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作家,他想拯救拉丁美洲被劫持的記憶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1940-2015):烏拉圭記者、作家。著有《火的記憶》、《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鏡子:照出你看不見的世界史》、《足球往事》等。

"作為作家,我想為拯救整個美洲被劫持的記憶出一份力,特別是拉丁美洲這塊被歧視的親愛的土地:我想和她交談,分享她的秘密,問問她,她誕生於何樣的豐富的泥土,又來自於何樣的愛欲與強暴之行。"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1977年,烏拉圭軍人獨裁政權決定為該國民族英雄何塞·阿爾蒂加斯豎立墓碑,以資紀念。為了讓紀念碑好看一點,軍政府試圖找一些英雄的名句銘刻其上,卻發現句句都充滿危險,如"權力來自於人民,也止於人民",如"最不幸的人應當成為享有最多特權的人"最後,他們只好讓英雄沉默不語。在落成後的墓碑的黑色大理石牆面上,除了日期和名字,什麼都沒有。

這是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他的《鏡子:照出你看不見的世界史》一書中講述的一個小故事。獨裁政權專事於抹殺記憶、否定過去,為的是維持暴政及其一整套不公正秩序。反抗強權、保有良知的作家則力圖拯救記憶。 "人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米蘭·昆德拉在他的《笑忘錄》一書中如是說。

與昆德拉一樣,20世紀70年代初,加萊亞諾也遭遇了被迫流亡的命運,從他的讓民族英雄也噤聲不語的祖國出逃,輾轉來到大洋彼岸的西班牙,過著窮困而不安的生活,卻幸而還能繼續用西班牙語寫作。在這箇舊的殖民地宗主國的圖書館裡,他開始潛心創作一部回溯美洲千年歷史的巨著。此前,他出版過被譽為"紀實版的《百年孤獨》"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此書揭露了拉美大陸長期遭受不公正的國際經濟秩序和本地暴政的壓迫的事實,被拉美各國軍人獨裁政府列入禁書清單,因之而名聲大噪,成為加萊亞諾最有力的代表作。而他在流亡西班牙期間寫成的《火的記憶》,則成為他的創作生涯的又一個高峰。

在這套三部曲巨著的自序中,加萊亞諾對歷史哲學做了一番簡短的思考。他說:"我在做學生時,歷史學得很糟糕。歷史課不過是參觀蠟像館或陵園而已。過去是靜止的、空洞的、沉默的。"在他看來,這是所謂的"官方歷史",灌輸這些受到歪曲的、遭到背叛的過去為的是讓今人屈服。而他在《火的記憶》中要做的,則是嘗試"把氣息、自由和詞語還給歷史。"因為"幾百年來,拉丁美洲不僅被掠奪了金、銀、硝石、橡膠、銅和石油,它的記憶也不幸被霸佔了。"他明言:"作為作家,我想為拯救整個美洲被劫持的記憶出一份力,特別是拉丁美洲這塊被歧視的親愛的土地:我想和她交談,分享她的秘密,問問她,她誕生於何樣的豐富的泥土,又來自於何樣的愛欲與強暴之行。"

正是懷著這樣一種帶有主觀感情色彩而不失冷靜的態度,作者投身於美洲千年歷史的重塑之中,描畫那些或被遺忘、或被蒙蔽、或被抹黑的真實的人物,串起一個個意味深長的小故事。

2009年,在第五屆美洲國家組織首腦峰會上,查韋斯送給奧巴馬一本《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所有胸懷塑造美洲歷史的雄心的人,首先都必須面對時間維度和空間層面的定義問題:美洲的起源該從哪個時代算起?美洲究竟囊括了哪些地方?

美洲的概念並非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它的名字(América)來源於"發現"它的義大利航海家的名字,因而也永遠擺脫不了殖民地的意味:美洲的意義是歐洲人賦予的;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它並不存在;拜歐洲的探險所賜,它才得以誕生。經過美洲去殖民化的漫長進程,隨著考古學的歷次發現和美洲先民歷史研究的不斷深入,今天的我們知道,美洲由歐洲創造的觀點是錯誤的,在西方殖民者到來之前,美洲大陸上不但已經有人類居住,而且還存在著或曾存在過高度發達的文明。與西方人創世紀的宗教故事、中國人開天闢地的遠古神話類似,美洲先民也擁有關於世界起源的神話傳說,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一整套關於宇宙、自然和人的哲學思想體系。這些文化遺產曾遭受過歐洲殖民者的野蠻毀壞和蒙蔽,卻不絕如縷,留存世間,成為後人藉以重塑身份的重要財富。

《火的記憶》這部史詩的開端,就是以"最初的聲音"為章節名的、美洲諸土著文明關於創世的傳說:太陽和月亮的故事、銀河的誕生、大洪水、玉米造人……美洲的土地上,關於世界起源的人類想像是豐富多彩、生氣勃勃的,如彩虹般絢爛奪目,而非否定歷史的人所認為的那樣:在歐洲人到來之前,籠罩著這塊土地的是黑暗和蒙昧。

