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的局面
位於北京昌平的明十三陵的「思陵」,是明朝最後一位皇帝崇禎帝朱由檢及其皇后周氏、皇貴妃田氏的合葬陵墓。視覺中國供圖
導讀
天啟皇帝朱由校二十三歲正常死亡,沒有子嗣,傳位其弟朱由檢,這就是著名的崇禎皇帝。萬歲天啟醉心於木匠手藝,本職工作很不稱職,其權力常由太監魏忠賢「千歲」代理,然而他卻希望其弟能成為「堯舜」,他的另一個要求是希望其弟繼續重用魏忠賢。《崇禎長編》卷一記載的原話是:「吾弟當為堯舜。」又曰:「魏忠賢可任也。」對這兩句充滿內在矛盾的「臨終遺言」,崇禎皇帝繼承了前一句,拋棄了後一句,還算有政治理想。但是,整個崇禎時期,銳意進取之君與病入膏肓、難挽頹勢的現實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是一對最基本最主要的矛盾:它們彼此牽制、互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死結的方式糾纏起來,一道把明王朝絞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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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皇帝不享福
歷來都把崇禎皇帝視為悲情人物。許多人替他抱有不平,嗟嘆此人勤勤懇懇,一生操勞,卻不得好報。只因人們久已習慣了皇帝的淫逸,一旦偶爾有個將身心撲在國事上的,大家好像反而於心不忍,覺得這樣當皇帝,有點虧。
不管怎麼樣吧,崇禎皇帝真的是沒享過一天的福。他的不享福,與老祖宗朱元璋宵衣旰食那種簡單的勤政生涯不同。除了身體的忙碌,朱由檢苦在精神和內心。登基前後擔驚受怕;做皇帝一十七年,朝野內外,危機四起,一團亂麻,他左支右絀,疲於應付,吃不香、睡不安;末了,死都死得不輕鬆,國破家亡,帶著恥辱和錐心之痛,自盡。
那張龍床對於他,如同針氈。
如果崇禎早生幾十年,在那種時候做皇帝,也搞這麼幾下子,絕對是鶴立雞群,絕對可以作為一個有作為、不平凡的皇帝留諸史冊。可惜,明朝到了1627年的時候,這一切不頂用了,歷史對於朱由檢提出的要求,遠多於此,也遠苛於此。擱在往常,這麼勇於破除陋政,已屬難得;但現在,他不單要能破,更要能立,國家千瘡百孔,危在旦夕,必須拿出辦法來。在「破」的方面,崇禎做得不錯,然而對於「立」,他卻拿不出什麼辦法。
就主觀言,他確實努力了。他曾說:「朕自御極以來,夙夜焦勞,屢召平台,時厪(勤字的古體)商確,期振惰窳,共爾位一洗欺玩頹靡之習,共收奮膺熙績之功。」這是事實,不是自吹自擂。裡面提到的「屢召平台」,指皇帝親自接見群臣,處理日常政務。這種情形,自武宗起六代天子,基本消失,朱由檢不單把它恢復,並且一直堅持下來。他鄭重承諾,除酷暑奇寒等過於惡劣天氣以外,「朕當時御文華殿,一切章奏,與輔臣面加參詳,分別可否,務求至當」。
他打算面對現實,動員群臣一齊來找出弊端,甚至他本人就是現實的最激烈的批評家。崇禎四年,他借遭遇旱災為題,敦促舉朝反思,一口氣例舉了十一種嚴重歪風:一、臣下「事多蒙蔽」,不講真話。二、「用人不當」,有才幹、有能力者不能進用。三、「任事者推諉不前」,尸位素餐,得過且過,明哲保身。四、「刑罰失中,而獄底多冤」,司法腐敗。五、「墨吏縱橫,而小民失所」,基層官吏為非作歹,欺壓百姓。六、「遵、永之援軍,擾害土著」,派往遵化、永平前線的軍隊,擾害民眾。七、「秦、晉之徵夫,妄戮無辜」,在山陝兩地征夫過程中,擅殺人民。八、「言官之參論,修怨徇私」,負責糾察政紀的官員,不秉公行使職權,而摻雜個人目的。九、「撫按之舉劾,視賄為準」,地方要員根據賄賂,來決定對於屬下的薦舉或參劾。十、「省、直之召買,暗派窮黎」,各省及南北直隸,把徭賦的負擔主要加之於窮人。十一、「邊塞之民膏,多充私囊」,國家用於邊防軍事的糧餉,被大量私吞。
