留下被後人詬病的鐵證。其實不但蘇東坡不懂唐詩,宋代很多文人都不太懂唐詩,尤其是盛唐的詩。如王安石說:「世間好語言,都被杜甫說盡,世間俗語言,都被樂天說盡。」說得就很是誇張,不符合唐代詩歌的事實。可能宋人距唐朝太近,又受宋詩境界的局限,想看透唐詩反而是最難,這一點,從《春江花月夜》直到清朝才被推崇,便可明白。如果要以雅俗來給詩人分列的話,杜甫應與白居易分為一列;王維、李白、孟浩然為一列。王、李、孟是典型的藝術派,是雅的一派;杜、白則是實用派,或者說是生活派,是俗的一派。王安石說,世間好語言都被杜甫說盡,只能說明他不懂得盛唐的詩。杜甫的詩,只能算是俗中稱雅。發現唐詩之美_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讀唐詩,要多讀孟浩然。唐詩最鮮明的氣韻特色,是孟浩然開啟的。唐詩人誰最可親,是孟浩然,那麼多詩人都圍在他身邊,喜歡和他喝酒,喜歡到他的田園找他,那個鄉下老頭兒,是平易近人的孟浩然。但,他同時也是高不可攀的孟浩然,雖然他的行為質樸,但他的心靈高貴,他的高不可攀就在於他的高古,在於他的自然,在於他的質樸。唐代才華橫溢的詩人有很多,但天才的詩人不多。實際上,天才的詩人從古以來就不多。屈原不是天才派,而是苦吟派;張若虛不是天才派,而是功力派。李白是個天才,因為他作詩不用下苦功,很多詩是信手拈來的天成之作,達到這種境界的人不多,陶淵明算一個,孟浩然算一個。┬米┬花┬書┬庫┬http://www.7mihua.com孟浩然的有些詩里可見苦切之功,但他的田園詩作,卻是信手拈來,隨口成詠便成千古絕唱。李白推崇孟浩然,寫詩道:「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風流」這兩個字,具體是什麼意思,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風度,是風骨都可。說名士風流,這風流具體何指?無指。但就是那個感覺,李白就是覺得孟浩然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風流之氣,他說孟浩然這種風流天下聞名。其實孟浩然並不是天下聞名的,至少遠沒有李白、王維那樣名滿天下。他不在士大夫之流,怎麼可能名聞天下呢?至少皇室和公子王孫們沒有很重視他。只是李白對孟浩然太過喜愛了,如果孟浩然這樣的風流不能天下聞名,李白覺得不應該也不可能。李白喜愛的人,能像杜甫那樣沉鬱拘束嗎?孟浩然或許也有沉鬱拘束的時候,但那不是他的常態更不是他的本質,他的本質是清新自然的,如同他的田園詩一樣,這種氣質中的「自然」同李白恰好相同。而孟浩然的心靈是純善的,是沒有污染的,更不像杜甫那般複雜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李白自然喜愛無拘無束的農民孟浩然,而不喜愛那個整天心事重重、心比天高的小官吏杜甫。對於孟浩然這樣純善質樸的詩人,李白最後說:「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這可是一個非常高的評價,是晚輩對長輩、學生對老師才有的態度。他覺得孟浩然的品德就像高山一樣,是他李白需要仰望的,而他的行為也是芬芳的,值得他李白恭敬的作禮。你看,這個世上有幾個李白看得入眼的人?古人有一個謝朓,今人就是一個孟浩然。孟浩然的個性里,除了熱情親切,他還非常豪爽。我們看這一首詩:送朱大入秦遊人五陵去,寶劍直十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好朋友離去了,無以表達關愛之情,將身上價值十金的寶劍解下來相贈。你看,這個孟浩然多麼豪爽啊。我們愛他這樣的小詩,不是因為詩歌中的藝術成就,而是因為這首詩很平淡,我們愛的是詩中所蘊含的孟浩然的真情和真性。同時代的王士源稱讚他:「救患釋紛,以立義表。」可見孟浩然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幫了不少人的忙,也解決了鄉里不少紛爭,人緣和聲望都特別好。當時孟浩然的莊上,經常有李白、王昌齡、王維、杜甫這樣的詩人飲酒吟唱。張九齡、杜甫、王維、裴朏、盧饌、裴總、鄭倩之、獨孤冊、李白、王昌齡、韓朝宗、張子容、王迥、崔國輔、閻防等,皆與浩然為忘形之交。也正是孟浩然的豪爽熱情、古道熱腸、樂於助人,使得他最後過得非常貧困,杜甫同情他:「吾憐孟浩然,短褐即寒夜。」他穿著很短的衣服在寒冷的夜裡受凍,可能最後孟浩然貧窮到連像樣的棉被都沒有了,冬天難以禦寒。這就是我們的孟夫子,這也正是李白敬仰他之處,也正是鄉親懷念他之處。王維敬佛齋僧,孟浩然也是,他還周濟貧窮,這兩個好友,加上李白、杜甫,他們的心都是熱騰騰的,都深懷悲憫,他們都是大有佛性的人。孟浩然的感情不像王維那樣深沉細膩,古人說「孟清而切」,不只詩風清切,孟浩然的感情更是熱切的。孟浩然的情切,在他的詩中一一流露出來。洛中訪袁拾遺不遇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聞說梅花早,何如此地春。你看他這最後一聯,說得多麼婉轉,多麼含蓄,他將無盡的情思,或有不平,或有傷感,或有同情,或有關切,都著落在一句「何如此地春」上。你可曾看見多少詩人為朋友想得這麼多,感得這麼切?前人一向認為,孟浩然是唐代第一個致力于山水田園詩的詩人,以五言短篇為多,他繼陶淵明、謝靈運、謝朓之後,開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先聲。前人說「山水田園,陶謝而降,推王孟韋柳」,李白其實也算一個,山水田園詩派把李白排斥在門外是不對的,而如果論數量,杜甫的田園詩其實更多,質量也不低。唐朝大多數詩人都可以稱為山水田園詩人,因為山水田園是整個唐詩最大的主題。為什麼山水田園派成為詩壇第一大派?山水田園派為什麼好?因為山水田園派歸於純真,歸於質樸,不講心機,唯得自然,是唐人追求心靈安寧和生命歸宿的一個方式,既有修練品質的層面,也有悟道體真的層面,山水田園詩有成就的,品德也必淳厚。孟浩然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品德可歸於質樸,而且滿含農民的那種發自內心的親切,他是一個令人如沐春風的好人兒。同樣,因為孟浩然的質樸和純真,及他發自內心的親切,他的田園詩作也達到了唐代的巔峰,如同李白一樣,他最好的詩作也是天然而成,毫無雕飾,就如別人讚美李白的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孟浩然雖不是李白那樣的天才,但他幾首巔峰的詩作,卻都是天才的詩作,是隨口而詠卻妙到毫巔的詩作。所以在那個才子輩出的盛唐,李白也就只看得上孟浩然一個。王維的山水成就,是唐代的第一。孟浩然的田園成就,是唐代的第一。如果你要談禪,請你去找王維;如果你想遊玩,請與李白搭伴;如果你想休假消暑,請到田園找孟浩然。附:孟浩然小傳孟浩然(689~740)唐代詩人,襄州襄陽(今湖北襄陽)人,世稱孟襄陽。他的前半生主要在家裡侍親讀書,以詩自適,曾隱居在鹿門山。40歲漫遊京師,應進士舉不第,中間他曾在太學與諸公聯詩,賦出了那著名的「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一座傾服,為之擱筆,孟浩然一下名動公卿。