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中的「床」
06-03
馬未都先生研究古代器物有成,在中央電視台開講收藏,很受歡迎。最近中華書局出版了他的《馬未都說收藏·傢具篇》,《中華讀書報》3月19日摘錄了其中的《靜夜思新解》一篇,從胡床(馬扎)的實物出發,論述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名詩《靜夜思》中「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今天睡覺的床,而是放在院子里的,坐著賞月的馬扎,又說唐代的建築門窗非常小,門是板門,不透光,月亮的光不可能進入室內,也就不會有如地上霜的效果。馬先生還引用李白的另一首詩《長干行》、杜甫的詩《樹間》和白居易的詩《詠興》來說明問題。 文章給人以啟迪,也由此引發了我進一步鑽研的興趣。今謹以李白詩文為主,兼及杜甫和白居易的詩歌,就中描述「床」的多種情形略作梳理,提出若干粗淺的看法,為進一步研究此問題作一鋪墊,並就教於馬未都先生。 一、胡床 李白在其詩文中確實有多處直接描述「胡床」。《經亂後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崔子賢主人,歡娛每相召。胡床紫玉笛,卻坐青雲叫。」坐在胡床上吹奏紫玉笛,如在青雲間嘯傲,這是多美妙的意境。《寄上吳王三首》之一:「坐嘯廬江靜,閑聞進玉觴。去時無一物,東壁掛胡床。……」這裡有一個故事,三國魏的裴潛為兗州守時,曾經作一胡床,及其去世,人們為了紀念他,將胡床掛在了牆上。「東壁掛胡床」,說明胡床確實就是馬扎,可以掛在牆上。這是李白詩中描寫胡床的最典型的一處。《夏日奉陪司馬武公與群賢宴姑孰亭序》:「司馬武公長材博古,獨映方外。因據胡床,岸幘嘯詠而謂前長史李公及諸公曰……」「據胡床」,一個「據」字和「岸幘嘯詠」描繪出了鮮明的人物形象。 在杜甫的詩中,亦有數處描寫胡床。《樹間》:「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月下胡床,也許是唐朝大詩人共同喜愛的題材。又《孟倉曹步趾領新酒醬二物滿器見遺老夫》:「楚岸通秋屐,胡床面夕畦。」夕陽西下,坐在胡床上,面對著自家門前的菜地,閑適有趣。至於《數陪章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之二):「白日移歌袖,青霄近笛床。」應與李白的「胡床紫玉笛,卻坐青雲叫」是類似的意境。 白居易《池上有小舟》:「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床。床前有新酒,獨酌還獨嘗。」這是放在小船中的胡床,「床前」放著新酒,獨自品嘗。 以上都是直接寫胡床的,其動作則是坐,還可以將胡床掛在牆上。這些例子也是馬未都先生之論的好註腳。 還有幾首隻寫床而或可以判斷為胡床的詩。一首就是馬未都先生所引之李白《長干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折花在門前遊戲,而男子騎著竹馬,「繞床弄青梅」,這一幅圖景只能是在院子里,那被繞行的床的確可以說是胡床。但也有人說是井床,水井的欄杆。李白《猛虎行(一作吟)》「有時六博快壯心,繞床三匝呼一擲。楚人每道張旭奇,心藏風雲世莫知。」「繞床三匝呼一擲」,看來也是胡床,眠床是難以「繞床三匝」的。白居易《秋池》:「洗浪清風透水霜,水邊閑坐一繩床。」可放在池塘邊閑坐的繩床,應該是胡床了。又《睡後茶興憶楊同州》:「婆娑綠陰樹,斑駁青苔地。此處置繩床,傍邊洗茶器。」《三年除夜》:「堂上書帳前,長幼合成行。……夫妻老相對,各坐一繩床。」置於樹陰下的繩床也好,夫妻相對而坐的繩床也好,似乎也是胡床。 二、眠床 李白詩中的床大多與睡眠有關。《秦女卷衣》:「天子居未央,妾來卷衣裳。顧無紫宮寵,敢拂黃金床。水至亦不去,熊來尚可當。微身捧日月,飄若螢之光。願君采葑菲,無以下體妨。」宮女為皇帝卷衣裳,但因為沒有「紫宮之寵」,就不敢去拂拭「黃金之床」,這黃金之床,就不可能是胡床了,因為宮女是希望在這兒得到帝王之寵幸的。《平虜將軍妻》:「出解床前帳,行吟道上篇。古人不唾井,莫忘昔纏綿。」與帳相聯,此為眠床無疑。《寄遠十二首》之十一:「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余空床。床中綉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余香。」「美人去後余空床」,當然是睡覺的床,如是胡床,何必講「美人」?何況與「綉被」、「寢」相聯,此為眠床無疑。這些詩中所描繪的床,大多帶有裝飾,黃金床、玉床、白玉床,沒有加裝飾的兩處,則都直接與床上用品相聯繫。 杜甫詩中描寫眠床的例子最多,茲略舉數例。《新婚別》:「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結髮為妻子,席不暖君床。」《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床頭屋漏無干處,兩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白居易詩中的床大多數也是用來睡覺的。《早秋獨夜》:「井梧涼葉動,鄰杵秋聲發。獨向檐下眠,覺來半床月。」《寄張十八》:「飢止一簟飯,渇止一壺漿。出入止一馬,寢興止一床。」《北亭獨宿》:「悄悄壁下床,紗籠耿殘燭。夜半獨眠覺,疑在僧房宿。」《招東鄰》:「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來夜話否,池畔欲秋涼。」 