他對局面如此之壞的理解,落在吏治這一點上。他要以吏治為綱,綱舉目張。
有沒有道理?有道理。經正德、嘉靖、萬曆、天啟四朝,毀得最徹底的就是「士」這個階層。信仰全喪,操守和職業道德也跟著土崩瓦解。大家全在坑蒙拐騙、損公肥私。
然而,崇禎雖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卻拿不出解決的辦法。
簡單講,此時明朝就像一間即將倒閉的公司:朝廷與官員之間,好比僱主和僱員之間失去了信任,原來雙方訂立並且要彼此信守的契約被破壞了,循規蹈矩、認真負責、勤懇工作的僱員,一個接一個倒楣,而耍刁使滑、胡作非為、中飽私囊的僱員,反而被欣賞和提拔,給予各種實際好處甚至榮譽。所以,每一個僱員如今都明白過來應該怎麼辦,不再遵守契約,也不再相信他們的僱主。
崇禎的做法,無非是重申朝廷與官員之間的契約,並要後者相信他這個主子跟前面幾位是完全不同的。而對官吏們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再相信朱家,除非徹底換一個新的僱主。
以前士大夫對於朱家,心中存著「效忠」二字;而今他們腦子裡只有「博弈」意識,即大家都在玩一場遊戲,你玩我,我也玩你,互相玩,就看誰玩得過誰。
一個比較理想主義、比較有激情的皇帝,趕上了一群不再相信理想主義、不再有激情的士大夫,事情就比較搞笑。
崇禎的見地不能達致這一層,所以他氣憤:我這個皇帝,夠正派,夠勤奮,夠負責,夠辛苦,你們上哪兒找這麼好的皇帝?為什麼還不振作,還不兢兢業業,還不積極進取、奮發有為?沒有好皇帝,你們抱怨;有了好皇帝,你們卻也並不珍惜……他很替自己不平,而益發厭惡「深負君恩」的臣子,久而久之,就有「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的激越之語。
孟森先生對此語尤不以為然,譏問:「孰知用此亡國之臣者即鑿然亡國之君也?」這責難,在邏輯上肯定是成立的。然若僅僅以此邏輯回答一切,又未免偏頗。整個崇禎時期,銳意進取之君與病入膏肓、難挽頹勢的現實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是一對最基本最主要的矛盾。它們彼此牽制、互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死結的方式糾纏起來,一道把明王朝絞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
君臣之間
政風劣壞,人們往往以「腐敗」二字言之。但細察其情,腐敗也是有分別的,不能一概而論。
有一種腐敗,鑽制度與法律的空子,以權謀私。這類現象,何朝何代都有,無法根除,或者索性可以認為——權力必然伴生腐敗,惟程度不同而已。制度比較嚴密、監管比較有效,就輕一些,反之就重一些。總之,這種腐敗雖同屬可恨,但我們無奈卻只能以「正常」理解之,除非權力本身這東西,人類可以消滅之。
