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都市小說疾病敘事的文化隱喻意義
06-03
文字 〖〗 )內容提要張愛玲藉疾病敘事手法所創造的那些病殘丑怪的文學意象具有超越疾病本身的文化隱喻意義,她以此為策略來達到批判都市金錢主義文化乃至現代文明的目的,提醒人們注意和警惕社會的現代化所可能帶來的人性災難。關鍵詞張愛玲病殘丑怪文化隱喻目前在張愛玲研究中,已有學者注意到張愛玲文學與五四文學的精神相通之處,即都有著質疑中國傳統的文化批判精神。卻鮮有學者提及張愛玲文學同樣具有的質疑現代文明的文化批判態度。筆者在細讀張愛玲作品的過程中,注意到在張愛玲的都市小說里有著大量病殘丑怪的身體意象,這些身體意象不僅僅是人物身體病變的外部表現,同時也是作家運用隱喻這一藝術思維創造出來的一種文學意象,在其背後承載著作者對於現代文明走向的某種價值判斷。本文所關注的就是張愛玲小說中的疾病意象及其背後的文化隱喻意義。一張愛玲筆下的「都市」是一個令人窒息、絕望的瘋狂世界,瀰漫著一種末日來臨的死亡氣息。面對流動不定、真幻無常的都市文化所產生的無法把握的焦慮感、無可附著的孤獨感、無能為力的絕望感往往使她筆下的人物心理失衡,由此衍生出種種心理、生理病象。正如其弟張子靜先生所言:「我姐姐的小說人物,不是心理有病就是身體有病。有的甚至心理、身體都病了。」①縱觀張愛玲的都市小說,焦慮、壓抑是造成她筆下人物心理、生理病變的主要原因。長期的焦慮、壓抑所造成的精神緊張往往使人物心理失序甚至扭曲變態,這種失序、變態的病態心理有時通過人物下意識的反常舉止表現出來。《白玫瑰與紅玫瑰》中備受青春期情慾壓抑的佟振保具有典型的「戀物癖」,如他到王士洪夫婦的浴室里去洗澡,看到浴室里強烈的燈光下滿地滾的嬌蕊的亂頭髮,心裡異常煩惱,以至於洗完澡,竟蹲下地去,「把瓷磚上的亂頭髮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他把它塞到褲袋裡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裡,只覺得渾身燥熱」②。而被他從身體到感情雙重冷落的妻子煙鸝則「自戀」到每天在浴室里坐幾個鐘頭,低頭欣賞自己的肚皮、肚臍;《心經》里許小寒在得知父親將要和段綾卿同居時,變態的「戀父情結」竟使她有失身份有違人倫地哭叫到:「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愛你!你哪裡還有點人心哪——你是個禽獸!」並「撲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③心理的扭曲、變態有時還以瘋狂、歇斯底里的方式爆發出來,並轉化為對他人的攻擊、傷害行為。《金鎖記》中以小家碧玉身份入主豪門的曹七巧,情慾匱乏的畸形婚姻、人格遭受貶壓的不良人際加速了她不平衡的心理病態,惟恐別人覬覦自己財產的焦慮則將她引向瘋狂,最終她以「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將健康的兒媳活活逼死;《連環套》里二度跟人的霓喜,在丈夫即將謝世、情人背叛、夫家大老婆率本家欲將其赤條條趕出家門之際,無可著落的焦慮,竟使她歇斯底里地將花瓶砸向卧病在床的丈夫,導致其斷氣身亡,接著更繼之以瘋狂的捶屍行為:「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捶床,腕上掛的鑰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紅了床單,還是捶。」④《小艾》中失寵的焦慮竟使憶妃用穿著皮鞋的腳狠命地踢小艾的肚子,導致其當場流產;《茉莉香片》里精神抑鬱的聶傳慶在求愛不遂時竟歇斯底里地向言丹朱施暴:抬腿朝滾在地上的她一陣狂踢;《沉香屑第一爐香》里年輕時為了金錢獨排眾議嫁老年富豪做偏房的梁太太,當她同時獲得金錢和自由時,卻「已經老了;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裡的饑荒。