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這世間的生老病死

昨天媽媽跟我說,爺爺在老家摔壞了。只有我爸一個人回去,姑姑們都有走不開的事情。

我爺爺奶奶八十多歲了。跟我外公外婆比起來長壽的多,未來還不知道,目前已經多活了二十多年。

外婆是在我初二那年去世的,高血壓突發導致腦溢血。只有五十餘歲。去世之前她耳聰目敏,身體康健,可以上房頂休憩屋瓦那種。那一天突然摔倒,就沒有再起來。從病發到去世,不足三小時。幾位子女從各地聞訊趕來,並沒有見到母親清醒的最後一面。

外公在那之後輪流與兒女們生活,直到我高二那年去世。他老人家身材高大,器宇軒昂,其實並沒真正上過學,但是自學識了字,至今我回憶起他來,都是他戴著老花鏡坐在藤椅上在院子里看報紙的樣子。他曾獨自一人坐火車從湖北到福建去看望我小舅,小舅在車站接到他的時候,同車的旅客說,老爺子厲害呀,一路上到了哪個站、接著該到哪個站他清清楚楚,天文地理都懂,是不是退休老幹部呀?

其中有一年,外公忽然中風導致偏癱,這一癱瘓就是一年多,兒媳不便照料,主要是住在我大姨家裡。我媽媽也輪流過去幫忙照顧。

我大姨是我見過最孝順的孩子。王家的兒女雖然都孝順,但是和我大姨比起來,人人都要遜色。我記得我大姨跟我媽媽說,她每次清理穢物,過後都會忍不住在衛生間嘔吐。這是無法剋制的生理反應。但是外公在她家居住半年之久,她不曾有半句怨言。她的孝順發自內心,並且似乎無窮無盡。

好在外公後來康復了,完完全全的站了起來,只是聾了一隻耳朵。又過了兩年,外公再次病倒,這次沒有能夠熬過去。疾病來勢兇猛,直接奪走了他的意識,在漫長的住院時光里,外公大部分時間都是昏迷不醒的狀態。身上插滿管子,一直一直沉睡。

外公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大人們都是愁雲慘霧。大家心裡有數,這一關是過不去了。只是不知道最後的時間是何時。

有一天媽媽跟我說,YY,我跟你說句話你會覺得媽媽很壞嗎?

我說,不會。

媽媽說,你外公應該救不了了,現在只是拖著他的命,他其實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已經幾次建議我們不再用藥了。現在每天花很多很多醫藥費,這個錢是我們四個兒女共擔的。我們家沒有大姨家條件好,快要承擔不起了。我心裡有點想接受醫生的建議……你說媽媽是不是很壞啊?

我安慰媽媽說,沒有,會這麼想應該也正常吧。

媽媽說,那你覺得我們還要繼續治嗎?

我想了想說,要。

其實我知道,即使我不說「要」,我媽也不會提出停止用藥的。後來媽媽多次說,她非常內疚她曾經想過放棄治療,也非常慶幸最終沒有這樣做。否則她餘生都會生活在噩夢裡。外公一直用最好的葯,拖到了生命最後一刻。在外婆去世之後四年,他葬在了她身邊。

外公外婆在不算長的生命里,擁有四個最孝順的兒女。作為父母也算是很安慰了。有時候我想,爺爺奶奶雖然壽命比他們長許多,但是說起來,其實沒有他們命好吧。兒女既沒有那麼孝順,也沒有那麼有能力。

八歲之前我們家住在鄉下,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說起來時間也不短,但是似乎並沒積累出多深的情感。我的奶奶,用我們那裡家鄉話說,不是「嘹亮」人。記憶中奶奶的眉頭常常皺著,臉上有一種委屈冤枉、欲言又止的神情,小腳顛顛的在院子里趕雞喚豬,一邊追趕嘴裡一邊咒罵。印象最深的是,她在食物上有諸多忌口,用我媽的話來說,是稍微有點營養的她都吃不了,常年打點滴,不相信食物的營養,只信奉葡萄糖吊瓶能給她生命力,一點風吹草動即刻要求打針。因為常年不佔葷腥,後來許多東西她真的吃不了了,一小塊雞肉足以讓她過敏的渾身起紅點。我們家有堆得小山一樣的吊瓶,用瓶塞做的搓衣板都有好幾個,冬天的時候瓶子灌了熱水暖腳用。那些用過的針管,則被我們小孩子用來過家家扮大夫玩。

我爺爺在我有記憶的時候似乎背就駝了,眼睛常年有些發紅,似乎是害什麼紅眼病。偶爾不高興了提起嗓門,我奶奶一說,就立刻沒了氣焰。他是非常疼老婆的。

我的爺爺奶奶原本有二子三女,但小叔叔在我初中的時候去世了,因為爸爸成了他們唯一的兒子。媽媽常抱怨我的姑姑們不孝順,贍養爺爺奶奶的重任幾乎只在我爸爸一個人肩上。我不止一次聽到二姑很大聲的說:「從來都是兒子養爹娘的!」言下之意,作為女兒大可不養,但凡養一些都是情分。我媽從一個男女平等的家庭里出來,聽不得這話,每次都要反駁。而我爸則緘口不言。為了這個他倆回家之後沒少吵架。

長大之後我才意識到,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有很大的不同。外公外婆供養四個子女一視同仁,在那個年代將他們都送到大學畢業,可說相當不易。而爸爸這邊,姐弟五人,只有我爸一個人念到大學畢業。雖然說原因和我的姑姑、小叔們讀書成績不佳可能有關,但是仍難逃重男輕女之嫌。恐怕每當想到這一點,爸爸也覺得自己有愧於姊妹們,理當贍養父母,哪怕是獨自贍養父母吧。能怎麼辦,那是他的爹娘。即使不公平,可是難道不管?