他與王維相交甚篤,傳說王維曾私下將他邀請進內署,碰巧玄宗進來了,浩然驚避床下,王維將情況據實奏聞,玄宗令浩然出見,聽他誦詩,可是浩然福不至心不靈,居然誦出了「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句子,結果玄宗很不高興,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於是孟浩然失意地返回了襄陽,從此與做官無緣了。後來他漫遊吳越,窮極山水之勝,寫下了一些著名的山水詩篇。開元22年,韓朝宗做襄州刺史,約孟浩然一同到長安,想給他薦個官職。但孟浩然心中不樂做官,等到約定的時間,他卻與朋友一起喝酒,朋友勸他赴約,他卻說「酒席已開」,最終沒有赴約。開元25年,張九齡做荊州刺史,就招孟浩然進了幕府。可是不久,孟浩然就返回家鄉。開元28年,王昌齡游襄陽,訪孟浩然,兩個人相見甚歡,恰巧浩然背上長了毒瘡,快要治好了,醫生吩咐不得吃鮮物,結果喝酒時浩然忍不住吃了鮮物,疾發病逝。他死後不到十年,詩集便兩經編定,並送上秘府保存,傳世有《孟浩然集》。孟浩然的詩,唐人王士源收集有218首。這就是孟浩然簡簡單單的一生。孟浩然是有人緣的,死後有許多人懷念他。起初,王維路過郢州,在刺史亭畫下了孟浩然的畫像,從此人們就稱此亭為浩然亭。咸通(唐僖宗)年間,刺史鄭諴認為賢人的名字不能輕易呼喝冒犯,於是改名為孟亭。孟浩然死後,王維寫詩哭之: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洲。悲痛之情溢於詩外。後來孟浩然的墓碑毀壞,符載寫信給節度使樊澤說:「已故的隱士孟浩然,文才傑出,去世多年,後人衰落,遂湮沒于田野之中,大家都懷念他,行路的人到此都忍不住大發感慨。上一任節度使打算為他改建一座大墓,全州的士紳,聽到消息後都很興奮。可是他因為對外迫於戰事,對內為賓客操勞,一拖再拖,一直沒有時間。就算有好些事者打算改建,最終也沒有完成先生的夙願。」樊澤於是在鳳林山南重新給孟浩然刻碑,並隆重地祭奠了他。生前有嘉名,死後有餘哀。隨手寫下這兩句,也許可以作為孟浩然一生人品的寫照吧。發現唐詩之美_鍊字·杜詩之凝練鍊字的傳說,以杜甫為多。杜甫詩的凝練,大多在描摹的層次上。唐詩無論描寫多麼細小的事物,都需要一種概括,需要筆力的凝練,所以在唐詩里尤其是律絕中對任何事物都較少展開描述,而是不斷凝縮、提煉,這是唐詩這種文學形式最根本的特徵,唐詩就是一種「濃縮的精華」。唐人重視鍊字,而鍊字功夫也可以分成諸多境界。有得其趣的,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有得其特徵的,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有得其意境的,如「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有得其風神的,如「詩成流水上,夢盡落花間」;有得其神妙的,如「往來成古今」、「山色有無中」。#米#花#書#庫#www.7mihua.com唐人追求藝術完美的精神,突出表現在對文字的凝練上,尤其是功力派的詩人,其中杜甫就是最典型的代表。詩歌是一種很短的文體,越短小就越要求精悍。比如一首五絕,才20個字,要想寫好了,就必須對字詞不斷修改。對詞語的推敲和錘鍊,是出好詩、造妙境的最常用的辦法,一個詩人在詩歌上的功夫,主要就從對字詞的錘鍊中來,史上最注意凝練也最肯下功夫的人恐怕要算是杜甫了,杜甫寫詩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對自己詩歌的修改是十分下功夫的。如「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用一個「翻」字寫盡了孤月在浪中的動態,真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了。歐陽修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是有位陳從易先生,得到了一個古刻本的《杜詩》,在讀到《送蔡都尉》時,有一句的末字被書蟲啃沒了,於是他就約了幾位詩人來研討這句詩,嘗試將「身輕一鳥……」後面那個字補上。有人想出「起」字,有人想出「落」字,有人想出「下」字,有人想出「疾」字,有人想出「浮」字,有人想出「飛」字……互相爭執不下,最後找來一本完好無損的《杜詩》,原來是「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落」字,差在意思用盡了,鳥落地了,意思就是這麼平淡,與後面的「槍急萬人呼」不相襯。「起」和「下」也有同樣的問題,「浮」字還有些意思,但用這個字形容一個武者的身手顯然不合適,「疾」字尚可,說的是速度,但相比「過」字,就遠不夠傳神了。為什麼說「過」字最好呢?我們還得從杜甫詩里寫的具體內容來著手分析。這句話寫的是一場演武,接下來我們看看「過」字有什麼好:這個蔡都尉是使槍的,在場上,他身輕如燕,一個起躍,就好像一隻飛鳥一樣快捷,眾人(或對手)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他已經過去了,他的槍非常急,觀看的數萬士兵無不大呼。這個「過」字好就好在寫出了迅捷無礙,沒有阻擋,眾人來不及觀看其過程,只見到其結果。杜甫如果寫武俠小說,一定會寫得很好,這就是杜甫的骨力,這種骨力是從字句的凝練之中得來的。杜甫詩作中字詞的凝練,一至於此,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的筆力,他真正是一個功力派的詩人。還有一個傳說故事,說是宋代一個寺院的牆上題有杜詩《曲江對雨》,其中有一句「林花著雨胭脂……」,末字因被雨長時浸漬而脫掉了。這一天,蘇東坡、黃山谷、秦少游、佛印四位詩家同游寺院,看見了這首詩,於是便嘗試補足它所缺的字,蘇東坡想出個「潤」字,黃山谷想出個「老」字,秦少游想出個「嫩」字,佛印則想出個「落」字。四人各自覺得自己的字好,於是回去翻閱《杜工部集》,原來杜甫用的是個「濕」字。於是大家一起稱讚杜甫這個「濕」字用得好,寫出了林花著雨後的濕重感。其實,「濕」是一個最簡單也最常用的字,不過用在這裡,確實要比其他幾個字好些。絕句漫興九首(其七)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這一首詩用字也是非常凝練、精確。尤其是那個「點」字和那個「疊」字,用得實在是形象極了。另外,我們所熟知的杜詩中的名作「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其中的「潛入」、「潤」和「細無聲」,都是鍊字的典範。而「雲俱黑」、「火獨明」,因為對仗極其工整,也足以作為鍊字的經典範例。杜甫這種鍊字功夫,表現在他的絕句中特色就更明顯,如《絕句二首(之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以「鳥白」對「江碧」,以「山青」對「花紅」,將景緻的特點寫得極為明晰。再如《絕句四首(之三)》: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以「黃鸝」對「翠柳」,以「白鷺」對「青天」,與上面是一樣的寫法,將景緻勾勒得清楚明白,給我們以簡單明了、意境清明的審美之境。