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山村的回憶

沈從文對張兆和說:夢裡來趕我吧,我的船隻是黃色的,儘管是從夢裡趕來,沿了我所畫的小鎮,一直向西走去。我想和你一同走在船里,從窗口望那一點紫色的小山。  我的心潮濕了,如同暗綠的青苔,摸上去有些蒼茫。我的山村,我的童年,今夜,我願意乘著夢裡的小船,沿著光陰所畫的小鎮,與你一同駛進你的河灣。  記憶中的小山村,是大姨家的小山村。  大姨家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  童年的時候,外公時常帶我去大姨家。陶淵明的《世外桃源》中寫道:「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些似乎是專門為大姨的山村描寫的。穿過一壟壟的茶山,走過一條條田埂,沿著溪流前行,大姨所居住的村莊就在桃花盛開的山坳里。山村四面環山。村外,灌木叢生,繁華細草;村中,牛羊成群,阡陌上,桃樹,梨樹,隨處可見。  大姨生有四男三女,彼時,大表姐已經嫁進了城,大表哥和二表姐也成家立業。家裡有兩個年紀相仿的表哥,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小表姐。大姨家的女兒隨大姨的模樣,一個個都是水靈靈的。小表姐性子溫柔,我那時整天愛磨著她,兩個表哥時常戲謔我是表姐的「跟屁蟲」。  大姨和大姨夫勤勞持家是出了名的,80年代初期,大姨夫是我們地區第一個奔萬元的富翁,他是我們小鎮第一個上了報刊的頭號人物。大姨家子女多,新蓋了兩棟樓房,一間老屋,住著大姨和姨夫。三間屋子呈一個三角形,圍成了一個小小的庭院,院子里一棵碩大的桂子樹。那是大姨從老家浙江移栽而來的。一架葡萄,翠綠的藤蔓,纏繞住了大半個圍牆。碼得整整齊齊的劈柴連著烏黑的瓦,有著盛世的安寧和靜謐。大姨夫不苟言笑,他像一條老黃牛,勤勤懇懇地埋頭苦做。每天天不亮,大姨夫就站在院子里扯著嗓子,叫喚著表哥們的名字,吩咐著他們下地幹活。  山村的早晨特別寂靜,姨夫的聲音總是不合時宜地驚醒了我的美夢。我睜開睡眼,一縷曙光照射在窗欞上,屋外一片清涼。表姐摸摸索索地拉燈下樓。我躺在床上,一枕幽幽的笛聲,哀怨地穿透窗縫,傳入我的耳中,笛聲惆悵,銷魂。我慌亂地穿衣下樓,等我追出門,笛聲恍惚散落在山村。大姨在廚房裡,右手推著磨盤,左手拿著勺子把盆里的黃豆放進磨里,細嫩滑溜的豆汁唱著歌謠流進木桶。她望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停下手裡的活兒,笑著說:也沒見過你這樣的,閹豬的笛聲竟然也聽成這樣的稀奇。閹豬的笛聲,我不禁莞爾。怎麼閹豬的笛聲也那般的動聽呢。  霧氣瀰漫著山林,風宛如淘氣的精靈,輕輕地撩撥著薄如蟬翼的輕紗。晨曦微露,窗外陸陸續續地流溢而過的是山村的第一抹陽光。我踩著露珠,林間傳來了一聲聲雛鳥拿捏不住的初鳴,我循著鳥叫聲走去。山裡人習慣早起,隔河望去,小溪水邊的青石條上,早已有了女人浣洗的身影。山村的炊煙裊裊升起,氤氳著翠綠的樹冠,爾後煙與樹相互纏繞著,慢慢地又決然地散開。霧靄籠罩著村莊,如夢般的輕渺。山村安靜地佇立著。  姨夫帶著表哥們在不遠的地里忙碌著。二表哥和三表哥兩人那時都是毛頭小夥子,年輕氣盛,再加上自幼都隨外公練過幾下子,兩人十分好鬥。