還有一種腐敗,已不僅是鑽空子,偷摸為之而已,簡直成了與制度和法律分庭抗禮的另一套規則、尺度。制度、法律,名義上雖在,卻已形同虛設,社會的真正運行不能按照公開的合法的準則,而非得按照腐敗的準則,不然就不能運轉,就簡直無法辦任何事。這種腐敗一旦發生,社會必已到崩潰邊緣,因為在它背後,是人心的徹底渙散,社會沒有任何公信,完全返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動物狀態,顯示了「好一似食盡飛鳥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普遍而強烈的預感。
李清,崇禎年間中進士,並開始做官,歷刑、吏、工三科給事中,官場見聞極廣。明亡後隱居,將所歷者記於著述,因為曾任職三科,故名《三垣筆記》(垣,古時也是官署的代稱)。明末政壇的腐敗,究竟到什麼地步,翻翻此書,大致可以明白。
內有一條,記錦衣衛頭目吳孟明,「緩於害人,而急於得賄」。其子吳邦輔「尤甚」,「每緝獲州縣送禮單,必故泄其名,沿門索賂,賂飽乃止」。東廠情形亦復如此。李清舉了一個例子,說某知縣送給翰林編修胡守恆二十兩銀子,求他寫一篇文章,胡錢還沒拿到手,僅僅事為東廠所聞,「亦索千金方已」。
這裡面值得注意的,有這樣幾點:一、錦衣衛和東廠是當時兩大刑偵部門,竟然完全變成敲詐搞錢工具,而誰都曉得,司法腐敗(執法違法)乃是最可怕的腐敗。二、事情的背景,應該是崇禎狠抓吏治,展開清查貪官污吏的行動,然而連這樣一個行動本身都變成了腐敗的一部分,時事糜爛到何等地步可想而知。三、吳孟明及其兒子「故泄其名,沿門索賂,賂飽乃止」的做法,令人目瞪口呆,但同時這做法的背後,也確實是以大量腐敗現象為支撐,「緝獲州縣送禮單」即為明證,可見從中央到地方,統統爛掉,大家無非是在黑吃黑。
很黑暗嗎?且慢,僅僅索賄受賄還不算什麼,更有甚者,不是什麼人都能讓當權者接受你的賄賂,這錢送得出、送不出,還得有門路。當時有個叫吳昌時的禮部郎官,專門充當行受賄賂者的中間人,出了名,所有被查出問題的官員,都走他的門路,「必托昌時以數千金往方免」。而姓吳的,自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亦揚揚居功」。這是李清親眼所見。
是不是只有東窗事發、大禍臨頭的人,才行此齷齪之事?非也。權錢交易,滲透到官場的每個細胞。每年政績考核之時,便是權錢交易旺季,因為考核的結果與晉職或改遷直接相關,想高升的,或想換個肥差的,此時就全靠金錢開路。李清說:「予同鄉數人,轉易如流,問其故,皆以賄之增減為升降耳。」誰說金錢萬能是資本主義特產?極權帝制,金錢也萬能嘛。
工作中的棘手問題,同樣靠錢擺平。崇禎即位以後,對賦稅抓得很緊,給各地方定下額度,但這額度又很有些想當然,不容易完成。不完成,休說陞官不可能,還得停發工資和降級,據說有「住俸數十次,降至八十餘級者」。如此,計將安出?還得靠孔方兄出面。「時戶部(財政部)堂司皆窮於磨對,惟書手為政,若得賄,便挪前推後,指未完作已完,不則已完亦未完也。故一時謠言有『未去朝天子,先來謁書手』之誚。」書手,也即文書,負責編抄的刀筆小吏。地位雖卑微,但在這件事上意外地握著生殺予奪大權。他們所為,說白了就是做假賬,現代社會的腐敗分子也很用得著這種人。
明末政治的渙散,並不止乎腐敗一端。辦事不力、不堪用命、敷衍塞責、虛與委蛇,是普遍狀況。即便沒有腐敗到那樣的地步,以當時士大夫的精神狀態和工作作風,明朝離亡國亦已不遠。
崇禎圖謀振興的抱負,很快受到這種現實的沉重打擊。他好幾次怒不可遏當面斥責大臣:「你們每每上疏求舉行召對文華商確,猶然事事如故,召對俱屬虛文,何曾做得一件實事來!」「朕自即位以來,孜孜以求,以為卿等當有嘉謀奇策,召對商榷時,朕有未及周知者,悉以入告。乃俱推諉不知,朕又何從知之?」