杜詩鍊字的例子,可以說在他的詩歌中是隨處可見的,只要留心,你就會發現他詩歌中的鍊字功夫;深入體會,你也能學到唐人作詩的精髓。發現唐詩之美_再說鍊字概括並組合數個物象的特徵。字意深厚、輻廣,增益詩意。以上杜甫的鍊字大體可歸於一類,就是概括事物的特徵,這是第一種鍊字之法。這一類的鍊字,最成功的範例應是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因為以上杜甫的鍊字,是概括了具體事物的某一特徵,而王維則是概括了整個大沙漠的特徵。所以杜甫的詩屬於寫實,而王維則寫出了一種氣象。「大漠」的「大」,寫出了寬闊,而「長河」的「長」,寫出了綿遠,「大」和「長」是多麼普通的字,卻被王維信手拈來,給我們描繪出一片寬廣的天地。在這幅大背景下,煙是直的,說明無風,落日是圓的,這兩種景物,對得非常美,給我們勾畫出了美麗的大漠風光,而且這個「直」字,還寫出了天的高度,與「大」和「長」一起,令詩中的空間更闊大了。而還有一個字是王維極度凝練卻被眾多評家忽視的,就是「孤」字。「孤」字寫出了大漠的荒涼,人煙稀少,你想想,在大漠長河這麼寬廣的境界下,只有一道孤煙,這意味著什麼。所以王維概括事物特徵的功力較之於杜甫要勝一籌,他的筆力不止於凝練,還達到了化境。王維用「孤」字寫煙,可不是只此一處,在他的名作《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的句子,也是「落日」對「孤煙」。但兩首詩所構畫的意象就截然不同。「渡頭餘落日」,剪取了落日與水即將相接的時刻,「墟里上孤煙」,則是寫了一戶人家生火做飯。這一聯的鍊字功夫值得我們體會,「餘」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只有一輪落日,渡頭已經無人了,都已回家準備晚飯了,故此寫出了喧囂盡去後那種靜的境界。「上」字用得也好,寫出了炊煙緩緩而上的動態,而「孤」字,則說明有一戶人家生起炊煙,這個「孤」字用得好,說明已到了做飯的時候了。「大漠孤煙直」的「孤」是形容大漠無人的寂靜和荒涼,而「墟里上孤煙」的「孤」,則準確而富有詩意地點出了一個特定的、所有人都回家準備晚餐的一個時間段。所以王維的兩個「孤」字,前者構畫了一種氣象,後者構畫了一種意象。ㄨ米ㄨ花ㄨ書ㄨ庫ㄨhttp://www.7mihua.com這是鍊字的又一種境界,神而化之,因為一字之功,構造出獨特的意境。在這方面,好多詩人都值得我們學習,其中王維的功力堪稱絕頂。我們前面所講的李白的「雨洗秋山凈,林光澹碧滋」,「洗」字和「澹」字,還有「滋」字,都可算是凝練的好例子。與前面杜甫的例子相比,我們就會看到李白鍊字後,詩意更加豐富美妙,更多的元素結合組成了層次感和立體感更強的畫境。李白所構畫出的境界,彷彿是仙境一般。首先,他用「雨洗秋山凈」,為我們的眼睛掃除了一切雜質。然後,樹林中,陽光透過,那澹蕩的綠意,因為被雨水浸透(「滋」字在這裡寫出了林木的濕潤),所以也被陽光穿透,雨滴反射或折射著陽光,於是在光線裡面,居然也有了濕潤的綠意。李白用廖廖十字,給我們呈現的是仙境般的美。這又是一種鍊字的境界,那就是組合對幾個事物特徵的凝練概括,讓美變得更立體,更多層次。我們再看另一種鍊字的境界,如李白的「白沙留月色,綠竹助秋聲」,「白」和「綠」用的是上面杜甫常用的鍊字方法,而李白更勝一籌的是「留」字和「助」字,「留」字用得固然好,「助」字就更巧妙了。妙就妙在李白的擬人化,李白是善於運用「物有情」的筆法的,白沙和綠竹,被他寫得有情有意,白沙知道留下月色,固然有情,而綠竹卻能助秋聲,就更加富有靈性了。杜甫也有一些「物有情」的佳作,接下來我們再看杜甫這首詩:後游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復何之?這首詩秉承著杜甫一貫的凝練風格。寺憶,橋憐,語序倒裝,算是杜甫別出心裁的招法,雖然這只是個小伎倆,但與下一聯相呼應,就顯得情意綿綿。這個情意是寺的情意,橋的情意,還是杜甫的情意,我們已經不必分別了,因為在杜甫看來,這寺和橋還有江山和花柳,都是那麼地含情脈脈。「如有待」,「自無私」,這樣的字詞用來形容山水草木,你可在別人的詩歌里見過?這就是杜甫詩字凝練的結果。第三聯的「潤」和「薄」,「暄」和「遲」,都是抓住景緻的獨特特徵的字,或許,仔細推究起來,「潤」和「薄」字都不夠傳神,或許並不確切,但確實,我們也很難找到更好的字,來把這景緻寫得這樣獨到。讀杜甫的詩,一定要注意他用字的凝練,這是他超人一等的根本所在,也是他造境時最常用的技巧,說杜甫是苦吟詩人,屬於功力派,原因就在這裡。你領會了杜甫對於字的凝練功夫,你對杜甫就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因為,他取得的藝術成就主要是從這裡來的,他主要通過鍊字,來將詩歌寫得更藝術。還有一種凝練更加出人意表,那就是在一個字中展現意的輻廣。上篇我們所舉例子中,對字的凝練大多止於初步,而唐代有些佳作,對字的凝練,藝術上有更加獨到之處。如司空曙的「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訪頻」,其中一個「沉」字,匠心獨到,堪稱唐人鍊字的典範。這個「沉」字之所以用得好,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這個字是個抽象的字,何謂「沉」?鬱郁不得志謂之沉,仕途不順利謂之沉,人生不如意謂之沉,貧窮困苦謂之沉,司空曙的這個「沉」字,意思輻廣,不同心境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這個「沉」字寫得沉痛,是對貧困不順的人生的一種高度的概括,這個字抽象而凝練,而且,在司空曙所創造的詩境中,這個「沉」字與詩境相得益彰,增益了詩的主旨,讀之令人心中產生悲傷的共鳴。我們來看看他前面的造境: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裡面,這個「沉」字所蘊含的對於人生的感慨,是極其有力量的。司空曙這首詩中,鍊字的匠心處處體現,第一聯的「靜」字,寫出孤獨,「荒」字,寫出貧困,「黃」和「白」對比得好,寫出了深秋的樹,遲暮的人,而雨中和燈下,又倍增了意境上的孤涼。這些字並不出奇,卻在平淡中透出深意,恰到好處,是以種種意象共同構造出一幅畫卷,而他的第三聯鍊字和對比就更出色了: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訪頻。「獨」字對「相」,「久」字對「頻」,一個「沉」了這麼久,都無顏見人的人,還有一個人對他「相訪頻」,忘不了他,關心他,頻頻來看他,這種情意就非常可貴了。這一聯的鍊字更出色,這都是詩人基本功紮實的表現。至於「沉」字之妙,前面已經說過了。唐人在鍊字上的成功,是他們詩歌境界高妙的根本保障。鍊字的境界有很多種,在本書對單首詩歌的講析里,往往會有對字意的講解,其中也會體現出鍊字的技巧,讀者可以仔細體會。發現唐詩之美_詩意的對仗詩意的對仗才是唐律的根本追求。經典的對仗可以做到對於一句之內。我並不喜歡研究對仗與格律,而且在對仗的形式方面,王力已經研究了很久,也取得了一些成就,在這裡只是講一些我從寫作角度認識到的詩意上的對仗。1.通常的對仗通常的對仗指一聯的上下句之間,在相同的位置,要保持詞的對仗。這個詞的對仗包括字數、詞性。