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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嫖宿到天涯 / 謝青桐

宋朝對妓女的人文素質要求很高,宋朝的妓女必須通曉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從宋朝隨便拉個妓女到當代來考一考,基本上是碩士博士的水平。而當今的女碩士和女博士,拉回宋朝,絕大多數做歌妓是不合格的。宋朝有如此高素質的妓女群體、對妓女寬容的社會風氣和繁榮昌盛的色情行業,生活在宋朝的文人想不嫖妓都難。文人嫖客與青樓妓女在宋詞里唱出了他們的絕代風華。

一、

從散見於宋人筆記、雜著的零星資料中可以推斷,柳永的遠祖即為官宦人家,從小就受到儒家思想的強烈熏陶,養成功名用世之志。柳永的先輩、父親、叔叔、哥哥、侄子都是進士,在這樣的家風和壓力之下,柳永不得不早早投身於科舉事業的滾滾洪流中。

從碧水丹山的武夷山走到人聲鼎沸的帝都東京,功名路上山水迢迢,柳永一路走來。一到光怪陸離的汴梁城,骨子裡多情浪漫的柳永,就被青樓歌館裡的歌妓吸引,在風月場上流連,與青樓歌妓打得火熱,把秦樓楚館的歡情和勾欄瓦肆的放蕩如實寫進詞里。他才華出眾獨步詞壇,佳詞妙句層出不窮,知名度和影響力迅速在坊間流傳開來。柳永官癮很大,但又清高自愛,不願結交達官貴人,在上流社會沒有人緣。

他第一次赴京趕考,因為怯場落榜了。第二次,發揮不好又落榜了。兩次落榜對他的打擊太大,年輕人脾氣很沖,竟由著性子寫了首牢騷酸味比山西老陳醋還濃烈的《鶴衝天》。「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科舉落榜,不好好反思自己,卻埋怨皇帝沒有發現自己,政府遺漏了賢才。明明是一介布衣,偏要說自己是「才子詞人」,是「白衣卿相」。其中有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等於是在指責大宋朝的科舉制一文不值,是個失敗產品。大概由於《鶴衝天》的名氣太大,有人把這首詞送到了宋仁宗的案頭,皇帝忍受不了這個年輕人的狂傲。

這隻「鶴」真是「衝天」, 這首《鶴衝天》更改了柳永一生的命運。

三年後,柳永又來京城考試了,這次他既沒怯場,也沒發揮失常,順利過了考試關,只等皇帝硃筆圈點放榜。誰知,當仁宗皇帝在名冊薄上看到「柳永」二字時,龍顏大怒,惡狠狠地抹去了柳永的名字,批了一句話:「你且去淺斟低唱吧,還要什麼浮名?」

《鶴衝天》不過就是書生的一點小小牢騷,但是,柳永此時或許還不知道自己歌詞的分量。它那風流的詞句和優美的音律已經征服了北宋的大眾文化領域,從文人雅士到市民村夫,覆蓋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間的歌舞晚會,「凡有井水處都唱柳詞」。繁盛的都市是他的天堂,平凡的市井是他的土壤。柳永的靡靡艷歌,在秦樓楚館,酒宴舞席的演唱環境中誕生而傳播,也在硃唇皓齒、輕音慢聲的傳播中而存在,伴隨著詞、樂、聲、舞多種藝術形式的整合,依靠著歌妓這支色藝俱佳、聲勢浩大的傳播大軍,柳詞不翼而飛,傳遍大江南北,傳到任何一個「有井水」的地方,甚至遠揚海外。文人士大夫指責柳詞「俗」,認為不符合儒家詩經道統,登不上大雅之堂,當時很多人都以受到柳詞影響為恥。集賢殿學士晏殊刻薄地恥笑柳詞是 「綵線慵拈伴伊坐」。皇帝老子、宰相大人乃至所謂文人雅士一方面鄙夷和攻擊他的艷詞流於市井習氣和媚俗,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偷偷吟誦、偷偷傳閱、偷偷讚賞、偷偷仿效。

