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排在第一位的價值觀：我不過是人

二戰後，裕仁天皇曾發表《人間宣言》，說，我不是神。這是麥克阿瑟給天皇的建議，要承認自己不過是人。麥克阿瑟的價值觀，來自《聖經·以西結書》28.2，「你雖然居心自比神，也不過是人」。一個人知道自己不過是人，是因為他認識真的神。否則每個人都會自比為神，沒有人例外。

如果說人類社會有一種排在第一位的價值觀，那麼這個價值觀就是人必須承認，我不過是人，不可能是神。在這個意義上，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個國家，在他們沒有建立起這樣的價值觀之前，都毫無疑問地陷入到一種揮之不去的地獄生活之中。而那些終於願意承認自己不過是人的國家與民族，終於開始展開一種偉大的開放式糾錯。

從認識論看，沒有基督信仰，就不會建立起科學的起點和思維方式。從實證來看，科學是基督教傳入希臘，再由希臘傳遍歐洲後的結果。很多中國人不理解這一點，原因是相信中國傳統有科學；誤讀歐洲中世紀；不了解基督信仰對希臘理性主義的特別啟示；不了解科學如何成為可能，只了解科學的用途。

價值觀決定命運。仔細想想，中國最近30多年的發展，巴基斯坦這樣的國家提供了多少貿易額？恐怕連美國日本歐洲的億分之一都不到吧。為什麼現在卻要向巴基斯坦砸錢？為什麼經濟的思路要選擇向西邊拓展，而不是向著東邊的大海？可能有兩種解釋：一是價值觀的趣味，向東邊的大海出發，意味著價值觀的撕裂，這種關於價值觀的撕裂的痛苦，超過了肉體被毀滅的痛苦。二是在價值觀無法融合的前提條件下，中國人只能另闢蹊徑。這就是折騰，就是徒勞無益。多麼可悲的現實啊，價值觀的逼仄，讓我們變成了一群愚蠢又固執的人，只有在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的時代，我們才會不情願地被迫做一點合乎常識的事情。

何謂基督信仰，就是一個人認識上帝之後，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人，充滿了人性的優點和缺點，心甘情願回到理性世界，承擔起管理這個世界的責任，承擔起人類思想、科學、藝術的建設者重任。與此同時，開始把那些人類無力解決的問題交託給上帝，比如人類關於死亡的解決方案。比如明天太陽是否照常升起。從經濟學的層面看，這才是一種最偉大的分工秩序，上帝的歸上帝，人的歸人。漠視或者挑戰這樣的分工秩序，就是一切災難的開始。

對世界，要保持永恆的訝異。對人類，要保持永恆的溫柔。前者讓我的問題意識無窮無盡，後者讓我的愛與哀愁綿延不絕。

驚嘆啊，1+1=2，這個公式是所有偉大公式里最基礎的也是最不可理解的。不要追問為什麼，你我只需相信他是正確的，就可以了。

知識人為了社會問題做學問，就會被社會問題所埋葬。這可以解釋，為什麼社會潰敗，知識人也膚淺的原因。大家都太著急了，知識人也著急，給自己找到社會關懷的理由，對思想的淺陋心安理得。所有人都失敗，沒有一個人超越。都說這裡出不了優秀的政治家，但也出不了優秀的讀書人。找誰說理去。

一種文明的深度，取決於哲學家的的深度。一個哲學家的深度，取決於他的神學的深度。一個神學家的深度，取決於他的信仰的深度。這是一個關於思想湧現秩序的線性秩序，意味著一種偉大的文明的前端，一定有一部深厚且系統的神學思想史。

一個國家的精神，取決於它的知識分子的思想。猶太文明的深邃，源於它的先知們的深邃。中國歷史走到今天，如此貧瘠，主要原因就是知識分子的苟且和無知。順境時巴結權力，苦逼時縮成一團，不追求真理，迴避苦難，還扯什麼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人類依據自己的理性討論中庸或者偏執，都是理性的自負。當你說別人偏執，意味著你在誇口只有自己才是適度的、合理的、中庸的、正確的。這顯然是宣傳官僚的措辭。與其說別人偏執，不如追問你依據什麼坐標來判斷別人偏執。同樣的方法，當你宣稱自己中庸，你也應該追問，你依據什麼坐標來判斷自己中庸。如果你足夠懷疑自己，你會發現你所有的表達都是片面的、有限的，掛一漏萬的。如果你真的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個時候你可以謹慎地認為，或許你的知識和智慧真的開始了。

在韓國或者日本某個偏遠的村莊，我隨意打開網頁，就看到我曾經註冊的郵箱，還安靜躺在那裡，那一刻我的內心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悲傷。The exodus，那一刻我對自己說，要逃離，只有逃離，才能得自由。

開始一句一句翻譯《約伯記》，每翻譯一句，都忍不住驚嘆。約伯對人性的喟嘆，對生命的迷茫，對苦難的追問，對存在的絕望，實在是太深重了。不能理解，為什麼《約伯記》之後，人類竟然還有人繼續寫詩？有什麼詩人比得過約伯呢？

哈耶克的最後一本著作《致命的自負》，大概類似於休謨的人性論或者斯密的道德情操論在思想史上的位置，而斯密休謨承接的是蘇格蘭哲學傳統尤其是保守主義傳統。也就是說，不花大功夫深入了解蘇格蘭哲學傳統，想讀懂哈耶克門兒沒有。一群人附庸風雅裝裝樣子而已。所以我丟下哈耶克，先進入他的傳統。

只要是活人，無論身份，都應該得憐憫，這才是人類之愛的最基礎原則。

人的想像力一直不得要領。有時候我會自以為是地放大一種細小事物的意義，以為它會填滿我的靈魂，比如當我思想金錢，思想一條魚或者一枚樹葉的時候；有時候我又會非常狂妄地把宏大或者無限的事物強行壓縮到自己的內心秩序里，以為我所想到和看到的就是全部，比如當我思想宇宙、思想上帝的時候。

帕斯卡爾說，「物質怎麼會認識它自己」。這帶來兩層思考：如果人只是物質，人就會什麼都不認識，包括不認識人自己；如果人是物質和靈魂融合的載體，則人又會失去物質單純的屬性，從而變得混沌、幽暗。上帝賦予物質以意義，我們像一群孩子一樣忽然發現了意義，但到今天為止，我們並不會使用它。

每說一句話都是傲慢，每做一件事都是虛榮，這就是我的人性。所以上帝，別給我光環，別給我權力，因為我可能變成一個瘋子。真正適合我的是苦難，是苦難之中不停歇的祈禱。所以主啊，我的生命需要三件禮物：基督、苦難、祈禱。

沒有一個人孤獨地活著，沒有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我們活著，是為上帝活著；我們死了，是為上帝而死。無論我們活著還是死去，我們都屬於上帝。這才是我們的生命最大的真相。基督死了，又回到生命中，他既是死人的主，也是活人的主。所以，讓我們學會讚美生存，也學會讚美死亡。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