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每句的第一個詞,是兩個字,第一個字要是數字,第二個字要是量詞;第二個詞,第一個字是顏色,第二個字是鳥名;第三個詞是單字,詞性都是動詞;第四個詞兩字,第一個字是顏色,第二個字是名詞。_米_花_書_庫_http://www.7mihua.com唐詩中的這種對仗是很嚴苛的,真要細究起來,較少詩歌能做到,所以即便是在唐人中,也較少有完全合于格律的作品。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知己」是名詞,而「比鄰」其實是動詞借用為名詞,「存」和「若」詞性也不同,嚴格說來不是完全的對仗。「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黃鳥」和「綠蘋」雖都是名詞,顏色也相合,但一個是動物,一個是植物,仔細追究起來,也算不得完全合乎格律。我們在這裡嘗試發現一些比較有意思的對仗,不是形式上的工整,而是詩意上的工整。2.大小對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聲。從錢起這兩聯,我們可以觀察到律詩中上下句相對的一些情況。「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一闊大,一微渺。前大而後小,這是律詩中常有的一種對法。「水月」也是闊大的境,「魚龍」則是較小的事物。兩聯都是前大後小。在很多時候,一大一小的對句,結合得好,往往能兼得雄渾與微妙這兩重妙境,這種意境上的對仗,是唐人非常喜歡運用的,這種大與小的變換,會令詩意多出一種起伏,產生更富動態的氣韻。「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聲」則是「不相齊」的一聯。上句很妙,下句卻平常。但有的時候,這樣的上句與下句的結合,卻可以使一個並不很妙的單句,增加很多韻味。3.小對仗或內對仗詩中有小對仗,往往隱藏在句間,令詩意變得更豐富,比如許渾那首聞名的《咸陽城東樓》中的名句: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在普通的對仗而言,上句和下句對仗極為工整。從名詞上看,「溪雲」對「山雨」,「日」對「風」,「閣」對「樓」,很工整;從動詞上看,「初起」對「欲來」,「沉」對「滿」,也很工整。這一聯簡直就是對仗的典範。而這一聯在對仗上的超勝之處在於,它還有更微妙的小對仗,這個小對仗隱含在單句里,那就是「溪雲」的「起」,與「日」的「沉」,這是一個意完神足的小對仗。「雲」和「日」也是一個對仗。在下句中,也有一個對仗,那就是山雨的欲來,和風的已滿,其中「雨」對「風」,「來」對「滿」,這是一個在意思上非常明顯,但是在文字上不太明顯的對仗。唐人對事物的觀察之細膩,在詩歌對仗的追求中,得以充分地表現。單句的內對仗這一點,歷代的詩評家們都沒有看到,這是因為只有唐人對事物觀察的細膩程度,才能令詩歌達到這種環環相扣,複雜而微妙的結構。在十四個字中,可以有這樣多的對仗,這種幾近化境的手筆,只有在唐人那豐富的詩境中,我們才有可能看到。當然,這並不是作者刻意為之的事情,而是作者對自然社會認真觀察,對詩句反覆推敲後自然形成的結果。4.結構對和十字對我們看下面這首小詩:八月十九日聞秋風有感絡繹人間路,西風海曲雲。有情疑夢幻,煩惱自家尋。朱槿門前落,秋陰萬戶深。義真尋未到,山水自登臨。這首詩按照律詩的一般要求來看,沒有嚴格的對仗,但是在行文上,它卻有另一種更廣闊的對仗。這首詩的前兩聯和後兩聯寫法是一致的,上聯寫景緻,下聯寫心境和行為。而其寫景緻的兩聯,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第一句寫近景,寫眼前之物,為實;第二句寫遠景,為虛。這是一種布局上的對仗,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首律詩里做到兩個對仗:第一個對仗,是通常要求的一聯和三聯上下句之間的對仗;第二個對仗,就是前二聯和後二聯在布局上的對仗。當然,這首詩布局上的對仗也不是十分工整的,只是一個可用的思路,可以讓我們對詩歌的寫作技巧有一個更深入的認識。相同的案例還有李白的《送友人》。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篷萬里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如果按許多圖書的習慣一聯一行排錄這首詩,我們很難一眼明了李白這首詩的結構布局之妙。現在我們將這首詩兩聯一行布局,就可以看到,李白這首詩里,第一三聯寫景,第二四聯寫人,而且一三聯對仗工整,也是一種布局上的對仗。我們看豎排的第三塊,「此地一為別」和「揮手自茲去」,寫的是一個意思,第四塊,「孤篷」和「班馬」,寫的是一個意思,李白這首詩,一三和二四在大意上是對仗的。當然,要在一首詩里做到格律精嚴並不容易,至於布局的對仗,就更加難以做到圓滿了。但是,詩寫到一定的程度,熟練了,這種對仗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我相信唐朝有許多詩人是追求這種結構和布局上的大對仗的。這種對仗在盛唐及以前,還是一種風氣,但盛唐以後,唐律詩的格律定型,這種詩意的大對仗可能就不知不覺地被詩人們拋棄了。以上兩首詩的第一聯對仗還比較講究,但是第二聯卻不對仗了。與第四聯一樣,第二聯被一些評家視為不合律。事實上,很多唐人的佳作中都有這樣的情況存在,比如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王維這首詩,一三聯的對仗就顯嚴謹,「寒山」對「渡頭」,「轉」對「余」,「蒼翠」對「落日」,雖然蒼翠和落日在詞性上不是那麼嚴格的對仗。王維這首詩也是首聯很工整,第二聯卻不對仗,他追求的是詩意上的對仗。而常建的《題破山寺後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第二聯也是直接不對仗,前人解釋這叫「偷春格」,意思是首句象梅花偷春而先開。常建這首詩中的「清晨」二字,很有嚼頭。而對於常建這首詩的首聯,前人又起了個名字,叫「十字對」,說是十字一意,完全渾成。其實這個名稱大不必要,它只是個花哨而無用的東西。在嚴格地理解之下,常建這個偷春之句是不工整的,不工整之處就在於「清晨」兩字,因為細品起來,入古寺的還應是人,是人在清晨入了古寺,而不是清晨入了古寺,這句詩的主語被隱藏了。所以,「清晨」和「初日」看似對仗,實則不對仗。當然,如果我們把這一句不解讀為作者入了古寺,而直接是清晨入了古寺,那這句詩也就是非常工整的對仗了,而那個「入」字也就化腐朽為神奇了。在對這首詩的諸多解析中,我還有非常不解的一點,如金性堯先生注的《唐詩三百首》,說這首詩從頭到尾,都是寫出「清晨」二字。對這一見解我深為不解,此詩其後的三聯,都不必然是清晨之境,如何說這首詩從頭到尾,都是寫出「清晨」二字呢?第二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即便是黃昏之境也沒有不妥。