二、

宋朝對妓女的人文素質要求很高,宋朝的妓女必須通曉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從宋朝隨便拉個妓女到當代來考一考,基本上是碩士博士的水平。而當今的女碩士和女博士,拉回宋朝,絕大多數做歌妓是不合格的。宋朝有如此高素質的妓女群體、對妓女寬容的社會風氣和繁榮昌盛的色情行業,生活在宋朝的文人想不嫖妓都難。文人嫖客與青樓妓女在宋詞里唱出了他們的絕代風華。

被皇帝親手黜落之後的柳三變,變本加厲地放浪形骸,流連聲色了。他調侃地自稱是「奉旨填詞柳三變」,出沒於花街柳巷,棲息於粉帳錦被,結交的全是歌妓朋友。他為她們寫詞,許多歌妓因為唱他的詞而走紅,在官場慘敗的柳三變,在市井紅塵中卻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許多歌妓以認識他為榮,歌妓中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這是天下女人共同的心聲,被擁戴為「花間皇帝」的柳永成了宋朝的大眾情人。為了見他一面,為了求他一首絕妙好詞,她們死也願意。柳永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受妓女愛戴的嫖客,男人做到如此境界,千秋萬代,唯柳永一人。

自古希臘、古羅馬以來,西方的妓院主要是解決生理問題。中國的青樓則不然,性交易不是其主要內容或者全部內容。唐宋以來的士子出入青樓,主要是一種精神的宣洩。因為這些莘莘學子在浸淫科目,奔走投托的日日夜夜中,壓抑的時間太久了,心理的負擔太重了。而客觀上,城市經濟的繁榮和社會政策的寬鬆又是為他們提供了恰當的條件和機會。柳永不同於其他文人的地方,就在於他總是直接進入閨情之中,體會或者承擔那種種的喜樂哀怨。他的閨情詞可以寫得大膽直率,可以流露出男人偶爾的軟弱和女人持久的柔美。柳永大半生都留戀青樓,卻從不把女性當做玩弄的對象,而是同情她們的命運,尊重這些「意中人」、 「知音人」的人格,從內心深處感知、懷戀她們,為這些學識與主見俱備、品格與志趣高雅、嚮往憧憬美好人性的女子寄情與疾呼。「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的體貼和垂憐,「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直白,正是對社會下層女子無奈命運的慰籍。上天把柳永這樣一個男人賜給了她們,也同時賜給了她們尊嚴與愛,還有溫暖。而妓女們的「憐才深意」也滿足了文人被崇拜被熱愛的心理需求。

三、

他的生命力太強盛,多情、濃情而濫情,每一段情都不是逢場作戲,每一段情都是假戲真做,都留下「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的無限情思,妓女們 「一生贏得是凄涼,追前事,暗心傷」的悲劇命運,只有他能默默體恤。他的愛情遼闊如江海,滋潤普天下薄命紅顏。《雨霖鈴》和《八聲甘州》,以嚴肅的態度,唱出不忍的離別,難收的歸思,感染了後世。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一首長亭送別的慢詞,把男女之間依依惜別的纏綿和銘心刻骨的思念寫盡了。還要什麼功名利祿呢?與其把名字刻在山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其實這首詞作不是寫給某一位女子的,更像是寫給全體妓女或者全體女性的不朽情詩。「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雙調《雨霖鈴》,造就了這樣一個千古絕唱的柳永,成為中國古代愛情離別詩中最凄美的絕唱。

從現存資料來看,柳永自離鄉之後便再也沒有回去過。雖然他在詞中一再抒發思鄉之情,然而功名未成,鄉關何處?我們甚至找不到一別之後,他和家鄉還有什麼聯繫的痕迹。這個無根浪子留給我們的,只有人生飄泊不定的無依之感,你看「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一生漂泊不定,遊子思鄉難歸,秋日黃昏,詞人想起了日漸遙遠的故鄉,煙波江上,浩渺一片鄉愁。柳永寫下了大量的這類羈旅行役作品,《八聲甘州》寫得風格雄渾、氣象闊大,蘇軾就讚揚其境界不比唐詩差,在宋代這可是對詩句最高的讚譽了。《八聲甘州》也更加表明,柳永的詞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所謂「婉約」,柳詞其實是豪邁而豪情的。

