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義的喪失,詩詞的淪落
一
武俠小說的開山鼻祖不是金庸,更不是還珠樓主,而是清代的石玉昆。他寫的叫《三俠五義》。
《三俠五義》這本書包含了武俠的一切要素,點穴、暗器、劍訣、刀法、輕功等等武功技擊他有,悶香、百寶囊、千里火、夜行衣靠、用毒、皮臉面具這些江湖勾當他有,就連機關埋伏如八卦連環堡等等種種名目他還有。
這樣劃時代的書要放在今天,諾貝爾文學獎絕對是十拿九穩的,但魯迅卻對他嗤之以鼻,不滿的主要是書里腐朽的味道。
他說:"滿洲入關,中國漸被壓服了,連有"俠氣"的人,也不敢再起盜心,不敢指斥奸臣,不能直接為天子效力,於是跟一個好官員或欽差大臣,給他保鏢,替他捕盜。。。
他還說:他們雖在欽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對一方面固然必須聽命,對別方面還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著加足。"
一句話:那些英雄,表面上是俠客,實質上卻是奴才。
二
翻開書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第45回鑽天鼠盧方初見包拯,對身邊的展昭說道:"盧方乃人命要犯,如何這樣見得相爺?盧方豈是不知規矩的么?"於是自上刑具,而"眾人無不點頭稱羨"。
再看第48回寫五鼠面見宋仁宗,這些英雄好漢見到皇帝,都"心中亂跳"、"匍匐在地"、"觳觫戰慄",所謂的"江湖自由身"與權力一遭遇,立刻顯出十足的奴性。"鑽天鼠"、"翻江鼠"被皇帝改成"盤桅鼠"、"混江鼠"這樣馴化式的名字,他們也都欣然接受。
看清楚了吧,這些俠客一個個看似俠骨肝腸,但在官人面前卻個個自稱"罪民",以向權力規則屈服為榮。
細想雙俠丁兆蘭、丁兆蕙家裡廣有田產,實乃地產豪紳,而五鼠則是陷空島漁霸,展大俠本身就是官僚地主,不過黑白兩道通吃而已。
三
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明清兩朝,壓根就不是俠義的時代。
比如在明朝的傳教士利瑪竇在寫給羅馬的信中,他就說到:很難把中國的男子看作可以作戰打仗的人。無論是他們的外貌氣質,還是他們內心的情感流露,他們看起來全像是溫柔的女子。要是你對他們尊敬禮讓,他們便會比你更加謙和。"
最讓這位老兄感覺好笑的是,上流社會人打架:彼此爭鬥時表現出來的,也只是婦道人家的慍怒,相互毆鬥時揪頭髮。他們很少殘殺,他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這種爭鬥的方式。
這不僅是由於他們沒有什麼真正的男子陽剛之氣,主要是,他們大多數人連小刀之類的兵器都沒有。
刀子去哪了呢?遠在在宋代,文官陞官很容易,武官晉陞卻非常緩慢。除了給武將戴上無形的枷鎖,趙匡胤還破天荒地給武器也加上了鎖鏈。
禁止武器的法令後來發展到了可笑的程度:連民間祭祀、社戲時所用的儀仗刀槍也被禁止。
四
春秋戰國君子是人人佩劍的。
那時俠人義士救危扶困,振人不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報,赴火蹈刃;受人之託,一諾千金。趙氏孤兒、聶政刺俠累、荊軻刺秦王,一個個動人心魄的故事,演繹了那時男人們的壯烈與決絕,告訴後代什麼叫輕生重義、生死相許。
不止俠客,當時的貴族個個也下馬能文上馬能武,不論男女,皆以高大健碩為美。《詩經》中言庄姜之美,必先言"碩人其頎";寫魯庄公之美,必說他"猗嗟昌兮"。
那個時代美男子的標誌是大個子、卷頭髮、濃鬍鬚,最好還帶點狐臭味兒。《陳風·澤陂》中說,"有美一人,碩大且卷,有美一人,碩大且儼",連今天說著吳儂軟語的吳越地區,在先秦時代也是一片氣質剛勁的土地。《淮南子·主術訓》篇說:「越王好勇,而民皆處危爭死。」
而在《南京大屠殺資料集》中,一個日本軍人回憶,成千上萬的中國士兵默然地經過如山的同伴屍群,走向死亡,而毫不反抗。那個日本人百思不得其解,是中國人太容易馴服,或是對死亡悟得太透?