這些批評,一針見血。正德、嘉靖、萬曆、天啟四朝,所有皇帝基本都不理朝政,凡事潦草,廷臣難見帝君一面,即有奏對,也多為虛套,一百多年不曾認真研究問題、處理問題,大小臣工早已養成大而化之、馬虎含糊的習慣。
在《烈皇小識》中,類似場面比比皆是。作者文秉,為東林名流文震孟之子,所敘之事顯出自乃父。文震孟曾任崇禎侍講,常得親炙聖顏(崇禎為學頗勤)。因此,《烈皇小識》的內容,有相當可信度。
自文秉筆下,崇禎皇帝朱由檢展示出來的,是讓人耳目一新的形象。思維清晰,注意力集中,總是能夠抓住要害;性格激直,談吐犀利,注重效率,直截了當,不留情面。就明快乾練論,太祖、成祖以後諸帝,只此一人。
就這樣,崇禎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著名的結論: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李自成攻入北京前一天,情甚危,崇禎緊急召見百官,彼此相視無語,束手無策。「上書御案,有『文臣個個可殺』語,密示近侍,隨即抹去。」這一刻,崇禎對群臣的仇恨達致頂點。
崇禎對群臣失望的標誌,是重新依靠宦官。
關於明朝亡國的認識,必須還以歷史的公道。我們看得很清楚,百餘年來,甚至更早,朱明王朝坐在龍床上的每個人,都在自掘墳墓、驅離人心。現在,不過是到了它應當領受這種合理結局的時候。崇禎只說他不是亡國之君,單單不提前頭理該亡國之君恰有多少!據此,說他對朱明統治的罪孽既無認識,更無任何誠懇的醒悟與懺悔,恐怕毫不為過。一旦挖出這個思想根源,雖然他自評並非亡國之君,而國仍在自己手裡亡了,看來也並不冤枉。
他肯上進,不甘墮落,困苦中仍不放棄而冀有所作為,這些品質是確鑿的,但他幾乎每一個好的方面,都同時伴隨著致命的局限性。比如說:他有鮮明強烈的意志,卻缺乏把這樣的意志成功貫徹的能力;他有高昂的熱情,卻因為不能冷靜縝密地思考而使這種熱情流於急躁與浮躁;他自尊自持,卻又分不清楚自尊自持同剛愎自用的區別;他有是非有主見,卻缺乏對現實實際的體察和理解;他渴望效率、喜歡雷厲風行,卻往往忽視事情的曲折和複雜性;他明快直切,不懂得很多時候不能相逼太急、要給人空間和餘地;他很有原則性,卻不解當執則執、不當執則不執,不會妥協、不善合作、不知轉圜;他嚴於律己,卻不能寬以待人;他敢愛敢憎,卻沒有識人之明……他這種人,能在承平之世做一個還算正派的皇帝,做不得危亂之時的英傑之主——才具不夠。
山窮水盡
暫將崇禎明瞀與否撇開不論,或姑且假設他是一個好皇帝,明朝晚近以來難得一見的有道明君,也一樣無補於事。大明王朝到了崇禎時代,處境確非山窮水盡、四面楚歌不足以形容。國祚已竭之象,彰顯無遺。
以大要論,必敗之徵計有四者:一曰外有強敵,二曰內有大亂,三曰天災流行,四曰國無棟樑。
四大危機不獨齊而並至,而且相互糾纏、彼此生髮,緊密相扣、惡性循環,任何一種情形的惡化,都造成其他危機的加深加重,根本是無人能解的僵局,只能以「死機」了事。
遼東失陷以來,邊事日急,邊事急,不得不增戍;戍增,則餉益多,而加派隨之沉重,導致民不聊生。文震孟《皇陵震動疏》把這種滾雪球效應,講得比較清楚:「邊事既壞,修舉無謀,兵不精而自增,餉隨兵而日益,餉益則賦重,賦重則刑繁……守牧惕功令之嚴、畏參罰之峻,不得不舉鳩形鵠面、無食無衣之赤子而笞之禁之,使愁苦之氣,上薄於天。」崇禎自己也承認,登基七年以來,社會現實基本是「國帑匱絀而徵調未已,閭閻凋敝而加派難停」,民不聊生,遂嘯聚山林。內亂既生,若在平時,徵調精銳之師專意對付,或可控制局面,然而偏偏邊境不靖,具一定戰鬥力的邊兵無法抽用,只能以內地戍兵進剿,這些兵卒不僅毫無戰鬥力,本身軍紀廢弛,不但不能平定地方,轉過來囂擾虐害良民,文震孟一封奏疏反映:「今調官兵剿賊,本以為衛民也。乃官兵不能剿賊,反以殃民,以致民間有『賊兵如梳,官兵如櫛』之謠。」以「平亂」始,以禍亂終,「亂」不能平,遂由星星之火而漸趨燎原。