這不,地里的活還沒做多少,兩人由拌嘴,演變成了武鬥。他們從這一塊玉米地翻滾到下一壟的茶葉地。誰也沒空理睬他們,大表哥和表嫂冷冷地觀望著,大姨夫頭也不抬,低著頭忙手裡的活兒。他們對錶哥們的爭鬥已然是習以為常。果不其然,不到半個小時,兩位表哥打累了,他們自己停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接著相視一笑,又走下地里,各自干著各自的活兒。  冬天到了,田裡的農活忙完了。大姨夫和大姨圍著火爐搓麻繩。山裡人都愛打獵,我也想跟著表哥們去山裡打獵,可是他們誰都不同意。大表哥和二表哥騎上摩托車先去打探山裡獵物的情況。我纏著三表哥。三表哥心軟,我使勁地眨巴著眼睛滴出兩行清淚。三表哥架不住我的死纏爛磨,他無奈地把我抱上摩托車。摩托車騎在蜿蜒的山路上,偶爾,林間乾枯的樹枝垂掛在路旁。我學著表哥,像一個輕盈的猴子,左右躲閃著樹枝。沿途荒涼的景色,使我的興趣索然。遠遠地,看到大表哥他們的摩托車零散地停放在一個山谷。山谷寬闊平整,山谷的左側是一個水庫,狹長的水庫,仿若一葉小舟,靜靜地停駐在谷底。右側是一片樹林。林間的樹木落盡了枝葉,裸露著一大片光禿禿的枝椏。地上鋪著厚厚的,軟軟的枯葉。大表哥看到三表哥帶著我來,眉頭微皺,三表哥懦懦地不敢解釋。大表哥吩咐我們兩個待在林子外面守候著車子,他們十幾人背著獵槍進了林子,他們已經偵察到一隻野豬鑽進了林子里的玉米地。  三表哥嫻熟地找來一把乾草,他點燃火。我們圍著火堆乾等著。山風真冷啊,我抽著鼻子,鼻子冷得連噴嚏也打不出來。我搓著手,三表哥無辜地看著我。如果不是我跟著來,這會子,他和大表哥在圍攻野豬了。天上的雲層越來越厚了,怕是夜裡要下雪了。突然,林子里傳來了連續不斷的槍聲,聲音響徹山谷,驚擾了無數只的鳥兒,它們撲棱著翅膀,驚慌失措地亂竄。我和表哥興奮地跳起來。準是大表哥他們找到了野豬,放出了槍聲。  片刻時間不到,剛剛還冷清的林子,霎時異常地熱鬧起來。大表哥和村人們扛著野豬,野豬喘著粗氣呻吟著。二表哥的肩膀上掛著幾隻鳥,鳥兒的羽毛五顏六色。二表哥笑著對我說:青丫頭守車有功勞,這些鳥兒的羽毛全部給你做毽子踢。我樂得跳起來。二表哥做毽子最有一手了,他的毽子用鳥的羽毛製作,靈巧又美麗。  天上飄起了細細的雨,大家拾掇著,滿載而歸。  那個冬天,我待在大姨家裡,樂不思蜀。大姨烙的玉米餅,金燦燦的,就著野味,誘人的氣息,歷久彌香,繾綣著我的一生。  後來,我參加了工作離開了小鎮,就再也沒去過小山村。聽母親說,大表哥住進了城,前幾年兒子在杭州放高利貸,不幸遭人砍殺,客死異鄉。其他的人都相繼離開了山村,在小鎮蓋起了新房。  前幾日回老家,在小鎮偶遇到了三表哥,我和表哥聊著當年的往事,表哥幽幽地說;現在的山村寂寥無聲了。這些年,村民亂砍伐,嚴重地破壞了自然環境。前幾年,一場大雨引發了山體滑坡。村民們迫不得已搬離了山村,原來的山村解散了,徒留一段回憶罷了。  表哥的話,令我心裡生起了無數的悵惘。或許,我們在創造世界的同時也毀滅了某些記憶深處的美好吧。  夜深沉了,我們的路上沒有了舊時的月色。董橋說:是我們在心中掌燈的時候了。  我祈願著,這盞燈能夠永遠地為我們照明,溫暖著我們美麗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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