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陶淵明失意人生的詩意生存(下)

3、自我形象的「大寫意」——《五柳先生傳》、《擬古九首》之五

我們一般都不太懷疑《五柳先生傳》的自傳性質,沈約在《宋書·隱逸傳》中為陶淵明立傳時,就對該文作了全文引用,並說「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該《傳》還記載了如下一些信息:

躬耕自資,遂抱羸疾。……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栗里要之。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轝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忤也。……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

蕭統的《陶淵明傳》提供了另外一些信息: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卧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為彭澤令)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

在《陶淵明集序》中,蕭統如是評價:

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汙隆,孰能如此者乎!

《晉書隱逸傳》則說:

(淵明)素簡貴,不私事上官。……既絕州郡覲謁,其鄉親張野周旋人羊松齡、龐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雖不識主人,亦欣然無忤;酣醉便反,未嘗有所造詣。所之唯至田舍及廬山游觀而已。刺史王弘以元熙中臨州,甚欽遲之,後自造焉,潛稱疾不見;繼而語人云:「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閑,幸非潔志慕聲,豈敢以王公紆尊為榮邪?夫謬以不賢,此劉公幹所以招謗君子,其罪不細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當往廬山,乃遣其故人龐通之等,齎酒先於半道要之。潛既遇酒,便飲酌野亭,欣然忘進。弘乃出與相見,遂歡宴窮日。潛無履,弘顧左右為之造履。左右請履度,潛便於坐申腳令度焉。弘要之還州,問其所乘,答云:「素有腳疾,向乘籃輿,亦足自反。」乃令一門生二兒共輿之至州,而言笑賞適,不覺其有羨於華軒也。弘後欲見,輒於林澤間候之。至於酒米乏絕,亦時相贍。其親朋好事,或載酒而往,潛亦無所辭焉,每一醉則大適融然。……未嘗有喜慍之色,惟遇酒則飲,亦雅詠不輟。

結合上面各《傳》的記述來看,《五柳先生傳》中的內容並不存在過於誇張或虛構的地方。我們可以歸納為這樣幾點:1、祖上曾有過顯赫的歷史,但卻以宅邊所種的柳樹為自己命名,對當時的門閥觀念作了含蓄的否定。2、喜好讀書,但卻「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而不是為了經世致用。3、好飲酒,但卻「造飲必盡,期在必醉」,而不在意人情應酬。4、物質生活相當匱乏,甚是艱難,但卻毫不介意,照樣讀書著文以自娛。5、將自己與黔婁對照,抒發志向,打算就這樣度過一生。

《擬古九首》(之五)中的東方一士,也應看作是詩人的自畫像才妥,前文已作過分析。二者有細微的差別:一個是健康、樂觀、熱情,一個是沉默寡言、內心狀似波瀾不驚,二者分別從不同側面豐富了詩人的形象。有必要重申的是,這兩種精神面貌,在詩人的作品和思想中都不是主要的,就他的作品來說數量上比例太小,就他的一生來說時間上太短。

詩人沒有運用足夠的筆觸向我們展示他的世界,在這裡我們只能感知他在困頓中的飄逸神采,結合其他傳記、序言等,我們才得以在意識里「復原」一個血肉豐滿的立體的詩人形象。這是我們認為詩人的自畫像不是工筆描摹,而是大寫意的基本理由。

4、生與死的思索——《形影神》、《輓歌詩》《自祭文》

生與死是陶淵明長期思考的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事實上也是他很在意的一個問題,高興時在思考,憂傷時也在思考,他達觀知命不假,但這個問題的確讓他耿耿於心,不能釋懷。從稍早的《形影神並序》到他去世之前所作的《輓歌詩》、《自祭文》,都比較突出地提到了這個問題,

