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回到存在本身

回到存在本身


  張蟄  沒有記錯的話,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節選)應該是在1999年或2000年進入高中語文教材。自此就沒有在高中語文課堂上消失。  得承認,這篇經典文本在中學確是出過不少精彩的課例,無論教師還是學生,都曾被節選的文字深深打動,淚眼婆娑也是常有的。但不得不面對的一個事實是,十餘年間文本教學沒有進步,依然停留在「深愛地壇,感悟生命;深愛母親,感悟親情」式的解讀層次上。  中學語文教師幾十年來形成了兩個壞習慣:一是教學結論習慣來自教參,二是不關注文學批評的專業研究成果。具體到《我與地壇》的教學,後果就是老師在課堂上只能給學生解讀史鐵生對生命的珍視,與命運的抗爭,對母親的感恩。說穿了,這樣的課堂教學只是經驗教學。我總覺得,真正好的語文課應該是既走進了作家的精神世界又啟動了學生的內心思考。我覺得語文教師不是讀不懂史鐵生,不是走不進《我與地壇》的宏大場域中,只是不願意。同時語文教師偏偏又喜歡拿史鐵生去給學生說事,說簡單的事,讓學生去簡單地認識一個作家,雖然老師們常喜歡在教案中寫上「深刻理解」之類的語詞。這是對作家及作品的不尊重,也是對自己從事專業的不尊重。這話也許說重了。  我永遠無法忘記最初讀到史鐵生說「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時靈魂受到的震動,這是一個對生死參悟到何等境界的人才能說出的話?我承認,在此之前我沒有認真思考過一個人墜入困境後的絕望體驗,是《我與地壇》讓我開始關注人生的大困頓與生命的大苦難。但那個時候我並不敢把自己的閱讀體驗呈現給自己的學生,真正的教學結論突破應該是在2003年以後的事,至少在我是,課堂上開始慢慢有試探性的個性化闡釋。  最初的苦惱是學生對如此深刻的作家靈魂難以理解與把握。這也是正常的,我們能讓一群孩子有怎樣的苦難性體驗呢?我後來想了一個辦法,讓他們說出自己「脾氣壞到極點」時可能的舉動。他們說得很興奮,總結出來就是發瘋地砸東西、大吼大叫、狂哭、亂打人、扯頭髮、發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負氣出走、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話……我在課堂上對學生說,除了亂打人,你們的這些行為史鐵生可能都有過,甚至比你們還瘋狂。你可能會一小時不說話,他可能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你們僅僅是因為小小的不如意,史鐵生卻是突然間永遠癱瘓再也無法用雙腿行走在土地上,這多麼殘酷。「你們發瘋地砸東西與史鐵生髮瘋地砸東西,包含的情感並不一樣。」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剛剛還熱鬧興奮的課堂一下子變得悄無聲息。我開始發問:發瘋的史鐵生與發瘋的你們最大的不同在哪裡?我記得很清楚,有學生清晰地告訴我:「他是絕望的。」我追問:這是一種什麼絕望?有學生回答說生命,有學生回答說人生。其實一回事兒。我再追問:在根本性的人生絕望面前,一個人可能會有怎樣的舉動?學生回答我:選擇死亡。學生回答說「選擇死亡」的時候,我既高興又難過,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漫長。課堂由此進入史鐵生的生死思考,一切順理成章。  論者都注意到了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提出並回答的三個問題: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我以為,第一個問題源於史鐵生的現實生存;第二個問題關涉生命存在的本質意義,這也是史鐵生最為深刻的地方;第三個問題是史鐵生回答自己存在的根本路徑。一切都與作家個人的存在本身有關。就教材節選文字和學生的實際接受能力來說,我認為教師在課堂教學中主要應該解決兩個問題:第一,史鐵生為什麼決定要活下來?第二,關於怎樣活,史鐵生作了怎樣的回答?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應該與珍惜生命無關,也與抗爭命運沒有牽扯,僅讀到這個層次就小看了史鐵生的思考。我尤其要說的是,教師的解讀要儘可能遠離母愛,不然我們就遠離了史鐵生。母愛就在那兒,教師不說學生也能體會得到,而史鐵生本人的存在,教師不去解讀,學生是看不出的。  史鐵生為什麼決定活下來這個問題相對簡單,老師們只是習慣性地滑向了珍惜生命和抗爭命運的簡單結論。