美洲絕不是單一的、貧乏的。América絕不僅僅是美國的代稱。人們通常把美洲看成兩個對立的世界:富裕發達的北美相對於貧窮落後的南美;或是信奉新教、實用主義的英語美洲相對於篤信天主教、享樂至上的拉丁語系美洲。事實上,美洲還有好多容易被忽略的角落:講英語的加勒比海諸島國、狹小而不安寧的中美洲諸國、堅持講法語的加拿大魁北克地區……美洲諸國之間若想取得一致的認同,是困難重重的。美國推動的自由貿易一體化計劃難以得到拉丁美洲的熱烈響應,拉美各國之間也心存芥蒂,難以圓玻利瓦爾的西語美洲統一之夢。

但不可否認的是,拉美各國的知識分子多懷有強烈的拉美認同感,其民族主義理想往往超越了本國的界限。而《火的記憶》更是把北美和加勒比海都納入宏大的美洲史詩中,這種努力在一開始就得到了體現:在美洲神話單元,溫哥華島(今屬加拿大)印第安人關於潮汐的傳說之後,緊接著的就是安第斯山(今屬南美諸國)印第安人關於大洪水的神話,然後又是瓦哈卡谷地(今屬墨西哥)印第安人關於烏龜的故事。它們共同構成美洲的"最初的聲音"。

神話之後,殖民征服開始了。此後的千百個小故事以時間為序,涵蓋了自1492年至1984年的美洲歷史。每一個小故事都在開頭標明時間--故事發生的年份,以及地點--故事發生的城市,在末尾附上可查該段歷史源出何處的章節附註,形成一段完整的敘事。一如《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充滿了對掠奪和不公的控訴,《火的記憶》所講述的美洲史也是充滿血淚的:充斥五個世紀"新世界"歷史的,是征服、壓迫、侮辱,以及反抗、鬥爭、覺醒。它們構成了這部史詩巨著的主題。

出現在這幅歷史長軸中的人物,既有廣為人知的帝王將相,也有無數無名的底層民眾,特別是那些長期被遺忘的人們:在16世紀中葉的巴拉圭,在征服戰爭中被西班牙人虜獲的印第安婦女受盡折磨和凌辱。她們為西班牙軍人做飯、織衣,她們被扒光衣服充當西班牙人牌戲的賭注,她們被迫為他們的性慾提供發泄的渠道。她們也是危險的女人:有人或上吊或吃土自盡,有人拒絕給新生的混血孽種餵奶,有人在枕邊對征服者痛下殺手…….在19世紀的太平洋戰爭中,智利軍隊攻入秘魯都城利馬,高唱凱歌的士兵中竟有中國人的身影:原來他們是被奴隸販子從中國廣東沿海一帶騙來的窮苦農民,抵達美洲海岸後就如牲口一樣被販賣,淪為秘魯大莊園里的農奴,受盡艱辛。戰爭爆發時,他們紛紛加入秘魯的敵人的隊伍,狠狠報復那些曾經壓迫自己的人……

儘管加萊亞諾在西語世界擁有頗高的知名度,他的名字卻鮮在拉美文學史教科書上被提及,主要原因在於他的作品難以定性,使得謹慎的文學研究者不敢犯原則性的錯誤。它們算是文學還是歷史?它們是小說、詩歌,還是報告文學?事實上,作者創作的初衷,即在於突破體裁的、形式的限制,讓文本在後現代式的含混中得到解讀,獲得相對的、多元的意義。在《火的記憶》的自序中,作者坦言:"我並不知道,這眾聲之中的聲音該屬於哪種文學體裁……我並不相信那些文學的海關檢查員設定的用來區分體裁的疆界。"因此,《火的記憶》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史詩,它沒有齊整的詩節,更沒有韻腳。但這部以敘事形式為主的作品處處體現著詩的意味--言有盡而意無窮;以反諷、戲謔的方式描畫歷史。

如講述1847年美墨戰爭的尾聲,美軍攻入墨西哥城:"征服者們挺進首都。墨西哥城:八個工程師,兩千個教士,兩千五百個律師,兩萬個乞丐。"簡潔的數據,不僅概括了墨西哥的貧窮落後,也暗示了其戰敗的原因:宗教機構和官僚系統臃腫,科技文化嚴重滯後。作家點到即止。

再如另一個發生在1980年、作者的故鄉蒙得維的亞的故事:烏拉圭獨裁政府破例發起一次全民公投,結果無人響應,然而獨裁政府還是假惺惺地擺出一副徵求民意的姿態,"正如一個廚師要讓他刀下的母雞開口說話,告訴他想在進入食客口中時拌上什麼醬料。"事件是真實的,而這個比喻則出自作家的妙想,辛辣地揭露了事實的本質。

或許,只有當一個人遠離故土的時候,才能獲得看清故土的最佳時機。這是許多流亡作家的共同體驗。加萊亞諾是隔著大西洋塑造美洲的歷史記憶的。然而,他並不有意將自己與他深愛的土地隔開,看似冷靜的敘事,蘊含著的卻是真摯的感情。"現在,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自己生在美洲而驕傲,這塊狗屎一樣的地方,這塊充滿奇蹟的地方……"作者在致編輯的信中這樣寫道。

無論美洲是如何的多災多難,也無論它是如何的豐饒富足,它已成為作者生命的一部分,被賦予了超越狹隘民族主義的大愛。《火的記憶》便是這愛的明證。作者帶著這部作品結束了流亡生涯,終於回到了經歷浩劫而獲重生的烏拉圭。

本文節選自張偉劼著作《吉他琴的嗚咽》(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由上河卓遠圖書授權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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