在《形影神(並序)》一詩里,詩人把「我」一分為三:形、影、神,雖然思考的問題是莊重的,方式卻顯得詼諧有趣。在第一首(《形贈影》)里,詩人先提到了天地的永恆不改,然後遺憾於人,說人反而不如草木那樣可以枯榮更替:「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餘平生物,舉目情凄洏。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誰能說詩人只是一味的「靜默」?他是多情善感的,他的內心世界是非常豐富的。一個人離世之後帶給親人的傷悲,他形象地感知,而且描摹得生動入微。他不信道家所謂「飛升」的說法,所以,「形」要求「影」以一種不變的方式及時行樂——飲酒。在第二首(《影答神》)中,詩人從「影」的角度,進一步對長生不老之術作了否定,繼續發出對身後事的感嘆,並得出了善行比飲酒更能消憂的結論:「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游昆華,邈然茲道絕。……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雲能消憂,方此詎不劣?」在第三首(《神釋》)中,詩人從神(靈魂)的角度,進一步說明人生在世,無論貴賤賢愚壽夭都難逃一死,最後得出了一個順應天命的結論:「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應加以注意的是,詩人在這首詩里對飲酒和善行又都作了「否定」:「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反詰是深刻的,但是詩人延續著他所「否定」的,並堅持了下來。

如果說《形影神並序》尚屬於一般意義上的感慨的話,《輓歌詩》則是詩人針對自己的人生,進行終結性的概括了。

這裡先摘錄《雜詩十二首》之三中的最後幾句:「日月有環周,我去不再陽。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詩人由大自然的榮枯盛衰而傷時悲秋,繼而痛感人生的死而無補。在這裡,我們仍能說詩人是一派平靜嗎?當然不。回到《輓歌詩》,我們更能感受到詩人在第一首中所勾勒的肅殺凄涼的氛圍:「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這首詩要說情感上還有一點亮色,讓人忍俊不禁的話,便是詩人在最後表明的「遺憾」:活著的時候沒有把酒喝個夠。第二首寫了祭祀和出殯的過程:活著的時候無酒可喝,現在親人們卻徒勞的把杯子都裝滿了。酒不錯,可什麼時候才能夠再喝到呢?几案上擺滿了祭祀的菜肴,身旁是傷心痛哭的親戚朋友,詩人說不出也看不見,最後被迫告別了家人,去到那茫茫荒野。縱使思家心切,也只有夜深時刻才能「歸來」。詩人豈不知一旦死去,既不會「欲語」,也不會「欲視」?顯然,烘托氣氛,有意為之。對人世的留戀,大概也只能「極端」到這個地步了。在第三首中,「荒草」、「嚴霜」等意象,進一步的加劇了悲涼的氛圍。詩人試圖用一種詩意的憂傷,為自己多舛的人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自祭文》的寫作時間與《輓歌詩》相同,大約都是陶淵明去世之年的九月。作為詩人一生最後的「樂章」,詩人在這裡卻只是提到了自己惡劣的生存處境、自己坦然的態度,以及潔身自好、獨善其身的人生追求:「匪貴前譽,孰重後歌。」而且發出了一生中最後的嗟嘆:「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這一聲嗟嘆,包含了詩人無窮的憂憤,包含了在逆境折磨之下的種種無限的哀傷和痛苦。幸運的是,詩人固窮守節,取得了成功。

四、一生沖不破的樊籬

儘管陶淵明從四十一歲辭官開始,自認為「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五首》之一),獲得了真正的自由,回到了大自然的懷抱,我們還是要說,許多有形無形的樊籬,他是沒有衝破的。他耗盡了一生的光陰左衝右突,但他的人生理想與所處的時代格格不入,最後還是在窮愁潦倒中,帶著深深的失望無奈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一)仕與隱、貧與富

年輕時候,詩人的雄心是很大的,但隨著年歲的增長,發現一切都事與願違,他的思想也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在《雜詩十二首(之五)》中,詩人概括了自己悲劇性的一生: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荏苒歲月頻,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豫,每每多憂慮。