一個嚴肅地考慮到要不要死的人最後決定活下來,確是有可能想到了要與命運抗爭和珍惜生命,但史鐵生不是。你只要讀一讀他關於地壇存在姿態的描寫,讀一讀他描寫地壇中那些小生命的語言,就能明白,一個與命運抗爭的人,怎麼會用蒼茫、沉靜、淡遠等味道合成的語氣與你說話?那些縈繞在字裡行間疏淡玄遠的氣息不是激烈抗爭的人所能發出的,也不是珍惜生命般的謹慎小心。史鐵生在文章中說:「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地壇為絕望的痛苦的失魂落魄的史鐵生準備了什麼?——再無浮誇的古殿檐頭的琉璃、淡褪了炫耀的朱紅門壁、坍圮的一段段高牆、散落一地的玉砌雕欄、蒼幽的古柏、茂盛的野草荒藤、越來越大也越紅的夕陽、滿園的沉靜光芒,當然,地壇也為史鐵生準備了蜂兒、螞蟻、瓢蟲、蟬蛻、草葉……滿園的小生命。讀完這些交代,我們無法不承認這是一種昭示和啟迪。萬物一相,無由爭辯,史鐵生在數年與地壇的對望中一定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他在文章里寫:「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他於是決定不去主動尋死,而是等待節日來臨。所以,史鐵生決定活下來不是要與命運對抗,也不是珍惜生命,而是參悟了自己是個存在的事實,生命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人不必也不應去改變一個事實的存在進程。  如何活,是我在教材節選部分最為看重的內容,因為太多的語文教師都把這一部分處理成了母愛的偉大和作者的懺悔。這是一種誤讀,或者說,又是一種簡單的處理。  母親一節,確有偉大的母愛與兒子的懺悔,但作家關於如何活的思考,卻才是最重要的。早在第一部分,在清晰地決定要活下去後,史鐵生就說:「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怎樣活?史鐵生在那裡用了六個「譬如」,地上被石門落日照亮的坎坷、把天地叫喊得蒼涼的雨燕、雪地上孩子的腳印、永遠無語鎮靜直立的蒼黑古柏、夏日暴雨激起的草木和泥土味、秋天裡或飄搖或安卧的落葉還有那些滿園微苦的味道,這不都是生命應該如何存在的啟迪么?我相信這些存在方式的密碼後來都被史鐵生破解並接受了。苦難的母親只是他特別特別要重點交代的一個存在方式。在這一部分里,史鐵生交代自己多麼任性用事,母親多麼苦而不言,有好多細節一定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於不敢問;為看到兒子好好地呆在園子里,母親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般地搜尋兒子又不想讓兒子看到;還有史鐵生「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那一段,等等。史鐵生說:「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這交代太沉重了。我們可以把這一切都視為母愛的偉大與兒子最痛楚的懺悔,但僅此是遠遠不夠的,透過讓人淚雨滂沱的愛與懺悔,史鐵生更想向我們交代的是,他自己從母親身上獲得的是苦難面前讓生命存在的方式。對史鐵生來說,母親最大的意義不是愛,而是啟迪。兒子的苦難、自己的苦難、家庭的苦難,所有的苦難絞合在一起海一樣地湧上來,淹沒了一個凄惶難安的母親,她只好站在那裡,讓苦難淹沒。這就是人生,無力改變也無須去改變,接受,然後過活。這是超越了生存智慧的最本質的生命啟迪。史鐵生最後到達的一定是這個地界而不是簡單地歌頌母愛!至於史鐵生的懺悔,我更願意理解成是對自己獲得啟悟太遲的遺憾。  其實《我與地壇》中不僅寫了母親的生存方式,也寫了一對夫婦、一個長跑愛好者、一個喜歡唱歌的小夥子、一個智障小女孩的存在方式,他們都是茫茫人海中的各異的存在,什麼是人生?什麼又是命運?答案都在其中,母親也在其中。所以史鐵生說:「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如果我們再耐心些,就會發現,不僅人,文中樹的存在不也是么?還有那些花草,那些藤蔓,那些各式的鳥兒,都是。等待了四百年的地壇也是。  我總認為,語文教師有義務把作家的深刻變成學生的認知,因為只有看見的世界,才是有意義的存在。
推薦閱讀:

有兩種理論,一說沒有找到的不能說明他不存在,一說找不到的就說明他不存在,如何理解?
農曆中存在閏正月嗎? | 問答 | 問答 | 果殼網 科技有意思
證明歷史真實存在的七件珍貴玉璽
誰再跟你說「存在即合理」,你就大耳光子抽他
摸金校尉 發丘中郎將 土夫子 旱魃 都是真的存在的

TAG: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