五
這些俠客追求的人格之間的獨立與平等。豫讓刺殺趙襄子的故事就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
豫讓為了給智伯報仇去刺殺趙襄子,設法混進趙府,他用自殘的方式,吞炭漆身,化裝易形,吃盡了苦頭。
而豫讓在被抓住之後,審訊者對豫讓說,你當年也曾為范家、中行家效力,這兩家都被智伯滅了,你不為他們報仇反倒為智伯賣命,為什麼今天智伯被人滅了你就這樣死心塌地為他報仇?
豫讓回答說,當年范家、中行家隨隨便便看待我,我也這樣對待他們;智伯待我像對待國士,我自然要用國士的行事方式來報答他。
我不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的附屬品,我就是我自己,我沒有給你們報仇的義務,給不給你們報仇全在乎我自己。
六
這種"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是戰國時代俠文化中最可貴的部分。他們行俠仗義,不是為利,甚至不是為名,而是為了心中的一股豪氣。
對於豫讓來說,他追求的是等級社會裡平民的個人尊嚴和社會、對於貴族。既然我不是你們的附屬品,那麼我們之間的交往就應該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
這種精神不僅體現在下層的俠士身上,同樣表現在士子身上。春秋戰國時期的知識分子,大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不迷信權威,也沒有思想禁區,以君王的師友自居,將自己所學之"道"凌駕於權勢之上,合則留,不合則去。
而這一點 ,以儒家最為突出。孔子周遊列國,只為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他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而孟子較孔子,性格外向,感情豐富,行事張揚。他自負到公然宣稱:"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
他與國君交談是,毫無奴顏媚態:"說大人,則藐之,勿視之巍巍然。"胸有浩然之氣的他,居然敢說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離婁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樣的話,在後世君王看來真是大逆不道。
七
儒學向來要求人們忠君孝親,然而明清皇帝卻認為:一個大臣如果過於注重自身修養,也會妨礙他們不打折扣地為皇帝服務。作為臣子,不但身體要屬於君主,心靈也應屬於君主,不應有任何自己的獨立意志、個人尊嚴。
雍正皇帝在其《朋黨論》說,"要根除朋黨之源,那麼全國上下必須統一思想。要統一思想,那麼一切是與非的標準都必須唯我是從","你們各位大臣如果將朕之所好者好之,所惡者惡之,是非畫一,則不敢結黨矣"。
乾隆更提出了一個著名的理論:「奸臣」固然並非國家幸事,「名臣」的出現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事。國家只需要唯命是從辦事敏捷的奴才。他說:「乾綱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
八
即使是提倡個性的詩詞,也未逃出劫難。
唐宋時代,中國人在思想上不再有原創力,但是文學藝術方面的創造力卻突然勃發。唐詩展示了前所未有的藝術生命力,精神蓬勃、氣象光輝,其風格或高昂明朗,或雄渾壯大,或具「清水出芙蓉」的自然之美。
宋詞則為中國人表達情感的細膩化、生活化開闢了新天地,其清新婉約更勝唐詩一籌。李澤厚說:「只要中國人還說漢語,只要中國人還用方塊字在進行寫作,那麼唐詩宋詞的魅力是永恆的。」
明清500年,所謂詩人們的才性、閱歷、學識均大幅崩塌,他們以拾前人余慧為榮,不敢越藩籬一步,寫了大量模仿杜甫或者黃庭堅的詩。500年的詩壇,沒有激情和衝動,沒有真性情,甚至沒有真表情--除了納蘭性德外,中國居然再沒產生一個有影響的詩人。
但納蘭性德家族——納蘭氏,隸屬正黃旗,為清初滿族最顯的八大姓之一,即後世所稱的「葉赫那拉氏」。父親是納蘭明珠。而其曾祖父,則是是女真葉赫部首領金石台。金石台的妹妹孟古,嫁努爾哈赤為妃,生皇子皇太極。
人家本就皇親國戚,根紅苗正,玩的就是這個范兒。
九
宋代以前的中國人,可以說是偉大的民族。他們創造著,體驗著,發現著,說自己想說,想自己所想,生機勃勃,生趣盎然。中國人的性格歷史,如同我們的黃河,先秦是上游,清澈見底;漢唐是中游,雖泥沙俱下,畢竟有波濤洶湧之雄大氣象;明清是下游,已經常斷流、奄奄一息了。
於是他們只是前人的影子。他們不但失去了創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他們畫地為牢,處處模仿著過去,重複著過去。書法家以重複前人為最高標準,詩人以寫得像唐或者像宋而沾沾自喜。遇到花朝或者月夕,或者其他任何人生情境,他們都已經形成固定的解釋方式、感受方式和表達方式。中國只剩下一個外殼,沒有了靈魂;社會如同一潭死水,散發出一種腐敗氣味。
想想就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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