…………

前途知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

少壯時節的凌雲壯志,被歲月消磨殆盡,年老力衰,憂慮頻來,偏不知道前路還有多遠,不知最後的歸宿在何方。遙想古人寸陰必惜,不免讓自己感到顫慄不安。如果說詩人在早先確曾帶有一些儒家的入世思想傾向的話,以這首詩為切入點,從表現其青年時期思想情趣的「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飲酒二十首》之十九),到反映其晚年生活的「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與寒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詠貧士七首》之一)我們不難描繪出詩人關於儒家入世信仰的這樣一個思想軌跡:秉信、踐行、質疑、否定。例如,在《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中,他寫道:「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他認為孔夫子的遺訓高不可攀,毅然選擇了先師所看不起的謀生方式:勞動。並且明確表示了對古代以勞動為生的那些隱士的敬仰,如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等人,他說:「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這些都是與他早年的信仰與追求全然相悖的。

詩人並不具備儒家入世的那種執著精神,在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澆薄面前,他懼怕惹禍上身,不肯同流合污,不肯卑躬屈膝,於是淺嘗輒止,遠遠地隱居起來。「翼翼歸鳥,戢羽寒條。游不曠林,宿則森標。晨風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施,已卷安勞?」(《歸鳥》)明哲保身,這是詩人最為形象的寫照。明代黃文煥引用沃儀仲的話這樣評價:「總見當世無可錯足,不如倦飛知還之為得。『已卷安勞』,是全篇心事。」

然而,身處江湖之遠的他仍是憂,傾覆的國祚,動蕩的時局,惡俗的世風,這些都讓他不得不經受無窮的精神折磨。這個問題,魯迅先生是這樣看的: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為一個與舊說不同的人物罷。

詩人也並沒能超脫於貧與富之上。詩人的生活儘管「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詠貧士七首》之五),儘管勤於農桑,躬耕不輟,還是不得不時時面對極端惡劣的生存困境,承受病痛的折磨,飢餓寒冷的交相脅迫。這裡沒能超脫的意思是,他無法用道的超越感,取代因物質生活的窘迫而遭致的種種痛苦,「夏日常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這種慘景,已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了的,但詩人無悔無怨,因為在辭官之初,他已經完全預料到了。我們不懷疑陶淵明對自己選擇的道路的堅定性,但是,在家人,尤其是孩子面前,他是感到內疚的。儘管他的出發點是為了一家人的平安著想,這份內疚似乎也沒有減少。在更多的詩作中,詩人毫不掩飾他對窮愁潦倒的苦惱,對道德淪喪的迷惘和詰問。

(二)酒菊松鳥

如果說憂憤痛苦很多時候讓陶淵明遭受折磨的話,酒便是他緩衝和鎮痛的一劑良方。在他的一百二十四首詩歌中,直接出現酒、杯中物、壺、壺漿、觴、醉、飲等類辭彙的詩作,就有五十多首,差不多佔了一半。這個比例是非常高的,無怪乎白居易說陶詩「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之十二,《彙編》上冊第二〇頁)。疲累之時,朋友來後,讀書之際,大概就是詩人飲酒的幾種情況了。雖然他清楚地知道過度飲酒對身體的危害,但仍然樂此不疲,「清歌盡新聲,綠酒開新顏。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諸人同游周家墓柏下》)「感物願及時,每恨靡所揮。悠悠待秋稼,寥落將賒遲。逸想不可免,猖狂獨長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拔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還舊居》)「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飲酒二十首》之八)「我欲因此鳥,具向王母言。在世無所須,惟酒與常年。」(《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五)原來他雖然嚮往長壽,嚮往經常有酒喝,但卻一直處在經常無酒可喝的境地,處在對死亡的擔憂之中,於是及時行樂,在亦真亦幻之間,不放過每一個喝酒的機會。

在《止酒》一詩里,他描述了一次失敗的戒酒,但與其說是打算戒酒,還不如說是一篇宣布永遠喝酒的檄文: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