第三聯,「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第四聯「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都不是清晨獨有的特色,所以這一句評論很不準確,不知是從哪裡得來的。其實古人作詩,未必那麼講究格律,格律只是唐詩的一種工具罷了,格律的價值就在於它逼迫詩人去追求凝練,概括物性。另外就是合律的詩,音樂性比較強,比較工整,能充分體現唐律詩的特色,但是我們作詩卻不能被格律拘束了,讀詩也不能認為格律精嚴的就比寬鬆些的好。其實,許多讀起來節奏感非常美的詩作,其格律並不是完全符合標準的,即便是格律完全相同的詩作,李白的氣韻依舊是流暢飛動,杜甫的氣韻依舊是沉重雄渾,同一格律也會給我們截然相反的感受。還要了解一點,詩人們作詩絕對不都是一氣呵成的。有些佳句先得,有些後得,所謂「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如果作者先得到了兩句,而這兩句詩格律精嚴,對仗工整,那就會面臨一個問題:當你將這兩句詩續寫成一首詩時,你的思路不會那麼順暢,恰巧將這一句做二聯或者三聯,很多時候你就將它做了首聯。即便你一首詩一天內寫完,你按常規從首聯開始寫,也很可能一寫它就是對仗的,這時候怎麼辦呢?首聯如果對仗了,你的第二聯就不好再對仗了,這時候你就必然把第二聯寫成不嚴格對仗的,要稍微鬆散一些。如果我們真的追求完美的對仗,那麼,我們就要追求整體布局的對仗和單聯的對仗。在這一要求下,反而是一三聯對仗才是真正的對仗。那麼偷春格反而是正格了,事實上,古人就有認為偷春格是律詩的正格的。只是,我們的詩歌是絕難做到布局的對仗的,所以偷春格不能成為主流,但即便偷春格不是主流,我們也不必太過追究它是否格律精嚴。望月懷遠·張九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這是一首非常好的詩,他也是借春了。唐律中常有借春的好詩,說明在唐朝時,借春也算一種較常用的規則,而且盛唐及初唐的詩人,有很多都追求這種結構布局上的對仗。古人說,偷春格才是五律的正格,我們現在流行的格律其實並不是正統。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在理論上更正確。現行的格律,其實是一種在追求詩意上的對仗失敗之後的妥協之道。律詩總共四聯,其起承轉結的相互關係極為明確,這種四聯間的邏輯關係,決定了起句和結句往往較為平常,除了那些少有的神來之筆,詩人們很難把起句寫成經典,也很難把結句寫成經典。於是,做律詩只能求其次,追求二三聯的對仗,把最精彩的寫到二三聯,於是就形成了後來的普遍格律。所以我們看到,唐人的五七律,最好的句子多在二三聯。但是,能將最好的句子放到一三聯的,都是第一流的好詩。格律決定唐詩的精彩,唐詩的好句以對句為多。至於李白、孟浩然的一些律詩中存在的不嚴格合律的情況,包括常建這首詩的三聯,「空人心」的「空」字是平聲,按律當用仄聲,沈德潛說「此入古句法」。其實,有時候一個佳句是無法做到嚴格合律的,比如這個「空」字,它不可更改,一旦更改就變化了詩意,整個詩境就變味了。這不是「入古句法」,而是詩人無奈之下不得不為之的事。有時候是我們的詩意延伸到那裡,決定了這個句子無法合律,做不到。所以,一首好詩合不合律,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還是氣韻,是境界,是詩味,是意象。一些詩評家們或者刻意批評一首好詩不合律,或者刻意維護一首好詩不必合律,其實都無大的必要,能夠品評出一首好詩的真正好處,才能見一個好的詩評家的真正功夫。發現唐詩之美_詩味·詩境·境界·意境·氣象·意象·氣韻大唐最根本的特徵是氣象。詩歌最根本的特質是氣韻。對於唐詩的整體評價及我們需要掌握的讀詩方法和寫詩之道的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上題的後五個名詞。「詩味說」雖曾流行一時,但如今已不足採用,因為「詩境說」的出現,導致「詩味說」成為詩學中的一塊雞肋。「味」為何物?沒有實指,太過籠統,容易讓人不知所云,再差的詩也有詩味,再好的詩也不過有詩味。這個詞完全不能概括唐詩的特點,它沒有說出唐詩的真正特質。「境界」一詞,是王國維提出來的,自佛經化出,但在我輩的意識中,境界更多是指詩歌所達到的思想層次,眼界高低,詩人的胸懷高下,詩品的高下,諸如此類,都屬境界範疇。王國維的「意境」兩字,用來概括宋詞的特徵,可以說是最確切的詞語。王國維用意境的標準來講宋詞,學者們也借用了「意境」一詞,來講唐詩,殊不知,唐詩的精粹不在意境,以意境表唐詩多有不達之處,點不到唐詩的「痛處」。⌒米⌒花⌒書⌒庫⌒www.7mihua.com凡是詩都有一定的境界,以詩境來討論詩歌,就把握到了詩歌的本質。詩境的大小高低不同,於是就以境界區別高下,屈原的境界,唐人比不了,張若虛的境界,李杜沒達到,李杜的境界,後來的詩人又達不到。一首詩境界的高低,與詩人本身的藝術造詣有關,也與詩人的思想品性有關,這兩個因素構成境界。屈原行文近乎「道」,藝術性和思想性都很高,漢晉的時候,重於風骨,而唐朝則注重氣象和意象,到了宋朝,意象變得更強,宋詞之後,就沒有創造性的境界了。思想高度和深度,加上文字造詣,這兩者決定了詩歌的境界,而情思造詣和文字造詣,這兩者則構成了意境。唐人詩境界高妙,造作自然,於是構成了氣象,唐詩取得的第一大成就和突破,就在於氣象。如果沒有氣象,唐人詩就變得和宋人詩沒有區別。唐朝的大詩人,有得之於天然的,如李白;有得之於造作的,如杜甫。李白也需要造作後天之境來彌補先天,而杜甫也需要得之於天然之境來開啟其後天,所以說李白是七分天然三分造作,杜甫是七分造作三分天然。唐詩的妙處就在於詩人們能捕獲天地山川里蘊含的氣息之妙,陸遊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有這個意思。唐詩何以那麼高妙?因為它的氣象高妙;唐詩人何以被稱為「妙手」?因為他們善於從大自然中獲取靈感,並準確地以詩的形式向讀者呈現大自然的氣象。到了晚唐,小李杜一流的詩人,對於氣象已經不擅長了,於是在意象上用功,所以唐詩里的氣與象合一,便成就了氣象流,意與象合一,便成就了意象流。唐人有少數的詩人還能夠使一首詩甚至一聯詩里,兼具氣象與意象的美妙,這便是達到鬼斧神工之境了。唐人的氣象到了宋朝就幾近泯滅了,情境的風氣漸盛,所以宋詞的意境美妙,遠過於唐詩。所以我們講到唐詩,一定要先說氣象,再說境界,再說意境,最後再說意象,這四者是最能反映唐詩本質的。因為中國的文化從春秋戰國向下,漢朝為高,唐人的境界並不能高過漢晉,離屈原就更遠了。而唐人的意象之妙,也不如宋詞,總體論及意境,唐詩宋詞各占勝場。所以說,將唐詩與歷代詩歌區別開來,顯得獨一無二的,就在於氣象這兩個字。氣象這兩字,很少用來評價其他朝代的詩歌,就是一個佐證。以上的四種概念,合起來都可以稱為詩境,故「詩境」一詞可以概括千年的詩論,沒有另一個概念能超越它。唐詩的意境,遠比不得宋詞的意境,唐詩在情景交融上的功夫,也比不得宋詞。唐詩最終還是以氣韻勝,以氣象勝,以意象勝。很多詩人作了很多五律,格律大體是相同的,但詩的氣韻卻沒有一首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我們找到十位詩人的十首五律的單句,在其格律平仄完全相同的情況下,詩的氣韻也不相同。唐詩之所以超越其他朝代的詩作,正是因為它的氣韻勝了一籌。