動亂雖起,從歷史上看,中國的百姓假設未被拋至饑饉之中,猶或惜命畏法,不致率爾鋌然走險。偏偏天公不作美,災害大作。秦、豫屢歲大飢,齊、楚連年蝗旱,和沉重的加派一道,逼得人民全無活路,只有追隨造反——打家劫舍,猶勝等死——所以闖軍所到之處,爭先以迎。所謂「賊勢益張,大亂由是成矣」。局部社會動蕩,於是演進為天下大亂,「流寇」遂由一部分敢為天下先的「豪傑」之所為,一變而成普通小民競相加入的社會洪流。
當此天人交困、內外並擾之際,國不得人,是又一深深悲哀。面臨虎狼之秦,趙國有幸出來一個藺相如,暫渡難關。劉備走投無路,此時說動諸葛亮出山,情勢立刻改觀。苻堅驅百萬雄兵而來,晉人自己都感覺不能當其一擊,但只因謝安在,運籌帷幄,竟然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擊敗前秦大軍。澶淵之盟時,遼強宋弱,遼軍勢若破竹,直抵黃河北岸的澶淵,距東京不過二百里,志在必得,宋國舉朝惶惶,紛論南遷,全賴寇準審時度勢,智性應對,遂以澶淵之盟換來百年和平……這些都是危難之際,國得其人,而挽狂瀾於既倒的例子。我們看崇禎時期,前後兩位主事者溫體仁和楊嗣昌,一個鄙劣奸惡、唯知忌人有功不說,自己除了玩弄權術一無所長,另一個雖不特別小人,卻是一個典型夸夸其談的馬稷式人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史惇《慟余雜記》曆數列位大帥:「內閣督師,只孫愷陽(承宗)少見方略耳。命劉宇亮,而宇亮以賞罰不中敗矣。命楊嗣昌,而嗣昌以襄藩失守敗矣。命周延儒,而延儒以受將帥賂又敗矣。至命吳甡,而憚不即行。命李建泰,而未出近畿兵即潰散。」全不中用。本已搖搖欲墜的時局,託付他們掌握,真可謂「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遇打頭風」。說到這一點,崇禎用人錯誤,難辭其咎;假設袁崇煥不被殺,又假設洪承疇以守為主的戰略構想被尊重,遼事並非不可能出現另一種局面。
崇禎之死
三月以來,謠言紛紛。人們雖不知李自成大軍確切位置,卻都知道它正在逼近,有力、穩定地逼近。「京師滿城洶洶,傳賊且至,而廷臣上下相蒙」。京城戒嚴,不讓進,也不讓出。接替陳演當上首輔沒幾天的魏藻德,借口籌餉,想溜之大吉,被崇禎冷冷拒絕。他要成全他們死國的「決心」;這些阻撓南遷的人,不可以立了牌坊,再去當婊子。大家無所事事,得過且過,行屍走肉一般,困在孤城、坐以待斃。
有一個謠言,稱十二日闖軍即攻下昌平,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還專門辨析這一點,說昌平失守確實在十二日,「載十六(日)者,十六始報上(指崇禎十六日才得到這個消息)耳。」但這的確是個謠言。昌平失於十六日中午,確定無疑。這是闖軍一位隊長姚奇英親口告訴羈押之中的趙士錦的:「後予在賊營中,隊長姚奇英為予言,初六破宣府,初十破陽和,十六早至居庸關,午間至昌平,而京師茫然罔聞,良可浩嘆。」以闖軍摧枯拉朽之勢,如果十二日打下昌平,絕對無須七天後才抵京城。
崇禎同樣無所事事,等死。十六日這天,他居然還有心思接見一批剛剛考試合格、準備提拔到中央任職的縣官,「問裕餉、安人(擴大餉額和安定人心的辦法)」。此時的崇禎,簡直像是搞惡作劇的行為藝術家,存心開士大夫們的玩笑——都這份兒上了,還沒事兒人似的裕什麼餉、安什麼人心?
