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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為何說「人罵我我也罵人」

2017-05-20 12:01 | 豆瓣:唐山

長恨清湘不見余,是仙是怪是神狐。

有時亦作皮毛客,無奈同儕不肯呼。

這是著名畫家齊白石寫下的詩,以「皮毛客」自況,是齊常用的反諷,他曾刻一印,上鐫「老夫亦在皮毛類」。其弟子啟功說,此句出自石濤,相當於鄭板橋刻「青藤(明代畫家徐渭自號青藤居士)門下牛馬走」印,自謙而已。

在畫壇,一般認為「皮毛」源自吳昌碩晚年所說「北方有人(指齊白石)學我皮毛,竟成大名」。吳是當時畫壇領袖,對齊有提攜之恩。學者胡佩衡先生說:「對他(指齊白石)影響最大的畫友是陳師曾,使他最崇拜而沒有見過面的畫家是吳昌碩。」而吳昌碩恰好又是陳師曾的老師。

齊白石在詩中先後寫過「此生誤墮皮毛類」「皮毛襲取即工夫」等,因吳昌碩的酷評常被人引用,以貶低齊的畫藝。齊白石出身低微,他的畫曾被譏為「匠畫」,致齊與主流畫界長期不睦。

1930年,齊白石甚至畫了一幅名為《人罵我我也罵人》的畫,以表達胸中憤懣,此時吳昌碩已去世3年。

遇到生平第一知己

1864年1月1日,齊白石生於湘潭曉霞峰的百步營,家中世代務農。4歲時,祖父齊萬秉以指畫於膝蓋上教他識字,「一日或數十字,白石能不忘」。祖父總共只認3百多字,齊白石到7歲時已學完,祖父憂其無力從學,「每嘆息」。

齊白石在村學只讀了一年書,9歲時終日砍柴、放牛,15歲時學木匠。

27歲時,齊白石拜在湘潭名士胡沁園(本名胡自倬,沁園是號)門下。

胡沁園是宋代理學家胡安國之後,胡安國是湖湘學派的開創者之一,主張經世致用,不重利祿,後代承其家風,多隱居田園,極少出仕。

胡沁園善畫,以工筆著稱。當時齊白石在他家做雕花活,每夜打油點燈習畫,鄉人說:「我們請胡三爺(指胡沁園)畫帳檐,往往等到一年半載,何不把竹布取回,請芝木匠(齊白石本名純芝)畫畫?」因此引起胡的注意。

在胡沁園建議下,齊白石轉學詩畫。胡見齊白石識字少,特意讓自己的家塾老師陳少蕃教他。齊白石後來的名字(齊璜)和號(白石山人),都是胡替他取的,胡還幫齊進入文人圈。1895年,齊白石與胡的外甥王訓、胡的侄子胡立三等組成「龍山詩社」,號「龍山七子」,齊白石被推為社長。

齊白石曾說:「他老人家(指胡沁園)不但是我的恩師,也可以說是我的生平第一知己。我今日略有成就,飲水思源都出於他老人家的一手栽培。」胡沁園去世時,齊白石將自己的祭文、20張畫稿和14首七言絕句焚化在靈前。

「詩仙」寫的竟是「薛蟠體」

1899年,在「龍山詩社」詩友張登壽介紹下,齊白石結識了名儒王闓運。

王闓運曾入曾國藩幕,「舉世仰為泰斗,詩文稱天下第一」。齊白石將自己的詩、畫、印贈給王,王在日記中記道:「看齊木匠字畫刻印,又是一個寄禪。」寄禪即宋代名僧八指頭陀。

讓王闓運吃驚的時,齊白石初期不肯拜王師,王曾說:「齊白石這個人真奇怪,高傲不像高傲,趨附不像趨附,簡直莫名其所以然。」在反覆暗示下,齊最終拜王為師。王闓運門下另有銅匠曾招吉、鐵匠張登壽,與齊並稱「王門三匠」。