一路嫖宿到天涯,這一嫖就是十七年的時間。在歌舞淫糜中消魂爍骨,沒能讓他筋柔骨酥;在青樓夢好里依紅偎翠,沒能使他留戀忘返。這也就是柳永,成為不可多得的例外。多少人一夜銷魂而爛掉一生,身陷情場而終生不拔。許多妓女因唱柳永的詞而紅透京城,又是妓女最終成全了柳永,使他活下來,沒有讓他浪跡江湖、歸隱山水,讓一個斷然無法立足的人成長為一個讓人無法忘卻並使歷史閃爍光輝的詞人。他的京都眷戀,隱藏著對功名權勢的嚮往,而更多的、更鮮明的則是在自由與功名較量之後對艷景、艷色、艷情的享樂人生的渴望。用淚水擦拭靈魂,以思想蕩滌世俗。來自民間,掙扎底層,成了柳永唯一的選擇。在仕途失意的時候,他混跡到市民堆里,沉迷於煙花叢中,在那裡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國知識分子中一個僅有的類型,一個特殊的代表。

四、

雖然柳永的人生異常的灰黯,家園阻隔,仕途坎坷,羈旅飄泊,但他的情性卻又足以使他在那個承平社會中如魚得水,盡情歡縱。他顯然是以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太平繁華的時代而滿足、自豪的。這個本來處於社會邊緣的浪子,反而是最能感受時代氛圍並為之熱情歌唱的人。在他的詞中,對北宋初年太平氣象的描繪可以說達到了極致,沒有誰曾像他那樣由衷讚美和歌頌自己所處的盛世。

《望海潮》是為一個做杭州太守的朋友而作,有應酬的意味,卻也寫得絕佳,用一首僅有百餘字的小詞來表現一個城市,難度可想而知,但是柳永做到了。「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詞人彷彿是站在雲層之上,俯瞰神州大地,在一片蒼茫雄偉的山河中,熠熠閃耀的就是這東南海濱的璀璨明珠。據說當時金主完顏亮看到這首詞之後,被詞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描寫吸引,於是下決心要征服南宋,將此美景據為己有,隔年以六十萬大軍南下攻宋。儼然柳永的這首詞成了外敵入侵的緣由,好在完顏亮攻宋不成,反為部下所殺,不然,柳永豈不要背上「賣國」的罪名?柳詞的魔力,以如此誇張的傳說深深刻印在當時人的心底。為這樣的美好,不惜發動戰爭,卻不知是詞的幸或不幸?

當柳永陶醉於街市的香艷旖旎,陶醉於市井小民給予的文化自信時,他的文化身份也就變得模糊而曖昧了。浪子文人功名無成,在政治上逐漸走向邊緣化,也背離了儒教,背離了政統,背離了道統,柳永陷入人格分裂的尖銳痛楚中。畢竟,讀書進仕才是知識分子的正途,柳永不能免俗,糾纏於他內心深處的強烈的功名意識其實從未平息。但他對功名絕望了:「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遊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雲泉約」,仕與隱的內心矛盾糾結不清,既有遁跡林泉、歸隱漁樵的思想。又實在不甘心功名冷落的命運,從一位立志出將入相的文人到一個專門為青樓歌妓填詞的詞作家,飽受了官宦階層對「邊緣文人」的白眼。他譴責自己虛度年華是因為功名未就,而功名未就的導因最初以為是年少風浪所致,可後來他在「減盡風情」、矢志追求功名仍得不到後,終於發現名未就的導因很大程度上是由官場的複雜和仕途的險惡造成的。

儒生的仕宦之路一直是他勞頓奔波的目標,他從未放棄過對功名的追求和任何一次可能出仕的機會,可見其用世之心的持之以恆。他干謁權貴,苦心經營、費盡心機,希望在正統儒雅文化中獲取自己的位置,謀取一官半職,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為了仕途的進取。他曾經寫過許多干謁權貴和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作品。如《望海潮》是干謁杭州地方官吏,歌詠太平盛世的;《一寸金》是寫給成都地方官吏的投獻之作,極力稱讚蜀地地方官的文治武功;《永遇樂》是獻給蘇州太守的,希望博得青睞、獲取升遷;《送征衣》更是為宋仁宗賀壽而作,稱頌天帝格外賜福,使當今皇上得到天地人三界神靈的保佑幫助,還誇耀仁宗皇帝的英明聖哲超過了歷代君王。溢美之情,肉麻之辭,用世之心,他毫不遮掩。