——「滋陽知縣黃國琦對曰:『裕餉不在搜括,在節慎;安人繫於聖心,聖心安,則人亦安矣。』上首肯,即命授給事中。」
捧腹之餘,不難感受到崇禎的戲弄與刻薄。
考選進行到一半,有人進來,悄悄遞給崇禎一件「密封」。
「上覽之色變,即起入內。」
何故?
密函報告:昌平失守。
這,就是喪鐘真正敲響的那一天。
十七日,兩路農民軍,一路到達今天大北窯以東的高碑店(不是以產豆腐聞名的河北的那個高碑店),一路到達西直門。「寇已薄城,每二三四里扎一營,游騎絡繹相接。自是城上炮聲晝夜不絕矣。」
崇禎照常上班,「召文武諸臣商略」。君臣面面相覷,束手無策。「上泣下,諸臣亦相向泣。」這時,崇禎悄悄在御案寫下「文臣個個可殺」之語,示之近侍,隨即抹去。俄頃,守城總指揮襄城伯李國楨,「匹馬馳至,汗浹霑衣」,他伏地哭奏道:「守城士兵都已經不肯抵抗,用鞭子把一個人抽起來,另一個人馬上又趴下了。」崇禎聞言,大哭回宮。
守軍不抵抗,是因為根本無力抵抗。「京軍五月無糧」,「率飢疲不堪任」。國家無錢,權貴富人不肯出錢,倒是偶爾有「小民」捐錢;趙士錦親自經手了這樣的捐款:「十七日,厚載門外,有小民捐三百金。又一人,久住彰義門外,今避難城中,年六十餘,一生所積,僅四百金,痛哭輸之戶部。」
十八日,外城破。城破之前,李自成曾派先期投降的太監杜勛進城談判。崇禎召見了杜勛。李自成開出的條件是,割地西北,分國而王,並由明朝賠款百萬兩。不知為何,未能達成協議。此事載於《甲申傳信錄》《烈皇小識》《甲申紀事》《明季北略》等。但不可信。設若李自成所開條件真的不過爾爾,崇禎沒有理由不答應。可能李自成確曾派人入內與崇禎接洽,但內容並非如上。《明季北略》另記一條,似較真確:「(杜勛)盛稱『賊眾強盛,鋒不可當,皇上可自為計』,遂進琴弦及綾帨(暗示崇禎自絕),上艴然起。守陵太監申芝秀自昌平降賊,亦縋上入見,備述賊犯上不道語,請遜位,上怒叱之。」
這是對崇禎施加壓力,打心理戰。
彼時發生的事,多帶有「風傳」性質。包括曹化淳開彰義門(又稱廣寧門,清代以後稱廣安門)投降事。據說,這並非曹化淳的單獨行動,事先在一部分內外臣中間達成了「開門迎賊」的公約,「首名中官則曹化淳,大臣則張縉彥」。孤證,不可考。另外,開門時間也有兩種說法,一為十七日半夜,一為十八日。除彰義門為曹化淳所開,農民軍同時攻破其他幾處城門。曹化淳開門只對他個人有意義,對北京城不保沒有意義。
外城陷落的消息,十八日傍晚傳入大內。「上聞外城破,徘徊殿庭。」夜不成眠。初更時分,太監報告內城也被攻破。還剩下皇城和紫禁城最後兩道屏障。崇禎領著王承恩,登上萬歲山(景山),向遠處眺望。夜幕中,京城烽火燭天,逐漸向皇城蔓延。
崇禎在那裡踟躕了約一個時辰,回到乾清宮,發出畢生最後一道諭旨:「命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軍事事,夾輔東宮。」這道諭旨有無意義、能否送達,都大可疑。
隨後,他把全家人——周皇后、袁妃、太子及諸王子、小女兒長平公主——召集起來,做最後的安排。
孩子們來了,仍身著宮服。崇禎嘆氣:「已經什麼時候了,還穿這種衣裳?」
即命人設法找來平民舊衣,親手替兒子們換上。