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⑤為了滿足自己無恥的性慾望,她甚至不惜以親侄女為誘餌去捕獲風流倜儻的男性,對性的放縱使她蛻變為一個令人不齒的「母蜘蛛」;《沉香屑第二爐香》里長期承受著精神強姦的痛苦的靡麗笙姐妹,對性的無知與恐懼不僅使她們自己神經兮兮而且將她們的丈夫逼向了死路。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張愛玲的都市小說中,除過先天殘疾的姜二爺、玉喜少爺,大多數人物的身體病變都不是單純器質性病變的結果,而是心理病變的結果,也就是說他們心理上的病態最終通過身體上的病變或畸變呈現出來。《創世紀》中的紫薇在公公死後,面對丈夫的年少荒唐,孩子的年幼無知,大廈將傾前途莫測的焦慮使她得了一場肺病;《金鎖記》《怨女》中精神抑鬱的芝壽、玉喜少奶奶死於肺癆;《花凋》中得了普通感冒的川嫦在渴望趕快康復的焦慮中竟將美麗健康的青春之軀銷成了令人厭惡的「冷而白的大白蜘蛛」,最後死於骨癆;《年青的時候》中那個美麗的、抑鬱的白俄少女沁西亞死於傷寒;《十八春》中害怕被風流無形丈夫拋棄的焦慮使曼璐憔悴成一具「紅粉骷髏」;《多少恨》中一直被遺棄在鄉下的夏太太是肺病第三期;《殷寶灧送花樓會》中鬱郁不得志的羅潛之是肺病患者;《白玫瑰與紅玫瑰》中長期抑鬱的煙鸝得了便秘症;《小艾》中失寵的憶妃得了脫髮症;《等》中丈夫討了小老婆的奚太太在等待丈夫回來的日子中竟焦慮得「頭髮脫得不成樣子」;《連環套》中的竇堯芳因氣一病不起;《相見歡》中被婆婆當做丫鬟支使的旬太太得了氣脹病;《等》里等待按摩的童太太說「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花凋》里美麗絕望的鄭夫人得的是胃氣疼;《琉璃瓦》中的的姚先生因氣得了肝病;《創世紀》中的全少奶奶則「像個焦憂的小母雞」,未老先衰。蘇珊·桑塔格認為:「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來的話,是一種用來戲劇性地表達內心情狀的語言:是一種自我表達。」⑥張愛玲都市小說中那些林林總總的心理、身體病象就是她筆下的人物藉病態、丑怪的身體戲劇性地表達了都市人生中無處不在的慾望壓抑、都市生活中無時不在的生存焦慮對都市個體生命的摧殘和扭曲。二人們習慣援引各種疾病作為隱喻,來譴責那些具有壓抑性的風俗和空想,壓抑性的力量被想像成某一種環境或使人喪失活力(結核病),或使人喪失靈性和衝動(癌症)。⑦張愛玲就是如此。對都市生活的愛悅與愛戀使她沒有草率地將整個都市空間視作否定性的因素大加貶斥,從而盲目地高舉反都市化的旗幟,武斷地開出拯救都市生靈的濟世良方。對都市人生精細的觀察、對都市人性冷峻的審視、對都市眾生深刻的悲憫使張愛玲更著意於對都市病象的病原性探蹤。她審視都市病象時那種典型的科學的臨床態度,其實質是以操作疾病的隱喻意義的策略來達到其批判都市金錢主義人生觀乃至現代文明的目的。在張愛玲的都市小說中,對金錢、慾望瘋狂追求的都市人生觀是導致都市人物精神壓抑、焦慮從而引起心理、生理病變的直接原因,金錢以它無所不在的巨大魔力強有力地宰制著都市人生。現代都市是現代化發展的必然結果,從本質上來說它不能不是用金錢構築的物質文明的天堂。金錢作為物質交換的符碼以商品流通的方式滲進了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不僅是都市繁榮昌盛的必要條件也是尋常都市生活得以進行的必要保障,它不僅是衡量都市人生窮通的標尺也是維持都市人生存續的底線。都市生活與金錢這種天然的交融共存關係使「從人異化出來的人的勞動和存在的本質」的金錢「卻統治了人,人卻向它膜拜」⑧。在對金錢的頂禮膜拜中人被異化為物的一部分,人的尊嚴、自主性喪失殆盡。