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李白的許多詩翻譯成現代文都如同白開水一樣,小學生的作文都可以達到譯文的水準。這樣的詩為什麼倍受喜愛呢?為什麼我們吟誦李白的詩,有時候完全不用想它的意思,只是那吟誦的感覺就非常美,感到很享受呢?就是因為李白的詩歌「氣韻天成」。說到境界,詩人都可以造作境界,詞人也可以造作境界,境界本身是沒有個性的,有個性的是氣韻,它是先天而生的,從一個詩人的文學氣質里散發出來,凝聚到詩歌之中,讓人一讀就感受到作者獨有的一種氣質。一個詩人想造作美麗的詩境不難,但想要在這詩境之中留下屬於自己的獨特氣韻,卻很難。一個詩人一旦有了鮮明的氣韻,他的詩也就有了鮮明的特色和個人印跡。我們讀王維的詩,用清而遠、清而淡來概括,對孟浩然用清而切來概括,對李白用天馬行空來概括。其實,這些辭彙都不能表達他們詩歌中的氣韻,這種氣韻是一種感覺,你一讀這詩,就品味出它帶著王維的特色還是李白的特色來了,這個特色就是氣韻。就好像李清照和朱淑真,兩個人的詩詞放在一起,一讀就知道哪是李清照的,哪是朱淑真的,這就是因為她們詩歌中不同的氣韻。氣韻,這才是詩人的根本,詩人再有才華,再善於造境,其才華境界都不脫於其獨有的氣韻之外,氣韻涵蓋著他們的詩作,是其構成中很難發現,但起決定性作用的東西。所以,氣韻是先於境界的東西,為什麼呢?氣韻是先天的,隨詩人而自有,境界是後天的,是詩人將自己的感悟寫出來之後才形成的。氣韻雖然也有變化,但大致都是相同的……而境界則是每一首詩就創造一種,很難有完全相同的境界,而詩人無論創造多少境界,這境界都會包含在他的氣韻之中。所以我們看唐詩,第一要看氣韻,第二要看境界,我們要學唐詩,第一要弄懂氣韻,第二才是境界,這其中,氣韻是最難懂的東西,如果弄不懂這個微妙的神秘的存在,那就不可能讀懂唐詩,也不可能真正體會一首完美的唐詩的妙處。當然,我們大多數人對氣韻還是有一定把握能力的,對這個無形的事物,我們體會的方法也是無形的,那就是感覺。我們說這個氣韻是流露出來的東西,什麼東西造就了它呢?有詩人的性格、愛好、思想、所見所聞、經歷,甚至是他作詩形成的習慣……但,他內在的氣質才是最根本的。當然還有重要的一點,每首詩歌獨特的境界,也會對氣韻有所影響,或加強它,或改變它。一個詩人的氣韻,也往往不是單一的呈現,而是有著幾種不同的表現,我們再來看李白的這首《金陵酒肆留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李白的「明月出天山」,氣韻不只是飛動,而是磅礴,是洶湧……而他的「風吹柳花滿店香」,則又是那麼地婉轉、流暢、平和,他的這首小詩美在哪裡呢?它的意境有著完美的氣韻的契合,李白的詩有意境之美,有氣象之美,有意象之美,但所有的美中,都透著他的氣韻之美。我們在讀唐詩的時候,有一個共識,李白的詩氣韻飛動,他的詩意和音韻,是最流暢的,也是最美的,也是最變化多端的,而杜甫詩的氣韻,則常有褰澀、凝滯、斷裂,杜甫以其後天的努力,讓這些不足變成自己獨有的藝術特色,雖然亦令我們稱奇稱美,但較之李白的詩作,終是稍遜一籌。《春江花月夜》的氣韻之流轉,最為經典,王維的《桃源行》,於氣韻的表現功力則可稱是第一,李白的《關山月》、《秋登宣城謝朓北樓》、《金陵酒肆留別》都是氣韻的經典之作。李白這些詩作的氣韻雖然沒有王維在《桃源行》中表現得那麼圓滿那麼講究,那麼近於完美,但李白的氣韻都是渾然天成的,有著李白獨特的氣息,這些都是氣韻的極品。而李白那些較長的歌行,對於氣韻的運用則是臻至化境,已經超越了《春江花月夜》、《桃源行》這些正常範疇內的經典,是我們詩歌史上的神仙之作,後來的詩人幾乎無法模仿,甚至無法學習。我們如果細心,就會發現,無論古人還是今人,談及李白的詩時,很少談及他的境界,也很少談及他的意境,只談及他豐富的想像,為什麼?因為李白詩歌最突出的是他的氣韻,而氣韻這個東西只能憑心去感覺,幾乎無法解說。人們只能解說李白超凡脫俗的想像力,而這種想像力得以自由發揮是離不開氣韻的。所以我們都知道李白的詩歌奇妙,可是卻沒有人去學李白,而是都學了杜甫。天下的詩人,有百分之九十都在學杜甫。為什麼?因為杜甫的詩好,靠的是凝練,而凝練是我們一般人都能夠把握的,鍊字,煉詞,鍊句,有跡可循,有法可依,慢慢用功,總能有所成就。但李白所擅長的氣韻,則是很難把握的。唐人的詩為什麼高不可攀?不是因為他們的意境,也不是因為境界,而是因為他們的詩中流轉的氣韻。意境,哪個詩人不可以造境?境界,哪個詩人沒有一定的境界?可是,如果缺少了氣韻,那麼,造出來的意境就不會靈動,就是死的,這就是唐人和後人的差別。如果說意境是一棵弱柳,那麼氣韻就是風,柳要具有什麼樣的舞態,就需要什麼樣的風。詩歌要具備什麼樣的意境,就需要什麼樣的氣韻。氣韻是較之意境、境界更重要,更根本的東西,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意境和境界是詩人創造的,而氣韻則是詩人創造意境和境界必不可少的工具,不同的氣韻,創造出不同的意境和境界,而這氣韻隨境界和意境顯現在詩歌中,就成為詩歌中最美的東西。打個比方,女媧造人,用泥土造了凡人,後來造累了,就用泥漿造人,泥土造的成了貴族,泥漿造的成了平民,但是無論平民還是貴族都需要她吹出的一口仙氣才能有生命。泥土和泥漿就好比境界,而仙氣就是氣韻。為什麼在唐代,尤其是在盛唐,李白和王維備受推崇?而杜甫卻不受重視?不因杜甫的境界同兩人有多大差距,而因在氣韻上,那時的杜甫比之這兩位大匠還差了不少。為什麼盛唐高不可攀?為什麼盛唐的好詩不再?因為大家都學了杜甫,都致力於凝練,而放棄了氣韻。打一個比較容易理解的比方,就好像一個美女,致力於化妝、美容、服飾、儀態,而忘記了氣質的培養,她的美麗總是因為少了那一種神韻和氣質,所以無論她打扮得多麼雍容華貴,一旦一個氣質絕佳的女子出現,即便這女子穿著粗布衣服,不施粉黛,也能立即將眾人的眼光從不注重氣質培養的女子身上奪過去。我們讀宋詩、明詩、清詩,總覺少了一些味道。讀唐詩不必品,只要讀,味道自濃,讀他朝的詩,則需品,然後有味,往往還覺得味道較淡。唐詩那不品自濃的味道,最多還是來源於它的氣韻。讀唐詩久了,就會發現一個現象,氣韻流動不只是李白的獨長,而是那個時代所有人的共性,只不過以李白最為突出。這樣的例子有很多,對於其他詩人佳作中流暢的氣韻,在本書中各章節的各首詩歌中常有提及。如《蘇東坡之評孟浩然》中提到的那一篇《鸚鵡洲》,及七絕、五律等佳作中的評析,都有對氣韻的講解,讀者從中可以看到,盛唐詩人的氣韻,有著共通之處,甚至是極為相似的。似李白一樣的氣韻,是盛唐詩人的共性,就連作詩很少的張旭,他詩歌中的氣韻也恍惚似李白。而盛唐這種氣韻的改變,從杜甫開始。杜甫結束了盛唐詩,開啟了另一個時代。杜甫也曾活在盛唐,而且與李白、王維、張旭這些人很熟,也有詩文唱和,但他的詩在盛唐卻根本不入流。當時出版的詩集有殷璠的《河嶽英靈集》和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都沒有選錄杜甫的詩作。杜甫的詩不屬盛唐一流,不為盛唐人重視,由此可見一斑。而他不為盛唐人認同的根本原因,便是詩歌中的氣韻不足。三五七言·李白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將三言、五言、七言各一聯放在一起會是什麼感覺?李白給出答案,可以是很美妙的,但少有人做到。從這首詩的題目上我們可以看到,李白曾在韻律上做過諸多嘗試,包括那首為他贏得「詞祖」稱號的詞作《菩薩蠻》。