日日欲止之,營衛止不理。徒知止不樂,未知止利己。

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

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

這首詩每一句都不離一個「止」字,顯得幽默風趣。這在陶淵明的作品中是很罕見的。

菊、松,鳥,也是陶淵明詩中出現得較頻繁,且著力塑造的幾個象徵意象。當秋風漸至,嚴霜盈野,萬物零落,而此時只有菊花粲然開放,我們就不會奇怪詩人對菊花情有獨鍾了:「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二十首》之七)在詩人的作品裡,青松也是一個高潔的形象:「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飲酒二十首》之八)鳥的形象,在詩人的作品中要複雜一些,有被限制了自由,關進樊籠里的羈鳥;有自在的翔鳥;有感慨主人門庭日益荒蕪的新來燕;也有欣然有所依憑的眾鳥;還有寂寞的孤鳥,哀傷的黃鳥,但它們都不及《飲酒二十首》之四中的失群鳥那樣刻畫得生動細緻: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晨,遠去何所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失群鳥在暗夜裡孤獨徘徊的彷徨和苦悶,使他打定主意不再去作無益的抗爭,他滿意於自己的歸宿:「託身已得所」,決定「千載不相違」。詩人靈魂深處的孤憤,在這裡以失群鳥為載體,生動地彰顯出來了。

(三)生與死

一次次的歸隱並最終投入大自然的懷抱,融入到村野鄉民中間,但是詩人並沒有找到他夢中的世外桃源,世風的淪喪使他只好把目光投注到上古賢哲身上,敬佩他們的固窮守節,一次次地與他們的靈魂對話:「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繆得固窮節。」(《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然而,書本之外,每當觀照所處的黑暗現實,他只能既憂且憤,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退卻。面對良辰美景,他慮及的卻是死亡,認為今天不知明天事,並以此作為他及時行樂的基本理由。下面這些詩句,是說得比較直接的:「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游斜川並序》)「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諸人同游周家墓柏下》)「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酬劉柴桑》)「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己卯歲九月九日》)「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花。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擬古九首》之七)

詩人並不畏懼死亡,他是一位樂天知命的達觀者,但這類問題常常引起他的思考,使他常常無所適從,陷於極度的迷惘之中。

(四)靈魂歸何處?

曾有不少的人試圖把陶淵明的思想歸屬於某種哲學或宗教的派別。我們認為,如果忽略了他的具體生活背境、遭遇,僅從部分詩句就下結論,而似乎有武斷之嫌,而且與陶詩題旨很可能背道而馳。

朱自清先生說:「『真』和『淳』都是道家的觀念,而淵明卻將『復真』『還淳』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此所謂孔子學說的道家化,正是當時的趨勢。所以陶詩里主要思想實在還是道家。」

關於這個問題,《歷代陶淵明研究情況簡介》一文中有相當客觀的看法:

我們並不否認陶淵明曾或多或少受過儒道佛等家的影響,但把陶淵明的思想說成是對其中某一家的繼承,或者是由上述各家湊合而成,這都是把他的思想簡單化了。道理很明顯,決定詩人思想的,主要在於他所處的政治、經濟地位,他的出入官場、退隱躬耕等特有的生活經歷;而前代的哲學乃至當時的思潮雖然會詩人對有相當重大的影響,但畢竟還是次要的。況且陶淵明不是哲學家,而是詩人,他的詩並不是哲學講義,而是活生生的現實生活經過詩人的選擇、概括、構思,最後加以藝術的表現。所以研究他的世界觀,也就應面對他的作品所蘊含的全部思想內容和思想傾向,而不是從片言隻語中去尋求,去過分強調他與古代哲學思想的關係。

結合陶淵明的其他作品,我們只能說,我們能感受到他思想的光輝——恬淡自適,真與善。至於他的思想該歸屬於哪一個派別,或者近似於哪一些派別,不多贅述。需要指出的一點是,雖然可能有過各種接觸,但他最終是遊離於各個哲學或宗教派別之外的,他坦陳「未知止泊處」,我們認為,既指亂世無處容身,也還應包括靈魂無處皈依的失落。他留給我們的是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

第三部分:千載乃相關——後世的目光

一、從漠視、忽視到仰視的變遷

陶淵明的寂寞,並不僅僅表現在他六十三歲的坎坷一生之中。他生前憂憤,身後同樣也是寂寞的。如果不是梁太子蕭統的「賞識」,不知他還要湮沒到什麼年月。在這裡,我們有必要提及當時的幾部文藝論著,以了解陶淵明所遭遇的漠視或忽視,以及後來逆轉的過程。