三、床榻兼坐榻 李白詩《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時因飲酒過度貶武陵後詩故贈)》:「翰林秉筆回英眄,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台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食(一作席)黃金盤。……」「象床綺食黃金盤」,似乎是既可以躺卧,又可以坐著進食的榻。又《李太白文集》卷三十附錄《詩序》:「天寶中,皇祖下詔征。就金馬,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羮以飯之。……」唐玄宗李隆基招待李白坐在七寶床上吃飯,與前面所說的榻是同一類型的器具了。 杜甫詩中寫此類床榻者亦不少。如《驅豎子摘蒼耳》:「登床半生熟,下筯還小益。加點爪薤間,依稀橘奴跡。」此床放上了食品。《溪漲》:「青青屋東麻,散亂床上書。」這些床上放上了書,可以想像與李白詩中既可坐又可卧還可以進食的那種床是一類器具。 四、井床 李白詩《贈別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覺罷把朝鏡,鬢毛颯已霜。」舊注曰:「《荊州記》:『益陽有金井數百。』《古老傳》:『金人以杖撞地,輒成井。』《晉樂志》云:『後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練汲寒漿。』」此處的銀床從注釋來看,似乎是井床。但亦有一些疑問。「一葉飛銀床」與前句「梧桐落金井」相聯繫,固然可以理解為井床,但其後句是「覺罷把朝鏡,鬢毛颯已霜」則又與眠床相關了。《洗腳亭》:「白道向姑孰,洪亭臨道旁。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床。樵女洗素足,行人歇金裝。……」道旁之亭,「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床」,此床為井床無疑。 杜甫和白居易詩中也有寫井床的。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舊注謂「古詩:『後圜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白居易《引泉》:「竟夕舟中坐,有時橋上眠。何用施屏障,水竹繞床前。」 五、糟床、馬床、浴床等 還有兩首李白詩中的床一時難以斷定。《去婦詞》:「憶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妾辭君,小姑如妾長。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此床可倚,與一般的馬扎有所不同,「才倚床」是何意?剛剛能夠倚上床嗎?又《草書歌行》:「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繩床,坦腹東床之床亦有人說是繩床。倚繩床,而且還能寫字,此床究竟為何床? 杜甫詩中尚有一處寫到釀酒的「糟床」。《羌村》(三首之二):「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一處寫到「馬床」。《鬥雞》:「鬥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舊注謂「明皇嘗令教舞馬四百蹄,目之為某家驕,其曲謂之《傾杯奮》,樂首鼔尾,無不應節。又施三層木床,乘馬於上,抃轉如飛」。 白居易詩中還寫到「浴床」。《香山寺石樓潭夜浴》:「炎光晝方熾,暑氣宵彌毒。搖扇風甚微,褰裳汗霢霂。起向月中行,來就潭中浴。平石為浴床,窪石為浴斛。綃巾薄露頂,草屨輕乘足。清涼詠而歸,歸上石樓宿。」 餘論 床的來源很古老。《詩·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此床顯為卧具。而如,《孔雀東南飛》:「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一般認為是坐具,胡床。至於糟床、浴床等等,應該都是眠床的引申和借用。 按照以上分析,《靜夜思》裡面的床恐怕還很難說是馬扎一類的胡床。馬未都先生說的馬扎是比較輕便的,放在庭院里,其狀態是四周空曠,則似乎不必講「床前」。不過也不可排除是眠床。非常有意思的是,白居易詩中頗有將床和月聯繫在一起描寫的詩句。《燕子樓》(三首之一):「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卧床。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獨眠吟》(二首之二):「獨眠客夜夜,可憐長寂寂。就中今夜最愁人,涼月清風滿床席」這些詩句的意境,與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有幾分相似,而且白居易的詩句還告訴我們,眠床常常安放在靠近屋檐的一邊,於是月光和日光就會透到床上。另外,「舉頭望明月」(一作「舉頭望山月」)之「舉頭」,白居易詩中也有類似的用法,《食後》:「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看日影,巳復西南斜。」《與工部有宿酲》:「夜飲歸常晚,朝眠起更遲。舉頭中酒後,引手索茶時。」又唐無名氏詩句:「風和日暖方開眼,雨潤煙濃不舉頭。」都是睡在床上舉頭而望的例子,所以舉頭而望不一定要站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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