李白在韻律上的嘗試是非常成功的,他是天生的韻律派,具有極高的天賦,而王維、杜甫等,則是後天學習的。在韻律上,王維遠勝杜甫,但這與他的音樂造詣不無關係,而李白對韻律的悟性,可以說是天生的,他的韻律比王維更豐富、更多變、更奇瑰。我們現代有些人評論文學和藝術,總要說文學來源於生活,要反映生活,可是要用生活這個標準來評斷唐詩就不夠格。在唐人這裡,生活是形而下的,他們追求的是超越,是一種靈性上的超越,悟性上的超越。大多數唐人追求一種精神境界的絕對自由和精神上的重新塑造,唐以後的人正是因為對生活理解得太多,拘泥得太多,所以達不到唐人的神韻。在這本書里,特意輯出了生活這一個序列,與其他的序列兩相對比,你就會知道,唐詩雖不可能脫離生活,但它確實是一種極度追求氣象意象和精神境界的藝術形式。令初唐人氣韻高不可攀的地方在於風骨和格調,在於初唐的那種胸懷。初唐的胸懷比盛唐要博大些,盛唐多了些富貴氣、隱逸氣(如王維)、驕傲氣(如李白)以及輕燥氣(如杜甫),而少了初唐的質樸。初唐的精神更進取些,更積極向上些,更多一些共同的夢想,盛唐則開始強調個人的追求。所以初唐整個詩壇的詩風氣韻都較近似,而盛唐的詩風氣韻則複雜多變。可以說,初唐的氣象更昂揚些,而盛唐的氣象更雄渾些,初唐的氣象更單純些,盛唐的氣象更繁富些。晚唐的進步則在於意象。但晚唐的意象之境卻是由盛唐人開創的。在意象這一領域中,我們無法繞過劉長卿,正是劉長卿在盛唐那個階段對於意象流的創作要更多些。盛唐人昂揚振奮的時候,他們便是氣象流,憂傷沉鬱的時候,往往有些詩人就變成意象流。李白那首著名的七絕《送孟浩然之廣陵》,就是意象流的七絕代表作,而劉長卿的《送嚴士元》,則是七律意象流的代表作。李商隱被後世尊為朦朧派的詩祖,而本質上,他是意象流。李商隱最重要的成就在於他的七律,他的七律可以視為意象流的代表。但在七絕上,李商隱的意象能力卻遠不及杜牧,杜牧的七絕,達到了另一極致,是意象流這一詩歌藝術的代表。整個唐代,盛唐詩人的氣象流,劉長卿和小李杜的意象流,都是中國詩史上最卓越的藝術創造。後代的詩人基本沒有在藝術上做出與這兩次創造同等意義的創新。為什麼會出現意象流?因為唐人的感情比以前更複雜了,沒有以前那樣質樸,有了更多的變化,變得更細膩了。前人評價唐詩,喜歡用「情景交融」這四個字。唐詩的藝術成就雖然高,但真正能做到的也就是「交」,能達到「融」境界的其實不多,意象的境界也許可以用這個「融」字來表達,但「融」字還不夠確切,因為意象之境最主要的是以象表意,以意染象,這個境界不是「融」字能形容的。唐人的意象里,這個「意」主要還是「情」,某種程度上唐人的意象多是情象,還沒有實現這個超越。意象超越情象的,唐人里也有,張若虛就是代表。唐詩的意象若往古代溯源,則屈原可被視為是創始人。屈原的詩境中,意象便較多。唐人的意象較之屈原的意象遠遠不及,更多的是情象。劉長卿和小李杜因為善於以意染情,所以他們的詩歌成於意象,但卻也局限於那個「情」字,不如張若虛超越了「情」字,這就導致,雖然我們吟詠唐代的詩歌更多些,但唐代的詩人在境界上,還是無法與屈原、陶潛相比。發現唐詩之美_再論氣韻·單句的節奏節奏是分析氣韻的一個看得見的工具。節奏決定了一首詩的音律美。唐詩人中,韋應物和張九齡的氣韻比較特殊,所以在這裡我們舉韋應物的詩來探討下氣韻。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的詩作,在其對典雅的追求中,總難免會有些雕琢的痕迹,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他行文的氣韻上感受到。韋應物這首七絕的氣韻,可以與杜審言的《渡湘江》相比較,二者很相似。韋應物這四句詩可以說都好,每一句都很典雅,頗見筆力和詞工。我們再看下面三首:昭國里第聽元老師彈琴竹林高宇霜露清,朱絲玉徽多故情。〗米〗花〗書〗庫〗http://www.7mihua.com暗識啼烏與別鶴,只緣中有斷腸聲。登樓寄王卿踏閣攀林恨不同,楚雲滄海思無窮。數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荊榛寒雨中。寒食寄京師諸弟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我說盛唐詩人的最獨到之處在於氣韻,不只我們在讀誦吟詠之間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即便我們單純運用物理的分析,也能窺其一二。韋應物這四首七絕,表現出了不同的氣韻風格,他作詩有一個特點,往往前面不夠流暢,而後面則很流暢,如「上有黃鸝深樹鳴」,因為語意層次的錯落,讓我們有不夠流暢之感,而「野渡無人舟自橫」語意層次連續,就讓我們覺得流暢。「數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荊榛寒雨中」,雖然不似李白的詩那般天馬行空地流暢,但也稱得上是一氣呵成,而首句的「踏閣攀林恨不同」,就比較咬舌頭了。而「竹林高宇霜露清,朱絲玉徽多故情」一聯,也不是十分流暢。韋應物在造句這一方面,對文字奧妙的掌握尚顯不足,我們以《登樓寄王卿》這首詩為例,我們試著先讀第一句:踏閣攀林恨不同,再讀第二句:楚雲滄海思無窮。節奏感明顯不同,第一句要托得長一些,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其節奏則是近似的,都比較平緩。雖總體流暢,但第一句感覺有些澀。在這一首詩中,這第一句就顯得孤立,而從詩意上看,三四句稱得上是渾然天成,第二句也非常自然,獨獨第一句,與另三句相去甚遠。韋應物作為盛唐之後的詩人,在氣韻方面的造詣,雖以後天的努力彌補,亦是有明顯的不足。而先於李白成名的孟浩然,則極善於造句,對於文位元組奏的掌握,有獨到之處,在這裡試著分析一二: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這兩句讀來鏗鏘有力,在唐代詩篇中,「心隨雁飛滅」這句的節奏是很獨特的,它的獨特在於組詞造句時對節奏的掌握很獨到。韋應物的「踏閣攀林恨不同」為什麼不能與後面四句統一呢?就是因為他運用文位元組奏的功力不夠好,這兩句詩的節奏是前面五個單字各為一段,而「不同」為一段,共六段。這樣的節奏自然不能流暢,而他的第二句,前兩段則是兩個字為一段,第五字為一段,後兩字為一段,共四段,後兩句也是四段,所以在氣韻上,第一句與後面三句讀來不諧。我們再看孟浩然這兩句廣為吟詠的句子。第一句三段,第二句五段,最大的特色在第二句上,它一字一段,在五言中算是最為散的了,但其節奏卻很緊湊,字與字之間互相激蕩,令其氣韻之美不斷攀升。試以第二句分析:這句中孟浩然用了兩個名詞,三個動詞,三個動詞表了五種運動狀態。「隨」為第一個動態,看到雁了,於是相隨,「飛」和「滅」兩字,則是「心」與「雁」共同的狀態,這一句可謂是妙到極致的好句,達到五言對文字運用功夫的巔峰,它的段,其實是七段,「心」與「雁」的幾段重合了,故顯示是五段。但是在吟詠的時候,我們卻是分三段來吟詠的,所以在吟詠的流暢中,因為文意分七段,其氣韻變得截然不同。我們在這裡是從物理上來分析詩句的氣韻,在實際運用當中,文字技巧只是寫出好詩的一個基本條件,氣韻和詩意才是決定性的。韋應物的「踏閣攀林恨不同」,與後三句不能渾然一體,絕不只是因為節奏和韻律,其詩意才是決定性的。後面三句都是詩意極佳的構造,而這一句則詩意平平。