縱觀張愛玲筆下的病態人物我們發現其中絕大部分是沒有獨立謀生能力的女性人物,經濟上的不自給使她們只能以婚居、同居、姘居、胡亂居的方式依附於男性金錢持有者。有很多學者從女性主義視覺研究張愛玲的都市小說,注意到了其中大量的宗法父權對女性的壓抑及兩性間赤裸裸的性政治關係,但他們似乎忽視了這樣一個重要的事實,即男性對女性的壓抑與操控是通過手中擁有、掌握的金錢進行的,這種金錢對於女性命運的宰制最常見於金錢婚姻的締結。正是婚姻背後承諾的金錢保證使健康的七巧被賣與豪門殘障,使梁太太自願嫁與年逾耳順的香港富豪,使家庭式微的川嫦無奈地將做女結婚員視為自己唯一的職業。這種以壓抑女性慾望為代價的金錢婚姻最終將女性異化為男性的欲指符號——玻璃匣子里鮮艷而凄愴的「蝴蝶標本」,而女性自身則萎縮為悒鬱而絕望的「屏風綉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⑨其次,金錢對女性命運的宰制還常見於女性以姿色承歡於男性的同居、姘居關係,這種男女關係的非正式、臨時性使女性常處於因姿色衰退或同行相競而導致的失寵的焦慮中。《小艾》中憶妃在得知席五老爺要娶一個紅舞女回家時,失寵的焦慮竟然使她「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把頭髮全掉光了」;金錢對女性命運的宰制最觸目的就是將女性完全變成性商品,即「在將女性商品化的種種形式中,最典型、最骯髒的就是女性肉體的純粹交易,就是娼妓的出現,就是公開的賣淫」⑩。這種赤裸裸的性、色交易嚴重地摧殘了女性的身體。《十八春》中曼璐中學畢業後為了養活家庭做了舞女,多次打胎的後遺症不僅使她不能生育而且渾身是病,整個人不斷消瘦,年紀輕輕死於腸癆。金錢不但宰制了都市人生而且也操控了都市人際。在張愛玲的都市小說中,男女之間沒有愛情、家庭裡面沒有親情、人與人之間沒有友情,人被孤零零地遺棄在愛的荒原中。《金鎖記》中,曹七巧為了按捺自己對姜季澤的愛,常常「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好不容易熬到夫死家散敢愛時,她卻痛心地發現所愛的人竟披著愛的外衣來謀她賣掉自己的一生所得的活命錢,這一發現使絕望到極點的七巧精神崩潰,對人間充滿了敵意與懷疑。張愛玲不僅將男女之間的愛還原得明明白白而且將血肉至親間的愛還原得明明白白。曼璐為了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竟然協助丈夫強姦、囚禁、殘害自己的親妹妹;七巧為了省掉一筆嫁妝竟然千方百計阻撓女兒結婚;《花凋》中母親怕被丈夫發現自己有私房錢存著,竟不給女兒買救命的葯,父親雖然為女兒的病過不了明年春天而淚流滿面,可一涉及到錢就變了一副面孔:「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不算對不起她了——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11}冰冷的無愛的人際加速了川嫦的死亡。連至愛血親間都如此薄情寡義,互不關聯的人與人之間更是沒情沒義、利害對立。憶妃害怕被丈夫強姦懷孕的婢女萬一生下男孩危及自己的專寵位置,竟然對她痛下辣手,狠命地朝著對方的肚子踢去,不但導致其當場流產而且落下終身不育的頑疾——子宮炎。張愛玲無情地撕去了男女之間、至愛親朋之間「情深義重」、「溫情脈脈」的面紗,將它還原為赤裸裸的金錢利益關係。金錢對都市人生的宰制對都市人際的操控最終導致了都市人性的崩塌。正像張愛玲感嘆地:「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12}承受著情慾壓抑、生存焦慮的孤獨個體,被金錢牽引著絕望地在自己的慾海里掙扎沉浮,為了得到一點愛的殘羹冷炙為了抓住一線生的幽冥微光,竟任由最陰暗、最卑瑣的人性肆意張揚。