(一)《世說新語》——毫無記載

《世說新語》是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公元403—444年)編撰的一部志人筆記小說集,主要記載東東漢末年至晉末年二百多年間世族階級的瑣聞軼事,其中魏晉,尤其是東晉時期的內容佔主要部分。當然,書中所記人物並不限於世族階層,上自帝王將相,下至士庶僧徒,其言行凡有值得稱述者,都有記載。書中涉及到的重要人物就不下五六百人。全書記事一千三百三十餘則,按內容分類編排,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三十六門。每一門表現世族名流思想和生活的一個側面,各門綜合,便顯現出魏晉士人的精神風貌,反映了其時社會的政治、歷史、道德、哲學和美學等方面的某些特徵。

然而,就是這樣一部堪稱洋洋大觀的志人筆記小說集,裡面居然找不到關於陶淵明的隻言片語。要知道陶淵明與《世說新語》的編撰者,曾經在共同的時空里生活了整整二十四年之久,而且陶淵明也不乏諸如葛巾(頭巾)漉酒、酒席間伸足讓人量腳之類的雅趣。也應該不是臨川王作為王室貴胄,不屑於收錄吧?莫非果真「天運苟如此」?

(二)《文心雕龍》——隻字未提

《文心雕龍》晚於《世說新語》幾十年,作者劉勰(約公元465——520),字彥和。這部書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上不可或缺的地位,但該書在其《明詩》部分,對陶淵明生活的時代,是這樣概括其文學面貌的:

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雋矣。宋初文詠,體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關於陶淵明,一個字都不曾提到。

也許是二劉都沒能見到陶淵明的作品,也許是旨趣相左,摒而不用。可以得出的一個結論是,陶淵明在他所處的時代,是生活在人們的視野之外的。不求聞達,不為人知,這也許是他的初衷,卻是中國文學的不幸。

(三)《詩品》——位列中品

鍾嶸的《詩品》所論的範圍主要是五言詩,成書於梁武帝天監十二年(513)以後。《詩品》全書共品評了兩漢至梁代的詩人一百二十二人,計上品十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

 其中,陶淵明被列為中品,在其「宋徵士陶潛」條,評述如下:

  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典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能夠獲得這樣的評價,應該說已經難能可貴了,我們似乎沒有充分的理由否定,昭明太子是因為受到了《詩品》的影響而注意上了陶淵明,發現並宣揚了他。

(四)《昭明文選》、《陶淵明集》——推崇有加

《昭明文選》、《陶淵明集》這兩部書是陶淵明告別寂寞,於辭世一百來年之後,開始走向「輝煌」的一個轉折點。蕭統以他三十餘年的短暫人生,為中國文學史,做出了一個傑出的貢獻——推介了陶淵明。我們相信,蕭統對陶淵明的推崇,是發自內心用一種仰視的目光去進行的:

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不能同時,……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情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爵祿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爾。

自此以後,隨著後人不斷的輾轉增補、刊刻、評註,加上思想情趣上的「看齊」,作品上的效仿,陶淵明的身後,可以說熱鬧紛繁了。

二、「輝煌」的身後

在《和劉柴桑》一詩中,詩人曾感嘆:「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不管是推崇也好詆毀也好,我們都可以說,他身後的輝煌與熱鬧,是從唐代開始的,雖然這已經是離詩人去世兩個百年之後的事了。

(一)陶詩後學群體掃描

唐代開始,陶淵明受到較高重視。李白、杜甫、白居易三大詩人對他的評價極高,宋代和清代,又先後形成了兩個研究高潮。五四以後,開始出現專門的研究文章和著作。在這當中還有功不可沒的一位——南宋時期的湯漢,他是後世得以較好地解讀陶淵明的奠基之人。

這裡摘錄幾段唐宋時期學陶的記載:

唐詩人之宗陶者淵明詩,唐人絕無知其奧者,惟韋蘇州、白樂天常有效其體之作。而樂天去之亦自遠甚。大和後,風格頓衰,不特不知淵明而已。然薛能、鄭谷乃皆自言師淵明。能詩云:「李白終無敵,陶公固不刊。」谷詩云:「愛日滿階看古集,只應陶集是吾師。」

