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立志: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前幾天,詩人秦曉宇在朋友圈裡感謝,說幫跳樓自殺的「打工詩人」許立志眾籌詩集,3天就達成了目標。這本詩集取名《新的一天》,用許立志留下的最後一條微博做題,收錄了他4年來所有的詩,共203首。用來紀念他,亦幫扶他的雙親。
我採訪時,第一個見到的「打工詩人」是冉喬峰,稿子里我沒來得及把他放進去。與他的交談開啟了我對這個群體的生活的直觀了解。他建了一個「打工詩社」,活躍在微博上,小有名氣。大家都稱他「喬幫主」。
我們約在一條地鐵線的末端見面,離他的工廠還有約一個小時的公交車程。
他比許立志小2歲,但個人打工史卻要長出許多。初中畢業就不想讀書了,覺得浪費錢。兩歲時父親外出打工,20年來只見過六七次。和奶奶一起生活,「數學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什麼都不懂了。」16歲從重慶出來打工,沒有身份證,待過多少個廠子,也記不清了。
聊天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把他和許立志進行對比,以推測許立志的選擇,到底是基於一個底層的打工者還是基於一個詩人。這一路,冉喬峰從東莞五金廠的流水線,流浪到九江的工地扛鋼管,又到廣州的電子廠,回到流水線上。
他們每天須做十三四個小時,每周日休。3年前,他學會玩微博的時候看見有人在上面寫短詩,也稱「微詩」,在140個字以內,他覺得很有趣,也加入了進來。
後來漸漸迷上了,他有靈氣、也有想法,發起的「打工詩社」,如今已經有了30多個省級分社,都在網上建有QQ群,名為全國總社的群里有近1000群友。
許立志也曾加入這個群,後來又默默退出了。他的孤獨屬性要濃出許多,也許這是真正詩人的特性。他自卑又自負,在微博上,和芥川龍之介、卡夫卡、川端康成一堆文豪稱兄道弟,一點也不認生。
許立志的才華是顯而易見的。在富士康那樣緊迫的工作環境里,他寫下了近200首詩,這不容易。
我幾乎問了每一個採訪過的「打工詩人」,詩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在冉喬峰這裡,「詩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詩。」郭金牛就傲一點,他說,「我不認為我是一個詩人,也不認為我在寫作。偶爾詩來找我的時候,我做出回應。」
我後來問秦曉宇,為什麼在工廠里的務工者會熱衷於寫詩這種寫作方式。「因為他們有太多喜怒哀樂要表達。不像畫畫、寫小說,費錢費時間,寫詩,工作之餘,20行以內就可以,簡易便捷。」秦曉宇這麼解釋。
但是你無法憑詩歌來養活自己,「詩人」並不是一個職業。
郭金牛也一直在對我強調這一點,他不斷地說,「詩歌和我的生活沒有半毛錢關係」。直到最近兩年,他拿了些獎金回去,夫人才知道他在寫詩。
我們見面時郭金牛正與深圳文學界的名人們小聚,現今,他交往的朋友中許多是「名流」,他四處講學、談詩,也在席間笑稱自己可是國際名人了,被國外的報紙整版整版地報道。
20年前下海潮正興,他來到深圳,在街頭流浪,詩歌帶給了他最初的溫暖。他常常說自己一直在用詩歌行騙,是個「寫詩的騙子」,甚至還專門為此寫了一首詩。
詩名就叫《寫詩的騙子,是我》。他流浪的時候,在東莞的一張報紙的副刊上看到一個詩人方舟,便按照報紙上標明的地址去找他。得到了「熱情的接待」,方舟帶他去小酒館吃飯,借了他五百塊,還幫他租了間房。
他沒還錢,但一直惦念著這份溫暖。
我想這也是眾籌許立志的詩集中很多人都感受到的。秦曉宇曾經告訴我,中國當代的詩歌保留了一定的江湖傳統,當年北島們開創的民間刊物獨立姿態,也包含了這種抱團式的取暖。
郭金牛正逐步走向體制內,像以前所有成功的「打工詩人」一樣。許多人不喜歡「打工詩人」這種粗暴的稱號,我也不太喜歡。但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而且,他們的寫作確實與他們的身份密切相關。
不論是許立志,郭金牛或冉喬峰,多是寫打工的生活、工廠世界。當然,也寫別的,譬如鄉愁愛情。
成名以後,很多人就不再寫了。有人問郭金牛,你以後還能不能出作品,他倒是淡然,「不出作品也不奇怪,只有心靈有需要,我才會去寫。」
冉喬峰說自己的心愿是回重慶開家小吃店。
坐了一天的大巴,又換成小巴、出租,才找到許立志的家。
先去了許立志讀過的玉湖中學,是一個鎮級中學,規模不大,兩千多名學生。許立志呆了六年,直到高中畢業。玉湖中學的生源流失非常嚴重,這只是一所普通鄉村中學,其中的大部分學生,考上好大學並不容易。他們可以預見自己的未來,打工或者務農。
許立志高中的班主任介紹,僅他同一屆的學生,就有四五十人退學,幾乎等於一個班的人數。退學的早早出去打了工。
許立志的家鄉東寮村也幾乎空了,年輕的都出去闖了。村裡的環境並不差,到處建了新房。但是街道、集市上,與許多農村一樣,只剩零星的人影,老的和年幼的。
上門的時候,他的父親正坐在房裡,和村裡的朋友聊起立志的事情。屋裡的燈光昏暗,配備簡陋,進門第二間往裡放著許立志睡了許多年的木床。
許父是我所見過的最淳樸的那一類農民,有痛苦、有理解、有接受,沒有抱怨。他談話中不斷說「我們這種下層家庭」、「社會最底層的人」,沒有理想,只有生活。
他對許立志的文學創作一無所知,了解外面世界的最重要的渠道是廳里那台老式電視機,因為墜樓才第二次去了深圳。老一輩的人覺得什麼樣的生活都能過下去,活著就夠了。而對年輕人來說,僅是活著顯然已經遠遠不夠。
許立志跟他父親說曾經交過一個女朋友,是在廣州的大學生,網上認識。後來女孩大學畢業去了銀行,她家裡不同意她與許立志的交往,所以分手了。他父親以為這事對他有一定的打擊,「起碼證實了他在社會上沒地位沒錢。」我沒有找到這個女孩,而秦曉宇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
這一點上,冉喬峰是幸運的,他憑詩歌收穫了愛情,愛情又幫助他從疲憊不堪的流水線工作脫離出來,得到慰籍。
我一直記得冉喬峰跟我講起的一個工作時的情景,一個兩千人的大車間,只有前後兩道小門,工人排列整齊地站在其中、機械操作,待車間放出吃飯休息的鈴聲,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兩千號人分開兩批,向門邊沖擠。躁動中,衝突不斷。
許立志出事後,打工詩社裡的詩友紛紛惋惜,為他做了許多送別詩。他們也許是「命運共同體」,但真正談理解的工友並不多。或許死亡並不需要被理解。
許立志的詩,最喜歡這一首: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把它叫做螺絲
我咽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
那些低於機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
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
恥辱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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