五、

五十一歲了,有了一線亮光,總算考中進士,步入仕途。柳永雖不免發出「及第已老,遊宦更遲」的感慨,卻仍然表現出極大的政治熱情和幹勁。他畢生孜孜以求,到知命之年才因為放寬條件而有幸進士及第,但遺憾的是,他並未被委以重任。一個小小的官職還要再三調換,輾轉僻州小縣,屈居下位,終其身不過做到餘杭縣令和屯田員外郎。他有限的晚歲光陰就虛擲在愁苦凄涼的旅途之中了。

還是失意。失意了,就再從官場轉向情場,再從仕途躲進青樓。這時,他對世人的普遍價值選擇開始產生了懷疑,這由金鑾殿的寶座上施捨下來的功名,是否值得自己這樣的奔波,這樣的漂泊?

柳七官人到浙江餘杭上任,攜帶琴劍書箱,扮作遊學秀士,迤邐上路。路過江州時,有人向他推薦一位名叫謝玉英的妓女。謝玉英聞得秀士來訪,熱情迎接,將柳永引入小書房。這書房窗明几淨香氣不散,萬捲圖書供玩賞,一盤棋局佐歡娛,如此雅緻的書房可見主人的氣質非同一般。再一見謝玉英,柳永被迷得魂飛魄散,幾乎暈倒,這是上天造就的尤物,萬世難尋的美女。更為奇妙的是,書桌上擺著一冊書,書名為《柳七新詞》,打開觀看,上面所錄均是柳永的詞章,那字跡是蠅頭小楷,秀麗工整。柳永與她一讀而知心,才情相配。柳永心為所動,寫下情詩,許下盟約。柳永在餘杭任上三年,又結識了許多江浙名妓,但始終不忘謝玉英。柳永任滿回京,到江州與她相會。不想謝玉英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十分惆悵,在花牆上賦詞一首「試問朝朝暮暮,行云何處去」,追憶三年前恩愛光景,又傾訴今日失約之鬱悶。謝玉英回來見到柳永詞,感嘆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賣掉家私趕往東京尋柳永。幾經周折,謝玉英在東京名妓陳師師家找到了柳永。久別重逢,種種情懷難以訴說,兩人再修前好。謝玉英就在陳師師東院住下,與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

柳永得了什麼病已無法考證,但願他得的不是花柳病。當他病重的時候,人們才知道這位顯赫一時的柳三變是個貧窮潦倒的書生,是謝玉英伴他度過彌留之際。柳永死後,謝玉英以妻子的身份作主喪,其他妓女也如親人一般,以陳師師為首,集眾妓家錢財,置辦衣衾棺槨,舉行隆重葬禮。出殯那天,汴京城滿城青樓女子無一人不到,遍地縞素,哀聲震地,哭聲均為女性高腔。參加送葬的官僚自覺慚愧,掩面而返。柳永的墓地設在汴京城外的樂游原墳崗,墓碑上刻有:「奉聖旨填詞柳三變之墓」。謝玉英悲哀過度,不逾兩月而亡,附葬於柳永墓旁邊。從此,每到清明,眾妓都來柳墳憑弔,長此以往竟然成為一個風俗,叫作「上風流冢」,直到高宗南渡之後此風方止。

柳永就在這樣的紅裙翠袖中死去了,他的靈魂一定在一個溫柔之鄉,與他的那些紅顏知己彈琴論詩,繾綣纏綿。他的風流倜儻也給後人留下了一個沉重的命題:那就是風流與才華。我知道這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一旦涉及,就會碰觸道德底線。我總覺得,柳永是在用這種反道德的生存方式批判著什麼。當然對於今人來言,這裡沒有模仿的意義,但是它卻有著參照的意義。我們看到,如今的世界依然物慾橫流,依然妓女如雲,我們依然用傳統的觀念向那些舞女歌妓習慣地潑著髒水,但是,最骯髒,最卑鄙的地方到底在哪裡呢?是在青樓,還是在那些冠冕堂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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