淵明趣向不群六一居士推崇陶淵明《歸去來》,以為江左高文,當世莫及。涪翁云:「顏、謝之詩,可謂不遺爐錘之功矣;然淵明之牆數仞,而不能窺也。」東坡晚年,尤喜淵明詩,在儋耳遂盡和其詩。荊公在金陵,作詩多用淵明詩中事,至有四韻詩全使淵明詩者。又嘗言其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耳,心遠地自偏」,有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然則淵明趣向不群,詞彩精拔,晉宋之間,一人而已。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但我們認為,思想上深得其神髓的,為數並不多。歐陽修嘗到了酒中真味,以醉翁自況;范仲淹的「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二人都堪稱唐宋時期「學陶」的典型,雖然他們都從未放棄過積極的用世之心。

(二)不一樣的聲音。

對陶淵明的推崇和景仰,自古以來就不是一邊倒的聲音。姑摘錄兩段,以示對陶氏理解的紛繁:

關於陶淵明的思想朱光潛說:「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唐代王維對陶淵明棄官乞討的行為大惑不解,頗有微詞,認為是因小失大,避免了一次羞慚,卻換來了終身的恥辱。(原話詳見本文第6頁)

關於陶淵明的藝術成就胡應麟《詩藪》中說:「陶、孟、韋、柳之為古詩也,其源淺,其流狹,其調弱,其格偏。」

關於陶淵明的文學地位明代何景明說:「詩弱於陶,謝力振之。」胡應麟則說:「陶、謝俱韻勝者也,謝之才高,而陶趣差遠也。」

有爭鳴本來是好事,但當看法相左的雙方或多方,掌握話語權的機會不均等時,得到正確認可的可能性也就打了折扣了。

(三)千載之後難得的酬唱——鄭燮

鄭板橋,名鄭燮,字克柔,號理庵,又號板橋清揚州興化人,生於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卒於乾隆三十年(1765年),享年73歲。

與陶淵明比較,二人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劉光乾在《鄭板橋文集》的前言中這樣認為:

兩人身在異代不同時,但行為與心態卻如出一轍。但這種相通與相同,簡直就像一個人一樣。支撐這種行為與心態的精神支柱,既有儒家「窮則獨善其身」的理念,也有佛家的出世,道家的功成身退、清靜無為的理念。而且應當看到,這絕不是偶然的衝動,絕不是一時一事的表露,而是有其深刻的思想基礎,是一以貫之的。

二人生活均窘迫不堪,均抱著施展抱負、改善生活處境的心態進入官場,均在官場沉浮了十餘年,均終官於縣令,困頓中均不拒絕來自朋友的接濟,罷職後均有一種擺脫樊籠的欣慰和快樂,均閃耀著真和善的人性光輝。我們可以從鄭板橋的詩文中,很容易的找到以下一些跟陶淵明處境或精神相契合的作品。

1、描述其愁慘生涯的:「鄭生三十無一營,學書學劍皆不成。市樓飲酒拉年少,終日擊鼓吹竽笙。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編看不快。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嗚呼一歌兮歌逼側,惶遽讀書讀不得!」(《七歌》之一):「我生二女復一兒,寒無絮絡飢無糜。啼號觸怒事鞭朴,心憐手軟翻成悲。蕭蕭夜雨映階戺,空床破帳寒秋水。清晨那得餅餌持,誘以貪眠罷早起。嗚呼眼前兒女兮休呼爺,六歌未闋思離家。」(《七歌》之七)最讓人傷心欲絕的是《哭犉兒五首》,其一:「天荒食粥竟為長,慚對吾兒淚數行。今日一匙澆汝飯,可能呼起更重嘗?」對死去的親人的傷悲和愧疚,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加心酸的了。

2、罷官後一身輕鬆的:「老困烏紗十二年,游魚此日縱深淵。春風蕩蕩春城闊,閑逐兒童放紙鳶。」(《罷官作二首》其一)