「記住。」他這樣叮囑說,「一旦出宮,爾等從此就是小民。將來在外,遇上有身分的人,年長者稱『老爺』,年輕的呼人家一聲『相公』,對普遍百姓,年紀大的要叫『老爹』,與你們年齡相仿的要叫『兄長』,對讀書人以『先生』相稱,對軍人就尊一聲『長官』。」
吩咐內侍把三位皇子分別送到他們的外公周、田兩家。
三皇子臨去之時,聽見父親在身後大放悲聲:「你們為什麼會不幸生在我家!」
淚眼送走兒子,崇禎請兩個妻子一同坐下,捧酒,痛飲數杯,對她們說:「大事去矣!」相對而泣,左右也都哭作一團。
崇禎揮手,遣散所有宮女,各自逃生。對自己的妻女,令其自盡。
過去,因為已故田妃的緣故,周皇后跟丈夫的關係並不愉洽,但她仍然不假思索返回坤寧宮,遵旨而行;臨別前,說了最後一句話:「我嫁給你十八年了,從來不聽一句,終有今日。」
袁妃是崇禎所寵愛的女人,因此賜她自盡。而這不幸的女人,自縊,卻因為繩索斷裂,「墜地復甦」。崇禎發現後,拔劍砍之。據說砍了三下,手軟,不能再砍。袁妃最後據說不曾死去,被農民軍發現,「令扶去本宮調理」。
其他曾臨幸過的嬪妃,「俱親殺之」。
又遣人逼天啟皇帝的懿安皇后「速死」。張氏是夜至晨,兩次自縊未果。第一次為宮女解救,第二次又被李岩專門派來保護她的士兵所阻止。李岩對這位品行端正的前國母,一直心存敬意。但是次日晚間,張後仍趁李岩部下不備,懸樑自盡。
最慘一幕,出現在崇禎與長平公主父女間。是歲,公主年方十五,驚嚇和戀生,令她啼哭不止。她沒有勇氣自殺。崇禎素疼此女,五內俱焚,長嘆一聲,將剛才送別兒子們時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汝奈何生我家!」遂左袖遮面,右手揮刀,砍向公主。公主懼怕用手來擋,左臂應聲而斷,昏倒於地。崇禎雖欲再補一刀,終因周身顫慄而止。
放兒子們生路,讓女性親屬盡死,並非「重男輕女」,而是基於皇家名節不容玷污。在那個年代,這高於生命。所以崇禎殺妻殺女,凄慘無比,但不能視之為滅絕人性。
女眷們一一喪生,崇禎則神秘地從宮中消失。至少,十九日天亮後李自成部隊闖入宮時,他們沒有找到他。問遍宮人,無人知曉。李自成大不安,下令:「獻帝者賞萬金,封伯爵,匿者夷其族。」然而,賞金沒有能夠發出去。
直到二十二日,人們才在後稱為景山的皇家後苑的亭中,發現對縊而亡的兩具屍體。一具屬於近侍王承恩——當初那個將「有」字釋為「大不成大,明不成明」的太監,一具就是崇禎皇帝朱由檢。屍體被發現時呈下狀:頭髮披散著並且遮住面孔,普通的藍袍,白綢褲,一隻腳穿靴,另一隻脫落。經檢查,在朱由檢身上找到了以血寫就的遺書,略云:諸臣誤朕,無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以發覆面,勿傷我百姓一人。
無法確知死亡時間,大致不出於午夜至清晨這二三個時辰之間。是日,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公曆1644年4月25日,星期一。
責編:羅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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