七巧之摧殘兒媳、梁太太之犧牲親侄女、曼璐之迫害親妹妹、霓喜之捶屍親夫、靡麗笙姐妹之謀害丈夫,這些連同川嫦母女絕望蒼白的蜘蛛意象、瀠珠母女焦慮的母雞和小丑形象,七巧的瘋狂枯瘦和曼璐的紅粉骷髏等丑怪身體銘刻一起,組成了張愛玲都市小說中人的比「動物」還令人恐怖的生命真相。人性的喪失使擁擠、喧鬧的都市坍塌成滿地斷瓦殘垣的廢墟,被拋棄在精神荒原上的個體絕望地聽任「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一起墜入無光的所在。毋庸置疑,都市社會的出現與發展,以及它所承載的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現代文明無不體現了人類社會的進步性和現代性。然而歷史的進步也必然伴隨著難以避免的缺失和代價,都市同時也是生存競爭最激烈的場所。即使為了維持最微末的生存,都市人們也必須千方百計各施手段各呈謀略地去攫取金錢,對金錢瘋狂的追逐、處心積慮的佔有不但使個人飽受情慾壓抑的苦楚、生存焦慮的困擾,也毒化了都市裡的人際關係,使人與人之間缺乏起碼的溫情與理解,人倫間缺乏起碼的親情與關愛、男女間缺乏起碼的真情與愛意,人際關係的沙漠化直接惡化了都市的精神生態,帶來了都市精神家園的坍塌,而都市精神家園的廢墟化則更進一步將孤獨的都市個體推離健康的人性。於是伴隨著現代都市社會的發展釀成了一系列文明與人性的悖論。都市所提供的高度發達、豐富的物質文明,並沒有使都市生命形式更趨健康、優美,相反,卻進一步將都市個體推向病態、丑怪的生存困境。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蒙受近代文明恩惠最深的是都市,受害最深的也是都市。本質上,張愛玲是位比較典型的都市人,她天生就是一個文明襁褓里長大的徹頭徹尾的現代人。只有她能夠滿懷喜悅與愛意地享受都市的浮世風華,也只有她能在都市的浮世風華下發現都市人委瑣、難堪甚至凄涼悲愴的生存處境,洞見都市人自私冷酷、醜惡殘忍的人性真相,這就使她對中國未來的新文化走向有一種本能的警覺與理性的反思。從這種意義上說,她藉疾病敘事手法所創造的那些病殘丑怪的文學意象具有超越疾病本身的文化隱喻意義,提醒人們注意和警惕社會的現代化所可能帶來的人性災難。作者簡介:陳理慧,文學碩士,渭南師範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①季季、關鴻:《永遠的張愛玲》,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38頁。②④⑤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2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頁,第207頁,第31頁。③⑨{11}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1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頁,第148頁,第149頁。⑥⑦[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1頁,第68頁。⑧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出版,1956年版,第448頁,第408頁。{12}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63頁。原載:《名作欣賞·文學研究》2008年07期作者:陳理慧編輯: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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