3、對大自然、田園生活的熱切嚮往的:「青山問我幾時歸,春雨山中長蕨薇。分付白雲留倦客,依然松竹滿柴扉。送花鄰女看都嫁,賣酒村翁興不違。好待秋風稼禾熟,更修老屋補斜暉。」(《再到西村》)「吾意欲築一土牆院子,門內多栽竹樹草花,用碎磚鋪曲徑一條,以達二門,其內茅屋二間,一間坐客,一間作房,貯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董茶具其中,為良朋好友後生小子論文賦詩之所。其後住家,主屋三間,廚屋二間,奴子屋一間,共八間,俱用草苫,如此足矣。」(《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二書》)

4、反映其真與善的:「不燒鉛汞不逃禪,不愛烏紗不要錢。但願清秋長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燕京雜詩》三首之一)「愚兄平生最重農夫,新招佃地人,必須待之以禮。彼稱我為主人,我稱彼為客戶,主客原是對待之意,我何貴而彼何賤乎?要體貌他,要憐憫他。有所借貸,要周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

我們還可以發現,陶、鄭二人對他們所處的時代黑暗,均有自己清醒而深刻的認識,但他們都無能為力,於是,一個謀求「沉醉」,終日沉浸在醉鄉;一個則追求「糊塗」而不得,感嘆「難得糊塗」。儘管鄭板橋與陶淵明之間相隔了一千三百多年,客觀上也確實存在某些差別,但鄭板橋身上有著陶淵明清晰的影子,這一點卻是毋庸置疑的。

三、人們,是否該得到某些啟迪?

對陶淵明的研究,並沒有因為新世紀的到來而終止,相反,人們的熱情似乎更高;距離鄭板橋的時代,也已過去了兩百多年,後人同樣沒有忘記他。

當內心在都市的喧囂里越來越浮躁,當心靈在職場傾軋之下掙扎得越來越疲累,當身影在享樂主義、拜金主義的熏風裡離大自然越來越疏遠……這個時候,偶爾關注一下陶淵明——或是鄭板橋,感受一下他們的精神世界,對和諧社會的構建,其積極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一)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取與舍

業餘時間,人們似乎也並沒有冷落鄭板橋或陶淵明他們,比如,對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的肯定,對陶淵明「人淡如菊」的推崇,有的還以他們的作品裝扮自己的居室,等等。

不過,在這當中,附庸風雅的成分不在少數,亦即在一些人的「表」和「里」之間,相悖的因素頗多。有的在表面上的確是稱賞有加,內心似乎很不以為然;有的內心和行動對物質生活有著太高的嗜欲,精神空虛,口頭上卻「淡泊以明志」;有的本身從來就不曾清醒過,卻偏偏要感嘆「難得糊塗」,甚至做成胸章招搖過市。總之,不一而足。宋代的陳正敏曾提出了一些比較有趣的看法:

歸隱詩詩人類以棄官歸隱為高,而謂軒冕榮貴為外物,然鮮有能踐其言者。故靈徹答韋丹云:「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蓋譏之也。趙嘏云:「早晚粗酬身事了,水邊歸去一閑人。」若身事了,則仕進之心愈熾,愈無歸期矣。王易簡云:「青山得去且歸去,官職有來還自來。」是豈能須臾忘情於軒冕邪?張乖崖在蜀,有一幕職官,不為乖崖所禮,遂現詩云:「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興濃。」公謝而留之。彼蓋有激而雲,豈誠心哉?《筆談》言有武人作詩云:「人生本無累,何必買山錢。」遂棄官歸,此勇最決。予嘗於驛壁見人題兩句云:「謀生待足何時足?未老得閑方是閑。」予深味其言,服其精當,而愧未能行也。此與夫所謂「一日看除目,三年損道心」者異矣。

無獨有偶。魯迅先生在幾十年前,針對附庸風雅的現象,也有過風趣的評述:「現在有錢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種數十盆菊花,便做詩,叫作『秋日賞菊效陶彭澤體』,自以為合於淵明的高致,我覺得不大像。」

