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和那些因妒聞名的前輩們
《紅樓夢》里有一位出了名的「妒婦」——王熙鳳。她因妒而毒,還因此鬧出了人命,可謂「妒婦」中的傑出代表了。但在李鵬飛老師看來,王熙鳳的妒忌,大概也是從前輩那裡繼承過來的。她的前輩,可能是潘金蓮,可能是薛素姐,可能是江城,也可能是楚懷王的愛妃——鄭袖。故事很多,都很相似。
「妒婦」這個詞,不知道是不是中國的特產,不過古代確實有很多文學作品,都是以「妒婦」為題材的,甚至有後人專門研究這一類內容的寫作。但向來只聽說過「妒婦」,沒聽說過「妒男」或「妒夫」。為什麼?大概因為古代中國女性的地位實在太過卑微,而嫉妒,總是更青睞於俘獲弱者。其實究其根本,嫉妒又何嘗分別男女呢?
嫉妒,實在是一種古老的罪惡。它是基督教所定義的七宗罪之一,是殺傷力極強的一種情緒。《聖經》里說:「忿怒為殘忍,怒氣為狂瀾,惟有嫉妒,誰能敵得住呢?」又說:「嫉妒是骨中的朽爛。」佛經里也說:「嫉妒疾濁故。則失於善心。惡見三毒緣。如是貪增長。」——如此諄諄告誡,可不只是說給女性們聽的。
脂硯齋評王熙鳳,說她是「聰明中的痴人」。一個「痴」字,已經手下留情。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王熙鳳的處境確實值得同情;但她的案例,也讓我們不得不思考人性的界限:如果把嫉妒視為一種「愚痴」,大體是可恕的,那麼倘或不知自省,還因嫉妒而生出了恨意、殺意,那還依舊可恕嗎?
講解:北京大學中文系長聘副教授李鵬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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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69回,
寫王熙鳳借劍殺人,終於把尤二姐害死了。
作者對王熙鳳性格的刻畫,
集中在她的嫉妒和老謀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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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婦」這一人物類型,
在中國小說史上有很多呈現。
在文言小說里,有南北朝時期虞通之所作《妒記》,
描繪當時社會中一些妒婦的荒誕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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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有明代小說《金瓶梅》,
塑造了潘金蓮這一既潑且悍且妒的人物形象。
《金瓶梅》之後,還有一部小說叫《醋葫蘆》,
可能是根據明代戲曲家吳炳《療妒羹》改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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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有長篇小說《醒世姻緣傳》,
其中有個薛素姐,屬於悍婦、妒婦合一的人物類型。
到蒲松齡《聊齋志異》,妒婦形象就更多了,
最有名的可能是《江城》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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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婦這類形象,引起了作家們極大的興趣。
有了妒婦,就有人說怎麼來治。
所以有些小說在刻畫妒婦心理的同時,
也提出了一些改變其嫉妒性格的方式,
於是就有了「療妒」這樣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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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的「妒」的特點,以及曹雪芹對她的態度,
我們從小說史的角度來看,
可能會了解得更加客觀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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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本性嫉妒,卻刻意表現得賢良,
這是曹雪芹要重點書寫的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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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把尤二姐帶進了賈府,賈母說:
「既你這樣賢良,很好。」
王夫人那時也正因鳳姐風聲不雅,深為憂慮,
見她領了尤二姐來,豈有不樂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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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兒說鳳姐強逼著平兒作了房裡人,
是「一則顯他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
尤三姐託夢給二姐,也說:
「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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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刻意強調賢良?
因為中國從漢朝開始,就有「七出」一說,
「七出」中有一項就是嫉妒。
所以古代已婚女子,都要想方設法博賢良之名,
堅決不能讓自己背上「嫉妒」的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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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為了博得賢良的名聲,
鳳姐才採用這樣一種方式設下圈套,
迂迴地拔下這顆肉中刺、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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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作賢良,內藏奸狡」八個字一語中的,
突出表現了王熙鳳兩面三刀的性格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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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會演戲,心裡對尤二姐恨得要死,
表面卻跟她「和美非常,更比親姊親妹還勝十倍」。
這是王熙鳳的過人之處,
也是她的可怕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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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以為,曹雪芹寫王熙鳳醋妒殺人的故事,
很可能借鑒了中國古代文學中的一些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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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和《戰國策》中都記載了一個故事:
楚懷王得到魏王送給他的一位美人,十分喜愛。
當時懷王已經有一位寵妃名叫鄭袖,
鄭袖見懷王寵愛新來的美人,心中嫉妒,
但她不露聲色,也假裝十分寵愛這個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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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王被鄭袖的行為態度迷惑了,說:
「夫人比我還寵愛新來的美人,
這就是孝子養親、忠臣事君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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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袖見懷王不懷疑自己嫉妒,
就私下跟美人說:「懷王不喜歡你的鼻子,
以後你見懷王,一定要捂著鼻子。」
鄭袖信以為真,從此一見到懷王就捂著自己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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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王心中疑惑,去問鄭袖,鄭袖說:
「美人很討厭你身上的味道。」
懷王大怒,就命人把美人的鼻子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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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鄭袖早已預先告誡過懷王身邊的侍從:
「大王如果發話,一定要聽從命令。」
於是侍從立刻聽命割掉了美人的鼻子,
鄭袖從此獨佔專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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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例子:
清朝初年還有一部小說,叫《金雲翹傳》,
其中有一個人物叫宦氏,
曾有學者提出,她是王熙鳳形象的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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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氏是故事男主人公束守的妻子,
束守遠離江南家鄉,在山東經商。
他瞞著宦氏偷娶了一個妾,名叫王翠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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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氏能隱忍,計謀深遠。
她從僕人口中得知此事,卻不露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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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束守回家探親之時,
宦氏暗中調兵遣將,派心腹僕人千里奔襲,
從江南趕往山東,把王翠翹綁回江南家中,
視其為奴僕,百般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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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守到家,宦氏只說為他買了一個丫頭。
束守一見丫頭,明明認得,卻不敢說破。
他有苦難言,只能任憑宦氏折磨翠翹。
最後,束守幫王翠翹逃跑,為她保住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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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袖和王翠翹的「妒婦」性格,
以及她們面對情感威脅時所採取的策略,
和王熙鳳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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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是有所依憑的,
但這並不是要否定他天才的創作。
所謂「青出於藍勝於藍」,
他完全把這些故事融入了《紅樓夢》的語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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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作為《紅樓夢》的作者,
曹雪芹是如何看待「嫉妒」這回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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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寫賈寶玉到天齊廟燒香還願,
問廟中賣膏藥的道士王一貼:
「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
王一貼給開了「療妒湯」,說:「吃來吃去就好了。」
寶玉不信,王一貼於是說明:
「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
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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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玩笑,
但曹雪芹從來沒有開玩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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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一節,作者寫道:「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
在作者心裡,女性吃醋是正常的,
是沒有辦法救的——除非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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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觀念,在中國文學史上也能找到出處。
在明末凌濛初所著《二刻拍案驚奇》中,
有「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一卷,
其中有一段替女性打抱不平的議論:
「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
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
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
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
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
並沒有道他薄倖負心,做一場說話。
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
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
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無所不為,
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
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
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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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議論發表在明末時期,
比《紅樓夢》早了一百多年。
那時社會上已出現了解放思想的自由思潮,
只是這和儒家傳統相對立的男女平等思想,
在當時還被稱作「異端思想」。
文字整理:芹僮·嵐
編輯、製圖:snow
圖片素材選自張大千、溪齊英泉畫作
註:文中所闡述專家觀點,不代表紅迷會官方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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