可惜作為唯一一個被供上大學的兒子,知識並沒能怎樣深刻的改變我爸的命運。他只是一個中學教師,一個上有老下有小活的很艱難的普通人。

爺爺奶奶的子女中,最不孝順的,咳咳,莫過於我的二姑。說來也巧,這最不孝順的,恰恰是最有經濟能力的一個。我上大學的時候,爸爸和姑姑們開始認真的商量把獨自在老家生活的爺爺奶奶接過來一起生活,大家在附近照顧著。這件事的困難在於接過來之後由誰來照顧,費用如何承擔。等到前兩年,這件事終於辦成了。二姑在他們家的房地產項目中拿出了一套空置已久的房子,表示自己出了自己的一份了,餘下的費用不再承擔。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個房子十分老舊其實根本賣不出去,但是沒有人敢跟我剽悍的二姑相抗。

即使大家這樣妥協商量,到最後還是進行不下去。主要原因是,我爺爺奶奶不願意住在城裡。或許是覺得寂寞吧。他們也不願意出門,即使二樓的樓梯對他們還是太難了。城裡的診所不願意隨意給八十多的老人打針怕出問題,而我的奶奶不能三天沒有吊瓶,僅此一件事,就非常難辦。有次因為沒有吊瓶打,奶奶哭天搶地,說兒女不孝,不如讓自己死了的好。二姑心硬,轉身而去。其他子女沒辦法,在市裡到處找願意給奶奶打針的診所,最後總算找到一個老鄉開的診所,幫奶奶打了點滴,這事才平息下來。

就這樣到了今年秋天,在二老的一再要求之下,爺爺奶奶終於又被送回了老家。老家距離市裡相當遙遠,這來回奔波照顧爹娘的重任,自然又落到了我爸一個人的肩上。老房子兩年沒人住了,破敗不堪,家裡沒米沒糧沒柴火,各項事務需要打點,爸爸來回跑了好多趟,上山砍柴屋後打井,據說差點累的倒下。

我聽了非常心疼。我爸,也是五十歲的人了。

我媽說,我的爺爺奶奶,已經老到了失去大部分情感和思想,只剩下自私的維護自己的生存這一個念頭了。他們想不了多少事情,也不顧上去想。譬如自己的兒子是否辛苦,是否讓他太過為難。

我回家的時候曾去過幾次爺爺奶奶住的房子,就在二姑家不遠。家裡一台老電視機,一直放著廣告。他們兩老耳朵早就聾了,大概也只是看個畫面。老人怕冷,十月份,已經開始用起了電暖爐。我坐在奶奶身邊,她摩挲著我的手,那是一雙布滿老人斑的、薄薄的皮膚下面血管如蚯蚓般蜿蜒的枯瘦的手,粗糙如砂紙。我大聲的說話,儘力與她交談。她睜大眼睛不時點頭應和,神色有些凄惶,偶爾大概是真正聽懂了,裂開沒牙的嘴笑了起來。兩人都十分辛苦。

風燭殘年,就是這樣子了。

有時候想想,這世界真殘酷。同樣是需要被人供養,小孩如此招人疼愛,撫養了子女長大的老人卻常常招人嫌棄。即使是我爸這樣的孝子,現在心中有多愛自己的父母?恐怕也不見得。但是他不能丟開這一份責任。也許這不願意丟開責任本身就是愛?我不知道。我媽抱怨我的姑姑們都不贍養父母的時候,我爸常常沉默不言,有時候逼得急了只說一句:「他們活不了多大年紀了。」或者是:「他們是我爹娘,你要我怎麼樣?」

我一直認為我媽是好妻子。對於我爸爸這邊糟心的那些事兒,她嘴上抱怨,但並不會真正阻攔我爸做什麼。今年過年,我強烈要求爸媽來深圳陪我過年,這邊天氣好,對他們的風濕很有好處。媽媽說,我們怎麼不想來呢,可是你爺爺在世一天,你爸就要陪他們過年的。

我說,就不能平時再回去陪他們,過年來陪一下我啊?我爸平時陪他們很多啦,過年可以不用一定要陪吧……

我媽立刻嚴厲起來: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你爺爺奶奶在老家獨自過年,那他們還活不活了?你爸還能陪他們過幾個年?你這麼不孝,以後還指望你陪我們過年嗎?

我:……

我媽又說,我算看出來了,人老了,一定要可愛。本來老年人就討人嫌,還不可愛,那可算完了。人嫌狗不愛。我如果以後老了,變得招人嫌,又啰嗦又小氣,你管不管我啊?

我說,肯定管啊。

我媽說,你管我,你別凶我就好。我啊,還是要指望你爸爸。


推薦閱讀:

該如何看待和面對親人朋友的生老病死,生死離別?
人為什麼有生老病死,而蛇可以長生不老?(愛時尚潮我看的回答,1289贊)
想不開的時候,去醫院走走

TAG:生老病死 |