在「龍山詩社」,齊白石被稱為「詩仙」,王訓稱讚他說:「一詩既成,同輩皆驚,以為不可及。」可王闓運卻毫不客氣地說:「文尚成章,詩則似薛蟠體。」

在王闓運刺激下,齊白石詩畫精進,但鄉鄰卻「看不起我是木匠出身,畫是要我畫了,卻不要我題款」。

在王闓運引薦下,齊白石逐步融入文人圈。齊曾說「我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並非故作怪論,當時詩藝最為重要,其他皆為闡釋詩境而存。

齊白石受王闓運的影響巨大,1933年,在他出版的《白石詩草二集》中曾這樣寫袁世凱:

項城北上木森森,高冢荒涼秋色新。

公在民安渾不識,傷心禍始是何人。

英雄從古人難用,成敗關天事莫論。

五載山河塵不動,無情草木亦知恩。

詩中想法顯然來自王闓運,齊白石晚年絕口不提曾有此作。

吳昌碩贊他孤秀磊落

1917年,為避土匪之擾,齊白石來到北京,因畫風獨特,未受賞識,他說:「我的潤格,一個扇面,定價銀幣兩元,比同時一般畫家的價碼,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來問津,生涯落寞的很。」但僅4個月,他在楊度處便存款1100元。

據學者侯開嘉考證,1918年,著名報人胡鄂公在琉璃廠看到齊白石的畫,大為讚賞,購下6個條屏,齊與胡遂成好友。1920年,齊白石托胡到上海,請吳昌碩給自己訂潤格。

潤格即作品報酬標準。前輩為後輩訂潤格,有權威認證之意。吳昌碩比齊白石大20歲,時任西林印社社長、上海書畫學會會長,是畫壇領袖,因二人無師承關係,齊白石不僅要交納一定費用(胡鄂公出了這筆錢),且需贏得對方好感。

於是,齊白石寫了一首詩:

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

我欲九泉牛馬走,三家門下轉輪來。

吳昌碩號為老缶、缶道人。齊白石不僅將吳與徐渭、八大山人(號雪個)並稱,且表示願為三家門下走狗。謙卑如此,吳昌碩果然為齊訂了潤格,並贊道:「其書畫墨韻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漢遺意。」這一年,齊白石已58歲。

此後,在陳師曾建議下,齊白石開始「衰年變法」,始用「紅花墨葉」畫法,即以飽滿的洋紅直接潑寫荷花,襯以濃墨葉和用焦墨寫就的荷梗。此法本吳昌碩最早採用,齊白石亦不諱言:「我們的筆路倒是有些相同的。」

據齊白石日記,他曾多次觀摩、鑽研吳昌碩的畫,所以吳後來說「學我皮毛」。

他成了中國的「野獸派」

1922年,陳師曾帶齊白石等人畫作到日本參展,余紹宋評價道:「看各家送往日本求售之畫,最佳者為師曾、蕭謙中;最惡者為林紓、齊璜。」可結果卻是齊白石的9件作品全部賣掉,且「每幅就賣了一百元銀幣,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紙,賣到二百五十元銀幣。這樣的善價,在國內是想也不敢想的」。

吳昌碩也參加了此次畫展,但反響平平。齊白石一鳴驚人,固然有藝術水準高的因素,但也有不同文明間誤讀的成分。

須磨彌吉郎是當時日本大力推崇齊白石的收藏家,他稱齊是「東方的塞尚」,而韓國畫家金永基則稱齊白石「與現代西洋美術的野獸派表現方式向主觀發展的傾向是一樣的」,美國學者喬納森·海認為齊白石的畫「暗喻」了現代中國的「共和」問題……這些褒揚實在有些離奇。