作此引用,我們毫無哂笑的意思。附庸風雅儘管表象大於實質,不是出於本心,畢竟也算是一種「賞識」,而且,由於生活節奏的加快,有時間有閑情來附庸風雅者,已經宛如鳳毛麟角,還有什麼理由求全責備呢?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認為,走進陶淵明他們的精神世界,無論對於調和心態、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和諧社會的構建,都是大有助益的。正如郭維森所說:「陶淵明歸隱田園,以酒消憂,以曠達自慰,是他那個時代的事,不值得今人效法。但他熱愛生活,熱愛自然,活得真實,活得高尚,卻有許多積極的精神值得我們繼承。」

(二)膨脹的物慾、民生及其他

我們早年曾有過把自然視為敵對力量,必欲「滅」之而後快的說法和做法,幾十年的實踐表明,「與天斗其樂無窮」永遠只能是一廂情願的幻想,是一種完全的自欺欺人;視大自然為敵並「戰勝」他,於是痛苦地承擔來自大自然的反擊:地震、沙塵暴、水土流失、工業污染等等,因此,貽害無窮倒是生動的寫照。當前階段,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思想的及時提出,無疑是在總結經驗教訓之後的一種難得的進步。

但我們同時也不能不注意到,權力慾望的過度泛濫,攀比、傾軋,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等扭曲心態,在一些人的靈魂中仍然有著一定的土壤,條件具備時甚至會開出「惡之花」。此外,對民生的漠視、無知甚至踐踏,對法律、正義和良知的褻瀆,在某種意念的支配下,仍不時會結出危害社會的巨大惡果。

偶爾靜下心來,感受一下陶淵明,領略一下他的精神世界的旖旎風光,多一分淡泊、寧靜,少一點貪慾、功利,對己對人對社會,都是絕不多餘的。

結束部分:結論

人們解讀陶淵明,雖然面對相同的作品,卻往往都有自己特定的視角與解讀期待,不管是否完全吻合陶淵明的本心,只要基於真與善的立足點,不刻意貶損,大約都是無可厚非的。我們在十分尊重的前提下,不揣冒昧,「縱論」陶淵明生前的憂憤寂寞與其身後的「輝煌熱鬧」,哪怕部分觀點和他的思想本質也許還存在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

憑著粗疏的理解,我們感知到的是「這一個」陶淵明——

他曾經有過遠大的抱負,試圖施展一番,但他處處碰壁,不肯委曲求全,一腔凌雲壯志在十餘年的官場生涯中消磨殆盡,於是毅然選擇歸隱林泉,終生不復出仕,但他辭官後的閑適心境並沒能保持多久,他就陷入了窮愁潦倒的窘境。亂世的黑暗和困頓生活的煎熬並沒有改變他固窮守節以完善自我的志向,他善於從根本上進行思考。找不到志同道合者,他就在閱讀中與上古的賢哲作靈魂的對話,這讓他感到更加孤寂,更加痛苦,在酒里尋求一種無益的慰藉。他不是一個渾身靜穆的山野閑人,而是一個在心底里關心時政的、憂憤而痛苦的、不為時人所知所賞識的、用詩歌表達思考的嚴肅的思想家。他的思考是詩意的思考,他的情感表達是詩意的表達,即如他的飲酒,也是他詩意思考和詩意表達的精粹所在,不是後人可以隨意模仿得來的。他的人生是失意的,但他的生存態度、他的思考和表達,則都是詩意的,儘管這僅僅是一種憂憤、痛苦和寂寞的詩意,如今其詩意中的這種淡泊因素正在得到越來越多的人的認同,可以說,這是他千百載之後得以持續輝煌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無法要求身處亂世的陶淵明卑躬屈膝,汲汲鑽營於官場之間,那不合於他的本心;也無法要求他起來力挽狂瀾,或者變革社會,這不是他能力範圍內的事,因此,一味指責他消極、避世、悲觀,是不公正、不合理的,說直接一點,是不負責任的。

我們還不敢充分斷言「這一個」陶淵明的完整性和正確性。臨末,借用袁行霈先生的觀點結束全文:

陶淵明是中國士大夫精神上的一個歸宿,許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以後,或厭倦了官場的時候,往往回歸到陶淵明,從他身上尋找新的人生價值,並藉以安慰自己。

原載:作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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