孟浩然的兩句詩,如果不論氣韻和節奏,單以詩意來看,其運思之巧妙傳神,心與物化,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孟浩然根本就沒有刻意運用文字技巧,相反,韋應物的第一句則有著刻意使用文字技巧的痕迹,至少,這一句不是神來之筆,而後三句,沒有刻意運用文字技巧,氣韻節奏反而都很美。詩人在寫作中,不論是運用簡單明了的節奏(也就是段越少越好),還是運用繁複的節奏(像「心隨雁飛滅」這樣的段很多),都能寫出獨特的氣韻,也都能構成絕佳的意境。但節奏的運用,有時會受困於詩意的蹇澀,如果一詩四句,有三句詩意流暢,而有一句詩意枯澀,勉強成句,那麼,無論你如何運用文字技巧,也不能將其與其他詩句相匹配。詩人能做的事情就是,平時多注意自己的語言習慣,對於造句的運用,句式起著關鍵性作用,想寫出什麼氣韻的詩歌,就要使用什麼樣的句式,這樣才能與自己的詩意相輔相成。如果帶著一種蹇澀的造句習慣,想寫出氣韻飛動的詩歌和文章,那是終其一生也不能實現目標。即便是李白這樣的天才,如果過多使用「踏閣攀林恨不同」這樣的句式,也很難達成氣韻飛動之美。當然我們要弄明白一點,句式雖然影響著氣韻,但天才的詩人卻能化腐朽為神奇。偶爾,他們可以使用散的句式,達成驚人的緊的效果。這是因為他們對詩意的運用達到了極純熟的境界,他們能夠嫻熟地運用字意,將散亂的結構變得極為緊湊。發現唐詩之美_唐詩中的氣象與意象氣象感於自然,得之於天地。意象發自於內心,染化天地。唐詩中的氣象流,是整個盛唐的特徵,唐詩中的意象流,則從盛唐一直到後世。氣象恰似男子的豪邁,而意象卻似女人的幽怨,所以意象流始終比不得氣象流,始終存在一個高下的問題,所以前人說「盛唐高不可及」。對氣象的把握是一種「會心」的事,很難找出一個物理的標尺,來衡量它。如果說境界闊大,那麼,宋之問的「浩渺浸雲根,煙嵐出遠村」,寫浩渺長江在遠處與白雲相接,彷彿白雲浸在了江水裡,境界也算闊大,但卻不是氣象流。而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則是標準的氣象流。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氣象高昂,而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境界不可謂不闊大,「長江天際流」寫的也是動態,但卻不是氣象流。無論從境界的闊大與物象的幽微,還是從動態和靜態,都不是判斷氣象和意象的標尺。詩感是判斷氣象和意象的唯一辦法,而在這個唯一辦法之外,還有一個辦法就是看詩句的氣勢。一般而言,氣象流以文氣貫注,都有一定的氣勢。氣象流的詩句,一般是以氣帶境,以氣引情,情的感覺較弱,氣的感覺較強;意象流則要看詩意,詩中以意染象,以情染象,雖然境界闊大,氣韻飛動,但為意所染,氣的感覺較弱,情的感覺較強,就是意象流。如李商隱的「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就是最徹底的意象流,庄生、曉夢、蝴蝶、望帝、春心、杜鵑,六個物象都有所指,而且每三個物象組合出的詩意也有所指,這六個物象不再是單純的名詞和事物,各代表著一種「意」和「情」,所以說這句是最徹底的意象流。劉長卿的「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綠湖南萬里情」也是典型的意象流。這裡面的斜輝、孤帆影、碧草,都染上了「情」,這個情隱隱約約,但又觸摸得到,是劉長卿在末聯「東道若逢相識問,青袍今已誤儒生」中透露出的「儒生已誤」的失意和憂鬱。劉長卿的這種情,將他整首詩的物象都染了,包括詩中那獨特的完美的氣韻,都被這情或意所染。同樣,杜牧的《金谷園》中,「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用「落花」作為主要的意象,而上句的整句雖然在物象的使用中意象不明顯,但感情色彩卻都被下句的意象所染,帶有那種佳人毅然墜樓時所有的悲傷、凄切。讀了下句,上句中所含的意象就品出來了。而落花、墜樓人,兩個物象在杜牧的詩中刻意混而為一,是他在意象流中的創造,令詩意微妙而神美,將美人和名花、古代和今夕混同起來,千古今夕、生離死別、美麗青春凋落的種種感慨混為一境,其妙處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唐詩的意境,有兩個極致,一個是氣象宏闊,一個是意象幽微。這兩個極致,一個無限廣大遼遠,一個無限細膩入微,這兩種境界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成就。雖然兩種極致一般都是反向而行,但在有些佳作中,兩者也可珠聯璧合。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的這句詩倍受稱讚,這一聯能夠成為千古名句,固然是因為它描寫的景緻如畫一樣抽象,而且透著哲理,對山水景色的概括達到了極致。但以上種種,都不是這句詩最大的特點,也不是這句詩最大的亮點。這句詩之所以被推崇,是因為它同時實現了兩個極致:一個是氣象宏闊,一個是意象幽微。在一句詩中同時實現這兩種妙境是十分難得的。這也是為什麼王維的詩在有唐一代倍受尊崇的原因,我們也可從這些方面,看出他的藝術造詣確實達到了唐代的頂峰。一句詩,兩個極致,這兩個極致又結合得如此完美,密不可分,而整個詩句中,並沒有一個新奇的字,這樣的詩句就是神來之筆,是天成之作。氣象和意象的極致,都是自然的,是大自然的神韻進入詩人的心中,然後從詩人的心中自然流入字句,這樣才產生了好詩。如果是刻意模擬大自然,刻意去追求表現大自然,那就很難做到氣象的渾然天成,也很難做到意象的幽微玄妙。氣象多感於天地自然,而意象多由內心成就。功力極高的苦吟詩人,不斷地修改詩句,才有可能造作出堪比天成神作的氣象境界,而這種概率是非常小的,杜甫很努力,做出了一些,但離完美依舊很遠。可以說,杜甫走錯了路,而杜牧、李商隱則走對了路,他們的努力沒有用在追求氣象上,而是追求意象,於是杜牧的七絕、李商隱的七律,成為唐詩中最具特色的兩塊招牌。為什麼氣象與意象難以兼容呢?就是因為一個是天成的,是感於天地自然而得;一個則是由內心生髮,化天地自然而生,一個從內出,一個從外入,要想這兩種情境同時發生是很難的。我們來看李白的詩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這是一首氣象開闊的詩句,氣象一旦開闊了,纖細而善感的意思就容易被雄渾的氣象所粉碎。我們讀李白的詩句,還用得著去思考體味詩人的意思么?他所描繪的氣象就足以令我們得到無限審美的愉悅了。可是意象的境界就不同了。如杜牧的《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對這首詩我們需要反覆吟詠,仔細體會,才能在回味無窮中得到意象美的享受。意象需要幽微,一旦詩句趣於幽微了,它就難以蘊含廣闊的氣象。意象的境界達到極致,就需要反覆地體會,越體會越覺其妙。而氣象的境界達到極致,只要吟詠一下,其宏闊的美就一覽無餘,完全不需要去思考,這就是兩種境界的不同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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