當時不少中國畫家對此莫名其妙,中國畫學研究會的會長周肇祥便對學生說:「千萬不要學齊先生,他的畫是騙人的。」俞劍華則說:「壞的簡直不成東西,尤喜以鮮艷的洋紅畫花,以烏黑的墨汁畫葉,太不調和,既無醇古的丰神,又無優美的趣味,倚老賣老,無怪受人指摘。」

黃苗子曾說:(當時)北平畫界的兩個集團——「中國畫學研究會」和「湖社」……總得依靠一個「畫會」才能成名立身,否則在北平這個「文化城」,是站不住的。

可不論成名前還是成名後,齊白石都未能加入任何一個畫會。

徐悲鴻都沒要下來200斤小米

成名後,因作品被認為有升值潛力,齊白石的畫約不斷,遂閉門謝客,只周日見外人。他寫詩自嘲道:「鐵柵三間屋,筆如農器忙。硯田牛未歇,落日照東廂。」

朝鮮學者韓雪野曾訪齊白石,見齊家大門上貼有「白石死去」的字條以謝絕來客,畫室桌子上放著「送禮物者不報答」「減畫價者不必再來」「要介紹者莫要酬謝」等字條。

據學者張濤考證,1927年,林風眠邀齊白石到北平藝專任教,徐悲鴻接任後,予以續聘,但當時學校動蕩不已,徐悲鴻離校後,齊亦辭職。

1934年,齊白石又接受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聘書,教授中國畫。此時他已70歲,「年高力衰,上課時,總有兩個女侍者扶持著寸步不離!藝院學生,見這位白髮蒼蒼的老畫家,被兩位風韻猶存的少婦,扶上講堂來」,一時稱為奇觀,別的班的學生們都在窗外擁擠看齊的兩妾,她們面不改色,被學生暗呼為「女英雄」。

抗戰爆發後,齊白石辭去教職,體現出民族氣節。

1946年8月,徐悲鴻再任藝專校長,齊白石再度受聘。北京和平解放後,齊白石因非專職教員,工資從一級降到八級,每月為825斤小米。校長徐悲鴻特意向文化部呈文,要求每月再加200斤,並提出,齊白石可以每月交三尺條幅四件,卻依然未被批准。

無可奈何,齊白石直接給毛澤東寫信,表示願意將當年在老家購買的200多畝田捐出,「乞主席按月增加津貼,藉以全我主席養老之大德」。

給毛主席贈聯卻寫了別字

齊白石的信取得積極反響。1950年4月,高層接見了齊,工資也漲到了1000斤,當年7月,齊白石被中央美術學院評為文藝標準特級,與徐悲鴻相同。

新中國成立後,齊白石先後三次將自己的書畫、篆刻作品贈給毛澤東,其中有1941年寫的書法精品「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張伯駒知道後,指出原句出自清人鄧石如之手,應為「天是鶴家鄉」。

1953年,齊白石90大壽,文化部授予齊「中國人民傑出藝術家」稱號,毛澤東還專門送了書畫筆、野山參、鹿茸等壽禮,齊感動地說:「毛主席今天給我送這樣重的禮,太看得起我了。」

齊白石曾長期被文人圈排斥,有人說:「畫要有書卷氣,肚子里沒有一點書底子,畫出來的東西,俗氣熏人,怎麼能登大雅之堂呢!」齊白石曾為民國書法名家譚延闓治印,譚覺「齊氏刀法太懶」,見石料尚好,竟將印文磨去。

晚年齊白石被蔡若虹先生贊為「他在青年時代時,就建立了現實主義的觀點」,並在解放後「找到了真理」。王朝聞先生也說:「為了進一步攻擊剝削者,齊白石故意把不正當的發財工具說成是『仁具』。『仁』,在這兒是一句反話。使仁和不仁有強烈的對比。」

然而,1865年7月18日,毛澤東在信中提到:「齊白石、陳半丁之流,就花木而論,還不如清末某些畫家。」「中國畫家,就我所見過的,只有一個徐悲鴻留下了人體素描,其餘齊白石、陳半丁流,沒有一個能畫人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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